徐天

笛安。攝影/董潔旭

這天，北京刮著五級風(fēng)。作家笛安穿著黑色及膝羊毛大衣和黑色細高跟長靴走進約定的會議室，幾乎沒有聲響。

她的打扮帶著濃郁的法國風(fēng)，黑色香奈兒鎖鏈包，牛仔藍LV圍巾和大紅的唇色。她脫下外套，里頭是一件素白的黑扣毛衣。她整理了一下，走過來坐下，喝了一口工作人員準備好的咖啡，沒有任何寒暄，“你直接提問吧。”

11月1日，她的新作《南方有令秧》上市，首印40萬冊。之后的幾個周末，她幾乎以一天兩個城市的頻率開始了全國簽售。在西安簽售時，活動定在下午2點。早晨9點，就有讀者捧著書等她。

笛安的宣傳人員說，在笛安簽約的“最世文化”公司中，只有落落、安東尼和笛安有這樣的待遇——當(dāng)然，最世文化的老板郭敬明屬于另一個量級。

但笛安與其他同公司的作家又有一些不同，在最世文化副總裁痕痕的口中，笛安是“貫通青春文學(xué)和嚴肅文學(xué)的橋梁型作家”。

“我基本沒有動用我爸的力量”

2002年初，笛安19歲，只身一人飛往法國，開始七年的留學(xué)生涯。

她不會法語，要先上語言班，盡快用另一套語言來思考、交流，才能通過語言測試，考大學(xué)。

往自己的固有系統(tǒng)里強行植入一門完全陌生的語言，是痛苦而寂寞的。在與中文世界完全隔絕的日子里，她反思母語，開始想用母語寫一個故事。

“我甚至沒有想過這是一個小說，我只是想用我說話的方式來寫一個故事?！倍嗄曛螅寻矊Α吨袊侣勚芸愤@樣回憶。于是，在2002年的末尾，她開始寫作處女作《姐姐的叢林》。

那是個發(fā)生在知識分子家庭的故事。妹妹安琪漂亮、有靈氣，姐姐北琪善良、努力、有一腔熱血。她講述了她們的成長，以及這過程中切膚的痛。

笛安已不記得具體是因為哪一件事情讓她如此安排角色。她只記得，剛出國的自己，有一種新鮮的憤怒，覺得世界對人們并不公平。如果一個人很熱情，但沒有容貌、才華傍身，那她會比別的人死得更慘。北琪就是這樣一個人。

2003年，非典后的暑假，笛安回國。下飛機當(dāng)晚，她把書稿的電子版給了母親蔣韻，說自己“寫了點東西”。

笛安的父母都是作家。父親李銳著有代表作《無風(fēng)之樹》《厚土》等，一度被認為是諾獎的有力爭奪者，母親蔣韻以《櫟樹的囚徒》聞名，現(xiàn)任山西省太原市文聯(lián)名譽主席。

在蔣韻的記憶里，女兒并沒有寫作的稟賦。過去，笛安雖做過高中?？木庉?，但蔣韻一直只是覺得那些文字里彌漫著中學(xué)生的流行腔調(diào)，她稱之為“賀卡體”“文摘體”。

她并沒有期待女兒會成為一個作家，反而覺得女兒有解讀別人小說的才能，希望笛安能在大學(xué)里教書、做學(xué)問。

但夫婦倆讀完中篇小說《姐姐的叢林》，李銳和蔣韻深受震動。他們發(fā)現(xiàn)女兒的文字脫胎換骨，兩個人“用眼睛互相詢問”，是什么讓笛安一下子長大了？也正是這次閱讀讓蔣韻發(fā)現(xiàn)，原來女兒是天生的悲觀主義者。

笛安是獨生女，愛笑，笑點也低。周圍人常覺得她幸運，出生在知識分子家庭，父母民主，家中有文化氛圍?！暗@種家庭也有一個缺點，家庭成員（之間的關(guān)系），不是特別有生命力的感覺。像《姐姐的叢林》里說的，父母和女兒說話都是點到為止，大家會遮掩很多東西，但是一團和氣的表層還是在維持。這個小孩（指安琪）在成長的過程中是有一點困惑的?！钡寻矊Α吨袊侣勚芸访枋鲎约旱某砷L感受。

之后的故事，笛安已經(jīng)講述過多次。

父親李銳把這篇小說給了《收獲》雜志的編輯，沒說是自己女兒寫的，只說是一個年輕人的作品，讓對方看看，如果不合適就不要發(fā)表了。署名中，她將“李笛安”的“李”字隱去了。

《收獲》編輯部很喜歡這篇文章，將之刊登在2003年第六期上。同期發(fā)表的，還有閻連科的《受活》和遲子建的《踏著月光的行板》。

一年后，笛安寫出了第一部長篇小說《告別天堂》。春風(fēng)文藝出版社看過稿子，想出版，便給李銳打電話?！拔野终f，我記得你啊，你最近怎么樣？那邊說，今天不找你，找笛安?！钡寻矊Α吨袊侣勚芸窂?fù)述當(dāng)時的情景。

2005年年中，笛安的第二部長篇《芙蓉如面柳如眉》完成，發(fā)表在2006年初《收獲》的秋冬卷長篇專號上，專號同時推出的還有安妮寶貝的《蓮花》。

笛安的兩部長篇均在春風(fēng)文藝出版社出版，首印量都是兩萬冊。父母對她的寫作有了信心?！坝梦野值脑捳f，祖師爺還是賞了這碗飯的?！?/p>

2007年，李銳、蔣韻合著的《人間》問世。有評論家在討論這部作品時，提起了他們的女兒笛安?！昂芏嗳瞬幌嘈牛以谶@條路上，基本上沒有動用過我爸的力量。有的人不信那就不信去吧，無所謂?！钡寻策@樣說道。

“從沒有人對我說，我會拼命做你的書”

2008年，笛安寫作《西決》。

她本來打算寫成一部中篇，到兩萬字時，對作品很不滿意，打算推倒重來。MSN上的好友痕痕聽說后，說想先看看。看完后，痕痕告訴她，她覺得這篇文章很好，他們想做連載，同時還想與她簽約。

痕痕當(dāng)時是上?？掳幕瘋鞑ス荆ê蟪蔀樽钍牢幕煜鹿荆┑奈淖挚偙O(jiān)，郭敬明是她的老板。2006年，柯艾文化剛成立時，他們就想簽下笛安。笛安因為當(dāng)時還在讀書，拒絕了，但和痕痕卻成了在MSN上有一搭沒一搭聊著的朋友。

這個時候，笛安面臨畢業(yè)，但并不想留在法國。她覺得那里生活太過安逸，自己仍想回國來闖一闖。但她也很明白，自己作為年輕作者，機會并不算多。“2002、2003年的態(tài)勢是，只要你是80后，你寫一本書，出版社都給你出。我第一本書《告別天堂》，趕上了這個態(tài)勢的尾巴，不過80后作家的熱度已經(jīng)在下降。到了2006、2007年，讀者已經(jīng)比較理性了。”笛安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

不久，痕痕向她轉(zhuǎn)達了郭敬明的話：“小四說，你這本書，如果交給我，我會拼命地做。痕痕專門說，這是原話。很打動我。從來沒有人對我說過，我會拼命做你的書。直到今天都沒人說過。在我的所有可能性里，柯艾是最有誠意的?！钡寻舱f。

笛安只提了一個要求，希望簽約后，她還能給一些純文學(xué)期刊供稿?？掳矫嫱饬?。當(dāng)年，他們簽約。

出國多年、習(xí)慣大事都自己拿主意的笛安把自己的決定告知了父母，但也只是簡單地說，有一個公司愿意代理她的版權(quán)。

2009年，《西決》由柯艾文化公司推出，在長江文藝出版社出版，笛安簽了有史以來最大的一筆出版合同，首印量20萬冊。

《新京報》作了報道，標(biāo)題是“作家李銳女兒出書講述父輩傳奇”。但很快，媒體就不需要再用李銳的名字做標(biāo)簽了。

當(dāng)時，笛安正在法國昏天暗地地寫碩士畢業(yè)論文。《西決》推出兩周后，郭敬明在MSN上給她留言，《西決》加印了。

“我當(dāng)時還沒有百分之百地意識到這對我來說意味著什么。但后來明白，就在那一刻，你作為作者的命運被改變了?！钡寻矊Α吨袊侣勚芸氛f。

在此之前，笛安的粉絲并不多，最多只是有一些看了前幾部作品的人，輾轉(zhuǎn)找到過她，表達過對她的喜愛。

那年8月，笛安在上海書展簽售?！暗谝淮慰吹接凶x者在我面前排隊，把一本又一本書遞到我面前，讓我簽。我感覺有了自己的讀者，一切都不一樣了。”

后來，郭敬明勸她，既然這么不喜歡《西決》，那就寫一點自己喜歡的，比如書中姐姐那個角色。因此，笛安才有了“龍城三部曲”的概念，寫作了后續(xù)的《東霓》和《南音》。

也正是因為這幾部作品，使笛安分別以240萬、170萬的版稅，登上2010年和2011年的中國作家富豪榜。笛安逐漸變成了暢銷書作家。“我真正要做的事情，是一直專注地去寫，而不是一直當(dāng)一個暢銷書作家。雖然我一點不排斥這個稱號?！钡寻矊Α吨袊侣勚芸氛f。

2013年，郭敬明導(dǎo)演的《小時代》上映后，一時大熱，褒貶不一。7月15日，《人民日報》刊登一則評論，批評郭敬明的《小時代》“奉消費主義為圭臬”，并稱不能無條件縱容《小時代》拍續(xù)集。

一周后，笛安在《人民日報》發(fā)文《質(zhì)疑暢銷不等于否定市場》，她在文章中提出：“今天的作者們面臨著比18世紀復(fù)雜得多的市場狀況，有影視的競爭，有營銷手段的輔助，等等。可正因為如此，作為寫作者，才更不應(yīng)該將‘好作品和‘暢銷做如此簡單粗暴、非黑即白的二元對立?！?/p>

笛安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她承認，確實有很多暢銷書是爛書，也有很多好書不暢銷，“但不能認為，因為我的書賣得不好，所以我的書就是好書。罵市場變成太多人的借口，變成不反思自己的寫作、對自己寫作提出更高要求的借口?！?/p>

作為一個暢銷書作家，笛安寫作時并非針對市場需求做簡單對位。比如如今出版的新作《南方有令秧》，寫作前，她和郭敬明商量構(gòu)思。郭敬明覺得，這個作品的市場會比“龍城三部曲”差很多。笛安堅持要寫?！澳悴豢赡苡肋h暢銷，你沒有必要總想著它?？傆幸惶鞜岫葧?，沒那么多人會關(guān)注你。但我還是會繼續(xù)寫，還是會有讀者記得我?！钡寻舱f。

不過，幾年下來，笛安本身已成為品牌。

2012年，李銳推出新書《張馬丁的第八天》，在宣傳期里，李銳除了被介紹為“中國最有可能榮獲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作家”，還經(jīng)常被強調(diào)是“暢銷書作家笛安之父”。

《南方有令秧》出版一個月，已加印三次。

李銳早年會跟女兒說，別老在乎書的銷量，最重要的是寫作要有進步。

這些年，李銳也有了改變，他會主動問，書賣得好不好？合同怎么簽的？有多少錢？說到這里，笛安靠在椅背上，笑了笑：“對于家庭成員來說，家里出了一個書賣得很好的人，是一件高興事。最終大家都會自動自發(fā)地去捍衛(wèi)她的利益?！?h3>從“我們”到“我”

小時候，笛安一直和外公外婆住在醫(yī)院的家屬院中。父母只是每晚會來外公外婆家吃一頓晚飯，檢查她的作業(yè)后便走。

外公是那家醫(yī)院建院的元老，他有一個并肩作戰(zhàn)的伙伴，是那家醫(yī)院外科主任，也是外公家的鄰居。有一天，外公告訴8歲的笛安，這個爺爺?shù)昧烁伟?/p>

一年后，這個爺爺去世，死亡第一次直接鋪陳在笛安面前。

后來，死亡成了笛安作品中的一部分，但并不是終極問題。笛安通過某個角色的死亡方式或后續(xù)事件的發(fā)展，來進行自我審問：我是不是一個好人？

在《南音》中，病人昭昭不治身亡，作為病人老師的西決開車撞了主治醫(yī)生，被判刑20年。笛安說，她曾經(jīng)認為自己是一個善良的人，但寫作至此，這些東西被擊碎了，她看到了真實的自己。

這份自我審問從《告別天堂》開始，到現(xiàn)在依然在進行。也因此，相比上一代寫作者，笛安對于敘事方式的探索并無興趣，她更希望通過小說來探查人性的種種可能?！盎蛟S這就是一些評論家不喜歡我的原因?！钡寻猜柭柤缯f道。

笛安喜歡清華大學(xué)中文系教授、著名作家格非給《南方有令秧》提的意見。比如在某一些場景里強拍弱拍的切換不好，人物對白不夠鮮明，難以區(qū)別什么話是誰說的。這些意見具體而中肯。

相比之下，她和父母難以討論自己的作品?！拔野钟X得《南方有令秧》寫得不錯，但他不能理解，年輕守寡的令秧一輩子都在為獲得貞節(jié)牌坊努力，怎么后來會談戀愛？這也太不謹慎了。有關(guān)《南音》，我媽覺得蘇遠智不應(yīng)該和南音結(jié)婚。我覺得這些都屬于觀念差異，沒法討論?！?/p>

她把父母稱為“老作家”，她和老作家們有思維方式的巨大差異。上一代的作家，在思考和寫作時，潛在的主語永遠是“我們”，集體以及那一代中國人。而笛安這一代寫作者的作品中，主語變成了我。在她看來，這是本質(zhì)性的差別。笛安曾在一個采訪中說，李銳將小說有沒有社會批判意義當(dāng)成至關(guān)重要的因素。她則不這么看。

在那個采訪中，笛安舉了越劇《江南好人》為例。李銳認為本子好，是因為它具備社會性，關(guān)注民生，具有批判意義。而笛安認為，《江南好人》的好，在于對人性幽微處的探索，也和她一樣，進行了“我到底是不是一個好人”的自我追問。

所以，在笛安看來，中國目前的這套審美觀是陳舊的，她想進行改變。

不過，和大家所想象的不同，笛安說，自己和父母很少談文學(xué)，更多的還是聊聊家長里短。

目前任最世公司副總裁的痕痕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說，笛安和他們談起父母時，基本都是比較調(diào)侃的語氣。“比如笛安曾經(jīng)開玩笑說，他們一家人當(dāng)中，她寫得最好?！?/p>

過去，笛安的每一部作品都會給父母看，但據(jù)痕痕所知，這部《南方有令秧》在交稿前，沒給父母看過。她覺得這可能是笛安在“自己的創(chuàng)作上追求一種獨立”。

不過笛安卻輕描淡寫地回應(yīng)，只是因為催稿比較著急，父母當(dāng)時又比較忙，沒來得及看而已。

“我的作品屬于什么文學(xué)，不那么重要”

《文藝風(fēng)賞》雜志的出現(xiàn)，從某個程度上來說，是笛安將自己的審美情趣傳遞出去的嘗試。

2012年末，最世公司推出《文藝風(fēng)賞》，笛安任主編。

雜志定位為純文學(xué)雜志，面向年輕人。每期雜志都會刊登文壇新人的作品，同時，也有一個“青梅煮酒”版塊，由笛安對話文壇重量級作家，如莫言、閻連科、格非，甚至她的父親李銳。

這本雜志一度引起學(xué)院派當(dāng)代文學(xué)研究者的重視，他們認為，因為父母的關(guān)系，相比于其他80后作家，笛安與上一輩作家能走得更近。這本雜志是目前中國唯一一本青春文學(xué)和嚴肅文學(xué)共存的雜志，而笛安是其中的那座橋梁。

這也符合公司給笛安的定位。

張抗抗曾在公開場合評論笛安，認為她的作品跟“青春文學(xué)”有區(qū)別。她說，笛安的小說則是“非對抗性”的，“試圖在撕裂之后要‘縫合。”

《南方有令秧》推出時，最世公司用“純文學(xué)代表人物”來形容笛安，而非“青春文學(xué)作家”。

自己的作品和其他青春文學(xué)作家的作品風(fēng)格不同，她說自己并非刻意為之。“只不過因為成長環(huán)境的不同。我自己并沒有一定要和那些作家不一樣。”

她對“青春文學(xué)”的定義也并不贊同。她認為，青春文學(xué)和推理、武俠、科幻不一樣，它不算獨立的類型，因為在青春文學(xué)里沒有一套這個世界獨有的價值觀，以及圍繞這個價值觀的一套規(guī)則。因此“在這個層面上，青春文學(xué)和嚴肅文學(xué)不該有界限”。對她而言，曾經(jīng)最吸引她的主題，最想寫的東西，寫出來了?，F(xiàn)在這個東西在轉(zhuǎn)變，她也順應(yīng)它，由它自然而然的發(fā)生。“我的作品屬于什么文學(xué)，不那么重要?！彼f。

在有關(guān)80后作家、青春文學(xué)的諸多質(zhì)疑聲中，有一批評論家認為，他們并不關(guān)切當(dāng)下的社會發(fā)生了什么。

笛安承認，這確實是問題。但當(dāng)下中國發(fā)生的許多現(xiàn)實并不符合她作為寫作者的審美。把什么東西文學(xué)化，本身就代表了一個作家的審美趣味和傾向。不過她依然盡力，希望下一部或下下部作品，是關(guān)于當(dāng)下的中國。

而她的唯一擔(dān)心是：“我不知道那時的審查制度是怎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