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省蒼南中學
曾經有那樣一個時代,曾經有那樣一批好學校,曾經有那樣一些好玩的先生,他們的個性或狂或狷或迂或癡,他們“好玩”又“有趣”的內里,是氣質、胸襟、學識、情趣和風骨。正是因為有了那些至情至性、有聲有色、有棱有角的先生,成就了那樣本色的、耐人尋味的教育逸事,民國教育在歷史中才顯得更為清晰生動。
本文節(jié)選了汪曾祺、齊邦媛、錢穆等人的七則回憶文章,就此借他們的如椽大筆,重溫那些可愛有趣的人和事。
一
金先生教邏輯。邏輯是西南聯(lián)大規(guī)定文學院一年級學生的必修課,班上學生很多,上課在大教室,坐得滿滿的。在中學里沒有聽說有邏輯這門學問,大一的學生對這課很有興趣。金先生上課有時要提問,那么多的學生,他不能都叫得上名字來,——聯(lián)大是沒有點名冊的,他有時一上課就宣布:
“今天,穿紅毛衣的女同學回答問題。”于是所有穿紅衣的女同學就都有點緊張,又有點興奮。那時聯(lián)大女生在藍陰丹士林旗袍外面套一件紅毛衣成了一種風氣?!┧{毛衣、黃毛衣的極少。問題回答得流利清楚,也是件出風頭的事。金先生很注意地聽著,完了,說:“Yes!請坐!”
學生也可以提出問題,請金先生解答。學生提的問題深淺不一,金先生有問必答,很耐心。有一個華僑同學叫林國達,操廣東普通話,最愛提問題,問題大都奇奇怪怪。他大概覺得邏輯這門學問挺“玄”的,應該提點怪問題。有一次他又提了一個怪問題,金先生想了一想,說:“林國達同學,我問你一個問題:‘Mr.林國達is perpenticular to the blackboard(林國達君垂直于黑板),這什么意思?”
林國達傻了。林國達當然無法垂直于黑板,但這句話在邏輯上沒有錯誤。
……
金先生是研究哲學的,但是他看了很多小說。從普魯斯特到福爾摩斯,都看。聽說他很愛看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zhèn)b傳》。有幾個聯(lián)大同學住在金雞巷,陳蘊珍、王樹藏、劉北汜、施載宣(蕭荻)。樓上有一間小客廳。沈先生有時拉一個熟人去給少數(shù)愛好文學、寫寫東西的同學講點什么。金先生有一次也被拉了去。他講的題目是《小說和哲學》。題目是沈先生給他出的。大家以為金先生一定會講出一番道理。不料金先生講了半天,結論卻是:小說和哲學沒有關系。有人問:那么《紅樓夢》呢?金先生說:“紅樓夢里的哲學不是哲學?!彼v著講著,忽然停下來:“對不起,我這里有個小動物?!彼延沂稚爝M后脖頸,捉出了一個跳蚤,捏在手指里看看,甚為得意。
(節(jié)選自汪曾祺《金岳霖先生》)
二
化學科的鄭老憨則是個奇人。全校似乎很少人用他的本名鄭新亭稱他,他未教女中部,但我們每次聽男生學他用山東腔背化學公式,又說他在宿舍里喝點酒給男生講《三國》,都羨慕得要死。此外,他還說了許多鼓勵“男子漢”的壯語。
地理科的吳振芝老師教初中的中國史,提到臺灣時叫我們記得“雞蛋糕”(基隆、淡水、高雄),我們就在背后叫她“雞蛋糕”。高中時,她教世界地理,常帶一本本又大又厚的洋書,給我們看世界各地圖片,開啟我們的眼界。那一年夏初,她的未婚夫乘小汽輪在嘉陵江翻覆,噩耗傳來,我們幾個女生從她的單身宿舍門下塞進慰問信,上面寫著,“老師,我們和您一同哭……”從此以后無人稱她外號。
1948年初,我在臺大文學院樓梯上遇見她去看沈剛伯院長,直到她從成功大學文學院長退休,我們都保持聯(lián)系,在她生命末程,我也去醫(yī)院見了她最后一面。
我記得有一位數(shù)學老師姓伉,是創(chuàng)校元老伉乃如的兒子。他教得很好,在我們女生部十分有名。他的名字我忘了,只記得大家叫他“伉老二”,長得很高,未婚,同學們都覺得他很英俊,我不覺得怎么樣。抗戰(zhàn)時期大家都穿棉襖、草鞋,他卻獨樹一格,穿著白西裝。
那時,他對我們班上一位女生頗有好感,她是南開的?;ǎ透粑乙粋€位置坐著。我們經常有小考,伉老師就在我們座位之間走動,往來巡查,有時低頭看學生會不會寫、有沒有問題。每次,當他伏身到那位女同學位置去看的時候,全班同學都怪相百出,擠眉弄眼、推來推去。我們那時用毛筆寫字,都有硯臺。有一位同學非常生氣,覺得他太討厭了,怎么光是看她,就磨了一盤墨在硯臺里,放在桌角上,讓它突出桌沿一點,伉老師走過時就撞上了,墨汁淋到白西裝,大約有半個身子。他用天津話生氣地說:“這叫么?這叫么?”意思是:“這叫什么?這叫什么?”女孩子這樣整男老師,有時候好可惡。
蔡元培
(節(jié)選自齊邦媛《巨流河》)
三
講到“詩言志”時,孟老師說:“劉邦是個潑皮,當了皇帝,神氣活現(xiàn),短短三句話,就把市井無賴心靈暴露無遺。‘大風起兮云飛揚’,寫景起興進入主題,‘威加海內兮歸故鄉(xiāng)’,流氓闖江湖發(fā)了橫財,一定要回老家炫耀一番,不僅對外人炫耀,對自己老子也炫耀,對他老子說:‘老爺子說我最沒出息,到底是我發(fā)的財多,還是兄弟他們發(fā)的財多?’‘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像上海的小癟三,雙手抱著偷來的金銀珠寶,日夜坐臥不安,哪里去找高明打手,替我守家護院?”一面說,一面身體微微前傾雙臂左右伸出,又向前合攏,似乎面前真有一堆金銀珠寶?!拔母铩敝蓄H出風頭的這首《大風歌》,孟老師在40年前是這樣對學生講的,誰能說不精彩?
在講到司馬相如時,孟老師說:“司馬相如人品卑劣,年輕時看到卓文君是個charming beautiful young lady(哄堂大笑),就打卓小姐的主意,勾上手之后,又敲老丈人的竹杠。卓文君娘婆兩家都是川西壩兒的“大紳糧”,珠寶首飾體己私房,錢隨人來,司馬相如已經發(fā)了一筆妻財,還不滿足,還要開什么酒館?!敝v到這里,突然裝著四川腔說:“幺師!來了!你哥子今天吃點什么?今天的豬耳朵安逸極了,你哥子來四兩?”講時裝出點頭哈腰的樣子,雙膝揖曲,右手向上一揚,似乎把一塊抹布搭在肩上?!白客鯇O這個臨邛首富,哪里受得了女婿這樣出他洋相,只好請人拿言語,贈送銀子,請兩口子去長安。后來卓文君年老色衰,又被打入冷宮?!睂@個所謂文壇佳話,孟老師的見解的確高人一籌。Charming beautiful young三個形容詞從此經常出現(xiàn)在當時高三一組男生口中,lady被換成了girl安在某些女生身上。
(節(jié)選自朱永?!都で槊戏蜃印罚?/p>
董魯安
胡適
四
尚有數(shù)學科臨時來代課的徐先生。乃當時府城中負盛名之舊數(shù)學家。有一妹,兄不娶,妹不嫁,同有才子名,亦得怪人稱。同學呼為徐瘋子。余初謂其名字常在胸臆間,乃不謂今日臨下筆亦已忘之,苦憶不獲,曾函詢旅港之老同學費子彬,來函相告,未即補入。頃子彬已逝世,此函遍檢不得,姑仍稱徐先生。呂誠之師曾從學,自加減乘除迄小代數(shù)二次方,僅一星期而畢。
先生為人,落拓不羈。首次上講堂,身穿深紅色長袍,口中銜酥糖半塊,糖屑溢兩唇,手掌中尚留酥糖半塊。然諸同學震其名,一堂靜默,恭敬有加。先生在堂上不多發(fā)言,而時出狂笑聲。
一同學練習課本上一題,未知演法,上講臺問。先生狂笑曰:此易耳,得數(shù)當系何。竟不告此同學以演法。此同學苦演始獲解,然最終得數(shù)亦竟如先生言。
一日,逢月考,先生在黑板上出四題,諸同學皆瞠然不知所答。一題為1-?-?-?-?……余意此即莊子一尺之棰,日取其半,萬世不竭也。因以0……1為答,幸得之。余三題皆類此,恨不復憶。一同學亦答中其中之一題。全班惟余等兩人各中一題,各得七十五分。余皆全不中,各得六十分。先生笑曰:聊以試諸生之聰明耳。答不中,盡無妨。
先生上課不久,諸同學愈益加敬。聞先生將去職,乞留。先生曰:汝輩舊老師當來,我特應急耳。因笑曰:倘使他拜我門下,亦與諸君同學,我亦不留。
先生最后一堂課,手持書八本,乃先生自著書。告諸生,我嘗從學于無錫蕩口鎮(zhèn)之華蘅芳華世芳兩先生,今班上有蕩口鎮(zhèn)同學八人,當各贈我所著書一部以為紀念。先生即下講臺,首以一本給余,余坐講堂之第一位,其余皆在后座,先生一一走就其座授之。先生平日似乎高瞻遠矚,雙目在云漢間,俗情世事,全不在眼。乃不意其知班上有從蕩口鎮(zhèn)來者八人,余七人皆姓華,獨余不姓華,亦從蕩口鎮(zhèn)來。又各知其坐位。此誠先生怪中之尤可怪者耶。課后,余讀其書,茫然不解,今已不記其書名。后學幾何,大喜之,然于數(shù)學終未入門。亦不知先生書今日尚有人領會否。然先生為人風格特具,終使余不能忘也。
(節(jié)選自錢穆《常州府中學堂》)
五
初中和高一有兩年的數(shù)學老師都是程廷熙先生。他鼻子大,又有些鷹鉤,同學給他起了個外號叫“程大鼻子”。程老師體高而瘦,端肩且有些向右下傾,喜歡夾著點名冊來上課。一口皖南腔,但講課時口齒卻非常清楚,一句一句地,有條不紊,極少重復,邏輯性又強。聽了他的課,覺得數(shù)學并不難學,復習起來也不太費力。程先生的板書好,尤其是畫的幾何圖非常規(guī)矩。他畫圖時,先定好圓心,一筆下來,一定是一個閉合的圓,幾乎與用木制的大圓規(guī)教具畫得一樣。
同學們對程先生的教學非常佩服,非常尊敬他。但有時也跟他開個小小的玩笑。記得在高一時,王懷宗同學上課前在黑板上畫了程先生的頭部側影,特別突出地勾畫出了他那個大鼻子。我們全擔心程先生看了要大發(fā)雷霆。誰知,程先生走進教室,站到講臺前,端詳了黑板好一會兒,笑了笑,操著他那皖南口音評論說:“嘴太小,鼻子太彎?!蓖瑢W們哄堂大笑,緊張的氣氛一下子松了下來……
語文老師董魯安先生是在20世紀20年代師大附中最為學生稱道的老師之一。董先生給人們的印象是個樂觀派、名士派,非常瀟灑。他講起書來慢條斯理,一板一眼。講文章、念詩詞時,到了精彩段落或句子,時常忘我地坐在講臺椅子上自言自語起來,說“妙哉,妙哉”、“妙不可言”一類的話。有時講得出神,就給同學們講述一些軼事,甚至離題好遠的趣聞。所以他的課深受學生們的歡迎。在高中一年級時,有一次董先生上課講著講著又走了題。我班高材生林津同學在下邊悄悄地議論:“又神聊啰!”誰知董先生耳朵很靈,這話被他聽見了。他笑了笑,沒有說什么,就回到課文正題。過了些天,董先生講課又走了題。這回大約是條件反射在起作用,董先生想起了林津的話,于是就問他:“林津,我是不是又神聊啦?”全班哄堂大笑,弄得林津紅了臉,很不好意思。以后董先生不只一次開林津的玩笑。就是在這樣和諧的氣氛中耳濡目染,使我們非常愛上董先生的語文課。對這件事,同學們多年后再見面,還津津樂道。
陶光
魏榮爵
(節(jié)選自張維《追憶恩師 恍如昨日》)
六
1944年冬,一個風雪嚴寒的上午,陶光老師給我們上國文課,講完了一段文章以后離下課還有幾分鐘,他就和我們閑聊起來。他說昨夜為鄉(xiāng)愁所苦,通宵不寐,聞?chuàng)翳芈暎嬖銎鄠?,遂成《竹枝詞》一首曰:十載伶俜念玉京,一聲凄側訴衷情。水流花謝太難憑,忍還聽徹短長更。
過了幾天,駿千對我說,陶老師的絲綿被子被洗衣服的老媽子用舊棉胎偷換了,他凍得睡不著,誤以為是思鄉(xiāng)失眠,寫了那首詞。這當然是開玩笑,但陶老師的絲棉被子掉了包倒確是事實。
……
陶老師講課不旁征博引,也不條分縷析,而只是啟發(fā)性地略加指點。對孟子“無父無君是禽獸也”的說法只說了一句:“前提和結論之間沒有聯(lián)系?!睂Α熬舆h庖廚”只淡淡一笑,他自己可是身體力行,“理論與實踐相結合”的。陶老師崇尚墨家,主張兼愛,并推而廣之,做到真的“恩足以被禽獸”而不吃肉。他解釋說:“我吃素,不是由于宗教信仰,而是因為不忍。”真的,“行人試各捫心自問,誰肯將刀割自身?”決不“以羊易之”。
我從陶老師處獲益最多的地方是他對作業(yè)的詳細批改。有一次,一位同學的作文開頭一句是:“遠遠的東方,太陽正在升起?!碧绽蠋熢谡n堂講評時,在“的”字后面加了個逗號,變成“遠遠的,東方,太陽正在升起?!边@一個逗點真了不起,把整個情景都變活了。古人有所謂“一字師”,陶老師這里“一點師”。張國超大為嘆服,把他那大得與身高不相稱的頭搖得和貨郎鼓一樣,惹得態(tài)度一貫嚴肅的陶老師也不禁笑了:“嘿嘿,你在干什么?”
(節(jié)選自孫開遠《愧無一善慰師魂》)
七
1941年,我級同學謝邦敏參加畢業(yè)考試。謝君素喜文學,是當時南開首席語文教師孟志蓀先生的弟子;但數(shù)理化成績欠佳。當他進入考場時,展開物理試卷一看,頓時目瞪口呆,竟然一題也答不出,白紙對晴天之后,只得交白卷。但心猶不甘,乃當場填詞一首,調寄《鷓鴣天》,詞曰:
曉號悠揚枕上聞,余魂迷入考場門。
平時放蕩幾折齒,幾度迷茫欲斷魂。
題未算,意已昏,下周再把電磁溫。
今朝縱是交白卷,柳嗜遠非理組人。
物理教師魏榮爵先生評卷時,也在試卷上賦詩一首,詩曰:
卷雖白卷,詞卻好詞。
人各有志,給分六十。
按南開校規(guī),主課一門不及格且補考仍不及格者,不得畢業(yè),只作為肄業(yè)。謝君物理獲六十分,乃畢業(yè),考入西南聯(lián)大,攻法律。畢業(yè)后,在北大法律系任助教,受中共地下黨委派遣進入北京市舊法院做書記,新中國成立后被任命為第一刑庭庭長,成績斐然。
我想,該不會有人責之魏老師竟然給分六十吧?殊不知這六十分卻使人才不致埋沒。至此,我不得不寫一筆本不需累贅的事,魏老師在南開教學水平之高,教學態(tài)度的嚴謹是有口皆碑的,決不是不負責任的胡亂評分的人。我將此事函叩魏老師,當書信寄達時,還有其他教師在座,均曰:“我等決無此膽量。”
(節(jié)選自王銓《評卷的魄力》)
章詒和說:“那一代人可能有很多缺點,但是拿出來還是很漂亮,每個人都有很多故事?!倍鴮σ凰鶎W校來說,也是如此。那些好玩的先生,那樣一批純粹的真人,他們離我們今天并不遙遠,但又似乎很遙遠了。讀著他們的故事,我恍若隔世;撫摸眼前的講臺,我喟嘆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