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衛(wèi)娟

說起童年，特別是農(nóng)村的孩子，田園牧歌腔調(diào)成為一種慣例。我也不好免俗。

我在村里很出名，爬樹、爬墻頭，一年穿破3條結(jié)實的線綈褲子，所有的破痕都是直角。我經(jīng)常進地瓜窖子，練得是爐火純青。趁著大家午睡，跑到生產(chǎn)隊深邃的機井探險。

在井和我家之間，有一大片場院。我在這里挖土鱉、偷棗、撿知了猴，玩?zhèn)仁址?，還牽著大黑狗奔跑。我還把男孩摔倒在此，騎在身上喝問：服不服？他認錯后拔腿就跑，邊跑邊罵，我攆上他再次摔倒，如是者三。南村有一條河，常常袒露著河床，我去挖野蒜、擼槐花，在河床的碎石上踢破了剛穿三天的新鞋子。鄰人說我，我回嘴：要你管。

真他媽的快意恩仇啊。比孫猴子在花果山也不差什么。遺憾的是，童年卻不僅于此。

7歲時，爸爸重病。為了補貼家計，我媽領(lǐng)著我去啤酒廠拉酒糟喂豬。酒糟粘稠如粥，要先盛在編織袋里踩去水分。我拖拉不動那沉重，濕臭一身，酒廠工人的呼喝更令人自慚形穢?；卮?，看到人家窗口的溫暖，我脫口而出：為什么別人不用去……同去的大娘后來告訴我媽：這么小說這個真讓人心酸。

有一天可能是我晚飯吃恣了，一上炕就來了個跟頭，兩只腳正好踹上窗玻璃，近一平米的玻璃登時嘩啦。我媽順手脫下鞋，招呼我的屁股，哭喊把鄰居都招來了。鄰居和我媽居然達成了共識：一年才掙多少工分啊，這一塊玻璃得多少錢。還有一次我爸在玉米地里耥溝子。一到地頭拐彎，我牽的牛不是快了，就是慢了，牛腳一亂，就是幾棵玉米。越吼我越慌亂，玉米就死得更多。土塊突襲了我的后背。我又熱又累又傷心，一共3畝6分地，我至少流淚了1畝8分。

后來我看倪震寫姑姑亦舒揍他，愈打愈歇斯底里，他在哀號中領(lǐng)悟到，亦舒的種種不如意，都隨著滿天藤影狠狠發(fā)泄出來。推人及己，我媽的爆發(fā)是不是也有婚姻的不幸、家計的艱難以及只生兩女的悲憤？我爸對莊稼的強烈情感是不是源于他童年的饑荒？他對我成績的執(zhí)著是不是因為被剝奪了上學(xué)和參軍的機會？

叔叔曾安慰我：我和你爸小時候凈挨揍。家里成分不好，你爺爺凈分到重活累活，哪還有精力給這么多孩子講道理？要是不把我們揍老實了，惹了事，咱這成分還夠貧農(nóng)來找家？

據(jù)說小時候遭遇棍棒的孩子，70%以上會照樣用棍棒教育下一代。閨女第一次跟我撒謊，我揍了她的屁股，然后羞愧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怒火里也摻雜了堵車的郁悶、職場的不順。我鄙視自己、鄙視這世界：啥時候警察能管打孩子這事？靠個人的文化自覺顯然力所不逮。

陳丹青第一次去美國，大吃一驚：大街上的年輕男女，人人長著一張沒受過欺負的臉。我卻清醒地看到我和祖輩、父輩被欺負的痕跡，更痛心于這欺負傳遞到弱勢幼童的殘酷。

有一次，閨女打碎了碗，脫口而出：我媽說打碎東西不要緊。此事和家里幾乎無處堆放的童書一起被認證為我嬌慣孩子的證據(jù)。

我似乎一直都沒學(xué)會和長輩良性溝通，只頂著批評默想：反正我閨女不會再眼饞人家?guī)锏陌氡緝和膶W(xué)，不會自傷身世，錯以為自己卑賤不如一塊玻璃、幾棵莊稼。

我抱著我的胖閨女，親吻她，安慰她，說我愛她。在我的記憶里不曾有過父母這樣的待我。據(jù)說，所有的成年困境都可以追溯到童年的傷痛，所有的情感障礙都源自與母親的不諧。父母幼年的饑荒讓他們拼命于我的衣食束脩，我童年的傷痛讓我給閨女堆書砌愛，卻不知道我的閨女長大后，會怎樣聲討我的愛？

說我強迫她練琴？說我沒時間陪她？

沒有父母不愛自己的孩子，但愛是需要能力的。每一代父母總有自己的時代局限和文化短板，每一代的童年總有每一代的悲傷。

（作者系齊魯周刊執(zhí)行主編）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