煉獄蓮
直到從聽香坊出來,蘇小昭都依然像掉在一團云霧里,只是她目前似乎沒有太多精神去糾結(jié)這個,擺在她眼前的,是即將從長安到來的鳳翔賭莊總管。
“小昭!你在這里!我以為你給那個厲害大姐抓去練舞,到處找了你一圈呢?!?/p>
莫小鎩遠遠瞧見蘇小昭便一個跟頭飛躍過來,連顏如煙這個保護傘都沒用,人類已經(jīng)不能阻止莫小鎩了。
“吶,我們出去走走,揚州我還沒機會好好逛呢!”
莫小鎩不由分說便將蘇小昭拖出去,她半推半就,方才給顏如煙操練一番骨頭都差點散架,好容易才逃出來。索性跟莫小鎩一起出去走走也好,也許莫小鎩的到來,倒是她可以外出的一個好理由。
莫小鎩的脾性不難理解,哪兒有好吃的往哪兒去,哪兒熱鬧往哪兒去。蘇小昭起初也只是隨著他亂逛,莫小鎩給她買了零食便吃著買了小玩意兒便拿著,看不出來他穿的一身簡簡單單甚至有些風塵仆仆盤纏倒挺足。直到越走越熱鬧,熱鬧里卻帶了烏煙瘴氣,蘇小昭才遲疑一下拉住他:“那邊還是不去的好。”
“為什么?”莫小鎩灼灼而率直的目光在提醒著她,他的出身,想必他根本就不會避諱,沒準兒還對這些三教九流的東西熟悉得很。只是,她一身七秀輕羅,出現(xiàn)在那種地方卻是不妥。
莫小鎩率直歸率直,也不笨,她低頭看看自己的衣裝示意,莫小鎩也不是不懂。
“這么麻煩?早知道讓你換過衣服再出來了?!?/p>
“那些地方,不去也罷。”
莫小鎩是在惡人谷長大的,雖然這些年惡人谷已經(jīng)鮮少踏足江湖,但谷內(nèi)顯然不會規(guī)規(guī)矩矩過日子的。
“那是你沒玩過,玩運氣賭身家的都是門外漢,真行家才能體味出其中門道。你將來要跟我進了惡人谷,這種小消遣都不會玩不是悶壞了?”
蘇小昭自動忽略過跟他進惡人谷什么的:“那我去買身衣服換下來?!?/p>
莫小鎩其實想說好可惜,因為左右看看來往的人都在注意著蘇小昭,雖然他們更多在意的是七秀弟子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種地方,但對莫小鎩來說沒差。反正他選的媳婦很漂亮,他樂得昭告天下,讓所有人都看看。
“俗世里果然麻煩,比不得惡人谷無拘無束逍遙自在,你真該跟我去看看?!?/p>
他們一路尋成衣店,蘇小昭慢慢盤算著:“小鎩你為什么出谷呢?”
“是小昭我才告訴你,我是來找人的!”
“什么人?”
“花樓的人!”
“……”
她有一點小凌亂,莫小鎩當然沒可能知道她的身份,但他偏偏就瞧上了她不放,這是怎樣一種巧合?或者,也可以稱為一種野性的直覺?
“也不知道花樓是不是真的那么神秘,問了那么多人沒有一個肯告訴我?!?/p>
如果你要一直像那樣在大街上或者茶館里抓著人就問的話……
“但是爺爺說過如果要找花樓,花銀子買消息也只是浪費,不會有效果的,果然只能自己想辦法找嗎?”
這個,她也很遺憾,愛莫能助了。
“我去那家店里看看,你在外面等我好嗎?”
莫小鎩挑了挑眉表示,我不可以進去嗎?他想替小昭賣新衣服,他喜歡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蘇小昭客氣笑一下,禮貌但是拒絕。莫小鎩只能聳肩:“外面的規(guī)矩就是這么麻煩,不過你在意那我就照做好了?!?/p>
莫小鎩果然老實地待在店門口,蹲在門旁的石柱上,看起來像一只忠心的大狗。
對于這種視覺上的錯覺,蘇小昭和店家一樣感到窘窘。她只能盡量保持淡定的笑容:“把你那奇怪的目光收起來?!?/p>
“抱歉,不過看起來倒是個很癡情的小伙子。”
“只要不會耽誤你做生意?!?/p>
“沒關(guān)系,可以不用在意?!?/p>
蘇小昭稍稍無奈地看著門外,他這副樣子實在看不出他不久前使出的那一手讓人驚詫的好劍法。
但他這樣蹲在門口,對她來說依然不是什么好事。
她走到門口:“小鎩,你可以先去對面玩,我買好會去找你的?!?/p>
“要那么久?”
“嗯。”
“噢,我知道,女孩子嘛。谷里那些‘姐姐打扮起來也得個把時辰,我差點都忘了。那我去看看,一會兒回來接你,免得你找不到我。你可得等著我別亂跑!”
“嗯。”
蘇小昭目送他進了對街,才轉(zhuǎn)身回到店里。
“那么,阿梟姑娘有什么需要在下幫忙的?”
蘇小昭邊往鋪子后面走邊道:“確保他如果回來找我,把他擋在外面?!?/p>
“等一下,阿梟姑娘,公子說白天太容易暴露,讓你少安毋躁?!?/p>
蘇小昭腳下略停:“我猜沒什么是公子料不到的吧?!?/p>
“在下覺得你應(yīng)該聽公子的。”
“但是沒那么多時間,我得試試。”
“當然,這由你決定?!?/p>
蘇小昭繞到鋪子后面,取了一件輕裝換好蒙上面巾。她知道白天和黑夜的不同,她這個暗夜之梟在白天毫無長處。
莫小鎩喜歡熱鬧,而花街一條巷顯然是揚州最熱鬧的一處。蘇小昭或許可以慶祝一下這個巧合帶來的便利?因為,揚州鳳翔賭莊就在這條街上。
鳳翔賭莊今日便已經(jīng)恢復(fù)生意開了門,一進大門便能見到擺到院子里來的賭桌,院子三面房間里更是吵吵嚷嚷賭得熱火朝天。正對面那間通透的大屋則是通往后院的大門,過了這道門便閑人免進,是賭坊的倉庫和賬房了。
蘇小昭擅長的潛行在白天派不上多少用場,她閃進后院,無奈地在角落里看著被砍光了所有樹木的院子,真是不給闖入者任何藏身之地。所以唯一的辦法是殺進去,但那卻不能保證她可以在被抓到之前找到她要找的東西。
她已經(jīng)可以預(yù)見到這次任務(wù)變得有多艱難——因為一個蓮九笙。
她現(xiàn)在只想長嘆一聲,還得從這個狹小的藏身之地悄然出去,不被任何人發(fā)現(xiàn)。
“嘿,大姐你是從那里面出來的對嗎?”
她沒有想到,剛飛上房頂,就看到莫小鎩蹲在那里,瞪著一雙小獸似的眼,一如既往地笑。他看起來輕松尋常,卻是牢牢盯住她絲毫也不松懈,像一只獵狗。
她側(cè)目看一眼身后的賭莊,這里顯然還在鳳翔賭莊的視線范圍內(nèi),在這里被發(fā)現(xiàn)可不是什么好事。看來情況比她剛才預(yù)料的又糟糕了一些,尤其在她見識過莫小鎩的功夫之后。
“大姐你是花樓的人對嗎?”
蘇小昭沒有回答,在沒有語言溝通的時候最直接的方法就是拔劍。
很顯然莫小鎩在這里可不是碰巧,他的目標就是她,也許從一開始他到花街來就不是全無目的。蘇小昭小看他了。
她疾馳向前,只帶了一把短刃向莫小鎩直刺,他抬劍一擋她卻只是一個虛招便側(cè)身閃去。莫小鎩一見便揮劍緊追,犀利的劍風仿佛已經(jīng)劈到身后。
蘇小昭可不認為她攜帶的短刃適合跟莫小鎩那把大劍對打,莫小鎩在身后緊追不舍,他們在房頂上飛奔已經(jīng)足夠惹人注目。
蘇小昭突然回身甩出一溜暗器,莫小鎩抬劍去擋時她已經(jīng)一躍來到他身后用刀柄砸下去。
莫小鎩眼前的黑暗和暈眩過后,他顯然不會再看到他的目標。等他揉著脖子回到成衣店,只會看到一身新衣的蘇小昭而已。
“你的脖子怎么了?”
“撞了一下而已……”
撞到脖子?蘇小昭當然不會多問:“既然你不舒服,我們回秀坊去吧。”
“我還沒帶你去玩,你一定得試試!”
好吧,看來她是勸不動這個執(zhí)拗的大孩子。
他們一同來到鳳翔賭莊,從正門進去顯然和從屋頂上看到的感覺不太一樣。她很快就被淹沒在人聲鼎沸的激情里,如果不是莫小鎩拉著她,她覺得自己會在這幾丈見方的房間里連方向都找不到。這些人到底是從哪里生出這么多狂熱?
“熱鬧吧?”
“……”
是吵鬧吧?
“來,試試看,懂了里面的門道你會喜歡的!”
蘇小昭扯了扯嘴角勉強笑笑,她想她這輩子都不會喜歡的。
“這位少俠,幸會?!?/p>
一個錦衣羅衫美髯長須,看似總管模樣的中年人在身后叫住他們,房間里人聲鼎沸每個人都在吼,他只是客氣幾句,卻清晰地傳進他們耳中。
莫小鎩依然如常,蘇小昭都不知道他是真的什么都沒注意到還是深藏不露,他只是壓好注,轉(zhuǎn)身問道:“是叫我?”
四周的人聲并沒有因為中年人的到來而受到什么影響,所以他的話可以平靜地混在其中,不被其他任何人察覺。
“在下鳳翔賭莊總管金福,方才恰好看到少俠在屋頂?shù)挠⒆?,很想與少俠結(jié)識。后院有為貴客專設(shè)的房間,少俠有沒有興趣玩兩把?我請?!?/p>
“哦?既然這么大方,似乎沒理由不去?!?/p>
金總管引路至雅間內(nèi),吩咐了下人去取來本金相贈,屋里有幾個衣著各異的人被精心伺候著正在賭局中,見到他們進來有點驚奇:“這么年輕的小伙子也想來一局嗎?”
“嘿,那可真是個漂亮的小姑娘!來,坐這邊?!?/p>
莫小鎩也不客氣,拉著蘇小昭過去坐下:“我們玩什么?”
“哈哈,年紀不大,氣派倒是有了。你想玩點什么?牌九對你這個年紀有點難吧?”
“那些花哨的東西我才沒興趣,我們玩最簡單的。”
“哈哈哈,當然?!?/p>
其他人似乎也都沒什么意見,莊家收了桌上的牌九拿來骰子:“哪一位先請?”
“這里不必講什么規(guī)矩,就讓新來的小伙子先來吧——希望你帶夠了本金,當然不夠也沒關(guān)系,不過那你得只穿著兜襠從這里走出去——哦,希望不會讓我們漂亮的姑娘感到太難堪?!?/p>
“大叔們只要保證自己今天穿的兜襠夠干凈光鮮就好?!?/p>
蘇小昭默默別開頭,但愿這些光鮮的大叔日后不要在七秀坊認出她……惡人谷出來的孩子果然是不一樣。
可惜她努力無視現(xiàn)實顯然沒有什么作用,莫小鎩拉過她的手將骰子放進她手心:“來個開門紅?!?/p>
“我?”
“小伙子可要想好,輸了可不要賴上人家姑娘?!?/p>
莫小鎩笑笑,拍拍蘇小昭的手:“別擔心,就算輸了,后面我也會全贏?!?/p>
蘇小昭艱難笑笑,但她不太想冒跟只穿兜襠的人一起走出去丟臉的危險。她忙把骰子丟進蓋子里晃晃放在桌上,略顯局促地收回手。
“小姑娘別那么緊張,可能第一次玩也難免?!?/p>
此時莊家已揭開蓋子,那位大叔似乎只能把話吞回去,看著躺在那里的三個六點改口道:“小姑娘……手氣真好?!?/p>
莫小鎩就知道他的小昭是他的福星,有她在贏到那些看起來腦滿腸肥的家伙老本賠光也沒問題——這種自信不需要任何理由。當他春風得意地走出雅間,一切自有證明。
不過他當然也還沒有不識抬舉到真的讓屋里的大爺們只穿兜襠,走出雅間便看到先前的金總管已經(jīng)客氣地等在那里——他當然也沒忘了他。
平白給了這許多本金,自己又贏得滿盆滿缽,莫小鎩自然是要給人幾分面子的。
“有勞久候了?!?/p>
“哪里,少俠玩得盡興就好。”
“那就別繞彎子了,直說,想要我做什么?”
金總管笑得客氣依然,恭維道:“不愧英雄出少年,少俠好率直的性子。既然如此,老夫也就失禮直言了,還請借一步說話?!?/p>
待到另一個房間沏好了茶,金總管才道:“實不相瞞,鳳翔賭莊最近遇到一些問題,想必少俠已經(jīng)有所耳聞了?!边@是想暗示他如果沒有耳聞也不會跑到人家屋頂上嗎?“方才少俠在屋頂見到的蒙面之人,恐怕與敝莊日前被歹人縱火有關(guān),看起來少俠與她卻不是同路?!?/p>
“當然,我對放火沒什么興趣,對你們的什么庫房賬房也沒興趣?!?/p>
“那么,容我失禮問一句,少俠所為何來?”
“因為我碰巧要找剛才房頂那個蒙面人?!?/p>
“那豈不是正好?少俠與敝莊雖不是利害一致,卻有共同的對手,少俠何不與敝莊聯(lián)手,既可以給少俠方便,更不會虧待了少俠?!?/p>
莫小鎩才不像他說那么多好聽的話:“就是要我給你當打手嘛,干了。”
這么直爽的人大約也真少見了,虧得金管家見多識廣也只是一笑:“少俠爽快?!?/p>
莫小鎩摸一下鼓鼓的腰包:“你都這么大方了,我沒理由不做。何況現(xiàn)在還多了一個媳婦要養(yǎng)。”
金總管客套道:“兩位果然是郎才女貌?!彼哪抗庠谔K小昭身上掃了一圈淡淡收回,蘇小昭也只是微微頷首,天知道她現(xiàn)在有多想哀號——屋漏偏逢連夜雨啊,就算早已經(jīng)知道莫小鎩在尋找花樓的線索,她也絕不會希望他跟鳳翔賭莊扯上什么關(guān)系。
而這一點似乎都不是最不幸的,她好像所有的霉運都要在這幾天一齊到來似的,很難不去注意到這位金總管那些微的口音——長安的人已經(jīng)到了。
鳳翔賭莊的改變不僅是恢復(fù)開門做生意而已,它沒有了先前那種亂成一團的感覺,一面開門做生意一面重新安排了巡視,一面卻在整裝待發(fā)。
這是她第一次有種感覺自己最好別管什么任務(wù)干脆就這么跑路算了。
可是當夜晚來臨,她還是得換上夜行衣,頂著那種莫名的壓力,去當她的怪盜或是縱火犯或其他什么。隨便什么都無所謂,但當她看到莫小鎩就抱著大劍盤腿坐在打包裝車好的馬車上時,她的頭都大了。
她很確定長安來的那個金總管應(yīng)該是打算明天一早出發(fā)的,所以她也可以確定密室里那些最重要的東西都打包在這車上,她甚至可以完全無視四周的守衛(wèi),但能不能讓坐在那一堆貨物上的那個家伙從那里消失?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對莫小鎩這么頭痛,是他的劍法還是他的來歷?或者是他那讓人窘迫的野性直覺?
她不能去,她的直覺是這樣告訴她的。從白天以花樓梟的身份遇見他她就避免開口說話,如果被他認出來,堵住他的嘴或是殺他滅口,她都不覺得是一件容易的事。
今晚她需要跟公子談?wù)劇?/p>
她沒有出手,就這樣在黑暗里暗暗潛去,馬車頂上的莫小鎩卻突然一個激靈跳起來:“來了!”
四周一陣警戒,他那一聲愣是嚇得蘇小昭趴在房頂沒敢動,片刻之后見沒有絲毫動靜其他人便懷疑起來:“莫小弟你該不會是太緊張了吧?”
“是啊,哪里有人?”
莫小鎩卻不理會,一雙小獸一樣的眼睛瞪著,連皮膚都在捕捉著風里的每一個微動。
蘇小昭不能留得更久了,現(xiàn)在她面對的不是一只大狗而是一匹真正的狼,縱然尚且年幼卻野性十足。那就像山林里的捕獵,瞬間生死。
蘇小昭等到其他人松懈的一瞬間倏然離去,莫小鎩幾乎在同一時間一躍而起緊追其后,二話不說抬劍就掄。他是見識過她的逃跑速度的,給她跑了他可就追不上了。
蘇小昭是很想無視掉他的攻擊干脆直接跑掉算了,無奈身后劍風太過渾厚讓人有種再不抵抗會隨時被腰斬的感覺。
蘇小昭尚未完全摸清莫小鎩功力深淺,不打算冒這個險只得停下還手。莫小鎩擺開架勢,臉上甚至顯出幾分興奮:“大姐功夫真好,方才潛在那里我竟然一點也察覺不到,我們就好好比個輸贏怎么樣?”
蘇小昭微微壓低著聲音,用“花樓梟”的聲音道:“在這里?”
那一瞬間莫小鎩皺了皺眉,似乎哪里不對,又說不上哪里不對……他只能暫時把那種感覺放一邊兒:“怎么?”
“你的幫手隨時會來,你們這么多人,這就是你所謂的好好比個輸贏?”
莫小鎩的眉頭又擰起來,這話好像對,他也不想有人礙事,但若放過此次機會這女人跑了可就未必還能抓得著了,稍作思量之后,他決定根本不去管什么公平不公平:“少說廢話,打了再說!”
莫小鎩你個渾蛋。
蘇小昭一面跟他糾纏一面卻見鳳翔賭莊的護衛(wèi)已經(jīng)追到,她一面打,壓住他的劍問道:“這么糾纏不放你到底想要什么?”
“讓我見你們花樓的當家!”
她推開他的劍:“花樓當家豈是你想見就能見的?!?/p>
“那就先抓了你,看你們當家打算做什么反應(yīng)!”
真是糾纏不休!蘇小昭看一眼正想要四面圍來的賭莊護衛(wèi),看來今日逃不過大開殺戒,但她最該殺了的卻是眼前的莫小鎩,莫小鎩不死她如何脫身?
然而交手數(shù)招她卻依然沒出殺手,被莫小鎩糾纏著越發(fā)進退兩難。
正此時突然一聲鳥飛驚天,想要四面圍來的賭莊護衛(wèi)只覺被一股氣勁推開,眼前銀衫碎月一掠而過,抄起蘇小昭一旋到身側(cè),在蘇小昭和莫小鎩中間只單手一推,毫無防備的莫小鎩頓時退出數(shù)尺。
蓮九笙!
蘇小昭人已被抄在他懷里便要掙脫,蓮九笙輕巧拿住她脈門,略略低頭聲音在她耳邊低響:“你想留在這里繼續(xù)打?”
她一頓,抬頭對上蓮九笙的目光,瞪過去——她是不想,但也不要他出手。
莫小鎩已站穩(wěn),便又直躍而來:“你是什么人?!”
蓮九笙微一勾唇:“你既不知,我又何必告訴你?!?/p>
他一拉,蘇小昭便覺整個人被提了起來,兩人從眾人頭頂飛過。莫小鎩提劍便追,蓮九笙回身甩手一道五寸長針,莫小鎩抬劍去擋,竟一震被退了開去,待穩(wěn)住腳,人卻已踏月而去。
遠處兩道人影看向這邊,一人恭敬問道:“總管,可要去追?”
“不必,由他們?nèi)フ垓v,你們只管守好貨物。看來這次揚州分莊還真是收了好東西,走,我們回去查查到底是什么東西能把花樓和邪俠都引了來。”
銀霜踏月,碎一地寒芒。
他們在一片林子里剛一落地蘇小昭便掙開,退出丈外。蓮九笙對她的戒備只是輕笑,從容站定:“不謝我嗎?”
蘇小昭站定看向他,月光之下他面上半張銀質(zhì)面具光影若狐,她摸不清他的心思,但還沒忘事情發(fā)展至此全是拜他所賜。
“若我謝了,我們可否兩清?”
蓮九笙微微側(cè)頭仿佛思考似的,淺笑依然:“我們何來清欠?”
那最好,欠他的人情顯然是件麻煩不斷的事。
“既然如此,可否請邪俠從此江湖陌路永不相見?!?/p>
“你難道不知蓮九笙從不做任何承諾?必要時總會背棄的東西,要來做什么?”他的聲音是風里的輕絮,飄蕩回旋,平緩悠揚。既遠又近,仿佛難以捉摸,卻又像要勾起人心里的一些東西,有著親切的錯覺。她只能忽略,只怕這般聽下去,不知何時便會著了魔。
沒錯,要蓮九笙做承諾,不是很蠢嗎。
他向來隨興而為從不為任何事牽絆,一個承諾又怎么擋得住他的腳步。
他從容上前,挑起蘇小昭的下巴,看著月光下她的臉:“你若愿記著,就算你欠我個情。若不愿,忘了也就罷了?!?/p>
即使面具遮了臉,她依然能夠感覺到藏在面具后面的探尋。她試圖回視著,也從那張臉上搜尋出什么,只可惜半逆著月光,只是讓那半張面具越發(fā)顯得詭異,面具上的花紋蔓延著,仿佛也蔓延到了那白玉一般的皮膚上……
“你可以放開我了嗎?!?/p>
蓮九笙沒有刁難,微涼的手指放開她:“我們——下次再會。”
纖長手指輕輕撩過她的頭發(fā),轉(zhuǎn)身便又投進那如輪的月色里。
銀霜踏月,邪蓮,九笙。
花樓公子是個好脾氣的人,他那張如在紅塵里滾了幾千滾的漂亮臉蛋總是掛著笑,就好像是長在上面的,大約沒什么人看過他不笑的樣子。
他這幾天迷上賞花,嫌在外面賞得不夠,干脆搬進屋里來,一枝枝插進瓶中。
“我以為,你今晚該在鳳翔賭莊的。難道這么快就得手了?”
“屬下的確去過,但尚未得手?!?/p>
“哦?所以你這樣就回來了?”花樓公子這才把視線從花枝上移開,頗具玩味地笑道:“一而再再而三地失手,于你可是從未有過。莫不是發(fā)生了什么讓你分心的事——我可是聽說,你養(yǎng)了只頗有趣的寵物?!?/p>
她就知道。既有人見過了莫小鎩,公子豈有不知的道理。還不知傳進公子耳朵里的是什么樣的版本呢。
“屬下正要向公子稟報此事,只怕屬下難在揚州拿回玉匣。”
花樓公子微一挑眉,這才放下插花,百花的似錦長袍一旋,在椅上坐下來??磥恚故怯性S多他不知道的內(nèi)情可以聽了。
“惡人谷,莫小鎩?”
嗯哼,這倒的確算得上一樁意外了。
“既然是他纏著你,為何上一次你一字也未提及?我也好找個人幫你打發(fā)了他?!?/p>
“只怕讓公子費心,”她怕的就是這個,在七秀坊已經(jīng)沒少讓人笑了,還不想給花樓也添點談資,“我原想他來一會兒就走,沒什么必要多生事端。未曾想到他對花樓卻這般執(zhí)著?!?/p>
花樓公子哼笑道:“這倒奇了,我們還未曾招過惡人谷,他倒先找上門來了。不過這放一邊,你又何必這般忌諱,以他的年紀,武學修為也不該高得太離譜,你該不輸他才是?!?/p>
“是……他曾敗在顏如煙劍下,我大約不會輸他,只是……我說不上,只是覺得他很難應(yīng)付,他的直覺很準,我只怕被他認出……”
花樓公子笑一下起身走近:“阿梟,你知道你的問題是什么?你很得力,所以失敗的經(jīng)驗太少,當有意外時你便格外謹慎,因為你不自覺地便會擔心自己處理不好。你要相信,花樓的易容和訓練能讓你完全變成另外一個人,無論外貌,聲音,氣質(zhì),神情。阿梟是阿梟,蘇小昭是蘇小昭,毫不相干,何必怕被‘認出來?”
他笑瞇瞇地語氣一轉(zhuǎn):“不過你說的也對,若真的被他認出來倒麻煩,這么個送上門的寶藏,不挖一挖就滅口了豈不是可惜?,F(xiàn)如今要見到惡人谷的人可不容易,你若能從他身上打聽到十年前惡人谷與浩氣盟在黑龍沼發(fā)生了什么,那是最好。他既然是紅塵一脈的傳人,說不定會知道點什么?!?/p>
又是她?
花樓公子拍拍她的肩:“誰讓這紅塵傳人的稀罕物,就讓你撞上了呢?”
她決定絕不在公子面前提起蓮九笙!
蘇小昭不愿多想蓮九笙的事,不聽不看從此不再見,她覺得這樣是最好的,沒有原因,只是這么覺得??煞磸?fù)出現(xiàn)在腦中的卻都是回頭那一眼時烙在眼底的銀衫映月。
面具上蜿蜒的紋理,淡唇上淺勾的弧度,風里輕絮悠揚的聲音,還有微涼的手指在皮膚上的觸感。她終于明白為什么一個游俠散人卻在江湖中有那么大的名號。蓮九笙是個宛若有著魔力的人,見過,便不可能忘記。
今夜莫小鎩會留在鳳翔賭莊,她不必擔心他來打擾,卻是毫無睡意。
看一眼開始有缺口的圓月,她心里模糊地擔心,鳳翔賭莊已經(jīng)準備就緒明日或許就會出發(fā)去往長安,公子難道有什么辦法延緩他們上路?
心思沉沉只是迷糊一覺天已微亮,她困困頓頓爬了起來,莫小鎩倒是給了她一個去鳳翔賭莊探風的好借口。
“小昭!”
一早來到賭莊,正是賭莊最清凈的時候,仆人正在打掃,莫小鎩在院子里一見她便迎出來:“我正要去找你,你就來了。有事要告訴你?!?/p>
他瞧瞧這里還真不像好好說話的地方,便拉上蘇小昭:“走,找地方吃早飯去?!?/p>
在粥鋪子里點了些小粥燒餅油條,蘇小昭問道:“你有事跟我說?”
“嗯,”他咬兩口燒餅,“我要去一趟長安!”
蘇小昭放下手里的勺子,果然他們還是要出發(fā)了。
她絕不會懷疑花樓公子的能力,既然他說會幫她延緩任務(wù),當然是可以做到才會那么說,但眼下看來她卻看不出有什么變動。
“一辦完事我就回來找你!在那之前你可不要跟別人跑了!”
窘……無視掉:“那……你們什么時候出發(fā)?”
“快了,金總管還在等人,說什么邪俠和花樓都盯上了這趟貨物,這一路不好走,所以找了鏢局聯(lián)盟的人來?!?/p>
“鏢局聯(lián)盟?”
縱是蘇小昭此時也不知該怎么淡定了,中原十五道鏢局聯(lián)盟,她要從他們手底下劫鏢?
公子說的沒錯,她的確欠缺了些經(jīng)驗??v然十年花樓密探生涯,卻因為她七秀弟子的身份諸多限制而未必有太復(fù)雜。像這樣離開揚州遠去長安,怎么可能?
一時心里慌亂,卻不是因為任務(wù)有多難,而是——難道,是她離開七秀的時候了?
她驀地起身,十年,她從不在自己是蘇小昭時有任何的混淆,蘇小昭是蘇小昭花樓梟是花樓梟,但此時她卻第一次動搖。
“小昭?”
“我——我忘了跟師姐打招呼就出來了,得趕緊回去,回頭再來找你?!?/p>
“哎,小昭,哎哎……”
蘇小昭急至一間富麗酒樓,掌柜看見她便放下手中算盤迎上來,所幸時間尚早店里根本沒有客人:“姑娘……”
“我要見公子!”
掌柜頷首引路,行至內(nèi)堂才邊走邊提點道:“梟姑娘白天便招搖進店,可是有些不妥。”
“掌柜見諒,我確是有些急事?!?/p>
掌柜便不多說,點到為止。請?zhí)K小昭在外稍后便通報了花樓公子。
花樓公子顯然還酣睡未醒就被吵了起來,衣衫半敞,松松披了件牡丹錦袍便喚了蘇小昭來見。
他打著哈欠笑意盈盈:“好像才剛見過面三個時辰都不到,這就想我了?”
對于調(diào)戲打趣什么的她已經(jīng)很習慣無視了:“公子可知鳳翔賭莊已請了鏢局聯(lián)盟,等人一到便會啟程?”
“那有什么問題嗎?”
“鏢局一到劫鏢便不是易事,若等到他們交了鏢,便不得不去長安……”
花樓公子一直笑著打量她,這時卻稍稍收起了笑容:“你就這么怕去長安?”
蘇小昭一時語塞,想要否認卻無從開口,她說不出來沒關(guān)系,花樓公子替她說:“或者,你怕的是擅離七秀,因此而不得不舍棄身份離開七秀回歸花樓。從此,見不到你的七秀公子?”
蘇小昭怔然片刻,卻無話可說,無話想說。
花樓公子起身走到她跟前:“不要喜歡七秀公子,不會有好結(jié)果。為何你還未放棄?”
她只是默然,抬眼迎上花樓公子的目光,眼中涼涼淡淡無思無緒。
她不是不明白,只是從無愿望,何談放棄。
她方要垂下眼,花樓公子卻抬起她的臉,讓她正視:“不要對別人動情,若要喜歡什么人,便喜歡我好了。”
他笑得嫵媚,蘇小昭卻一時腦筋停擺,空白了片刻。
媚笑依然卻是漫漫無心,她眼前的這個人,根本不會去喜歡任何人,如何要她喜歡他?
“以你的身份,無論將來暴露與否,對那家伙動情都只是一場無妄之災(zāi)。但你我之間卻不會背叛彼此。不是嗎?”
所以,她的感情寄托在他這里,即使不會有結(jié)果,卻是最安全的。是嗎?
他放開她的臉,看她默默垂下眼去:“好姑娘,你懂的?!?/p>
若連自己都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便寄托給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