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老姜
太平輪:東方“泰坦尼克”號
文/老姜
1949年1月,由大陸駛往臺灣的中聯(lián)輪船公司輪船“太平輪”因超載、夜間航行未開航行燈而被撞沉,造成近千人死難的悲劇。也因此,太平輪被稱為“中國的泰坦尼克號”。由吳宇森導(dǎo)演、圍繞這段史實改編的電影《太平輪》將于2014年12月上映,再次喚起了人們對這場海難的追憶和沉思。
太平輪是一艘載重2050噸的客貨輪,原屬太平船塢公司,二戰(zhàn)期間主要用于運輸,功能單一。其命運的捩轉(zhuǎn)始于1948年7月14日。這一天,它被上海中聯(lián)企業(yè)有限公司以每月7000美元的代價,從太平船塢公司租賃過來,第二天便轉(zhuǎn)身承擔(dān)起上海與臺灣基隆之間的往返交通。
從太平輪被租賃的那一刻起,它的命運其實已經(jīng)注定。與其說它是一艘滬臺之間的交通輪,不如說它是為國民黨亡命天涯殉葬的逃難輪。
中聯(lián)公司是由周曹裔、龔圣治、周慶云等六位寧波籍股東合資組建的股份制企業(yè), 1946年5月1日遷址上海四川中路549號。當下正走紅臺灣的電視節(jié)目主持人蔡康永的父親蔡天鐸,也是股東之一。
包括太平輪在內(nèi),此時忙碌在臺海之間的所有輪船,無論軍用民用,都在為一個即將落荒孤島的王朝搬倉積谷、囤金儲銀。故宮的國寶、中央銀行的黃金,都從那一年的秋冬開始,分批裝運臺灣。據(jù)《李宗仁回憶錄》記載,陳誠接任臺灣省主席之后,當時國民黨監(jiān)察院的秘密報告顯示,單黃金部分,就有390萬盎司被送到臺灣,共計美金5億元。除了財寶,還有政要富賈、名流菁英等各色人物,也一批批擠滿東去的船艙。事后統(tǒng)計,僅1949年,小小臺島就驟然涌入敗兵殘將60萬人,家眷難民70萬人;而從1946年到1952年,先后登陸的總?cè)藬?shù)達200萬人,與島上600萬原住民達到了1∶3。
太平輪改航臺灣基隆的第35個班次啟碇于1949年1月27日。這是它踏上亡命之旅的最后一個班次。
一票難求。真正是一票難求?。?/p>
1月27日,時間已交農(nóng)歷年關(guān),從上海開往基隆的航班,春節(jié)前只剩下太平輪一艘了,眾生不免趨之若鶩。自從將貨運改回客貨兩用,太平輪恢復(fù)了船上的客艙,可供應(yīng)有效船票508張。然而,以區(qū)區(qū)此數(shù)應(yīng)對洶涌的逃難潮,顯然杯水車薪,票價于是暴漲。
太平輪的有效船票雖然早已售罄,但憑人情關(guān)系,加上足夠的真金白銀,大量無票乘客仍然得以登船。門路粗的人,甚至拿張公司高層的名片也能上船。據(jù)事后中聯(lián)公司在上海地方法院的證詞表明,包括太平輪本身124名船員在內(nèi),總?cè)藬?shù)超千人。法院因此而稱太平輪“向來是超載累犯”。
多難之秋,有超載惡習(xí)的又豈止太平輪一家。海峽之上,無船不滿,無輪不超。
除了搭客,還要載貨。有往來行商為臺北迪化街商鋪準備的南北貨、中藥材,有鐵絲、洋釘、小五金。北京永寶齋的玉器、古董,上海小兒科名醫(yī)徐小圃珍藏的名人字畫,甚至有傳言說從故宮流散的懷素的字也在船上?!稏|南日報》社全套的印刷設(shè)備,以及油墨、白報紙、資料,統(tǒng)統(tǒng)不忍割舍,重達100多噸。還有政府機關(guān)堆積如山的公文案牘,光國民黨黨史資料就裝了180箱。中央銀行秘書處、國庫局的檔案也裝了18大箱,每個箱子要用八個壯漢才抬得動。據(jù)稱船上還裝了中央銀行的銀洋200多箱,每箱價值5000元,總計100多萬(銀元)。另據(jù)《新聞報》載,船上“尚有陳果夫氏別克轎車一輛,車夫一人”;最糟糕的是,此次航班還載有鋼材600噸……
太平輪最初擬定的開航時間是26日。當時往基隆跑一趟,大致需要二天三夜60個小時左右,26日起航,尚可在年前抵臺。但非常時期,人算不如天算,太平輪突然改口,把開船時間推延到了27日上午10點。事后,一位名叫盧超的罹難者家屬陳訴法庭,27日上午他送侄子盧兆雄上船,去臺灣念書,但中午接到侄子電話,說船還沒開,肚子餓得吃不消,讓他趕緊送吃的去。待他拎著點心和水果趕到碼頭,才知道開船時間已改成下午兩點。“只見船上甲板已與碼頭齊平,以前我上船時須由梯子上船,而此次竟舉足即可踏上?!?/p>
說話間兩點已到,但仍然不見有起航跡象,碼頭上的卷揚機和搬運工,還在來來回回倒騰,把成箱成捆的貨物往船艙里塞。
太平輪的吃水線眼看著沒入濁黃的水面以下,看不到了。
一位施姓女子顯然是難得的清醒者之一,她在躲過這場滅頂之災(zāi)后告訴記者,當時她已看出船只明顯傾斜,超載嚴重,她很害怕,臨時決定不上船,把船票退了。
國民黨著名將領(lǐng)、時任臺灣陸軍副總司令的孫立人的堂妹孫敬婉,原本已和姐姐一起從南京趕到上海,想盡辦法買到了這趟船票,然而當日姐妹倆在外灘巧遇孫立人的副官潘申慶。潘副官盛邀二人隨其軍艦同行。自命清高的姐妹倆起先還有幾分矜持,但一轉(zhuǎn)眼看到碼頭上的混亂場面,兩位號稱藐視權(quán)貴的新女性遂向現(xiàn)實低頭,退掉船票,隨潘而去,無意中躲過了天大的一劫。
直到下午4點18分,讓人等得肚腸發(fā)癢的太平輪終于“嗚-嗚-”長鳴兩聲,緩緩駛離了黃浦江碼頭。
1949年1月27日,是為農(nóng)歷戊子年小年夜,再邁過一個晝夜的門檻就是巳丑新年了。終于脫離了兵家必爭之地,船上各色人等免不了款款地舒出一口長氣??梢院敛豢鋸埖卣f,這條船上是沒有窮人的,窮人買不起這趟船的船票。本次航班上的乘客,頗有一些是把全部家當變現(xiàn)成金銀珠寶,然后腰間纏滿大把金鏈金條上船的。
為了對付將在旅行途中度過的除夕,太平輪管事顧宗寶在上船之前就已列出采買清單:瑪其林、咖啡、茶葉、培根、鯊魚、目魚、黃魚鲞、鰻鲞、海參、海蜇皮、干貝、鮮咸鴨蛋、豬牛羊各種肉類、火腿、冬筍、香菇、木耳、大頭青蟹、白酒黃酒葡萄酒、汽水卷煙香瓜子……真是琳瑯滿目,過年的喜慶氛圍毫不遜色于陸地。太平輪出事后,顧宗寶之父顧右春拿著兒子遺留在家中的這份清單,向中聯(lián)公司索要兒子墊付的采買款。
為了趕在淞滬警備司令部1月5日新發(fā)布的水上宵禁令所限定的時間——每日下午6時至翌日上午6時——之前趕出吳淞口,以免被沿途設(shè)卡的軍警發(fā)現(xiàn)阻截,太平輪開足馬力,加大航速,并且不開燈,不鳴笛,取近道,走捷徑,左蹚右拐,在無形的水面上匆匆畫出了一條非正規(guī)的航路。如此一來果然奏效,天黑以后,輪船已抵近吳淞口,眼前的水面變得越來越開闊。當晚的海象極佳,晴空萬里,星斗滿天,海面風(fēng)平浪靜。于是太平輪益發(fā)麻木放任,保持大馬力高速度,昂首挺進。
整整忙碌了大半天,饑腸轆轆的大副二副丟開輪舵,徑自交班宵夜,全然忽略了這樣一個事實——據(jù)事后脫險的太平輪廚師張順來留在法院的初審口供顯示,理應(yīng)接班的三副其時并未到崗,為災(zāi)變埋下了一個巨大的隱患(復(fù)審時張順來翻供,一概推脫“不知情”。鑒于當事人俱已死亡,法庭調(diào)查無法繼續(xù))——大副二副交班后來到船艙,領(lǐng)導(dǎo)帶頭,與民同娛同樂。密閉的鋼鐵空間里煙霧彌漫,酗酒猜拳打牌的囂叫聲此起彼落。后來有人因此而厲言指責(zé)太平輪船員棄責(zé)瀆職,相繼脫離工作崗位飲酒作樂,罔顧航規(guī),是出事的根源所在。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就連船長斯時也不知去了哪里,出事時駕駛艙內(nèi)竟然無人職守。
夜深以后,太平輪已經(jīng)把吳淞口遠遠拋在了身后,進入了長江口外30余海里處(離上海約70海里)的舟山群島海域。此處航道曲折,視野不良,水深湍急,一旦有事,救助相當困難。
超載、高速、懈怠、放縱,各種因素交相作用于這片小小的海上陸地,茫茫寰宇,太平輪已經(jīng)走到了盡頭,大限的一刻終將來臨。23點45分,當行色匆匆的太平輪行駛到舟山群島大戢洋面“白吉”燈塔附近時,竟稀里糊涂攔腰撞上了迎面駛來的“建元”輪……
建元輪此刻正從基隆匆匆趕往上海,船上裝的是上海人必需的兩樣?xùn)|西:煤炭和木材,載貨量超過2000噸。建元輪是一艘貨船,不載旅客,但有船員72人(臺灣方面的說法是120人),屬于建新航業(yè)公司,乃榮氏家族產(chǎn)業(yè)。它當然不曾料到,漆黑的大海上會不見任何征兆地被人攔腰撞上。民國三十八年二月十日出版的《輪機月刊》發(fā)表評論文章,義憤填膺地抨擊道:“太平輪連桅桿上的信號燈也未燃點,以致成直角(與建元輪)互撞。一句話,真是太疏忽了……迎面來了一艘燈火通明的船都看不到?!?/p>
呈丁字型的撞擊據(jù)稱不算太猛烈,并沒有地動山搖的駭人場面發(fā)生,太平輪上一些早早入睡的乘客甚至沒有被撞醒。然而災(zāi)難還是發(fā)生了。被人撞壞了腰脊的建元輪首先撐不住了。僅僅五分鐘后,它便開始下沉,頃刻之際已被海水吞沒。全船72名員工,只有二人最后獲救。
太平輪的狀況稍好,最初還看不出太大的異樣,茶房甚至安慰旅客,建元輪已經(jīng)下沉,我們沒事,大家不必驚恐。
然而事實并非如此。暗夜中,太平輪惶惶發(fā)出求救電報,隨即向右轉(zhuǎn)舵,試圖自救。奈何嚴重超載的船體已因撞擊而傾斜,踉踉蹌蹌未及走遠,就再也承受不住從艙底不斷涌入的海水,整個船體轟然側(cè)翻,迅速沉沒,掀起一個巨大的漩渦,把甲板上密密麻麻的求生者席卷一空……
據(jù)官方報告,太平輪生還者僅36人,其余全部罹難。罹難人眾的準確數(shù)字,60多年來始終沒搞清。有的說近千人,也有說上千人,還有說1000多人……
國民黨國防部參謀葛克少校是僥幸生還的太平輪罹難者之一,時年34歲,但其妻子和三個孩子全部遇難。最令葛克深惡痛絕的,就是太平輪的延時和超載,如果這兩條違規(guī)行為有一條得到遏制,它就不會和建元輪相撞,即使撞上了,也不至于下沉得如此之快。作為太平輪善后委員會的成員,他的證詞至今仍保存在上海市檔案館的庫房里:
“(我)攜了妻兒登上甲板,那時下艙已有水浸入,只見兩只救生艇上擠滿了人,可是船上并沒有一個船員把救生艇解繩入海。我們立在煙筒左側(cè),船向右邊傾倒,不一會工夫我覺得腳下冰冷,懷里的兩個孩子與緊挽著手臂的妻與幼兒不知何時沖散了。我立即把皮鞋脫去,手槍丟掉,抓住水面上一只木箱……這樣隨著海浪漂流,直到天亮7點鐘才有一艘外國輪船把我們救起……”
后來得知,那艘外輪是澳大利亞軍艦華爾蒙哥(Warramcunga)號。生還者中有35人獲救于這艘軍艦。
還需要添加一筆的是,大難不死的葛克少校后來續(xù)弦袁世凱的孫女袁家姞,再得金童玉女一雙,女兒葛蕾長大后出落成臺灣地區(qū)的演藝明星。
據(jù)臺灣地區(qū)的出版物記載,至少到2005年,太平輪上的另一位生還者葉倫明,還以88歲的高齡健康地生活在香港,并且經(jīng)常參加腳踏車、游泳、慢跑鐵人三項比賽,是港島知名度很高的馬拉松選手。
在上海市檔案館的館藏中,我還讀到一位名叫周侶云的交通大學(xué)肄業(yè)女生,在度過劫波后寫給她臺灣父母的信:
“親愛的父母親:
此信到時,想你們定已收到電報了,關(guān)于我死而復(fù)生的消息將怎樣使得你們高興??!……建元完全沉沒后,我們的船已根本無法前進了,功哥(指她的同學(xué)葉以功)說,我們得趕快準備,于是搶了兩件救生衣……他教我要竭力鎮(zhèn)定,并教我下水后不要慌而亂跑,用兩只腳好好地打水。他自己是會游水的。船上的人因為慌了,大家都擠在救生船上,船主毫不管事,結(jié)果救生船并未放下水,等到船已萬分傾斜的時候,救生船還尚未放下水,繩子用刀也割不動。一會兒,我們覺得腳下全是水,忽然水到半身,再忽然船就完全沉下去了。
……水不斷往嘴、鼻、耳里進入肚子,我一時想著什么都完了。奇怪得很,我淹在水里,腦筋一直很清楚,很鎮(zhèn)靜……我忽然想起功哥教我怎樣浮出海面,我真的用兩腳不斷好好地劃水。說也奇怪,人便真的漸漸向上騰了……結(jié)果不知怎的,被沖近一個大方木塊,有四五個人坐在上面哼。我拼命向那幾個人呼救,他們毫不理睬。我叫了好久以后,才有一個人肯拉我一把,總算爬上去了?!F(xiàn)在我眼睛一閉上,就覺得身體漂浮在水里,漸漸往下沉,往下沉,我想一定是上天不允許我去臺灣的……”
說罷了生者,讓我們回過頭來再看一眼死者??梢哉f,太平輪事件之所以在海峽彼岸長期糾結(jié)人心,成為在朝在野各界揮之不去的夢魘,同這些不幸罹難的冤魂密切相關(guān)。
有幸被歷史記住的太平輪的罹難人物,的確都是名副其實的“最后的貴族”。其中軍政要員有:國民黨山西省主席邱仰浚及其一家,國民黨遼寧省主席徐箴及其一家,蔣經(jīng)國留蘇時期的同窗好友俞寄虞,國民黨總統(tǒng)府機要室主任毛慶祥之子,國民黨臺灣陸軍訓(xùn)練部司令教官齊杰臣之家眷五人,袁世凱之孫袁家藝,國立音樂學(xué)院院長吳伯超,《東南日報》社社長陸淑影與其先生,曾代表中國政府接受海南島日軍投降的駐島司令王毅將軍,國民黨天津市市長之子、《時與潮》總編輯鄧蓮溪……
商賈名人有:臺灣清真寺創(chuàng)辦人、永寶齋老板、翡翠巨子常子春的子女家屬11人,臺灣樟腦產(chǎn)業(yè)第一人吳祿生,香港已故女首富龔如心的父親,著名棒球評論家張昭雄之父,國民黨中央通訊社、香港《工商日報》編輯記者,等等。
著名美籍華裔刑案鑒識專家李昌鈺的父親李浩民,也在太平輪事件中不幸遇難。那年李昌鈺還不到10歲。李浩民原籍江蘇如皋,據(jù)說那時的如皋縣有一半土地是李家的產(chǎn)業(yè)。李父還從事石油等買賣,是一位十分成功的富商。太平輪失事后,李昌鈺追憶自己的母親曾專門雇飛機前往水域上空尋找,但“僅見黑色燃油漂浮水面,其他毫無漂流物或遇難乘客蹤跡可尋”。李浩民遇難后,李氏家道逐漸中落。
向太平輪落難旅客伸出援救之手的,除了澳大利亞軍艦華爾蒙哥號,還有附近舟山群島的漁民。世居岱山島的漁民姜思章那年13歲,小年夜當晚出海捕魚的父親徹夜未歸,直到第二天除夕夜才駕船返回。進門后父親說,返航途中正逢太平輪失事,他與大伙合力救起數(shù)人……
舟山漁民也有因太平輪而發(fā)財?shù)?。前文提到,本次航班中沒有窮人,有些潰逃的闊佬還渾身綁滿金銀細軟。其中一位女性罹難后漂浮在海面上,被附近漁民撈起。只見她的軀干四肢,全都纏著金鏈子,漁民因此發(fā)得一筆橫財。
消息傳出,周邊漁民蜂擁而至出事水域。因為盛傳太平輪滿載金銀珠寶,幾十年來覬覦那片海面的大有人在,然而據(jù)說至今仍無正式的官方打撈計劃出臺。
無論從哪個角度推敲,太平輪的直接駕馭者和它的老板,都對這次災(zāi)難負有不容推卸的責(zé)任。
出事后,眾口一詞的譴責(zé)都離不開兩個字:瀆職。太平輪船長罪無可逃。
船長安在哉?有幸存者追述,“船長在浮筒上跳海死了,他說無臉見人”。對這一說法,中聯(lián)公司副總經(jīng)理馬斯才在1949年4月6日上海地方法院庭審中予以了證實:“船長楊俊馬坴已遇難。”
逝者已矣。他帶走的不僅有生命,還有尊嚴、真相和責(zé)任。
庭審結(jié)束50天后,1949年5月27日,在中國人民解放軍華東野戰(zhàn)軍數(shù)十萬大軍的強大攻勢下,上海全境宣布解放。
江山代謝,本案無法終結(jié)。
編輯:鄭賓 393758162@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