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十三
一、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禮部尚書最近很鬧心,在家茶飯不思了很多天,眼看著玉帶下渾圓的腰圍漸漸瘦了下去,第十七房小妾給他出主意:“老爺何不去求求陛下?”
這主意出得好,于是第二天禮部尚書就跪在乾清宮的地上痛哭流涕:“陛下,這活,真是沒法干了……”
年輕的光化帝逗著案上新得的一只鴿子:“愛卿何出此言呀?”
北狄內(nèi)亂,北狄王的弟弟謀反了,北狄王的三兒子血戰(zhàn)出逃,一逃,就逃到了鄰居大鄴家。留吧,萬一北狄王的弟弟登上王位,兩國好不容易安定了數(shù)十年,這位新北狄王一個不痛快,邊關(guān)告急就不妙了。不留吧,萬一老北狄王扳回一局,驅(qū)逐了人家親兒子這事,讓人家北狄王怎么想?讓北狄的百姓怎么想?讓北狄的豬牛羊怎么想?
禮部尚書心說這事不是禿頂?shù)氖用鲾[著嗎,卻還是原原本本將利害關(guān)系給皇上分析了一番。
那只鴿子大概故土難離,縮著爪子十分萎靡,光化帝抱在懷里恣意愛憐揉搓了一番,末了還跟它打商量:“給你取名叫小嬌嬌好不好?”
這廂禮部尚書等來了這樣一句,將將收回的老淚再次決堤:“皇上……”
“知道了,知道了。”光化帝掃了一眼禮部尚書那張糊滿眼淚鼻涕的胖臉,揮揮手,“這事朕自有安排?!?/p>
看著禮部尚書顛著一身肥肉退下去,光化帝跟身邊的大太監(jiān)周福全抱怨:“朕跟謝瑯說過多少次了,我朝的領(lǐng)導(dǎo)隊伍一定要年輕化、美貌化,站著是一道風(fēng)景,坐下是一幅好畫。朕一天天瞅著這些日薄西山的丑臉,心里很不悅意?!?/p>
這話從宮中傳到百官耳中,諸位大臣抱著鏡子,一顆顆赤膽忠心碎成了渣渣。
今上的太爺爺喜歡拜佛,數(shù)次舍身寺院,眾位大臣忍著肉痛,一次次拿錢把皇上贖回來了。
今上的爺爺愛做木匠活,那就做吧,不怕死的上個奏折諫一諫,日子一樣過。
今上的爹不愛做皇帝就愛當(dāng)將軍,大家也得小心翼翼地哄著,見了面不說皇上萬歲,捧一句,威武大將軍今兒氣色真好。
皇上祖上三代皆極品,滿朝文武早已經(jīng)有了豐富的斗爭經(jīng)驗。
于是第二日上朝,光化帝生生被滿殿的香粉氣熏得打了一串噴嚏。滿朝文武個個糊了一臉鉛粉,禮部尚書格外用心,特特描了眉畫了唇,見光化帝看他,一記媚眼飛過去,嚇得光化帝打了個冷戰(zhàn)。
“陛下,”文淵閣大學(xué)士、吏部尚書、太傅謝瑯站在一眾臣子之前行禮,“北狄王三王子阿布納求見?!?/p>
滿殿的庸脂俗粉,越發(fā)將謝瑯?biāo)氐娜蓊佉r托得風(fēng)華絕代。民間曾這樣評價過謝瑯:“三百年出一名臣,五百年出一謝瑯?!?/p>
光化帝摩挲著手上的白玉扳指,托著下巴笑瞇瞇地看著這位二十七歲的權(quán)臣:“謝愛卿,我聽說朝野上下,都說朕和你有一腿?”
眾位大臣心中流淚,朝野上下可沒這么說,朝野上下說得很含蓄,只說皇上和謝瑯有分桃之私,陛下恐怕有龍陽君之好。
謝瑯的目光在光化帝臉上一掃,嘴角一挑,似笑非笑。
光化帝繼續(xù)說道:“謝大人可是朕的授業(yè)恩師,正所謂一日為師終生為父,這么說朕,豈不是顯得朕太禽獸了嗎?朕想,這傳言大抵是因為謝愛卿單身的緣故,因此朕欲為愛卿指一門婚事……”
緊了緊掌心玉質(zhì)的朝笏,謝瑯沉默不語。
眾位大臣一聽,但凡家里有女兒的,都心里一緊。
謝瑯有個綽號,叫三絕。
書絕、畫絕……克妻絕。
自謝瑯十八歲起到現(xiàn)在定了四門親,第一任未婚妻據(jù)說進(jìn)香時悄悄窺視了謝郎舉世無匹的容顏后,興奮過度,樂死了。第二任未婚妻游湖采蓮蓬的的時候,掉湖里淹死了。第三任未婚妻倒好好活到了迎娶那天,卻在轎里發(fā)了急癥病死了。第四任未婚妻聽說要嫁給謝瑯,嚇?biāo)懒恕?/p>
禮部尚書更是嚇得冷汗都下來了,這謝瑯一直對自己甚為不滿,倘若跟皇上提出要娶他的獨生女兒可如何是好?于是趕緊先一步搶過話頭:“陛下說的是正理,不過臣覺得,現(xiàn)下頂頂要緊的是陛下的婚事。陛下應(yīng)當(dāng)早立皇后,廣納后宮,開枝散葉,以固國本!”
一眾有女兒的大臣慌忙齊齊跪地:“早立皇后,廣納后宮?!?/p>
龍椅上,光化帝從善如流,羊脂白玉一般的雙頰泛起了淺淺的玫瑰紅色,風(fēng)流的鳳眼里更含著兩泓滟滟秋水。
眾位大臣心領(lǐng)神會,陛下這是——懷春了。
于是眾人喊得更加用力:“早立皇后,廣納后宮。”
謝瑯垂手站立,目光沉沉。
散了朝會,謝瑯徑自跟去了皇上的寢宮。
光化帝正鋪開宣紙,準(zhǔn)備揮毫潑墨,見謝瑯進(jìn)來,曖昧一笑:“朕聽說禮部尚書家的閨秀是個絕頂?shù)拿廊耍瞧つw嬌嫩得跟牛乳一樣,倘若進(jìn)了宮,摟在懷里……那手感……嘖嘖……怎一個銷魂了得?!?/p>
“陛下別忘了,”謝瑯上前,俯首在光化帝耳畔低語,“你是個女人。”
二、君子尊賢而容眾,嘉善而矜不能
元嘉善想到五年前的那天就氣得罵娘,她養(yǎng)母,張貴人。
宮中對她的身世大抵是這么說的,她那皇帝老爹跟某個宮人一夜風(fēng)流之后,有了這位帝姬。她一出生,生母就死了,皇帝倒也沒不認(rèn)賬,當(dāng)然這事也不能不認(rèn)賬,于是將她丟給了失寵的張貴人撫養(yǎng)。
所以元嘉善一直爹不親娘不愛地自我成長著,直到十二歲那年的一場宮變。
她那位皇太子哥哥一等三十年還沒當(dāng)上太子,眼看著老爹越活越精神,沒準(zhǔn)自己還要死在他前面,于是趁著皇上出去避暑發(fā)動了叛亂。那群一直在他爹跟前賣萌邀寵的弟弟首當(dāng)其沖遭到了誅殺。
聽到這個消息,張貴人急了,一打量跟自己親生兒子七皇子同齡的元嘉善,頓時有了主意,逼著元嘉善穿上了皇子的衣服,領(lǐng)著喬裝打扮的七皇子跑了。
叛亂的侍衛(wèi)殺紅了眼,一出門,張貴人和七皇子就掛了。
避暑的皇帝聽到太子叛亂的消息,一急一氣,見祖先去了。太子的龍椅還沒坐熱乎,宮人聽說謝瑯已帶著軍隊撥亂反正,一劍把太子殺了。
這廂大家剛松了一口氣,卻發(fā)現(xiàn)諸位皇子被屠戮殆盡。眾位大臣如喪考妣,忽然發(fā)現(xiàn)了唯一存活的七皇子,興奮之余二話不說給架到了龍椅上。
也活該元嘉善倒霉,七皇子生母不受寵,平時很少出來走動,大臣們也從未見過他,元嘉善穿著皇子服飾,又從張貴人的寢宮中走出來,于是——大家認(rèn)錯了。
謝大人安頓好各項事務(wù),轉(zhuǎn)頭發(fā)現(xiàn)不對勁的時候,眾位大臣已經(jīng)山呼萬歲,把年號都擬好了。
新帝登基有個三請三辭的說法,眾位大臣請了一次,“七皇子”哭得肝膽俱裂——不干,不干。
眾位大臣又請了一次,“七皇子”哭得山河變色——不干,不干,打死不干。
眾位大臣再接再厲請了第三次,“七皇子”哭得日月無光——你們搞毛線啊,都說了,我、不、干!
咦,這位七皇子不按常理出牌!眾位大臣?xì)獾醚龅?,又哭著喊著勸了一次,直到把年事已高的老臣累病了一批,七皇子還是一句話,就是不干。
眾位大臣只好請謝瑯出面。邊關(guān)不穩(wěn),藩地的諸王虎視眈眈,內(nèi)憂外患的情況下,權(quán)衡輕重,謝瑯進(jìn)宮勸了一番,第二天,“七皇子”乖乖登基了。
自此,朝臣給新帝定了性,矯情。
同時也給謝瑯定了性,能臣啊。
乾清宮內(nèi),元嘉善從回憶中醒過神來,輕佻地勾了勾謝瑯的下巴:“朕還以為謝大人忘了呢?!鞭D(zhuǎn)而在紙上勾了幾筆,“謝大人看朕這叢竹子畫得如何?”
元嘉善的竹,是謝瑯教的。
自小張貴人對她教養(yǎng)得就不上心,自己摸索著長到了十來歲,打雞罵狗后宮一絕,詩書禮儀全然不通。
一代君王,學(xué)問上不了臺面也就罷了,總得有那么一點值得稱道的特長。教元嘉善作畫的時候,她照舊坐不住,畫只小雞啄米,只有身子沒有腳。
謝瑯沉下臉來,拿著竹尺假意訓(xùn)誡,元嘉善倒仰著一張小臉振振有詞:“我的雞在泥塘里刨食,雞腳陷在了泥里……”
如此頑劣……謝瑯想到這里不由得失笑。
雪白的宣紙上,幾叢墨竹挺拔恣意,朝中大臣自來對皇上是一分好能夸出十分好,尤其皇上畫竹確實有點風(fēng)骨,于是便被大家拍成了古今畫竹第一人。
“竹節(jié)處,要頓筆?!比缤r候一樣,謝瑯不自覺地握住元嘉善的手,添了幾筆。
懷中的人顫了顫,側(cè)過頭來嫣然一笑。大鄴皇族雜有胡人血統(tǒng),五官遠(yuǎn)較漢人立體,身量也高挑,一把青絲被紫金冠簪起,淺笑間,目光盈盈如水,泛著淺藍(lán)。
謝瑯有瞬間的恍惚,當(dāng)年在他懷里哭鬧不休的孩子,已經(jīng)長大了。掌心的手,細(xì)膩溫暖,退去了兒時的肉感,只余少女的嬌柔。謝瑯的心驀然一震,不動聲色地松手,后退。
“五年之期可快到了,不知道謝大人有什么想法沒有?”
“陛下且安心,臣自有辦法?!敝x瑯弓身一禮,目光已然恢復(fù)清湛。
謝大人果真是一個妙人,五官俊雅,身材修長,不知是否穿衣顯瘦,脫衣有肉……
這火辣辣的目光直看得謝瑯別過頭去。
“那朕就靜候佳音了。我們老祖宗寫過一首激勵臣下的詩,怎么說的來著?”元嘉善收回目光,絞盡腦汁想了半天,忽然一拍腦門,“朕與愛卿解戰(zhàn)袍,紅杏枝頭春意鬧!”
“咦,好像不對……”元嘉善垂頭思索,“不對,不對,好像是浮生長恨歡愉少,朕與愛卿解戰(zhàn)袍……好像也不對……啊,是了,是這個,朕與愛卿解戰(zhàn)袍,芙蓉帳暖度春宵!瞧這用詞,瞧這意境!拿筆來,朕要親自提給謝愛卿!”
周福全忍不住提醒她:“陛下,謝大人……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
“嘖嘖,難得朕詩興大發(fā)……那就把那個阿布納傳來。”
朝會的時候,阿布納抻長了脖子等了足足一個時辰。
開始說傳,后來又讓等,最后散了朝,太監(jiān)帶口諭給他,先回去休息吧,皇上忙著呢,得空就見你。走到半道又被人追上來了,皇上又讓你過去了。
阿布納心里有氣,面上就不那么恭敬,尤其他們北狄推崇的是英勇的武士,光化帝長得比女人還白,小身板瘦成一條直線。
元嘉善見了他,不說不笑,只直勾勾地盯著他眼冒桃心。
一身腱子肉,八塊腹肌,這健康的小麥色,這隱隱的油光,簡直是男人中的男人。
盯了半個時辰,元嘉善的嘴角隱隱有水光:“三皇子能把上衣脫了嗎?”
阿布納大怒,但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反正自己又不是女人,脫就脫,想著,三下五除二,把上衣脫了。
元嘉善滿意地點點頭,又眼冒紅心地盯了半盞茶時間,拍了拍手,將趙侍衛(wèi)喚了進(jìn)來:“你也把上衣脫了?!?/p>
要知道經(jīng)過她的觀察,趙侍衛(wèi)乃是整個皇宮身材最健碩的。
君要臣脫,臣不得不脫,趙侍衛(wèi)痛快地脫了。
肌肉緊實有彈性,還有英武的箭傷……兩人伯仲之間,不分上下。
元嘉善用汗巾擦了擦嘴角,心滿意足地讓二人退下了。
第二日,元嘉善想起阿布納那健美的身材,又讓人請了阿布納過來。
翻來覆去盯了一個時辰,賞了大批珍寶,請下去了。
第三日,又請了阿布納,盯了兩個時辰,又賞了帝京的一棟宅子,才戀戀不舍地讓人送他下去。
于是朝野上下紛紛說,阿布納為了獲得光化帝的支持,那個……委其身下……阿布納氣得吐血,當(dāng)即帶著侍衛(wèi)走了。
《大鄴史·光化帝篇》記載道:帝召北狄王三子覲見,三子甚倨,帝遂讓侍衛(wèi)褪衣而見,臂、胸傷痕宛然。帝曰,我帝京男兒,殺敵無算,刀痕箭傷皆為功績,汝黃口小兒,建何功業(yè)?三子愧,不復(fù)倨傲,后三日,三子辭。
三、好德者不如好色者
水榭上,謝瑯迎風(fēng)而坐。
寬大的衣袖在風(fēng)中獵獵作響,夕陽將他的面容映得模糊不清,他的腕骨很瘦,指骨很長,乍一看像是讀書人的手,卻有著讀書人所沒有的穩(wěn)與準(zhǔn)。
西南小國叛亂,朝臣部分嚷著剿,部分嚷著撫。
老仆拱手立在一旁,等著謝瑯做最后的決斷。大鄴不設(shè)宰相,謝瑯是整個朝局實際上的決策人。
長久的沉默,老仆略微驚異。
“魚兒養(yǎng)大了,有了自己的心思,你說怎么辦呢?”良久,謝瑯緩緩開口,說的卻不是同一件事。
老仆斟酌了半天,只輕輕咳嗽了一聲。
謝瑯從沉思中回過神來,回復(fù)給他一個字:“剿?!?/p>
這個字仿佛帶有血腥的味道,謝瑯抬眸遠(yuǎn)眺,湖水被夕陽染紅了一片,說不出的蒼涼蕭瑟。遠(yuǎn)處,不知誰家亮起燈火,帶著令人欣羨的暖意。
偌大的謝府,萬家燈火之時,卻一片死寂。
謝家人丁不旺,謝瑯的父親早逝,母親生弟弟的時候難產(chǎn)而死,伯父無子,將弟弟過繼過去,他便一個人孤零零地在謝府長大。湖上的荷花開了敗了,敗了開了。
后來光化帝繼位,他在府里住的日子就少了。那孩子頑劣,他擔(dān)心她露出馬腳,擔(dān)心她天冷貪涼,擔(dān)心她荒廢了學(xué)業(yè),擔(dān)心她玩物喪志。
他的一腔心血都傾注給了她,她跟他撒嬌說,太傅娶了妻子,以后便不能常來教導(dǎo)我了吧?于是他推了一門又一門的親事,還在暗中為自己克妻的傳言推波助瀾,五年未娶。
如今她卻主動說,謝大人該娶妻了。
天完全暗下來,遠(yuǎn)處的燈火也已經(jīng)熄了。水里,魚兒吃飽了餌料,撐著渾圓的肚子游走了。
謝瑯坐在原處巋然不動,二十七年來,他第一次覺察到了寂寞。
宮里,元嘉善正指揮著宮人架起烤爐烤羊肉。
這還是三皇子從北狄?guī)淼某苑ǎ饪镜脟娤阍偃錾弦话炎稳?,味道絕了!
周福全在旁邊伺候著,遞簽子,扇蒲扇。元嘉善打小就是他在身邊伺候,跟元嘉善也沒有那么多的主仆顧忌。
“主子是真打算五年期滿就不干了?”
元嘉善啃得滿嘴流油:“我傻啊,再當(dāng)五年又能當(dāng)出什么好來?還不如趁著青春年少早早出宮去,天下美男多得是——放回去再烤一會兒,還有點血筋?!?/p>
“奴才覺得吧,不太靠譜。”周全福把被元嘉善咬了一口的肉串放回到爐上,“一動不如一靜。謝大人不是讓您安心嗎?”
“嘿,”元嘉善懶懶一笑,“我這樣的身份,早晚是個隱患。要知道這世上,只有死人才不會說話?!?/p>
早在五年前,她就已經(jīng)預(yù)見了結(jié)局。
做皇帝是死,不做皇帝也是死,同樣是死,當(dāng)皇上可以晚點死。
“那……怎么辦?”周福全急了。
元嘉善笑瞇瞇地啃著肉串:“求求謝大人,沒準(zhǔn)他一心軟就成了。”
周全福默然。先太子叛亂的時候,帝京三萬叛兵,謝瑯下令,全殺。他的政令和他這個人一樣,永遠(yuǎn)充斥著絕情的味道。
“沒事,我有辦法——”
周全福眼前一亮。
“求要是不成,那就色誘唄?!痹紊菩Φ免?,唔,她真想看看,一臉禁欲的謝大人脫了衣服,身上是不是真的有肉,“愿擁佳人一夜啊……”
“噗?!敝苋R豢诓杷畤娏顺鰜怼?/p>
她想走,要快,所以當(dāng)下的問題是——得有個接班人。
正好藩王覲見,全國各地的藩王,一共八個,每年固定時節(jié)來帝京匯報一下工作情況,順道顯擺顯擺藩地的物產(chǎn)、送送禮。這八個里面,寧王是最不安分的主,雖然他的封號是個寧字。
寧王的封地在江浙,魚米之鄉(xiāng),全國最富庶的地方,往那兒一站,通身的氣派詮釋了三個字:咱有錢!
元嘉善不怕他野心大,想當(dāng)就要當(dāng),他當(dāng)了自己正好退下來,省得他私下里招兵買馬,搞得國內(nèi)烏煙瘴氣。要知道百姓過點安寧日子不容易,和平演變總比流血沖突強(qiáng)。
于是在歡迎宴會進(jìn)行到高潮的時候,元嘉善開問了:“聽說寧王想造反?”
寧王正在吃鮒魚,聽到元嘉善的話,嚇得一個激靈,魚刺立時卡在了嗓子眼里。他是想造反,心心念念,日想月想,只是還沒籌劃明白……難道被小皇帝發(fā)現(xiàn)了?不行,總要分辯一番,只是這魚刺橫在那里,可怎么開口?
眾位陪宴的大臣,嚇得臉也白了白,陛下,咱不這么直白成嗎?
“愛卿這是默認(rèn)了?”元嘉善看到寧王漲紅著臉不吱聲,以為他是不好意思,于是善解人意地替他解圍,“這個,不想當(dāng)皇帝的藩王不是好藩王,寧王好樣的。來,眾位愛卿,為寧王遠(yuǎn)大的志向舉杯!”
這杯舉還是不舉?。?!舉,這不是在暗示造反好?不舉,豈不是潑了皇上的面子?謝大人,這時候你裝什么死?給個意見啊親……諸位大臣目光如刀,差點將謝瑯射成篩子。
那廂寧王撲通一聲倒在了地下。
于是一場迎客宴,以太監(jiān)一聲尖厲的:“傳太醫(yī)——”告終。
寧王這魚刺扎得深,太醫(yī)幾劑湯藥灌了下去也沒解決魚刺的問題,最后魚刺在喉管發(fā)炎,寧王高熱不退。
太醫(yī)們私下里揣摩出圣意——陛下宴上那句話,是要搞死寧王的節(jié)奏啊。不行,不能傻乎乎好好治,因此個個表面上盡心竭力,人參、鹿茸、血燕,連灌了十來斤,拖了數(shù)日,寧王連嚇帶病帶補(bǔ)大發(fā),歸天了。
其他七位藩王一看,皇上這是在殺雞駭猴啊,紛紛在殿外跪哭,表示自己要回京都調(diào)養(yǎng),藩地苦寒……求陛下體恤。
這場宴會成為大鄴歷史上第一著名的宴會,勤勞勇敢的大鄴人民還用一句話總結(jié)了此宴的中心思想——杯酒收藩地。
《大鄴史·光化帝篇》是這么記載的:藩王覲見,獨寧王不恭,隱有反義。帝問,王欲反乎?寧王不語。宴罷,寧王稱病不朝,帝以鴆酒賜之。余七位藩王撤出藩地,久居京師。
四、燒手之患
北狄王的弟弟終于打敗了他哥,一統(tǒng)北狄各部。只是這場戰(zhàn)爭消耗巨大,又趕上一場天災(zāi),牛羊死了不少,新任北狄王瞅著大鄴這邊正熱火朝天搞秋收,貪心一起,便暗示手下的人,可以到大鄴去暴力借一借嗎?
于是,邊關(guān)告急。
大鄴這邊戶部忙著籌備糧草,兵部忙著點兵,禮部忙著和各周邊小國搞好關(guān)系。各部門忙得熱火朝天,倒顯得皇上無所事事。
于是皇上向臣下提了個建議——朕想去祭天。
祭天是大事,為天下百姓祈福,尤其出兵在即,提前跟老天爺打好關(guān)系,沒準(zhǔn)能不戰(zhàn)而屈敵呢。
準(zhǔn)備了個把月,皇上一行,浩浩蕩蕩地出發(fā)了。
元嘉善身穿玄色袞服,頭戴十二旒冕冠,手執(zhí)玉圭,坐在鑾駕上,神情端凝。
陪侍的禮部尚書暗暗點頭,陛下平時雖然跳脫了一點,但關(guān)鍵時刻很像回事嘛,這挺拔的身姿,這秀雅卻不脫英氣的五官,這犀利肅穆的小眼神……自己的女兒秀外慧中,和陛下正是良配啊良配。
不一會兒禮部尚書被叫到近前。
“一會祭天的時候,朕想拉屎怎么辦?”
“……”
“撒尿呢?”
“……”
“打噴嚏呢?”
“……”
“放屁呢?”
先帝,快收了這個妖孽吧!
祭天在城郊的天壇,上有圜丘,皇上在上面一站,念一段御用寫手寫的駢四儷六的祭文就行了。謝瑯深知陛下肚里有幾桶水,為防止出笑話,提前逐字逐句教了一遍。
元嘉善的聲音有種雌雄莫辨的美感,一篇祭文念出來,聲音清朗,宛如碎玉落盤。跪在下面的臣子只模糊地有個“聲音還挺好聽”的想法,該走神的走神,該打瞌睡的打瞌睡,只等著“尚饗”二字出來就行跪拜禮走人。
變故陡升,堪堪將祭文念完,圜丘銀光一閃,站在元嘉善后側(cè)的內(nèi)侍拔劍逼在了她的脖子上。
“都別動!”聲音一出口,眾人才察覺,是個假太監(jiān)。
逆賊混入祭天儀仗行刺皇上!想到這里,全權(quán)負(fù)責(zé)祭天儀式的禮部尚書頓時面如死灰,倘若皇帝有個不測,他是要被誅三族還是誅九族呢?可憐他那年方十五,待字閨中的獨生女兒啊,嚶嚶。
“別動啊,動我就要了他的命!”圜丘上的反賊將手上的長劍往前遞了遞。元嘉善面容慘淡,抖著上下唇跟反賊商量:“淡定,淡定一點啊?!?/p>
眾人一琢磨,這反賊倘若真想要了皇上的命,一劍刺過去也就罷了,這言下之意,是有什么政治訴求?
“你要什么?”謝瑯的聲音一如往昔的淡漠平靜,沒人發(fā)現(xiàn),寬大的衣袖里,他已經(jīng)捏緊了拳。
“我沒啥想法?!边@反賊眼珠一轉(zhuǎn),目光在謝瑯身上一掃,“只要謝大人把衣服都脫了,我就把皇上放了?!?/p>
這反賊,好重口。
謝瑯堂堂當(dāng)朝首輔,一國重臣,這把衣服脫光了,豈不是斯文掃地?
于是大家都沉默了,皇上的命固然重于泰山,謝首輔的臉面也是大大的重要,哪個不怕死的這時候讓謝瑯脫了,日后難保不會被穿小鞋。
只禮部尚書的眼睛哭成了桃子,眼巴巴瞅著謝瑯,一副你脫吧,你快脫吧的樣子。
圜丘上元嘉善勸著反賊。
“你這小伙子實在想不開,誰的衣服下面不是一個上身兩條腿,謝大人身上也不缺點啥,有什么好看的?”
話音一落地,眾人的目光紛紛在謝瑯的某部位徘徊。
謝大人遲遲不脫,難道真有隱情?
禮部尚書急了,啞著嗓子問:“咱打個商量,我代脫成不?”
圜丘上的逆賊哧地一笑:“你說呢?”
“我脫——”緊提著的心松了一松,謝瑯解開衣襟,除下外袍。
元嘉善仿佛忘記了身在險中,雙目熱切得能噴出火來:“謝大人真是大大的忠臣?!?/p>
謝瑯的目光在她臉上掃過,轉(zhuǎn)而收回視線解下中衣,片刻,脫得只剩下一件內(nèi)衫。
唔,果真骨肉勻停,不知這一層薄薄的內(nèi)衫下,又是何等風(fēng)光。元嘉善只覺得鼻子一酸,噴出兩條鮮血。
指尖已經(jīng)挑開了內(nèi)衫的衣扣,一顆,兩顆,鎖骨已經(jīng)現(xiàn)出來了……長久的愿望即將實現(xiàn),元嘉善胡亂抹了把鼻血,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謝瑯。
疾馳的利箭破風(fēng)而過,一箭貫?zāi)X,那逆賊還未反應(yīng)過來,一簇鮮血噴涌出去,人已經(jīng)倒在了地上。
白瓷般的臉頰血污點點,元嘉善似乎怔住了,半晌才傳出一聲恐懼的尖叫。
“逆賊已誅,陛下稍安?!贝剡^神來的時候,手腕已被謝瑯?biāo)浪楞Q住,痛得她哼出聲來。
“陛下可玩夠了?”她自幼調(diào)皮搗蛋,謝瑯每每要罰,最后卻總是說出這樣一句話。
七分無奈,三分寵溺。
她看著他,他亦看著她。
目光交匯中仿佛看盡了五年的時光。
謝瑯揮起衣袖拭凈她臉上的血漬,素淡的臉,素凈的眉,她垂下頭,露出了一段細(xì)白的脖頸。心忽然疼起來,沉默良久,他只留下一句:“這世上也只有陛下找來的反賊才這般無聊了。”
五、參商
對北狄的戰(zhàn)事僵持了兩個月,敵退我進(jìn),我進(jìn)敵跑,領(lǐng)兵的大將孤軍深入中了埋伏,首戰(zhàn)以失敗告終。
這一敗,朝臣們就坐不住了,紛紛跑到皇上那里哭求:“議和吧,咱議和吧!”
光化帝顯出了少有的血氣,大殿上一席話擲地有聲:“朕誓與國家共存亡!傳朕指令,朕要御駕親征!”
眾位大臣傻眼了,哭得更厲害:“陛下臣錯了,臣錯了還不行嗎?陛下千金之體,萬一出個好歹,臣等有何面目見先帝啊,嚶嚶。”
退了朝,大家紛紛慫恿謝瑯:“首輔大人吱個聲啊,好好勸勸皇上?!?/p>
謝瑯沒答應(yīng),也沒拒絕。
元嘉善的小嬌嬌在漠北與帝都飛了幾個來回,終于帶回來了最新的消息,她從鴿腿上取下字條,看了兩眼,放在燭火上,燒成一把灰。
周全福在旁邊急得直搓手:“姓王這小子可靠嗎?”
這姓王的小子名叫王宣,是個行商,經(jīng)常往來于漠北與帝京。去年夏天,元嘉善微服出行的時候偶然和他相識,兩人頻繁接觸了三個月,之后就用信鴿傳遞消息。
“誰知道呢?!痹紊撇]給出篤定的消息,可是箭在弦上已經(jīng)不得不發(fā),她見過太多的人將這一生枯萎在宮墻內(nèi)。她自問沒有治國的才華,也沒有坐擁天下的野心,種幾畝田,栽幾叢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這才是她的人生。
她已經(jīng)籌劃好了一切,唯一的變數(shù)只有謝瑯,所以當(dāng)謝瑯來的時候,她毫不意外。
挑亮燭火,揮退了宮人,她赤腳抱膝坐在絨毯上,笑得一臉純潔:“先生今晚不走了?”
謝瑯撩開衣擺,與她對坐:“陛下不是想擁佳人一夜嗎?”
“謝大人知我甚深,”元嘉善失笑,“來來來,謝愛卿滿飲此杯。”
她人生得高挑,腳卻甚為纖小,飽滿圓潤的腳趾不安分地一翹一翹。她小的時候也是這般,喜歡赤著足到處亂跑,撞到他執(zhí)教的上書房里,忽略了滿室的皇子,瞪著一雙懵懂的眼睛說:“先生長得真好看,我長大了嫁給先生可好?”
他當(dāng)時也才十七歲,像她現(xiàn)在這般大小,尷尬地杵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那是他第一回見她,只知道是宮中某個不受寵愛的帝姬,再然后,便是她十二歲時的那場變故。她一面滿不在乎地跟他談判:“說好了就幫你五年啊,到時候你可不能反悔。”一面又怯怯地牽著他的衣襟,滿臉的惶恐不安。
她于他來說,是妹妹、是學(xué)生、是君王,是他過去五年中所有的一切。他不愿放她走,不敢放她走,也……不想放她走。
元嘉善以手支頤對著他笑,唇上還沾著點點酒氣:“掃興得很,你不喝,我喝。”
她酒量甚淺,喝了兩盞就醉了,伏在他的膝頭嗤嗤傻笑:“前兒我聽到了兩句吳地的艷曲,‘婉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先生給評評?
他理順?biāo)⒃谒ヮ^的青絲,枯坐整夜。
三日后,光化帝御駕親征。
兩月后,左先鋒叛亂,光化帝失蹤于亂軍之中。
江南某村,元嘉善從睡夢中醒來,周全福熱了黃酒給她暖胃:“也不知道漠北的戰(zhàn)況怎樣了?!?/p>
“快勝了?!彼揽靹倭?,謝瑯早與三王子達(dá)成了協(xié)議,新北狄王既要剿滅三王子的勢力,又要忙著跟大鄴作戰(zhàn),早已焦頭爛額。
王宣一路護(hù)送她到江南,臨別時對她說:“我其實姓謝。”
她記得謝瑯在課后曾與她話過家常:“我有個弟弟,不愛讀書,倒喜歡行商?!?/p>
窗外,連日的大雪壓倒了數(shù)叢紫竹。
雪中曾有人為她撐起竹傘,寒風(fēng)冷冽,他獨立風(fēng)中,衣袖翩飛,宛若謫仙。
國不可一日無君,在謝瑯的提議下,立了宗室遠(yuǎn)支的孩子為帝。
登基當(dāng)日,年幼的新君攥著謝瑯的衣襟,抖得厲害:“太傅,我怕……”
他拍拍新君的頭,柔聲安撫:“嘉善,不怕?!?/p>
“太傅,嘉善是誰?”
“嘉善啊……”
那日她醉后問他:“先生,我長大了,嫁給先生可好?”
他回她的,唯有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