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中兩國山水相連,唇齒相依。自古以來,兩國交流連綿不絕。交流包括著文物交換和人物來往。無可置疑,這種交流必定經過一定的通路才能實現。從兩國在地理上的毗鄰關系來看,通路須有兩條,一條為陸路,另一條為海路。
再則,韓半島上出土的各種西域遺物,證明半島早已與西域保持著不斷的交流關系。而這種交流也必定經過一定的通路,方可實現。這一通路主要是橫貫中國大陸的絲綢之路。依此可設想,絲綢之路的陸路,即綠洲路(The Oasis Road)的東端,直至韓半島境內。
本文就古代韓國與中國之間的陸路開通情況,試做初探。本文所及的古代,按韓國的編年概念為定,包括古朝鮮(先秦)和三國(高句麗、百濟、新羅、兩漢、魏晉南北朝)及統一新羅(隋、唐)的三個時代,歷1000多年。
古朝鮮時代①兩國之間的陸路情況,未有著錄可參考,只能憑有關遺物來推論。其余兩個時代的陸路,可依兩國遺存的有關文獻記錄和遺物,進行考究。
古朝鮮時代之明刀錢路
古朝鮮時代(先秦時代),韓中兩國之間的交通關系記錄,幾乎沒有,故只能用連接出土遺物分布地的方法,推闡其實。遺物中,較能明確地證明通路情況的,就是韓中各地發(fā)掘的明刀錢。
明刀錢是中國戰(zhàn)國時代燕國所通用的銅幣。這種銅幣已在河北省和古朝鮮領域內的遼寧省和韓半島北部大量出土。燕國的貨幣有刀錢、布錢、圓錢三種,其中,刀錢即明刀錢,為主要貨幣。
明刀錢是一種刀形的錢,表面上刻有篆書“明”字,以表明其鑄造地。②但其指的地點,究竟在何處,學者間曾發(fā)生異論。李佐賢在其著《古泉匯》中引用《史記·秦本紀》“昭襄王二十五年”條的“拔趙二城,與漢王會新城,與魏王會新明邑,新明邑者趙之明邑也”一句,認為“明”字是指趙國的明邑。依此,主張明刀錢屬于趙國貨幣。③但是,近來的研究結果,卻肯定明刀錢不是趙國的貨幣,而是燕國的貨幣。初尚齡根據《漢書·地理志》的右北平郡平明縣的記錄,認為“明”字系平明縣(今河北?。┑氖÷?。因此,主張其不是趙國的貨幣,而屬于平明縣所在的燕國貨幣。④最近在戰(zhàn)國時代燕國所在的河北省一帶(易縣、河間、北平等)、河北臨近的遼寧省西部和遼東半島及韓半島北部地方,發(fā)掘了許多明刀錢遺物,表面上都刻有以“明”字為主的幾種篆形字樣,亦可判斷明刀錢確實為燕國所鑄造,直至到漢初通用的燕國貨幣,并考證了其使用年代在公元前317至前228年(周慎王四年至秦始皇十九年)期間。{5}
明刀錢分別出土在燕國和古朝鮮故址各處,其主要出土地為燕都(今北京附近)、河北省的河南和易縣一帶、遼寧省的南平(承德以南12里)、遼東半島的蓉城子和盤龍山及南端幾所(共10余處)。至于韓半島境內,從1917年起,20余處就發(fā)掘出了明刀錢,各處出土量不同,多至4000多枚(如兩江道吉多洞遺址)。{6}
明刀錢是一種通貨,是一種交易及支付手段。因此,這種貨幣的出土地,必定為交易場所。而為了進行交易,這些交易場所必須為通路所連接起來的地點。從而,這些交易場所,即明刀錢出土地相連的路便是當時的交通路。
將這些明刀錢出土地相連的路勾畫出來,結果如下:從燕都起,東北行至承德、續(xù)東,順遼東半島的沿海一帶,以至鴨綠江(滿潘汗)中流的通溝(今集安)后,渡江就到韓半島境內的東黃城(今江界),由此南下,經清川江中流(寧邊)和大洞江上流(寧遠),直到平壤城,即為(燕都)—承德—遼東半島—通溝—東黃城(今江界)—寧邊—寧遠—平壤的一條陸路。這一條古代(戰(zhàn)國時代與古朝鮮時代)連接韓中兩國的陸路,以其連接手段(明刀錢)為據,將其命名為明刀錢路,較為貼切。
明刀錢路的東端,是韓半島內的故都平壤。平壤是位于與中國山東半島和遼東半島相近的地方,有利于與中國來往和交易,不僅如此,自然環(huán)境也適于生活和活動。所以,自古以來人口集中,交易和交通均較為發(fā)達。從古,由古朝鮮版圖內的東北地方,通往平壤的捷徑,就是通過鴨綠江中流的這一條路。位于中流的通溝,離中國東北中心部和平壤都不遠,并且早已開發(fā),以當成為明刀錢路的中樞。
三國時代之平壤—營州路
繼古朝鮮,韓半島內和中國東北一帶,出現了三國(高句麗、百濟、新羅)鼎立的局面。三國中最強盛的高句麗(又作句麗、勾驪、高句驪,公元前37至公元668年)領有半島北部,因此,半島內的百濟和新羅,不可能利用北方陸路,而只能經海路與中國交往,通往中國的陸路,唯由高句麗獨攬。高句麗通過這一條陸路,與中國(兩漢至魏晉南北朝)時而交流,時而相爭。
到了這個時代,兩國就這一通路,都留下了一些記載。憑之,可以了解兩國之間的陸路概況。首先,韓國方面的《三國史記·高句麗本紀》的記錄,提供其與前燕之間的兩條路情況。本紀所記,如下:
(故國原王十二年)冬十月,燕王皝遷都龍城,立威將軍翰,請先取高句麗,后滅宇文氏。然后,中原可圖。高句麗有二道,其北道平闊,南道險狹,眾欲從北道。翰曰:“虜以,常情料之,必謂大軍從北道,當重北而輕南,王宜帥銳兵,從南道擊之,出其不意,北(丸)都不足取也?!眥7}
據上文,高句麗故國原王十二年(342)十月,當前燕王皝欲攻高句麗的時候,其副將立威將軍翰就言,入麗有南、北兩道,北道平闊,而南道則險狹。燕王打破高句麗的常情料之,派大軍攻南道,輕而易舉地攻占麗都丸都城。遭不意之攻的麗王,逃至東黃城。史上謂之“慕容皝入寇”事件。
前燕是鮮卑族的慕容氏以柳城(今錦州)為中心建立的五胡十六國之中的一國,建國者為慕容皝。上述的慕容是第二代王。登位后,柳城改名為龍城(又作黃龍),后燕和北燕也定都在此。但北魏滅燕后,在此設營州(今朝陽)和龍鎮(zhèn),并使州刺史兼鎮(zhèn)都大將,以統管東北諸蕃落。{8}隋代,此地設營州總管府,到唐代則設營州都督府,都督兼設東夷校尉,以治東北諸蕃,又將龍城復為原名(柳城)。{9}
營州(柳城、龍城)是前燕的首府。因此前述的南、北兩道的西端,可謂營州,而其東端,必為麗軍出陣的麗都丸都城(今集安)。由此可見,這一營州—丸都城路,早在燕國時已始通,并經漢代和魏晉南北朝,以至隋唐代,一直被利用。
據《資治通鑒》的記載,貞觀十九年(645),當李世勣征討高句麗的時候,他就由柳城(營州)出發(fā),經懷遠鎮(zhèn),北行至通定,在此,取甬道濟遼河(水),到麗地玄(今沈陽附近),麗大駭。{10}此文中的通定鎮(zhèn)(今新民縣)是隋大業(yè)八年(612)在遼河近西建的鎮(zhèn)。甬道是隋代為渡遼河而筑建的浮橋,懷遠鎮(zhèn)是位于閭州(今北鎮(zhèn))以北、近高句麗邊境的一所集糧屯軍的重鎮(zhèn)。{11}李世勣所從的這條行軍路,大概與今日朝陽—沈陽鐵路相符,{12}是古代的北道。
這條北道,再由玄轉向東南,經海龍縣、柳河縣、通化縣,最后到麗都丸都城。玄菟與海龍縣之間250里的一段,是平原地帶,沒有高山大川,至于海龍縣和通化縣及丸都城之間的一段,有些山嶺。但是,由于沈陽和海龍縣之間的頭一段不僅平坦,而且距離也較長,故以為北道是“平闊”的路。這一北道,曾是隋唐與契丹的交通路,因為通往契丹的衙帳小庫倫(又作庫倫旗,綏東縣)的路,就是由營州向東經燕州(今義縣),向北經阜新,而北道的東段由此東進。
南道也與北道一樣,由營州出發(fā),經燕州至閭州(今北鎮(zhèn)),與北道分離后,東行抵梁魚務。在此,渡遼河,到廣州(今遼中),轉向東南至安東都護府治所遼東(今遼陽)。由此,經興京縣,竟到麗都丸都城。這條路曾為隋唐和遼金之間的交往所用。{13}
南道的東段,即遼中與興京縣及丸都城之間的一段,不僅是重巖疊嶂,而且遼河以西渡河地點的梁魚務是一所險惡的沼澤地,泥200余里,人馬不可通,交通極不方便。{14}
以上是中國東北境內的南、北兩道。南道的東端是鴨綠江中流的麗都丸都城,由此,進入韓半島境內。高句麗的首都曾有兩次由丸都城遷到平壤。這說明由丸都城遷到平壤的路,曾是韓半島境內連接南、北兩道的主路。東川王二十年(246),因魏將毋丘儉的入侵,翌年就遷至平壤,后長壽王十五年(427),最終遷都平壤,直到國亡。如前所述,這兩次遷都之間,因前燕王的入侵,麗王逃至東黃城(今江界),并暫住平壤一時。據這些史實推斷,南、北兩道的韓境內連接路(延長路),便是丸都城—東黃城—平壤的一段路。
中國東北境內的南、北兩道,與唐代的東北塞外交通路相差不大。高句麗的對外交聘關系,最頻繁的對象是魏,其次是梁、北齊、陳、宋、燕等國。此外,與后趙、晉、南齊、周等國,也互派使節(jié)。
高句麗和中國諸朝之間,起通路作用的這兩條路,連接起來就是北道為平壤—東黃城(今江界)—丸都城(通溝,今集安)—沈州(玄菟,今沈陽)—通定鎮(zhèn)(今新民縣)—懷遠鎮(zhèn)—閭州(今北鎮(zhèn))—燕州(今義縣)—營州(今朝陽);南道為平壤—東黃城—通溝—遼東(今遼陽)—廣州(今遼中)—梁魚務—閭州—燕州—營州。這一南道至營州(承德近東)的路程,與如前所述的古代韓中陸路(明刀錢路)大抵一致,即皆發(fā)自平壤,在東黃城過鴨綠江,由丸都城向西南經遼東半島,然后,南道抵營州,而明刀錢路則延至營州以西的承德。
從韓中關系看,南、北兩道中,通過遼東半島的南道為主道。{15}南道的里程,是營州—燕州(燕郡城)180里,燕州—梁魚務—遼河—遼東(安東都護府治所)500里,{16}遼東—通溝(鴨綠江中流)420里,{17}由此至平壤約600里??傊?,由營州到平壤的南道約長達1700里。
統一新羅時代之金城—長安路
繼三國出現的統一新羅,與唐關系較為密切,各方面的交流和來往不息,幾乎每年遣使。羅唐之間的陸路照舊,是北方陸路,即三國時代的南、北兩道。但其起點已不是平壤,而是羅都金城(今慶州)。其境內的路程從是金城出發(fā),西北行越過秋風嶺,經漢州(今漢城,約900里)和平壤(約500里),轉向東北方至東黃城(約500里),在此,渡鴨綠江,于丸都城(通溝)相接南、北兩道。韓半島境內的這條陸路總計約2000里。
綜上所述,統一新羅時代通往韓中兩國的陸路,就是羅都金城起,經漢州和平壤抵達東黃城,渡鴨綠江后,在丸都城接南、北兩道,直至營州,其全長約3100里(金城—平壤1400里,平壤—營州1700里)。
由羅都金城至東北營州(今朝陽)的路,只不過是古代韓中陸路的一段而已。從韓中關系,特別是統一新羅時代(唐代)羅唐交流,以及西域文物通過中國大陸傳入韓半島的情況來看,這條韓中陸路必將從營州延到關內,以至絲綢之路的要地長安。
根據多種典籍的記載,由營州到長安的陸路可分兩段考察:一段為北中國的中樞幽州(今北京)起,到營州的路;一段為幽州經陪都洛陽到長安的路。
首先,看幽州—營州路的路程。幽州東行60里就抵潞縣(今通縣以東8里的甘棠鄉(xiāng),潞水以東),由此,經三河縣(臨溝故城,90里)至州治所漁陽縣(無終故城,80里)。唐開元年間(713~741)和天寶初年(742),州設靜塞軍,屯兵1.1~1.6萬名。{18}由薊州轉向東南方,經玉田縣(80里)和石城縣(今豊潤以東、子鎮(zhèn)以西)及平州治所盧龍縣(140里,天寶二年設盧龍軍,駐兵1萬)。{19}由平州東北行180里就到臨渝關(渝關、榆關,今山海關)。臨渝關是來往遼東和渤海及韓半島塞外地的咽喉,漢代在長城外設臨渝縣,置于遼西郡。該關不僅是交通要道,而且是一所進行交易的“蕃互市”。據《資治通鑒》的“幽州北七百里有渝關,下有渝水通海”記載,可算幽州與臨渝關之間的距離約700里。{20}
過臨渝關后,東北行經白狼故城(今喀喇沁左旗治所)480里就到營州治所柳城(今朝陽)。這條路的北段是沿著白狼水河谷伸長的。唐代在這條路的南段,曾依次設狹石、綠疇、長陽、黃花、紫蒙、白狼等戍衛(wèi),以防契丹的入侵。{21}
綜觀幽州—營州路的路程及距離(里數)為如下:幽州—潞縣(60里)—三河縣(90里)—薊州(80里)—玉田縣(80里)—石城縣(100里)—平州(140里)—臨渝關(180里)—營州(480里),共計約1210里。
幽州—營州路,再與營州—平壤路相接,接入韓半島境內。以上所述的三段路即幽州—營州路、營州—平壤路、平壤—金城(羅都)路,其總長約4310里,其中漢州(今漢城)—幽州路長約3410里。這與后代(朝鮮朝)的幾種燕行記錄大體相符。據李宜顯《壬子燕行雜識》記錄,清代京城(故漢州,今漢城)—北京往返路程約為6435里,即一往路為其半而3218里,與上述數值相差僅190里。{22}又據《通文館志》中的中原進貢路程記,鴨綠江—北京路程為2045里(需用28天),這與上述丸都城(鴨綠江中流)—幽州間距離(2310里)相差260里。依此可說,上述路程有據可信。
上面所引用的《新唐書》(卷43)、《太平寰宇記》(卷69)、《一通志》(順天府卷)、《通典》(卷172)、《五代會要》(卷29)、《通文館志》、《唐代交通圖考》(卷5)等有關史籍的記載,綜合起來,由金城(羅都,今慶州)到幽州的路上所置的主要驛名,和由金城的距離(里數),如下:
單位:里
就韓國與中國,尤其是韓國與西域的交流關系來看,交通路不只是以金城—幽州路為終,而應該延伸至洛陽,直到長安。由幽州經洛陽到長安的路程,華籍記錄詳細而明確,不必多談。只據唐代諸籍記錄,作簡述。
自幽州往洛陽,有西、中、東三道:西道是沿太行山脈東麓的驛道;中道經瀛州、冀州、魏州等諸州;而東道則經滄州、博州、衛(wèi)州等諸州,皆至洛陽。三道都是將黃河以北的河北省和河南省南北串通。三道南端俱會于洛陽,由此,向西抵長安。這一段路(幽州—長安路)是以幽州為中間站,再與連接韓半島的對中陸路(幽州—金城路)相接,以至將綠洲路延長到韓半島境內。幽州—長安路,長約2530里。{23}
結語
本文就從古朝鮮(先秦)時代開始,經三國(兩漢與魏晉南北朝)時代,直到統一新羅(隋唐)時代為止,1000多年通往韓中兩國的陸路概況,分三個時期探悉。
可稱綠洲路東段的古代韓中陸路,其原形初見于可謂之明刀錢路的平壤與薊(戰(zhàn)國時代的燕都)之間的路。這是一條連接燕貨明刀錢出土地而起名的古朝鮮時代的路,其路程發(fā)自韓半島境內的平壤,經東北方的寧遠和寧邊,到鴨綠江中流的東黃城(今江界),由此,渡江至中國東北境內的通溝(今集安),向西通過遼東半島,經承德抵河北省的燕都。
古朝鮮出現的三國(高句麗、百濟、新羅)中,位于北方的高句麗獨攬韓中之間的陸路。高句麗與中國諸朝之間的通路,即平壤—營州路,有南、北道兩道。兩道皆由平壤(后期麗都)出發(fā),經東黃城渡鴨綠江,入丸都城(即通溝,前期麗都)后,分南、北兩道,各經廣州(南道,今遼中)和沈州(北道,今沈陽),并各在梁魚務(南道)和通定鎮(zhèn)(北道,今新民縣)過遼河,俱會于營州(今朝陽)。兩道中,通過遼東半島的南道為主道,其長約1700里。這一條路與如前所述的古代明刀錢路大抵相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