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 晴(重慶)
老二在院壩里來回踱幾圈了,他很想走進老三的屋子,卻不愿跨過那道門檻。
那是一道高高的木門檻,穿斗房子的獨特構(gòu)造,當(dāng)年分家的時候,父母把這間屋子給了老三。
以后,老二就很少跨過這門檻。門檻成了一堵無形的墻,將老二老三隔開。老二總是大言不慚:老大未婚,老三婆娘不爭氣,養(yǎng)了 “兩千金”。只有我,嘿嘿,才有個帶把的,肩挑著傳宗接代的重任??衫系钠?,把堂屋給了老三!這,公平嗎?
由此,老二經(jīng)常和老三爭吵,為芝麻大點事也會吵得面紅耳赤。吵了幾十年,頭發(fā)都花白了還吵。吵成了仇人,互不來往,碰了面,不是吹胡子就是瞪眼睛。
親朋好友,左鄰右舍沒少勸,村干部也多次調(diào)解,仍無濟于事。后來,人們見慣不驚了,也懶得操那份心。有精神就吵個夠吧!好在,雙方都留了底線,動嘴不動手。
別人不管,自己人卻難辭其咎,這個人就是老大。老大忠厚老實,有時見老二老三吵得不可開交,他嘟著嘴,悶雷似地吼一句,吵個球?。恳膊慌聞e人笑話!
老二老三便找他評理,他虎著臉說,一個巴掌拍得響?
老大處事公正,老二老三服他??墒牵裉炖洗笏懒?。
老大年近七十,患有嚴(yán)重的肺心病。一早,他上街買藥,途中倒進土溝里,被人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咽氣了。老二趕到時,看見老大身子縮成一團,雙眼緊閉,滿臉泥土,一副凄慘狀,不由悲從心起,哇地哭起來。
老大是五保戶,有人通知了村長,村長回電話說,火葬場的車一時來不了,已請示鎮(zhèn)上,親屬可酌情處理。
老二愁容滿面,誰來做主???
這時老三也氣喘吁吁地趕到了, “撲通”一聲跪在老大尸體旁,癟著嘴說,昨晚我還給他端了碗川湯肉,怎么……說死就死了?
有人建議,你兩弟兄商量下,抬回去埋了吧,怪可憐的。
老二盯了老三一眼說,老大長期吃藥,沒剩啥錢。如果埋,最少也得花幾千啊。
老三把頭轉(zhuǎn)向旁人說,錢倒不是問題,我那里有點,關(guān)鍵誰來承頭?
老二知道老三這話是說給他聽的。老二手頭緊,老婆癱瘓幾年了,兒子離了幾次婚,孫兒孫女讀書正缺錢。但死的是他親哥哥啊,老三都表態(tài)了,咬緊牙齒也不能輸了這面子!況且老大生前對他家?guī)椭簧佟?/p>
于是當(dāng)場表態(tài),找人管好賬,用多少平攤!老二這話也是對著旁人說的,但老三能聽懂。
在村民們的幫助下,老大的尸體抬回院壩。年輕人多數(shù)不在家,左鄰右舍都趕來幫忙。老二要請人煮飯,挖墳坑,征求老三的意見,礙于面子,叫旁人去問。老三點頭說,安排好就行了!
老三要上街買菜和拉棺材,叫旁人去和老二商量。老二捎話回來,自己做主就是了!
捎話的人好笑,看兩弟兄都通情達理的,平時怎么會吵呢?
午飯后,老二說老大辛苦了一輩子,墳坑全是泥土,不牢靠,想修石棺,又找人給老三通氣。老三性子急,直接對老二說,好是好,不過哪里去找石頭呢?時間這么緊!
老二說,把我的豬圈拆掉,反正也沒用了。
那豬圈建在院壩邊,正對準(zhǔn)老三的堂屋,是兩人長期爭執(zhí)的導(dǎo)火線?,F(xiàn)在要拆除?……老三望望老二,眼睛閃了幾下。
安葬老大后,天黑盡了。老二老三傷傷心心地大哭了一場,站在墳頭對望一陣,欲言又止,然后默默離開。
初春的夜晚,仍寒氣逼人。淡淡的月光下,老二搓著手,眼睛不停地盯向老三的屋子。
老三的屋里亮著燈,大門敞開,門檻清晰可辨。天長日久,門檻經(jīng)歷無數(shù)次消磨,深凹下去。記不清有多少年沒跨進這道門檻了。兩扇木門因有了門檻而對立站著,反之,它們也依附著門檻密切配合,緊緊地關(guān)閉在一起,完成應(yīng)有的使命!
管賬人走時,當(dāng)著老二老三的面交了賬簿,一共花掉六千多,全是老三墊付的。至于怎么攤派,就不關(guān)他的事了。
怪就怪在老三陰沉著臉,一聲不響地回了屋子。
時間悄無聲息地溜走。忙了一整天,累得老二手疲腳軟,連續(xù)打了幾個哈欠。老三始終縮在屋子里,不肯露面。老二想喊,張了張嘴,沒喊出聲。
到底補多少,總該吭一聲嘛!老二急了,你諒我沒錢么?……終于,他狠狠心,幾步跨過木門檻。
老三一人在家,老婆去女兒家了。臥室里開著電視,老三斜靠在沙發(fā)上睡著了。聽見響聲,抬起頭來,迷茫地盯著老二,不知所措。
坐吧。隔了一會兒,老三隨口招呼道,并不加任何稱謂。
人有啥意思,短短的幾十年!老二躬著背,拘謹?shù)卣局?,良久才感慨道?/p>
是啊,一口氣上不來……我只比大哥小五歲呢。老三說。
我把錢給你。老二抖抖索索地摸出一個塑料袋。
啥錢?老三裝傻。
老二掏出錢來,安葬大哥的費用,我們一人一半。
算了,老三站起來,擋住老二的手,你的情況我清楚……莫多心哈。這錢,你拿回去。
老二執(zhí)意推搡,老三提高嗓門吼,再推我可要發(fā)火了。說完又自知失禮,尷尬地笑笑。我們……誰跟誰???
這一句 “誰跟誰”,說得老二心潮澎湃,險些掉下淚來。他攥了錢,猶豫一下,又從另一褲兜里拿出幾張來:這是我從大哥身上清理下來的,你上街去了,忘了告訴你。你用了這么多,交給你吧。
老三說啥也不要。老二想了想,那好,我也不要。給大哥刻一塊碑吧?孝名刻他的侄子侄女。哦,對了,你二丫頭名字最后那個 “Jun” 字是哪個 “Jun”?
君子的 “君”啊。老三揉揉眼窩子,脫口而出。
老二愣了一下,輕輕退出門來,忽然回過頭去:咦,門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