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國星

月亮湖畔。

蘇和守護著白馬的尸體，三天三夜，水米未進。蘇和雙眼如盲，耳朵仿佛也失去了聽覺，不再能聽到草原的風(fēng)聲、雨聲和牛馬羊駝的叫聲。蘇和的臉板成一塊鐵。白天，有神鷹在頭頂盤旋；夜晚，有野狼嗥叫連連。蘇和不懼不動。蘇和又仿佛是一棵草，在草原的風(fēng)聲、雨聲和牛馬羊駝的叫聲里，在神鷹和野狼的注視下，漸行漸遠，以至枯干。月光晦暗，隱在云層后面，無聲地為他們送行。

那是一匹白馬。

那是蘇和的白馬。

明月高懸，月光如水般灑向草原的草棵上、花朵上，灑向牛馬羊駝的毛尖子上，也灑在蘇和與白馬的身上。白馬低頭吃草，不時回顧蘇和，大聲地打著響鼻。蘇和仰躺在草香陣陣的草地上，數(shù)星星。白馬一塵不染，仿佛是整個草原的焦點。仿佛是一幅畫，這幅畫先畫的是白馬，其他的一切呢，草棵、花朵、牛馬羊駝和蘇和，都是點綴。當(dāng)然是大手筆，在月光的照耀下，所有的一切又都成了一個整體。

這是一匹白馬。

這是蘇和的白馬。

來時蹄聲得得，去時一條白線，萬馬遠拋身后，白馬身無雜毛，像草海中一朵盛開的雪蓮。梅林附在巴林王的耳邊，唾沫四濺。是我，是我在馬場偷看到的。

巴林王捻著胡須，那就辦一場那達慕吧！

梅林眼珠子轉(zhuǎn)轉(zhuǎn)，豎起大拇指，高，王爺呀，你真是高。

賽馬比賽，王爺花幾個錢，買下頭馬，是再恰當(dāng)不過的事了。賽馬比賽，也看看那白馬，是否是傳言中的那匹千里馬！

八月都是好日子，草原飄香，牲畜肥壯。十里，幾十里的巴林部眾或騎馬、或駕勒勒車，云集蟻聚。短短三日，王府的營盤增長好幾倍，一座座潔白的蒙古包，像雨后的蘑菇，一片片覆蓋了這片草地。博克手、射箭手摩拳擦掌，躍躍欲試。賽馬手們牽著心愛的駿馬，梅林避開人群，又附在巴林王的耳邊，神色異樣，王爺，蘇和來了，可，可那匹白馬沒來。

他是咋來的？巴林王眼睛看著梅林。

他，他是駕勒勒車來的。梅林的嘴有點不好使。

那你就看著辦吧！這個狗奴才。巴林王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

挑戰(zhàn)歌唱起來，博克手跳著鷹步獅步，步入跤場。騎射、立射，射手們百步穿楊，各顯身手。草原一片歡騰。當(dāng)然，不和諧的音符也有，在蘇和的勒勒車?yán)铮妨趾捅娮o衛(wèi)搜到了巴林王的金馬籠頭。蘇和被抓起來。殺一儆百，關(guān)的地點卻怪，是營盤外的高柵欄里，人被吊在圈里的旗桿上，遠看就像是旗桿上結(jié)的果實。夜半，一條白影躍進柵欄，幾個蹶子，踢倒旗桿，啃破綁繩。蘇和大叫，白龍，你咋來啦？你快走。只聽一聲鑼響，火光沖淡月光，梅林領(lǐng)著王府護衛(wèi)，舉套馬桿的，張弓搭箭的，圍個里三層，外三層。白馬對月長嘯，圍著柵欄急走，仿佛是月光在草原上劃了一個白圈。它想逃，套它，套它。十幾個套馬桿落了空。一條白線，躍過柵欄，舉蹄急奔。下絆馬索，白馬身輕似燕，一道，兩道，三道……白馬一連跨過八道絆馬索，最后一道卻絆住腳。果然是千里馬，梅林興奮地喊著，馬跨三道絆馬索就是良馬！跨過七道絆馬索，是百年一遇的良駒啊！白馬昂首怒嘶，一溜蹶子像一片白影罩向梅林，梅林急退絆倒，白馬抖落繩索，卻被一聲尖利的箭嘯射個正著。白馬身形一挫，仍向月亮湖飛奔而去。梅林怒喊，誰射的箭？媽的，誰射的箭？巴林王輕輕彈彈手，走向營盤。他的腳下遺落一張弓，還有幾支箭。

哎！散了，散了吧！明日，還要進行賽馬比賽呢！

蘇和被抽打了三十鞭子，放了，說算是長個記性。

蘇和一瘸一拐，奔向月亮湖。

白馬倒在月亮湖畔，身下是一大片洇紅。

你呀，你為啥去呢？蘇和撫著馬頭，淚灑衣襟。我，我咋能離開你呀！

月亮又升起來了，天地又借助月光融合在一起了。月亮還降落到月亮湖里，近距離地看著白馬和蘇和。月亮湖里有蘇和的影子，卻沒有白馬的影子。蘇和撫住的皮毛越來越?jīng)?，蘇和的心也越來越?jīng)?。頭一歪，蘇和也躺在白馬身側(cè)……

太陽升起，賽馬場上，萬馬齊奔月亮湖。遠遠地，騎手們被一陣琴聲迷住了，琴聲若斷若續(xù)。悠揚而不沉滯，悲傷而不凄涼。琴聲里，能聽到遠方游子思念故鄉(xiāng)的歌聲，能嗅到茫茫草原花草的馨香，能觸到久別情人嘴唇的溫?zé)?，能看到清澈如鏡的月亮湖和草原上的牛馬羊駝……蹄聲得得，騎手們奔到月亮湖畔，竟見蘇和抖肩、運弓，如醉如癡……白馬成了一架馬頭琴。琴桿是白馬的腿骨，琴面是白馬的馬皮，琴弦是白馬的馬尾，琴首赫然雕著白馬的馬頭。

梅林驚愕落馬，他仿佛看見，在日光的大影里，在茫茫草原之上，那白馬馱定蘇和，縱情盤旋、馳騁……

選自《微型小說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