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天一

“民國其實沒那么了不起”

中國新聞周刊：你的電影為什么總是描寫亂世？

姜文：什么時候不亂呢？都差不多吧。其實從戲劇構(gòu)成上來說，亂世容易出故事，亂世也容易出英雄。生活一旦極端化，故事就容易出看點，這是個很簡單的道理。其實不單是我一個人這樣，莎士比亞寫的也都是亂世啊，生活太好了，就只能寫太空了嘛。

中國新聞周刊：如果自由選擇的話，你是愿意生活在和平時期還是亂世？

姜文：我覺得還是和平點兒好，過日子嘛，上街安全點好。但是這個問題分歲數(shù)，說實話，在我小時候，甚至二十幾歲的時候，也是恨不得每天期待著有點亂七八糟的事發(fā)生。現(xiàn)在我這種老男人當(dāng)然喜歡安靜一點，別折騰了，折騰了又能怎么樣？上有老人，下有孩子，就別折騰了。要說打仗就干脆單挑一個兒，要不就“絕戰(zhàn)南極”，全在那打，別在有人想過日子的地兒打。

中國新聞周刊：你怎么看待最近很熱的“民國范兒”？

姜文：風(fēng)花雪月和才子佳人那都是傳說，民國其實沒那么了不起。不過是一個半臟、半臭、半殖民地的社會，整個國家的GDP是很低的，國軍也穿著草鞋，我真想不通哪里有任何理由讓我們對那個社會保持著一絲留戀。那時候的知識界也不高明，確實有些新的探索，但整體而言都還是幼稚的。我不是說幼稚不好，只是說，把“幼稚”夸張到一種“范兒”，就有點讓人覺得可笑了。

使用I MAX 機拍攝《一步之遙》的姜文。

我舉一個例子，我看梁實秋的一篇文章，其中寫當(dāng)時他們讀清華學(xué)校的時候，很多學(xué)生連洗澡都不愿意，不是沒有條件，而是不愿意，寧可讓跟班去替他們洗澡。所以，你說這民國的味道，能好聞到哪里去呢？所以，我覺得所謂的“民國范兒”里，一定有一些長期不梳頭的頭油味、長期不洗澡的人身上令人不愉快的體味，也許還有一點小腳味，究竟能有多?！聊?？其實，“民國范兒”不過是讓一些淺薄的人給誤解了，那不是民國的錯，是他們自己沒想明白。

“我永遠是有困惑的”

中國新聞周刊：作為導(dǎo)演，是什么構(gòu)成了你創(chuàng)作的沖動？

姜文：沒有表達欲是拍不了東西的。我一個朋友跟我講過一個故事，他也是學(xué)導(dǎo)演的，我曾經(jīng)問他，怎么才能成為一個導(dǎo)演呢。他說，有話要說，還能說得好聽、利索，這就是一個好導(dǎo)演;沒話要說，但最后說得還行，不討厭，這算個合格的導(dǎo)演;就怕本來就沒話要說，最后還說得離了歪斜，就討厭了。但其實總歸只要有話要說，就是好的，哪怕最后說得不好，也還行。

人其實總是有一些自己的困惑，自己也表達不清楚的一些事，于是就通過影像、通過人和人之間的故事去講，這樣可以跟更多的人有一個有意思的交流。其實人和人都能共同體會的故事，無非也就是男男女女唄，友情、背叛唄。我們無非是通過這些把大家的情緒和共鳴帶動出來，在這里面，讓每個人都有一個穩(wěn)妥的故事。

中國新聞周刊：你有困惑嗎？你是因為解決不了的困惑才去拍電影嗎？

姜文：我永遠是有困惑的。或者說我有困惑才去拍電影，如果一個人沒困惑才去拍電影，那最后能拍出個什么玩意兒呢。

拍一部新電影的時候，我是不會去想，跟以前的東西怎么羅列起來，其實真正的創(chuàng)作，是為了忘記。固定在膠片和文字上，困惑就此有了交代，或者說遠離你了。

但困惑不是麻煩，不是難過，而是你意識到，你不是上帝，大家作為一個人，大家都有困惑。可能人們會通過各式各樣的方式來排解困惑，比如說有人會去染個頭發(fā)、有人去買件新衣服，有人去和朋友吃個飯，就把這種東西掩蓋過去了。人為什么怕孤獨呢，尤其是躺在床上將睡未睡的時候，這時候孤獨就來了，焦慮就來了。焦慮，睡不著覺，瞎操心，你能怎么辦呢？于是，有人就選擇打坐，有人就選擇看電影去了。

我覺得困惑是人普遍的感受，這玩意兒也不是人的錯誤或者社會的錯誤，上帝就是把人設(shè)計成這樣了。這是上帝和人開的玩笑，一方面賦予你理智，另一方面又賦予你非理性感受的東西。

就像我每天都想，我能不能早起啊，但是我又控制不了自己早睡，然后等到明天起不來床的時候，我就想，我今天他媽一定早睡，再也不能慣著自己這種惡習(xí)了！然后晚上的時候，我又想，可沒人了，我再上會網(wǎng)，看一頁書，這本身就是一種矛盾和困惑，衍變成很多有趣的、有意思的、沒意思、災(zāi)難性的釋放。

俗話說，“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fā)笑。”其實你想也沒用，但你不想也不可能。那你就干脆在過程中去享受這種困惑好了。我們每個人并不特殊，痛也沒什么不好，別老較勁，怎么就我自己遭這么大罪??？這是必須經(jīng)歷的過程啊，誰知道是不是福呢。

“我不喜歡假模三道的導(dǎo)演想法”

中國新聞周刊：感覺你身上一直帶著一些青春時代的少年意氣，這么多年過去，身上有過什么“變”與“不變”嗎？

姜文：假如你說我沒變，那是因為你和我一起在變。博爾赫斯同志說過一句話很有意思，他舉了一個例子，說一個人看書，其實永遠是在重讀，比如拿一本書，小時候你畫上了覺得有意思的一段話，再過五年，你又畫了一段，等再幾年時間，你不停地畫，最后你發(fā)現(xiàn)，一本書都畫滿了。沒畫的那地兒，原來你是沒有感覺的，而不是說那個東西沒有意義。

但是你也別強迫自己，在我17歲剛進中戲的時候，看了倆電影，當(dāng)時那場面大家跟看毛片兒似的，亂七八糟，根本看不清楚?？戳艘粋€《羅生門》，看了一個《教父》。你想啊，17歲的小孩肯定喜歡教父啊，那多帥啊，而且情感你也能理解，當(dāng)時根本就不喜歡《羅生門》， 心想這什么破電影，而且黑不溜秋的，也不喜歡日本人那狀態(tài)，跟猴蹦子似的。而且馬龍·白蘭度的臺詞多好聽啊，多么從容不迫的感覺。但是隨著你慢慢長大，你會覺得《羅生門》的故事很有意思，一個事兒，在不同人的嘴里愣講成了不一樣的故事，甚至死人都能回過來再講一回，這種表達方式是一種多么不同的東西啊。

但回過頭來，對我來說，我慶幸當(dāng)時的我也沒裝懂，我確實不喜歡《羅生門》。有很多孩子就裝懂，黑澤明，人家是金獅啊，人家是黑澤明啊，但我真不在乎這個，愛誰誰，黑澤明就是?！羻幔坑帜茉鯓?，我就看不懂，就不喜歡。但過了多少年，你可以改變你的看法，但我依舊喜歡《教父》，只不過又產(chǎn)生了新的認(rèn)識。這種變化，你也不用擔(dān)心自己善變，女人就更不用擔(dān)心，我就變了，怎么地吧！

中國新聞周刊：《教父》是你的電影圣經(jīng)嗎？

姜文：說《圣經(jīng)》有點過，但確實是一部讓我非常非常難以忘懷的電影，它其實是用了一種非常非常簡單的手法去表達，這個很值得人們?nèi)セ匚?、去注意的。換句話說，我17歲能看這個電影，是沒有任何手段能阻擋我，包括剪接等等。但后來我學(xué)了一點電影知識，我才知道：這導(dǎo)演沒想法啊?？吹亩际茄輪T的事兒?，F(xiàn)在你看昆汀同志的電影，你是能看出導(dǎo)演的手法了，很明顯，但是他也并不阻礙演員的發(fā)揮，也不阻礙你去理解這個電影，這種昆汀式樣導(dǎo)演手法的介入，是可愛的甚至是有孩童心的表達，這是我非常喜歡的。我不喜歡的是那種假模三道的導(dǎo)演想法，還不如讓演員單純在那演呢。

中國新聞周刊：但是，如今的觀眾看了你的電影，比如《太陽照常升起》，表示不懂，就像你當(dāng)年看到《羅生門》一樣。所以對那部電影反饋就很不好。

姜文：是啊，他們不但不看，還嘲笑我，說這個電影我看不懂。我原來以為看不懂會不好意思，起碼得裝懂吧，但結(jié)果人家都和我一樣，就是不懂，就是不想看。票房很低，結(jié)果投資商也沒怪我，還安慰我，問我你還想拍什么？弄得我很不好意思，后來就拍了《讓子彈飛》，把錢賺回去唄。

我真不喜歡聊票房。我們能不能把更多的精力放在讓電影更有趣、更好看上？這總比死乞白賴掉進錢眼有意思啊。

我對電影的追求就是倆字，就是好看！好看！好看！其實，“子彈”和“太陽”是一樣，我都是為了好看，但是觀眾的反應(yīng)是不一樣的，我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