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江
十月一,送寒衣。轉(zhuǎn)眼間,已是外婆去世百天的日子。裊裊的紙錢的味道,把我的思念帶到了故鄉(xiāng)。
外婆家和我家隔一條小河。小時候,外婆疼的并不是我。也許在媽媽的姊妹們中間,媽媽也不是外婆喜歡的類型。外婆不追星,外婆是一位純樸的母親,誰是弱者外婆就喜歡誰。我小時候喜歡吃蔥(呵,到現(xiàn)在這毛病也改不了)。每當(dāng)我牽著耕牛犁地的時候,只要外婆能看得見,外婆準(zhǔn)能包著一頭巾的小蔥,顫顫微微的立在我的耕牛前面,示意我——是該緩干糧的時候了。當(dāng)時的我,能把外婆一頭巾的小蔥吃得干干凈凈,直吃得我嘴里木木的,好幾天償不到漿水的酸味。
本來外婆跟小舅住在一起,這也是我們農(nóng)村老家的“國際慣例”,也是外婆疼弱者的具體表現(xiàn)。再者說了,外婆自從嫁到這里來,就一直生活在這個院子里。前幾年,小舅領(lǐng)著一家人進城打工去了。這就有了問題了,外婆沒家了。不過,外婆還有個大兒子——就是我的大舅。外婆搬家了,搬到了我大舅家。我想著也一樣,都是兒子嘛,在哪兒還不就是吃個飯睡個覺。
熟料,外婆是身在曹營心在漢。真可謂時時處處在想著我小舅家的事??上У氖?,外婆的所想所盼,我小舅可能全然不知,也許還有點煩。有一年,外婆八十幾壽辰(我也記不清了),外婆領(lǐng)著我媽媽姊妹們到了我小舅家——其實是我外婆心中的家。媽媽姊妹們驚奇地發(fā)現(xiàn),小舅家的莊院里多了一大堆柴禾。外婆說,那是她每天在路上撿的廢枝枯條,想著小舅回家時,有了生火做飯和喝茶的基本燃料。大舅家樹多柴多,用不著外婆那么辛苦的撿拾。
常言道,多子多福。外婆有兩兒三女,孫子外孫子多得我都數(shù)不過來,外婆算得上是兒孫滿堂了???0歲的時候,外婆糊涂了,我們老家話叫“憨”了。外婆真是憨了,不管白天還是黑夜,她總是往外爬——外婆不能直立行走了。外婆爬的方向始終如一,那就是堅定不移地朝著小舅家的方向。有一次,要不是70多歲的大舅及時趕到,差點掉到懸崖底下去。
外婆常往出去爬,防不勝防。我們偶爾回去看望,外婆總是說了東忘了西,只是一個勁地說,下一次啥時候來?外婆是真孤獨。外婆是沒了家的孤獨。這話我可在農(nóng)村老家不敢說——大舅家不是家嗎?我家也就是我爸媽家不是家嗎?但是外婆很固執(zhí),外婆堅定地認(rèn)為,她的家就是小舅家,就是因長時間不住人而凋蔽得不成樣子的破宅院落。
外婆走了,她終于找到了自己的家,找到了自己永遠(yuǎn)的歸宿。
龐老師
我從小生長在甘肅定西一處貧瘠的大山里邊。那里交通不便,信息閉塞。我的小學(xué)就坐落在離我家?guī)坠镞h(yuǎn)的大山腳下,小學(xué)里有三位老師,三間教室。一三年級、二四年級各用一間教室,五年級是畢業(yè)班,特殊待遇,單獨使用一間教室。我的老師都是民辦老師,而且常常走馬燈似地更換。但有一位龐姓老師卻一直堅持教到我們畢業(yè)。
龐老師很年輕,臉有些黑瘦,三七開的發(fā)型常常收拾得油光锃亮。龐老師的穿著雖不算時髦,但也很講究,洗得干干凈凈。龐老師把一輛飛鴿牌自行車騎得快要飛起來了,那個神氣勁兒,比現(xiàn)在開寶馬車的人還要過癮。印象中,龐老師課講得一般,但搞起惡作劇來,卻和我們這些玩劣的山村孩子有得一拼。
我剛上一年級的時候,有一回上體育課,龐老師教我們隊列訓(xùn)練,也就是齊步走、跑步走之類的動作??赡苁菫榱吮M量走好一點兒,讓老師滿意,我自然是憋足了勁兒。結(jié)果是越走感覺越不協(xié)調(diào)。龐老師說:“世江同學(xué)走路像個當(dāng)官的!”此話一出,惹得全班學(xué)生哄堂大笑。我更不會走了,深一腳淺一腳胡亂走著。結(jié)果一不留神,褲子口袋里的一枚銅錢“鐺啷”一聲掉到了地上。這一幕,當(dāng)然沒逃過我們龐老師銳利的眼睛。下課后,龐老師把我叫到辦公室。他非常嚴(yán)肅地說,這枚銅錢哪兒來的?我說,是我從奶奶的柜子里翻騰出來自個玩的。他說,你還不知道吧?這枚銅錢是國民黨的,拿這枚銅錢的就是反革命,必須馬上送到公安局去。我當(dāng)時雖不知反革命是什么意思,但知道送公安局肯定是大事。我嚇壞了,也哭了。龐老師說,你選擇一下,你或者奶奶兩人送一個去公安局就行了。我當(dāng)時不假思索地說,把我奶奶送去吧。龐老師開心地笑了,就放我回去了。此后,這段笑話在我們鄉(xiāng)間流傳了很多年,因為奶奶疼我是出了名的,而我在關(guān)鍵時刻還是出賣了她老人家。
三年級的時候,有一次,龐老師講完課文,讓我們自個兒背誦,背會了就去他辦公室背。那次我背得挺快,就興高采烈地跑到龐老師辦公室。龐老師躺在床上,讓我把他桌子上的手絹拿過來。我非常麻利地去拿龐老師桌上的手絹,手絹很大,帶藍(lán)格格的那種。我拿起手絹,卻發(fā)現(xiàn)底下還有些軟乎乎的東西,定睛一看,是一條長長的蛇。我尖叫一聲,把手絹和蛇扔到了地上……那天的課文是怎樣背下來的,現(xiàn)在想不起來了。只記得中午回家都沒怎么吃飯。
有一回,不知村里誰家辦喪事,老師們都去了。這下,我們這群野慣了的孩子,自然就瘋了起來。我們玩各種各樣的游戲,都覺得不過癮。最后,就玩起了“打土仗”的游戲。其實,這是一種近乎實戰(zhàn)的玩法,就是拿土塊朝對方陣地上砸,有指揮的,有進攻的,有掩護的。拳頭大的土塊密集地朝對方陣地猛轟,那氣勢,真如千軍萬馬廝殺的場面,讓人亢奮。可不知什么時候,陣地突然靜默了,如同雙方將領(lǐng)同時下令停戰(zhàn)一樣。天哪,龐老師出現(xiàn)了。雙方將士乖乖地繳械了,一個個灰頭土臉,很有組織地列隊跟在龐老師的身后,進入龐老師狹小的辦公室。龐老師沒有批評我們,讓我們坐在他的床上,他還笑瞇瞇地端來了饃饃讓我們吃。我們好像過年吃飽串親戚的客人,一個個艱難地象征性地抓一點點放進嘴里,卻不敢下咽。末了,龐老師給我們每個人點了一支煙。誰要不抽就用棍子抽。有兩個同學(xué)就被棍子抽了。我才不想挨棍子呢,抽煙是我的強項。煙沒有過濾嘴。快抽完時,龐老師卻不讓扔,說要抽完,不能有一點浪費。這樣,我們幾個同學(xué)的嘴上就燙起了泡。
小學(xué)的記憶是快樂的。我們就像那崖面上的野藤一樣,自由自在地瘋長。雖有饑餓的煩惱,但我們總能找到抵消饑餓的各種玩法。我們這些野慣了的孩子,加上龐老師很另類的教育,性格變得更加堅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