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00年前后到公元600年前后是整個地球的寒冷時期,甚至可說是小冰河期。居住在北方的族群,受了寒冷氣候的影響,紛紛南移,也有的往東,往西蔓延出去。西歐歷史上的蠻族入侵,便發(fā)生在這個時期,從此以后,歐洲的人口面貌完全改觀。同一時期,在中國的北方,也有大群的北方族群侵入南方,連續(xù)三四百年之久,即中國歷史上的“五胡亂華”。一般歷史書上說,五胡亂華是中國混亂的時期,其實,這一波的族群入侵改變了中國本來的人口結構和文化形態(tài),對以后中國的面貌具有重要而深遠的影響。
征服王朝都是兩種制度的混合
五胡亂華前后建立了十六個小國家,其中只有前秦一度大體上統(tǒng)一了中國的北部。不過,這些小國家卻多有值得注意之處,他們的領袖都帶了兩個頭銜,一個是大單于、一個是大皇帝。前者意指胡人的領袖,后者是中國人的皇帝。這種雙軌的體制,在中國歷史上沿用許久,除了宋明兩代以外,所謂的征服王朝,再加上混合體制的唐代,都是雙軌制,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一國兩制,訊息的向下傳達和向上回饋都經過不同的管道。
五胡亂華的后期,局面逐漸澄清。北方建立了鮮卑人拓跋氏北魏王朝,北魏疆域廣大,不僅統(tǒng)一了中國的北部,也統(tǒng)一了草原和沙漠地帶。經過好幾代的漢化,北魏逐漸變成中國的王朝,可是北部邊陲卻保留著相當程度的胡人文化,甚至于中原派到那兒去駐守的軍人,也變成胡化的漢人。北齊的高氏,就是從今天河北搬到北方去的漢人,后來卻完全以胡人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北魏、北齊、北周三個朝代的統(tǒng)治者,始終在漢化、胡化之間動蕩不定。北魏的漢化經歷了相當復雜的程序,在孝文帝時代,完成了制度上的漢化——解散北族的部落制度,建立漢人社會的官僚制度??墒?,沿邊的六鎮(zhèn)卻始終不愿意漢化,最后六鎮(zhèn)反撲,取代拓跋政權,建立了北齊、北周。北齊、北周的六鎮(zhèn)集團,本身就是胡漢混雜的軍閥們。
鮮卑人的三個王朝,統(tǒng)治疆域不算小,可內部并不和諧,漢人的社會只在表面上接受胡人政權,即使胡人已經漢化了,漢人還是在各地建立相當程度自治的漢人小區(qū),國家的管理機構,其實無法執(zhí)行有效的統(tǒng)治。胡化的軍閥們,更是回到以軍事組織為名的部落組織,所以這些王朝,花了幾百年的時間,不斷地調節(jié)和重整,從實質的分裂中尋求整合。
征服王朝的文化沖突和重整
這種征服王朝面臨文化沖突和重整的勢態(tài),在中國歷史上不僅這一次而已,往后歷史上的幾個征服王朝,無一不要處理同樣的難題,而且因為他們處理的過程不同,得到的結果也不一樣。過去歷史教科書上,總是說胡人進入中國就被漢化了,其實不然,整個中國也是不斷地接納胡人文化,改變漢人文化的性質。
單以衣食住行、日常生活而言,五胡亂華帶來的影響是很深遠的。漢代的席地而坐,逐漸演變成坐在椅上、睡在床上,進門脫鞋也變成穿鞋入門,房間的高度增加了,窗戶的位置也提高了。以穿衣服而論,寬袍大袖改變成窄袖長衫,這些改變無不是兩個文化混合后的結果。
在政治上,胡人統(tǒng)治者對其他的非漢人,即使不是自己族群,也覺得親切一點,因此胡人帝國對中國四鄰的關系,界限相當模糊。甚至于影響了他們對信仰的選擇,胡人覺得印度傳進來的佛教也是一種胡教,是于他們比較親切的宗教,所以他們對佛教的庇護往往重于漢人政權。佛教在南北朝時期的迅速擴張,有不小的成分是因為胡人統(tǒng)治者的接受和擁護。
這種信仰的取舍與族群的認同之間的相關性,在別的國家歷史上也可以看得出來。歐洲接受基督教是在蠻族入侵時,羅馬軍隊有不少蠻族的兵丁,他們信仰基督教促成了羅馬皇帝康士坦丁接受基督教為國教。再有一個性質不太相同的例子,近代日本并吞了朝鮮,很多朝鮮人選擇基督教,以排斥日本式的佛教和神道教,這是一個倒過來的個例,卻也是因為族群認同而影響到信仰的選擇。
唐朝也有胡漢雙軌制背景
隋唐大帝國,尤其唐代,一般都認為是中國正統(tǒng)的朝代,其實也有胡漢雙軌制背景。
唐代開疆辟土,北方和西方的胡人,稱唐太宗為“天可汗”,因此唐代的政權包括兩個部分,一個是廣大的胡人族群,從今天的東北延伸到今天的中亞,在他們心目中,李家皇帝是“天可汗”,也就是說,李家其實也是胡人,才能統(tǒng)治胡人地區(qū)。唐代的軍人很多是外國人,高仙芝是朝鮮人,安祿山是東北的雜胡,“安史之亂”以后,叛軍的首領幾乎都是有胡人背景的,政府自己的將領們,也有不少根本就是胡人,例如李光弼、仆固懷恩。甚至于郭子儀的朔方兵,就有很多回鵠人,他們的后勤補給尤其馬匹的供應,靠的都是回鵠人?!鞍彩分畞y”之后,一直到唐末,今天的華北、東北的相當一部分地區(qū),不聽中央號令,也不讀孔孟之學,基本上是一個胡化地區(qū)。
但另一方面,本來以北方為基礎的隋唐政權統(tǒng)一了南方(這廣義的南方,包括今天的中南半島和西南中國),他們是以漢人身份統(tǒng)一中國,對南方的士大夫非常優(yōu)禮,對南方保留的中國文化也十分尊敬,所以唐代政府中這種文人官僚,有很大比例是南方的世族,而科舉取士也以南方為多。南北佛教的統(tǒng)一,實際上也是以南方為主軸,同樣的情形見于南北道教的統(tǒng)一。音樂、工藝和醫(yī)藥上,都是南方成分占了強勢地位。
這種南北文化雙軌制,使得唐朝的治理呈現(xiàn)了文武分途的局面,唐代的節(jié)度使基本上是直接聽命于皇帝,并不很受政府的節(jié)制,而中央政府的官僚,不是北方漢人就是南方人士,他們對中央回饋的信息是文治地區(qū)的百姓生活,往往不能反映胡化軍人地區(qū)的實況。漁陽鼙鼓動地來,而中央并不很清楚北方已經起了亂事,這個責任不能完全怪罪于楊國忠的蒙蔽,當時朝士們其實也不是很清楚北方已經離心離德。大亂之時,戰(zhàn)爭幾乎都在中原進出,南方相對而言是安定的,幾可說一個中國分成兩半邊。
唐朝的制度,對不同的族群有不同的治理方式
唐代雙軌的體制,使得政府關心許多外族的事務,唐代西方多事,尤其在伊斯蘭教忽然崛起之時,中亞混亂,對中國有骨牌效應。唐代在中亞一帶二百多個羇糜州府,都是中亞的地方部落取得唐代的官號,唐代不過派一個都督,表面上監(jiān)督而已。高仙芝在土邏斯河與伊斯蘭教部隊戰(zhàn)爭,唐軍大敗,中國從此喪失中亞的霸權,那許多被打敗的部落,大批大批奔來中國,中國必須給他們一個安置,安插他們在廣大的北部。從今天的甘肅、寧夏,一直到山西、山東,都有這些中亞部落的后代居住。這是“天可汗”頭銜要付出的代價,因為在胡人心目之中,“天可汗”確實是東亞各種胡人的總領袖。中國人口之中,因此增加了許多中亞和南亞的成分。后世北方的漢人,其中包括許多中亞胡人的基因。
傳統(tǒng)的中國大帝國,是天下國家,應當只有遠近、沒有界線,上述“天可汗”的功能,其實也是一個天下國家應有之義。但中唐以后,中國以西有三大強國:吐蕃、回鵠和伊斯蘭教派的大食。中唐以后,中國在西方的事務上,不再能以天朝上國的姿態(tài),面對這些強權,唐朝干臣李泌的政策是遠交近攻,在這三個西方大國之間,聯(lián)結兩個打一個、聯(lián)結一個打兩個,十足的是國際政治,不再是大帝國的君臨天下。
唐代的對外貿易十分活躍,陸路經過絲道有許多操粟特語的商人往返販賣,他們也有不少人在中國落戶生根,唐代對他們的管理方式是委派給他們自己選舉的“薩寶”管理他們的事務,有點兒像今天的外國僑民的領事官,不過只是他們自己選舉的領袖而已。以這種形式處理外朝事務,從唐朝一直延續(xù)到清朝,以不同的名稱讓各地的外商自己管理自己。同樣地,經由海道出入中國的海商,大多數(shù)是阿拉伯人或是猶太人,唐代也是讓他們的宗教領袖管理這些居住在中國的大批外商人戶。這些制度,又一次說明了一國多制的管理型態(tài),和傳統(tǒng)的天下國家相當不同。
唐朝的覆亡,是個漫長的過程,自從“安史之亂”以后,唐朝就沒有安定過,不過唐朝真正走向滅亡,應當是唐末的大規(guī)模農民戰(zhàn)爭,在黃巢之亂前后,出現(xiàn)過不止一次的大規(guī)模農民戰(zhàn)爭,通常是因為活不下去了。唐末的氣候并不寒冷,按理說不應該有過不下日子的情形,只能是因為課稅太重,而政府上層不了解民情,百姓實在沒法忍受的時候,只有鋌而走險。唐朝的中央系統(tǒng),雖然已經有了科舉,吸收了大批民間的才智之士進入政府,但是唐朝終究還是一個貴族統(tǒng)治的社會?!抖氖贰分挥刑剖凡糠钟兴^宰相世系表,這說明,政府的上層是由一小群貴族長期壟斷。那些來自民間科舉進士,其中不少也是貴族的子弟。更何況,科舉出身的寒士,很難真正進入決策階層。另外一方面,唐朝的地方官員在回避本籍的制度下,都是外來者,對地方情形并不了解,而且又經常更換職務。因此,漢代地方官員可以擔任的回饋信息責任,在唐朝無從談起。于是,小亂變成大亂,大亂連續(xù)不斷,那么龐大輝煌的朝代,也就在大群農民的鋤頭和鐮刀下,分裂成許多小國。
總結來說,唐朝的制度并不是一條鞭到底的中央集權,對于不同的族群有不同的治理方法,甚至于不同的容忍方式。同時,中國的南方和北方,在唐初似乎是統(tǒng)一了,但是實質上,南北朝的劃分并沒有完全消失,“安史之亂”以后,雖然南北都在一個政府的法理統(tǒng)治之下,南北之間的生活方式和社會制度,其實相當?shù)牟煌?,這個南北的差異,在中國的后世歷史上,延續(xù)不斷,只是程度的強弱而已。因此,我們一直以唐代和漢代相比,我個人曾經說過,漢代厚重、唐代宏大。厚重,可以說是充實的一塊;宏大,卻是松弛的一片,漢唐的發(fā)展,終究是不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