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狼
摩托馬達“轟轟”作響,坐在摩托車后座上的陳小兵扭過頭,沖著老漢兒陳光桿大吼:不把白狗打死我就不回來了!
陳小兵的吼聲蓋過了馬達聲。
老陳家的人說話一向是大喉嚨,聲音大得像打雷,嚇得死人,一家人討論個啥事情,從屋后大路上經(jīng)過的人都會誤以為他家又在吵架,他們帶著幾分不屑幾分竊喜的心情說:看,陳家屋頭又在吵架了!一向以斯文面目示人的陳小兵受不了路人的這種誤會,平常說話總是很小聲,好像聲音稍微提高點兒就會嚇壞小朋友,沒想到,一急,一吼,就暴露出了老陳家的遺傳基因。
陳小兵有點兒氣急敗壞。
陳小兵相信陳光桿聽清了他的話。
陳小兵看到陳光桿的臉,瞬時變得一片灰白,就像冬天收割干凈后的田野一樣,毫無生機。
白狗掙著身子,呲著牙,朝著陳小兵“汪汪”地撲咬著。拴著白狗的鐵鏈子“嘩啦啦”直響,被白狗粗壯的身子一下一下地朝前掙著,眼看就要被掙斷了。
那鐵鏈子也太纖細了,陳小兵估計,要是纏在自己腰上,一運氣,準能一下繃斷。過去的反動派囚禁地下黨,要是也用這種鐵鏈子,估計他們早就越獄了,中國革命絕對可以提前二十年成功。陳小兵不無幽默地想道。
可是那白狗,幽默的不懂,親熱的沒有,滿臉的舊社會,仍然朝著陳小兵惡狠狠地吼著,聲音很兇,好像有莫大的仇恨。
陳小兵忙喊老娘出來把狗套好。
老娘應聲,從狹窄黑暗的灶屋挪出來。
灶屋很黑,被煙火熏了三十多年的土磚房,磚墻上是一層厚厚的灰黑色的絮狀物,隨時都會作仙女散花狀,在煙熏火燎中花謝花飛飛滿天。灶屋沒有窗戶,屋頂僅有的一片亮瓦,也早被煙熏得比鐵鍋還黑。灶屋里面大白天都要扯亮電燈。老娘老漢兒又是一輩子勤儉節(jié)約,電燈的功率,自從公元1986年夏天用上電的那年那月那日開始,就從來沒超過20瓦。陳小兵在自己家的灶屋出入,就像鬼子進村一樣,總會碰到這里撞到那里,然后墻上的絮狀物便會仙女散花,便會花謝花飛,讓屋里的一切再加上一層灰黑的染色劑,讓陳小兵變得灰頭土臉。雖然頭頂還亮著一盞15瓦的電燈,但陳小兵覺得,那發(fā)黃的燈光怎么也照不亮眼前的現(xiàn)實。
在陳小兵的記憶中,剛剛用上電燈時,灶屋里好像才五瓦的燈泡,都覺得那么明亮,那么燦爛,那么讓人心花怒放,可如今15瓦的燈光怎么還覺得那么昏暗呢?是自己的眼睛老花了,還是自己的心里黑暗了?陳小兵開始走神。
老娘已經(jīng)很老了,老得縮了水,個子越發(fā)瘦小,好像要縮到地里去了。老娘腳步篤篤篤,像一個陀螺樣,慢悠悠地篤到拴白狗的地方。陳小兵擔心她篤篤篤,會一不留神摔倒在地,就像陀螺停止轉(zhuǎn)動歪倒在地上一樣。陳小兵已經(jīng)做好了沖上前去扶住老娘的準備,但老娘還是穩(wěn)穩(wěn)當當?shù)睾V到了白狗面前。老娘自從嫁到天頂寨下來,在自家房前屋后這一畝三分地里,走了已經(jīng)半個世紀,熟門熟路,腳步再老,還是找得到平衡的節(jié)奏。
老娘用瘦筋筋的左手扯著鐵鏈子,對白狗說:各人屋里的人,你咬啥子咬?
在陳小兵的老家鄉(xiāng)下,把“自己”說成“各人”。
確實,“各人”屋里的人,白狗沒有任何理由對陳小兵如此不友善嘛。陳小兵怎么說都是白狗的主人嘛。
可是,陳小兵都已經(jīng)回家兩天了,白狗還是像第一次見到他一樣,又吼又叫又撲又跳,好像有殺父之仇奪妻之恨。陳小兵很委屈。
陳小兵說:我又沒得罪你,你吼恁個兇做啥子?
白狗不理他,依然咆哮,依然掙著弱不禁風的鐵鏈子,一副不把陳小兵撕成碎片誓不罷休的架勢。
老娘生氣了,伸出同樣瘦筋筋的右手,去打白狗的耳光,一邊打一邊教訓它:不聽話,不聽話!要挨打!
老娘的手舉得高高,落得輕輕,白狗一邊躲著老娘的巴掌,一邊還偷空朝陳小兵吠叫。
唉,人要是能跟狗講通道理,狗就不是狗了,人也不叫人了。陳小兵嘆口氣,無可奈何地走開——惹不起,躲得起。
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
老陳家出惡狗,這是天頂寨下十里八鄉(xiāng)都曉得的事情,誰要從老陳家的埡口上經(jīng)過,個個都是腿肚子打顫,因為老陳家的狗躲是躲不開的,它們會窮追不舍。他們老遠就喊:老陳老陳,把你屋那狗套好!而他們口中的老陳,也就是陳小兵的老漢兒陳光桿,則是一連聲地回答:套好了,套好了,你放心過路!
放心過路?哪里得放心咯!老陳家的狗連鄉(xiāng)黨委書記都敢咬,平頭老百姓還不敢咬?未必你的腿桿子比書記的腿桿子還硬?所以,盡管陳光桿已經(jīng)回話了,他們在經(jīng)過埡口時,還是面朝著陳家的房子,身子側(cè)著,像螃蟹一樣走路。直到走出一公里開外,感覺安全了,他們才把身子扳正,恢復作為人的正常行走姿勢。
鄉(xiāng)里人有個說法,哪家人的性子硬,哪家喂的狗就性子惡。人和狗,在同一頂屋檐下,吃同樣的飯食,吃成了同樣的性子。
老陳家的狗,說起來也真是威風,令人嘆為觀止。有一年,鄉(xiāng)黨委黃書記剛上任,來看望陳光桿這個過去一起爬冰臥雪的老戰(zhàn)友。書記同志高風亮節(jié),衣錦還鄉(xiāng)后,富貴不忘故人,把革命的友誼從遙遠的“北大倉”帶回了大西南,橫貫了大半個中國。沒想到,陳光桿領(lǐng)了他橫貫了大半個中國的友情,陳光桿家的狗卻不接受他挺胸凸肚的姿態(tài),半路上偷襲,一口咬下去,就把挺胸凸肚的書記同志咬回了鄉(xiāng)政府,也把老陳家出惡狗的傳說咬了出來,成了在十里八鄉(xiāng)流傳的關(guān)于黃書記的笑料之一。鄉(xiāng)民們常常一邊喝酒,一邊拍腳打手,把黃書記的若干笑料添油加醋,拿來下酒。
老話說得好,天大地大不如官大。又有一說是縣官不如現(xiàn)管。作為全鄉(xiāng)最大的父母官,黃書記的面子問題,是一個很嚴肅的政治問題。
后來,鑒于狂犬病對廣大社員同志的危害(當然我們都知道,實際是因為書記同志的面子問題),鄉(xiāng)里迅速掀起了轟轟烈烈的打狗運動,過去那些看家守院,在田野間自由戀愛從不搞計劃生育的狗們,此刻都被格殺勿論,殺得都快種族滅絕了。老陳家那條狗自然也不能留了。陳光桿性子再硬,也硬不過比縣官還厲害的“現(xiàn)管”?!仗熘?,莫非王土。還反了你個陳光桿不成?
當然,就算不涉及官民之間權(quán)勢的大小、地位的懸殊,作為退伍兵的陳光桿也不能明著對抗自己的老戰(zhàn)友啊。戰(zhàn)友戰(zhàn)友親如兄弟,歌兒里都是這樣唱的,你跟自己的戰(zhàn)友作對,那像什么話?
但是,我們那在部隊上操練過戰(zhàn)略戰(zhàn)術(shù)的陳光桿,按照鄉(xiāng)民們的說法是跑州過縣“學過習”的陳光桿,他還看過《三國演義》呀,他懂計策呀!于是乎,我們光榮的退伍老兵陳光桿同志就使計,來了個“明修棧道,暗渡陳倉”,說是把那條威名遠揚的狗打死了,還請在縣公安局當官同為戰(zhàn)友的大舅子出面,請黃書記來家里吃狗肉。其實我們都知道,那狗肉是別人家的狗打死后刳出來的肉,陳家的狗早已偷偷地送到了大山上的獵戶那里,當起了攆山狗。陳光桿從來都不舍得殺“各人”屋里的狗。說起來,陳光桿對“各人”屋里的狗比對兒子還好。
那條狗也不負昔日盛名,在大山深處打獵的時候,追兔子,攆麂子,撲野雞,咬野豬,戰(zhàn)果輝煌,忙得不亦樂乎,傳回來的消息讓陳光桿心情復雜,咬著旱煙桿半天不說話。
看著被自家的狗咬了后源源不斷找上門來講理索賠的人,陳小兵有一次很認真地同陳光桿商量,屋里不喂狗要不要得?說這話的時候,已經(jīng)是九十年代中期了,鄉(xiāng)里不少有點兒錢的人已經(jīng)搬到了公路邊居住,那條晴天滿天灰下雨滿路泥的省級公路儼然成了一個鄉(xiāng)場,在這疑似鄉(xiāng)場上居住的人,走起路來昂首闊步,都快把自己當成城里人了。
“狗咬一口,白米三斗”,這是鄉(xiāng)下的老規(guī)矩。照這個賠法,陳家辛辛苦苦種一年稻子打出來的大米,全部賠光還要倒貼。幸好有些人只是被陳家的狗嚇了一跳,咬破了點皮,沒有傷筋動骨,并無大礙,陳光桿厚著臉皮賠些小心,也就算了。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低頭不見抬頭見,看到一向硬氣的陳光桿臉紅筋脹說軟話,沒有哪個硬要陳光桿按“一口三斗”的標準賠償。
聽到陳小兵這樣說話,陳光桿不高興了。
但陳光桿不高興歸不高興,家長的歷史權(quán)威卻無法繼續(xù)使用了,因為說這話的陳小兵已經(jīng)不是昔日被他巴掌腳尖踢打得滿地滾滿地爬的犟牛兒了,而是一個穿著軍裝的解放軍戰(zhàn)士。一個穿上了軍裝的人,哪怕他是你的兒子,你也不能隨便吼他,更不能對他巴掌腳尖對待,因為他已經(jīng)是國家上的人了,他歸國家上管,不再歸你這個老漢兒管了。同樣當過兵的陳光桿就不得不認真對待陳小兵的建議。
看到陳光桿不吭氣,陳小兵又跟進了一句:喂一條狗也沒得好大作用噻。
沒得作用?陳光桿“騰”地一下站了起來:我這個屋哪個守?未必你回來守?
穿著軍裝的陳小兵當然不可能跑回來為自己家站崗放哨,因為他現(xiàn)在的職責是為國家站崗放哨。為國家盡忠,就不能為自己家盡孝,舍小家顧大家,這是穿上了軍裝的年輕人們的光榮職責,這也是部隊里指導員、教導員、政委們?nèi)諒鸵蝗战逃慕Y(jié)果。再說,陳小兵打算在部隊干一輩子,啷個可能回來守這個破家窮家?
陳小兵不好回答陳光桿強硬的反詰,但他心里還是不大接受陳光桿的說法。陳小兵想:窮得風都吹得透墻壁的家,還需要專門放一條狼一樣兇猛的狗來守衛(wèi)嗎?
當然,這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時的陳小兵人年輕,也沒從書上讀到“破家值萬貫”的人生哲理,所以盡管表面上他沒反駁陳光桿的意見,其實肚子里是不同意的——按照書面語的說法,那叫“腹誹”。
陳小兵的哥哥陳大強騎著摩托車進來了。
陳大強沿著剛剛開通的機耕道,把摩托車一直開到了地壩下邊,然后支起腳架,把摩托車斜著停到了臺階下面。
這幾年,老家鄉(xiāng)下大搞新農(nóng)村建設(shè),公路邊的房子越建越多,一排排鋪開來,真的就是一個小城鎮(zhèn)的感覺了,住在公路邊的人好多人家都不再耕種了,城里人的感覺已經(jīng)像模像樣了,就像“做酒”請客都不再像過去住在鄉(xiāng)里由自己人操辦了,而是請專司辦酒席的人操辦,主人家只需出錢就可以了——這和城里人請客吃飯還有什么區(qū)別嗎?
自來水,電冰箱,洗衣機,帶數(shù)字機頂盒的電視機,部分人家甚至還添置了小汽車,更有錢的人則干脆搬到二十多公里外的縣城居住了——現(xiàn)在說他們是城里人,那是毫無夸張之處了。
這個時候,離省道較遠的鄉(xiāng)里,交通也比過去方便了好多,四通八達的機耕道像網(wǎng)絡(luò)一樣爬滿了大地。機耕道修到了老院子里,老院子里的人卻都沿著機耕道搬到了公路邊去住,剩下被機耕道串連起來的空落落的老院子,像一串串掏空了瓤的葫蘆,風吹來,只聽到空空的“嗚嗚”聲響,像哪個受了委屈的婦女在暗夜里哭泣。
好像修機耕道的惟一目的就是為了把人輸血一樣輸出去。院子里除了幾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再就是零零星星幾條狗,晚上有個啥動靜都叫不成氣勢。不像過去,稍有點兒風吹草動,便一狗叫罷百狗叫,叫得鄉(xiāng)村的夜晚像沸騰的大鐵鍋,好不熱鬧。
白狗一聽到摩托車響,就開始吼叫,開始一掙一掙地撲咬,細鐵鏈子掙得“嘩啷啷”響。
陳小兵的哥哥陳大強,綽號陳大炮,在嗓門兒上頗得陳光桿的真?zhèn)?,聽到白狗狂叫,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只見他怒發(fā)沖冠,像一條天不怕地不怕的梁山好漢樣,對著白狗就沖了過去:你個狗日的狗,見了老子還要咬?
白狗有點怕他,縮回了身子,卻并不準備罷休,仍然嘴里“唔唔”著示威,一副鴨子死了嘴殼硬的架勢。
咦,原來白狗怕惡人?陳小兵覺得有點好玩兒。
陳大炮聽說白狗這幾天一直對陳小兵又吼又跳,就說:這條死狗膽子小得很,在路上遇到“別個”,嚇它一下,它就躲得蠻遠。
“別個”同樣是土話,翻譯成普通話就是“別人”。
這就怪了,這么膽小的狗,怎么偏偏對自己又吼又叫好幾天都不罷休,難道它不怕自己收拾它?
怕!它怕挨打!陳大炮聽到陳小兵這么說,便得意洋洋地講起了他在跟白狗斗爭中的光榮戰(zhàn)績。
據(jù)陳大炮自我介紹,有一次,陳大炮為老娘老漢兒用摩托車馱米回來,白狗一如既往地又吼又叫又咬又跳,把他惹毛了,于是把吊在腰間的橡膠警棍抽出來,把被鐵鏈子拴著的白狗狠狠地打了一頓,打得它從此一見到陳大炮就畏畏縮縮,不敢大聲出氣。
陳小兵聽到了“警棍”兩個字,以為自己聽錯了,面露不解之狀。在陳小兵的心目中,滿嘴跑火車的陳大炮怎么也跟“警察”扯不上關(guān)系呀,他怎么就用上了警棍呢?
陳大炮似乎早就預料到了陳小兵的詫異,昂著頭說:我那時在村里當干部,治安也歸我管噻。
哦,原來是這樣。陳小兵笑笑。陳小兵當然清楚陳大炮早幾年當過幾天村干部的事實,按照如今農(nóng)村城市化年代時興的說法是“村官”。這事陳大炮嚷嚷得連睡在墳墓里幾十年的老祖宗都知道了。陳小兵也知道陳大炮的真實“料道”?!傲系馈笔菑V東話,翻譯成普通話就是“本事”。這話的意思就是,陳小兵知道陳大炮腰桿上吊那橡膠警棍,充其量不過是聾子的耳朵,擺設(shè)一個,根本不可能指望平時吹牛皮吹得破天的陳大炮會揮動著警棍和壞人壞事做英勇不屈的斗爭。但是,那條警棍多少還是起了點作用,至少在白狗身上發(fā)揮了作用,讓它見識到了人民民主專政的威力。
想到陳大炮屁股后面成天晃蕩著一條塑膠警棍,像騾子的第五條腿一樣既滑稽又丑陋,偏偏他自己還感覺良好;就像一個人模狗樣西裝筆挺的家伙走在大街上,但褲子的前門卻悄然大開一樣,陳小兵又笑了起來。
陳大炮也跟著笑了起來。
老陳家的狗兇是兇,歷來都是認主人的。陳小兵記得,自己自從當兵離開家以后,家里養(yǎng)的狗,不管是以前見沒見過他,一見到他回來,立刻就搖頭擺尾,把尾巴搖成了一朵花。陳小兵都覺得奇怪,明明以前從沒見過的狗,怎么才見面幾秒鐘就跟在自己屁股后面搖尾巴,搖得像朵狗尾巴花?
老娘就說:我屋里的狗認得人。
的確,老陳家過去那些狗,跟陳小兵好像上輩子是兄弟一樣的親熱,一見了陳小兵,就黏著他不放,歡喜得“嗷兒嗷兒”直叫。于是下一次陳小兵回家——通常都是隔了兩三年,就會向老娘問起,那狗去哪兒了?
那些狗,通常短命哦,有的是被毒藥毒死了,有的是吃骨頭卡住喉嚨卡死了,有的是生病病死了,總之陳小兵每次回家見到的狗都不一樣。還好,那些狗無一例外都對他很親熱,就像上輩子的兄弟一樣親熱。
大哥,緣分吶!范偉是這樣說的。
每每看到年紀已經(jīng)老大不小的陳小兵和狗玩到一起,老娘就想起陳小兵兄弟們小時候的情景,老眼里就忍不住淌淚。
老娘說:那個時候,你兩弟兄蹲在灶門口,縮成一堆堆兒,像個小貓兒。
老娘想起了陳小兵陳大強兄弟倆小時候的事情,忍不住去揩眼睛。
陳小兵也回想起了小時候的事情。那時老娘還不老,在煤灶上煮飯,兄弟兩個說怕冷,就蹲在灶門口,任老娘怎么叱罵都不挪窩。老娘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都覺得絆腳,就喊,“起開——”
“起開”是鄉(xiāng)里人呵叱狗兒的專用語。老娘喜歡把兒子當成狗兒來稱呼,一說起他們兩弟兄,就是親親熱熱的“我的狗兒呢——”
可是,老娘口中的“我的狗兒”們后來都長大了,都出了遠門,不再蹲在灶門口絆她的腳了,再想呵叱“起開”時,只能呵叱真正的狗兒了,而不是她親親熱熱的兒子陳小兵或者陳大強了。
有一陣子,陳小兵兩年沒寫信回家。那時他在部隊上當兵,執(zhí)行任務(wù)負了傷,出于保密的需要,他硬是兩年沒跟家里聯(lián)系。兩年里,老娘得不到陳小兵一丁點的消息,那簡直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尸。同去當兵的人回來探親,喝醉了,說見到陳小兵被抬上救護車,再就不知下文了。這些話拐彎抹角地傳到了老娘的耳朵里,老娘眼睛都哭壞了,從此落下個見風落淚的毛病,再也沒好過。
陳大強比陳小兵大十歲,他更早離開家。但陳大強在外面東奔西跑混了幾年,啥名堂也沒混出來,最后是一路蹭吃蹭喝,近乎以討口要飯的方式徒步走回了老家。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無奈。后來陳大強就在老家討了婆娘,然后在公路邊開了個茶館,供人打麻將,靠賺臺費和茶水費過日子。在此期間,鄉(xiāng)村里的能人逐漸流失,他們都去了遠方,而一直留守鄉(xiāng)村的陳大強越發(fā)顯得像個能人了,于是他的嗓門兒一路走高,最終在逐漸變得像城鎮(zhèn)的鄉(xiāng)村里擁有了“陳大炮”這個綽號,以至于有人以為他真的就叫陳大炮,在收到陳大炮的賀禮時在禮簿上認認真真地寫上“陳大炮”三個字,弄得我們那在農(nóng)村城市化年代的能人陳大炮哭笑不得。
鄉(xiāng)里人背后都說陳大炮兩口子都是鉆到錢眼兒里去的人,尤其是陳大炮的婆娘黃翠兒,一分錢恨不得掰成兩分錢花。黃翠兒對老娘不陰不陽的,老娘很不喜歡她,老娘跟其他婦女老婆婆一樣說過黃翠兒貪財?shù)脑?。老娘在她嫁過來之前就不喜歡她,所以老娘也很少走出老屋,去公路邊陳大炮的麻將館閑坐。再說了,麻將館里呆著的都是些賭徒,道不同不相為謀。過去老陳家的人一不抽煙二不賭博三不偷摸扒搶,現(xiàn)在陳大炮居然開起了專供人賭博的麻將館,老娘老漢兒都覺得臉上掛不住,都不大愿意去陳大炮那兒,即使趕場必須要路過,也都是走馬路的另一邊,而決不跨進陳大炮的麻將館一步。
當兵第四年,陳小兵回鄉(xiāng)探親。那時他早已傷愈,卻仍然沒對老娘老漢兒提在部隊受傷的事情。看到屋里的狗在老娘和自己跟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老娘又和從前一樣喊他“我的狗兒”時,他仿佛又看到了自己當年蹲在灶門口的瘦弱身影,心里一軟,差點就動了脫下軍裝回鄉(xiāng)陪伴老娘老漢兒的心思。
畢竟是當了幾年兵的人,陳小兵心硬。狠了狠心,陳小兵還是穿著軍裝再度離開了家,返回了遠在大西北的戈壁灘,把老娘老漢兒撇在天頂寨下的老房子里。
白狗再一次沖著陳小兵咆哮的時候,陳小兵終于憤怒了。
五天了!
陳小兵已經(jīng)回家五天了,要是按小時計算,得有一百二十個小時了。一百二十個小時,陳小兵每次都笑臉對著那條白狗,是塊冰都該捂熱了。你就是條銅狗鐵狗也該搖尾巴了吧?可是那可惡的白狗硬是油鹽不進,一見陳小兵的面,甚至一聽到陳小兵的聲音,就又吼又跳,一副不把陳小兵撕成碎片決不罷休的架勢。
是可忍孰不可忍!
陳小兵腳步“噔噔噔噔”,對直沖了過去。
陳小兵速度很快,像過去在部隊時準備拼刺刀一樣的架勢。
白狗掉轉(zhuǎn)頭,縮了縮身子,尾巴夾在襠里。
陳小兵覺得它已經(jīng)被嚇住了,誰知一轉(zhuǎn)身,白狗又“汪汪汪”地吼了起來。
讓你吼!老子讓你吼!陳小兵轉(zhuǎn)身再度沖過來,躬著腰,臉正對著白狗,虎視眈眈的模樣。一副準備老鷹捉小雞的架勢。
對付這樣一條鄉(xiāng)下的土狗,即使是赤手空拳,陳小兵也有信心。軍隊教給了陳小兵不少殺生奪命的招數(shù),就算是條藏獒,陳小兵也相信自己可以一腳把它踢成死狗。
白狗顯然有些害怕,眼神躲閃著,一邊又心有不甘地繼續(xù)“汪汪”著。那聲音已經(jīng)弱了許多。就像一個小孩,哭了半天沒人理,最后他的哭聲就變成了象征性的“嗯嗯”聲。
陳小兵瞪著白狗,白狗躲閃著眼神,一人一狗就這樣對峙著。
關(guān)鍵時候,陳光桿出現(xiàn)了。
陳小兵回頭看了一下。
陳光桿的臉上沒任何表情。
白狗仿佛得到了陳光桿的鼓勵,吼叫聲又大了起來。
剎那間,陳小兵的憤怒達到了頂點,順手抄起一根竹扒,朝白狗沒頭沒腦地打了過去。
白狗一邊躲閃,一邊仍然頑強地吼叫著。
不知不覺中,陳小兵抄在手里的竹扒竟然使出了少林棍法,手腕翻動中,竹扒上下翻飛,像鞭子一樣密密麻麻地抽過去。白狗被他打得連連退縮,張開的大嘴上不知挨了好多下,在躲避擊打時,它已經(jīng)顧不上吼叫了。要不是陳小兵手上有分寸,白狗早被打成了死狗。
打得好!打死它!打死它好燉火鍋!一個聲音突然在陳小兵身后響起。
陳小兵回頭一看,嫂子黃翠兒不知道啥時候來到了老屋。黃翠兒自從搬到公路邊居住后,很少回到老屋來。盡管只有一里多路的距離,但黃翠兒總覺得回一趟老屋就像重新回到了過去的貧困生活里。所以黃翠兒不是萬不得已不會回到老屋來的。
陳小兵在看到黃翠兒幸災樂禍的表情的同時,也看到了遠遠地站在地壩另一邊的陳光桿臉上的表情,那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很復雜的表情。少林棍法再也施展不出來了。陳小兵感覺白狗是那英勇不屈的地下黨,而自己則成了殘暴的劊子手。一松手,竹扒掉在了地上。白狗還在“唔唔”地示威,陳小兵已經(jīng)沒了跟它繼續(xù)較量的心情,轉(zhuǎn)身走開了。
大年二十九的中午,陳大炮和黃翠兒都回到老屋,一家五口人準備吃團年飯。陳大炮的兒子陳鐵正在部隊當兵,過年時回不來。前兩天他給陳大炮打電話,父子倆約好了,吃團年飯時,他打電話到爺爺這里,然后他要給長輩們逐個拜年。
本來陳大炮還有麻將要打的,因為陳鐵要打電話回來,于是他狠了一下心,把幾個麻友暫時撂下了。部隊上不讓隨便打電話,只有過年過節(jié)時才允許打電話。陳大炮就這么一個兒子,兒子就是他的驕傲,是他跟麻友們打嘴仗時最好的精神援兵,所以他不想錯過陳鐵從部隊打回來的每一個電話。離開麻將館時,陳大炮跟麻友們約定了:中午兩點鐘開戰(zhàn)。
按照鄉(xiāng)村的規(guī)矩,吃團年飯要到大家庭中最尊長的那一家去。其實這頓飯是要晚上吃的。過去都是在晚上吃團年飯的,吃完飯后,一家人圍著爐火守歲,守到夜里十二點,等那個叫“夕”的怪物被除掉,放一通火炮慶賀一番,然后才能去睡覺的。
但是這些年來,自從周圍的人家紛紛搬去公路邊居住后,吃團年飯的儀式漸漸簡化,有的人家中午吃團年飯,有的人家是早上吃團年飯,有的人家甚至提前一兩天吃團年飯,還有的人家都沒辦法吃團年飯——一家人中有好幾個還在廣東或其他地方打工沒回來,真正的團年飯那是沒得吃,最多只能吃個名義上的團年飯。
老陳家的團年飯也是個名義上的團年飯,因為陳光桿的長孫(也是目前惟一的孫子)陳鐵在部隊當兵,過年回不來。
作為老陳家名義上的當家人,陳光桿是陳大炮和陳小兵的老漢兒,除夕當天的團年飯,無論如何都要在他的老屋里吃。這件事情是沒得商量的。陳大炮曾經(jīng)提過建議,將當天的團年飯搬到他那兒去吃。陳光桿說:你等老子死了再說!一句話就把陳大炮的嘴堵住了。不過為了照顧陳大炮的麻將生意,一家人還是將團年飯改在了中午吃。
這兩年,打麻將的人越來越多,過去打麻將還分個農(nóng)忙農(nóng)閑,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所謂農(nóng)忙不農(nóng)忙了,反正種田不掙錢,在田里弓腰駝背一整年,還不如在外打工一個月。所以,好些人都把責任田扔給別人了,有些還勉強保留責任田的,每到農(nóng)忙時都是請人來代為耕種,一天多少錢,就跟給上班的工人發(fā)工資一樣。買“六合彩”的人也越來越多,有些有錢的人還學著城里人的模樣抽起了白粉。
形勢比人強,在陳光桿作出這個決定時,陳小兵想到了這樣一句不合時宜的話。
很多已經(jīng)搬到公路邊居住的人家,這時都紛紛返回鄉(xiāng)里的老屋,和留守老屋的老人家們吃團年飯。有些遠在數(shù)千里之外打工的人、做生意的人、考上了公務(wù)員的人,這時也返回了老家,從在公路邊的現(xiàn)住處,大包小包地拎著,回到老屋來?;鹋凇班栲枧九尽钡卣?,大人喊,小孩叫,黃狗汪汪,黑狗也汪汪,荒涼了一年的老院子,這時終于恢復了一些生氣。
一家人接完陳鐵的拜年電話,圍著方桌吃團年飯的時候,白狗不知怎么也跑進了堂屋,在桌子下面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陳小兵以為它還會朝自己吼叫,就提醒老娘把白狗套好。白狗卻沒再吼叫。陳小兵感覺它已經(jīng)被自己打怕了,不會再吼了。顯然陳光桿也是這樣認為的,他說:不要緊。老娘也說:這回在屋里,不得的。
“不得的”是土話,意思是不會那樣做。
陳小兵當然希望白狗“不得的”,那樣自己就會在老家過一個舒心的年,過完年后,再回到廣東打拼。這些年來,陳小兵一直混在廣東,沒混出個名堂,沒混上個老婆,也沒混到房子車子票子,在那些開著小車回鄉(xiāng)過年的同鄉(xiāng)面前多少有些自慚形穢。好在經(jīng)過若干年的積累,人脈有了,經(jīng)驗也有了,發(fā)財?shù)目赡芊路鸷诎道锏臒羲?,總在前方不遠處閃爍。指日可待呀!一個跟陳小兵關(guān)系要好的風水大師說陳小兵的命是大富大貴,陳小兵就暗喜,猜測自己今年會不會發(fā)財。都說“風水輪流轉(zhuǎn),明年到我家”。陳小兵經(jīng)常偷偷地拿自己跟那些已經(jīng)發(fā)達了的同鄉(xiāng)比較,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比別人蠢,也不比別人朋友少,怎么就沒賺到足夠娶妻生子買房買車的人民的幣呢?
琢磨來琢磨去,陳小兵覺得最大的問題可能出在自己的性格上。陳小兵的性格和陳光桿一樣,老娘說他們兩爺子都是茅廁里的石頭,又臭又硬。陳小兵就暗暗下決心:從今天起,放低身段,笑口常開……
由以上兩句話我們推知,在下這個決心時,陳小兵肯定是聯(lián)想到了海子著名的詩句:從今天起/劈柴喂馬/關(guān)心糧食和蔬菜……
陳小兵覺得,改變命運要從改變性格做起,而改變性格要從對待白狗的態(tài)度做起。
陳大炮急急忙忙地扒了一碗飯,就騎著摩托出去了。一幫麻友在等著他,他早就等不及了。飯可以一頓不吃,麻將卻不能一天不打——普天之下,有比打麻將更重要的事情嗎?黃翠兒也撇下飯碗,跑出大門,追上剛剛發(fā)動的摩托車,然后摩托車“嗚嗚”地嘶吼著,沿著機耕道一跳一跳地竄了出去,留下一團黑煙在竹林邊慢慢消散。
陳大炮和黃翠兒一前一后跑著離開時,陳小兵看了一眼老娘老漢兒,發(fā)現(xiàn)他們臉上很平靜,一點兒多余的表情都沒有,也就把想說的話和著大塊的回鍋肉一起咽了下去。
剛剛回到老家那天,是陳大炮騎著摩托車去鄰鎮(zhèn)的街上接陳小兵的。陳大炮希望陳小兵就住在他那麻將館的樓上。陳大炮的樓房在公路邊的聚居區(qū)中段,這個昔日的鄉(xiāng)政府所在地、今日的村委會所在地算是繁華地段了,幾乎可與廣州的上下九、武漢的漢正街、成都的春熙路相媲美了。在接陳小兵之前,陳大炮已經(jīng)讓婆娘黃翠兒把飯菜準備好了,陳大炮也把要向其他居民介紹陳小兵的話打好了腹稿(陳大炮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把住在公路邊的人當成農(nóng)民,而是當成了居民)。沒想到,陳小兵一下摩托車,就背著包回了老屋,任陳大炮怎么留也留不住。陳大炮和黃翠兒兩口子氣得話都說不出來。
陳大炮的生氣其實沒啥道理,兄弟倆相差十歲,陳大炮開始在外面的世界東奔西跑時,陳小兵還穿著開襠褲玩尿泥巴呢。何況兄弟倆的性格差異也蠻大,總是尿不到一個壺里。陳大炮總喜歡拿陳小兵在外面的光輝事跡在鄉(xiāng)人面前吹噓,說陳小兵在外面跟省長都握過手。但陳小兵其實最反感別人把他跟當官的扯在一起說事兒。就算我跟省長握過手,關(guān)你卵事?陳小兵差點兒就把這話罵給陳大炮聽了。
吃完飯后,照例要喂狗。老家鄉(xiāng)下的規(guī)矩,人吃完后是狗吃,人吃什么狗吃什么。逢年過節(jié)時,狗的吃食里同樣要有魚有肉。
老娘要去喂狗,陳小兵搶過碗,說:我去喂。
陳小兵還多挾了兩塊又香又肥的回鍋肉。
這幾年老娘已經(jīng)不再喂豬了,家里吃的肉都是陳光桿拿錢去鄉(xiāng)場上割的。當然了,割肉的錢是陳小兵和陳大炮給的。老娘老漢兒干了一輩子農(nóng)活兒,到老了,干不動了,到了城里人退休的年齡,卻沒有退休金可拿,只有靠兩個兒子出錢養(yǎng)老。陳小兵覺得讓老娘老漢兒享受退休待遇,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
改變命運,要從關(guān)心白狗做起。
吃誰的飯,聽誰的話。無論是人還是狗,道理都是一樣的。
白狗顯然也知道陳小兵準備喂它,于是在門檻邊徘徊,準備跳出門檻,奔向它的食槽。
白狗的食槽在臺階上、屋檐下。
陳小兵雙手端著碗,左腳跨出門檻,右腳正準備離地時,右大腿突然被狠狠地撞擊了一下。如前所述,陳小兵當過兵,當過兵的陳小兵訓練有素,手端得很穩(wěn),碗沒摔,碗里的米飯、蔬菜和肉片也沒撒。幾秒鐘過后,一種遲到的疼痛終于到達了,大腿上火辣辣的。
陳小兵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剛剛被白狗咬了一口!
接到陳小兵的電話時,陳大炮正在麻將桌上“唏里嘩啦”地“搬磚”。過去他們把打麻將說成“修長城”,最近又將“修長城”通俗化為“搬磚”,言語中,頗有大俗大雅之風。據(jù)說,現(xiàn)在的城里人就流行這樣講話。
正在“搬磚”的陳大炮并沒有馬上接聽電話。電話響了好一陣,電話鈴聲重復了N遍,“對你愛,愛,愛不完……”陳小兵估計他不會接了,正準備摁掉時,“愛不完”的歌聲一下子變成了陳大炮的聲音,當中還夾雜著“搬磚”時“嘩啦啦”的響聲。
終于愛完了?陳小兵小聲地說了一句。然后又提高聲音,說,我遭狗咬了。
啥子?陳大炮一邊拍著麻將牌,一邊問。麻將牌拍在桌上的聲音很清脆。陳小兵幾天前去了一趟麻將館,發(fā)現(xiàn)麻友們打牌時,喜歡用力將麻將牌拍在桌上,拍得斬釘截鐵,拍得擲地有聲,拍得豪情萬丈,簡直比過去的官老爺們斷案時拍驚堂木還響亮還威風凜凜。
我遭狗咬了!陳小兵有點兒惱火,提高音量,大聲吼道。
一邊聽著他打電話的陳光桿,惴惴不安地觀望著他。
老娘作勢,說:狗日的狗,該挨打了!
老娘說這話時,偷偷地看了一眼陳小兵。
陳小兵沒理他們。
陳小兵被白狗咬了一口后,滿以為老娘老漢兒馬上就會表態(tài),比如把肇事的白狗打一頓,或者叫陳小兵趕緊去醫(yī)院打狂犬疫苗,可他們只是看著,并不作聲。陳小兵心里就有點兒不高興了。這不高興就不單單是沖著白狗去的,還捎帶著對老娘老漢兒也有點不高興了。陳小兵這時才體會到當年黃書記被自己家的狗咬了后的心情,那滋味,真是欲說還休??磥?,要想知道被狗咬了是什么滋味,一定要親自被狗咬一口。
還是陳大炮反應快,一接到陳小兵的電話,二話不說,馬上丟下手中的麻將牌,騎著摩托車,飛一樣地趕回了半個小時前才剛剛離開的老屋。
走走走,去街上打預防針!陳大炮急吼吼地說。
不得嘛?老娘小心翼翼地問。
老娘的意思是,不打預防針也不會有問題吧?
不得?陳大炮鼓起眼睛,早就喊你們把狗套好,你們不套,這下把小兵咬到了!
老娘不說話,一臉愧疚。
你這個狗日的狗,討嫌得很!陳光桿拿著一根竹條子,走到一邊去,準備捉那肇事的白狗來問罪。只是那白狗早已逃之夭夭,在田埂外的干田里晃蕩著。初春的田野里,殘存的稻茬干枯得發(fā)黑,一些細弱的青草剛剛探出頭來,好奇地打量著在幾分鐘前肇事的白狗。
陳小兵往口袋里揣了一沓錢,然后跨上早就發(fā)動了的摩托車。
老娘看著他往口袋里揣粉紅色的鈔票,問:打預防針要恁個多錢吶?
陳大炮沒好氣地頂了她一句:你以為?
老娘就不說話了,可憐巴巴地望著陳光桿。
陳光桿接了一句:打完針早點兒回來!
火氣正大的陳小兵扭過頭,沖著心懷愧疚的陳光桿吼:不把白狗打死我就不回來了!
天下著小雨,冷嗖嗖的北風吹著,不一會兒,小雨變成了雨夾雪。
這樣的天氣,把褲子全部脫掉,光著屁股讓醫(yī)生打一針,然后還要用冷水蘸著肥皂反復擦洗,這是什么滋味兒?洗了一遍又一遍,足足洗了半個小時,陳小兵都凍感冒了??墒?,這是醫(yī)生要求的,醫(yī)生說只有這樣才能盡量減少患上狂犬病的機率。
醫(yī)生的白大褂不太干凈,陳小兵還注意到醫(yī)生沒戴白帽子。
打針時,陳小兵盯著醫(yī)生白大褂上的一個破洞,聽著醫(yī)生跟陳大炮交談。
陳小兵離開老家十多年,已經(jīng)講不好方言了,必須要講方言時,常常開口忘詞,不得已又切換為普通話。這樣,陳小兵講起來吃力,別人聽起來更吃力。于是陳大炮便自告奮勇地代言。陳大炮先是跟醫(yī)生說我兄弟遭屋里的狗咬到了,然后又說我兄弟在外頭當記者,跟省長都握過手的。
聽到這里,陳小兵皺了皺眉頭。
陳大炮說得興起,沒注意到陳小兵的臉色。
看樣子陳大炮跟醫(yī)生挺熟,他眉飛色舞地講著,醫(yī)生也聽得津津有味。一支狂犬疫苗打完了,一支破傷風也打完了,醫(yī)生叫陳小兵去后面的廁所里用肥皂反復擦洗傷口,然后又一屁股坐下來,聽陳大炮講陳小兵在外面的那些光輝歲月。
陳小兵是看著手機上顯示的時間,不多不少擦洗了半個小時,然后提上褲子,走出廁所,去衛(wèi)生院二樓找護士打點滴。當然,這也是醫(yī)生吩咐過的。
如果說樓下的門診室還勉強說得過去,相對于一個鄉(xiāng)鎮(zhèn)衛(wèi)生院來講,樓上的注射室簡直讓陳小兵大吃一驚:房間又臟又破,擠滿了大人小孩,穿粉色工作服的小護士,隨隨便便在房間里的水龍頭下洗一下手,就動手給病人們掛上了點滴。注射室里沒有足夠的凳子,只有馬上要扎上輸液管的病人才能臨時在一條方凳上坐一下,一旦掛上了輸液瓶,病人是大人的就得自己手拿著瓶子,病人是小孩的得大人幫著舉瓶子,然后站到狹窄的過道上慢慢等待,等待瓶中的液體一滴一滴地進入體內(nèi)。
站在擠擠挨挨的過道里,陳小兵擔心自己沒感染上狂犬病毒,卻在這里染上莫明其妙的其他病毒。但他沒辦法當著幾十個同樣輸液的同鄉(xiāng)說出自己的擔憂,只好硬撐著。好不容易才等到瓶中的液體全部滴進了體內(nèi),護士拔了針頭,要陳小兵坐下來觀察十分鐘再走。陳小兵說:我下去坐十分鐘好了。陳小兵是用普通話說的這句話,說完后,也不管護士是否聽明白了,轉(zhuǎn)身就“噔噔噔”地走了下去,腳上的軍用皮靴踩得“嘎嘰嘎嘰”響。
陳大炮跟醫(yī)生聊得熱火朝天,見陳小兵下來了,站起來,準備去發(fā)動摩托車。
醫(yī)生也站起來,跟陳大炮打招呼:趕場天過來耍喲。
陳大炮答應得快:楊醫(yī)生有空去我那里打麻將嘛。
陳小兵這才知道那個穿著破舊白大褂沒戴白帽子的醫(yī)生姓楊。
然后兩個人就在一連聲的“要得、要得”中戀戀不舍地分手。
我不回去!陳小兵平靜地說。
已經(jīng)發(fā)動了摩托車的陳大炮大惑不解地望著陳小兵。
陳小兵面無表情。
明天就要過年了哦。陳大炮這樣提醒陳小兵。
陳小兵不再多說什么,轉(zhuǎn)身就往鎮(zhèn)街的熱鬧處走。陳大炮只好慢慢地開著摩托車,跟在他的后面。
兄弟兩個都是一樣的倔脾氣,陳大炮平常總是咋咋呼呼,但在弟弟陳小兵面前,他從來都是沒脾氣的。黃翠兒曾經(jīng)為此罵陳大炮不要臉,說他在他兄弟面前像條狗一樣低聲下氣。陳大炮火冒三丈地反擊:他是我兄弟,他本事又比我大,我讓著他有啥子不對的?
陳大炮把摩托車開到了一家旅館前面,叫正在里面打麻將的老板“寫個房”。在鄉(xiāng)下土話中,開房叫“寫房”。
陳大炮“寫”好房,陳小兵也走到了。店老板用土話跟陳小兵打招呼,陳小兵冷著臉,沒應,直接就上樓了。陳大炮趕緊向店老板賠了個笑臉,然后又搶在前頭,給陳小兵打開了樓上房間的門。
雖然是鄉(xiāng)鎮(zhèn)的旅館,彩電熱水器一應都有,床上用品也還干凈,陳小兵就住下了。
陳大炮還是想勸陳小兵回去,他說:你回來過年,卻住在旅館里頭,別個要說我們咯。
陳小兵說:我這是回來過年嗎?我是回來遭狗咬!
陳大炮馬上就掉轉(zhuǎn)槍口,開始炮轟老娘老漢兒:我早就喊他們把狗套好,硬是不聽。我喊他們出來住,老漢兒說出來住不慣——我就搞不明白了,那個又破又爛的老房子,守著它有啥子意思?
陳小兵沒接他的話,按照自己的思路說話:你回去問他們一聲——到底是人重要還是狗重要?要是狗重要,我就不回去了。
陳大炮“轟轟”地開著摩托車,冒著雨夾雪離開一個鐘頭后,又敲響了陳小兵的房間。陳小兵覺得奇怪,打開門,發(fā)現(xiàn)老娘站在陳大炮的身后。老娘臉上的表情非常憂愁,陳小兵感覺她的臉就像縮了水的桔子皮樣,全是皺紋。
老娘張了張嘴,想說什么,沒說出來。
陳小兵看著老娘,說:你回去嘛。
等了一陣,老娘終于說出了一句話:你也回去嘛。
陳小兵轉(zhuǎn)身,關(guān)上門,然后把電視聲音調(diào)大。
過了一會兒,樓下又傳來陳大炮“轟轟”作響的摩托車發(fā)動聲,陳小兵估計老娘跟著陳大炮回去了。
陳小兵準備出去買點吃的,打開房門,赫然發(fā)現(xiàn)老娘還站在樓道里,手扶著樓道扶手,眼巴巴地望著他。
陳小兵不敢看佝僂著身子的老娘,“乓”地一聲關(guān)上了房門。
除夕之夜終于降臨了,火炮聲接二連三地響起,嘭嘭啪啪,炸得好不熱鬧。
小時候過年,每到放火炮時,火炮剛剛放完,硝煙還沒散去,陳小兵就會和小伙伴一起去搶沒炸掉的單個火炮,搶到后,就得意洋洋地揣在口袋里,然后抽空找地方點燃,甩到半干半濕的田里,炸起沖天的泥柱。
以前一聽到放火炮陳小兵就激動,但今年的火炮聲響,按照密度和聲響都遠遠超過了陳小兵小時候的水平,卻怎么也讓他激動不起來。
外面的走廊上沒有動靜,陳小兵估計老娘已經(jīng)回去了,又怕一開門,發(fā)現(xiàn)老娘還佝僂著身子守在外面。糾結(jié)了很久,陳小兵下定決心,如果老娘還守在外面,自己就跟她一起回去。
再次打開門時,老娘已經(jīng)不在了。老娘不知道什么時候離開的。
躺在旅館的床上,陳小兵開始回想自己自從離開老家后的點點滴滴。
陳小兵想起了自己當兵離開家那一刻,老娘在他跨出門檻時哭了,老漢兒呵斥她:哭啥子哭?可她還是忍不住哭了。陳小兵從老屋走到埡口上,還聽得到老娘的哭聲。后來走了幾千公里遠,陳小兵的耳朵里還滿是老娘的哭聲。
陳小兵想,自己受傷后要是及時給家里寫信,老娘的眼睛就不會哭壞。
想了一夜,陳小兵失眠了,大睜著雙眼熬到了大年初一。
陳小兵想,不曉得老娘老漢兒除夕晚上會不會失眠?
剛剛睡著,電話就響了。是陳大炮打來的。陳大炮說:老漢兒喊你回來燒紙。
按照鄉(xiāng)下的規(guī)矩,大年初一,子孫都要到祖墳前去燒紙上香。陳小兵已經(jīng)回到了老家,卻不跟著陳光桿去祖墳前上墳,陳光桿沒辦法向睡在墳墓里的父輩、祖輩交代呀!
陳小兵說:你問他,是兒子重要,還是狗重要?
陳小兵只說了這一句話,就把手機掛了。想了想,又把手機關(guān)了,然后蒙著頭睡覺。
旅館的房門被再度敲響時,已經(jīng)是大年初二的上午了。
陳小兵打開房門,門口站著喜氣洋洋穿著一身新衣服的陳大炮。
新年見面,兄弟倆少不了要按照禮節(jié)互致問候。
陳小兵說:恭喜發(fā)財!
陳大炮說:祝你在龍年身體健康工作順利事業(yè)興旺愛情豐收……
陳小兵笑了,說:愛情要是豐收了,你的弟媳婦多得打架,咋整?
陳大炮也笑了。
然后,陳大炮說:走,回去吃狗肉!
吃狗肉?陳小兵看著陳大炮,大惑不解。
我們把白狗打死了。狗日的狗,早就該死了!陳大炮一臉興奮地說。
你打的?陳小兵問。
老漢兒“各人”打的。陳大炮說。
他不是舍不得嗎?陳小兵還是不相信。陳小兵想起了多年前老漢兒哄騙黃書記的案例,說:你莫給我使計。
陳大炮生氣了:未必我還哄你?
那你把那白狗的皮子拿來我看。陳小兵說。
狗皮才刳出來,血淋淋的,我啷個拿來給你看?陳大炮說,你回去不就看到了嗎?
就像二十九那天賭氣離開家一樣,陳小兵回家時,同樣是搭陳大炮的摩托車。當然,不是回天頂寨下的老屋,而是陳大炮在公路邊的麻將館,那里地處疑似鄉(xiāng)場最繁華路段——就像廣州的北京路、武漢的漢正街、成都的春熙路。
姨家、舅家的親戚也來了好多人。一見面,大家就家長里短地聊了起來,年長的就問陳小兵的婚事,中年的就向陳小兵打聽在外面掙好多錢一個月,年輕的就跟陳小兵探討國家大事。陳小兵忙得很,恨不能生出十張嘴來應對親戚們的問候與咨詢。
按照鄉(xiāng)下的規(guī)矩,從大年初二開始走親戚,挨著走,大家就像吃流水席一樣,集體前往某一家,然后再集體前往另一家,熱鬧得很。
陳小兵沒看到老娘老漢兒出來。過去陳大炮家做好吃的,都會叫他們來,盡管他們一般不來,但有親戚來時,出于面子的需要,也會前來打個照面。嫂子黃翠兒正在燉狗肉,她搶著回答:他們使氣,不出來。
“使氣”也是方言,換作普通話就是“生氣”。
考慮到陳小兵不能吃辣,被狗咬了之后要忌酒忌辣,狗肉中沒放辣椒。沒放辣椒的狗肉比起放了辣椒的狗肉,味道要差好遠,但大家還是吃得興高采烈?,F(xiàn)在過年不比過去過年,現(xiàn)在過年是吃什么不重要,而是和什么人一起吃重要。
說是不出來,老娘到底出來了??吹疥愋”_實回來了,老娘放心了。但老娘堅決不上桌,而是坐在一邊的小板凳上,默默地等待陳小兵吃完飯跟她一起回老屋。親戚們吃完飯后,也要跟她一起去老屋坐坐。說到底,現(xiàn)在吃飯的地方是陳大炮的房子,而不是老陳家,按照規(guī)矩禮性,他們也必須到老陳家的老房子打個轉(zhuǎn)。
在吃飯的時候,陳小兵聽嫂子黃翠兒說起,白狗是老娘用鐵鏈拴好了,喂飽之后,老漢兒“各人”用鋤頭打死的。
有一個親戚沒聽清,又問了一句:狗肉是哪里弄來的?然后還感嘆了一句:好新鮮!
黃翠兒嘴巴快,說:呶,老娘他們喂的那條白狗,今天上午才打死的。
親戚們不再說話,忙著吃狗肉。
陳小兵突然想起,按照老家的風俗,從大年初一到初三是不能殺生的。
責任編輯 王文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