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彬興趣廣泛,雅好不一。有時還像一個蓄意別開生面的“好事者”,動輒流露出一股“弄斧就要上班門”的勁頭。這不,近日他又瞎張羅,將身邊幾位師友的舊體詩作,略加挑選,匯成一冊示我,并自謙地說:“我于詩是外行,既無探驪得珠的本領,也無附庸風雅的奢念,僅僅是本著三人行必有我?guī)煹膶W詩初衷,將大家的詩湊在一塊,既便于自己心慕手追,又可以文會友,不求高雅,同好同樂而已?!弊詈筮€叮囑我給前邊寫幾句話,再為它取個恰當?shù)拿帧?/p>
怎么說呢,舊詩或曰五言、七言之類的古體詩,源遠流長,其來久矣。即在我們今日的文化環(huán)境中亦時有所見。人常說:“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從小就背誦“床前明月光”和“離離原上草”的人,誰還不能哼上一兩句順口溜呢?細想舊詩生命力之頑強持久,可能與漢語文字的豐富凝煉、易吟易誦有關,同時也與我們民族傳統(tǒng)的審美習慣分不開。此所以傳統(tǒng)詩詞在漫長歷史中能瓜瓞綿長、不絕如縷的緣故吧。令人欣喜的是,在當前伴隨著蓬蓬勃勃的新詩創(chuàng)作,枯木逢春似的舊體詩也相偕而行了。這可真是“從來造物喜風流,鳥愛雙飛花并頭”?。?/p>
舊詩,如今人們已習稱傳統(tǒng)詩詞,說來容易,寫起來困難。尤其是律詩,如循正規(guī)的唐音聲律,既講平仄,又要對偶;對偶不切,則失之粗,對偶太切,又失之俗。還要苦心孤詣,煉字煉句。別說盧延讓的撚髭,杜工部的瘦生讓你驚嘆;你還知道“孟浩然眉毫盡落,裴祐袖手衣袖無穿,王維至走入醋甕”(見《群碎錄》)嗎?聽到這些苦吟軼話,我們也許不敢再輕信“刻燭成篇”、“倚馬可待”一類的說法了。古體詩(即習稱的近體詩)的操作規(guī)程、聲韻要求,既然到唐代時已漸趨完善定型,大多數(shù)詩人也就習慣于“照理出牌”并一直延續(xù)下來。畢竟遵循它可以讓作品產(chǎn)生回環(huán)、抑揚和整齊之美。但歷來也是有彈性或變通的,如既有失黏的,也有平仄借讀的,乃至出韻通押的。后世流傳的“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逐漸被廣為接受,說明人們也就不再死扣什么平仄失調(diào)的毛病了??梢灿幸恍┮笙褡髟囂娔菢幽匾挥绲摹斑^于執(zhí)”先生,偏是不容人越雷池半步。倘若有人一旦犯律失格,就難免為他們詬病,或被斥為謬種,或被譏為歪詩。當年那位王秀才不就以大挑“蜂腰”、“鶴膝”等所謂時病將寒山詩說得一塌糊涂嗎(自成一體的寒山當然不買他的賬,僅以“盲徒”二字回敬而已)?正因為詩壇上這一類吹毛求疵的煩人事兒時有發(fā)生,所以宋白尚書有一首略帶自嘲并且寓反諷意味的詩,說:
學織絲綾功未多,
亂拈機杼錯拋梭。
莫教宮錦行家見,
把此文章笑殺他。
好在隨著時代的衍進,傳統(tǒng)詩詞也并非一成不變。到宋朝,大詩人黃山谷就禁不住吶喊:“寧可句不律,不可使句弱?!奔词雇嘶氐铰稍姲l(fā)展到極盛時期的原點唐代,也有避律詩而多寫古風的,更別說還有寒山體、竹枝詞,以及張打油之類的即興詩了。
詩,是抒情言志的載體,也是人類智慧的精髓。它是美的代名詞,也是語言的結(jié)晶體。寫詩自應照應聲律,但亦不宜過分雕琢。何況時代更替,時空變化,新事物層出不窮,新詞語也陸續(xù)進入我們的日常生活,詩文之與時俱進也自是一個不以人們意志為轉(zhuǎn)移的必然規(guī)律?!皶r運交移,質(zhì)文代變”,正此之謂也。將來要使傳統(tǒng)詩詞更廣泛、更深入地走向民間,捆綁在它身上的甲胄也必然會逐漸松動。其實,唐宋以下,詩人有此感悟、不拘聲律、自成一家者也代不乏人。我很贊成明代邱濬的那首論詩絕句:
吐語操持不用奇,
風行水上繭抽絲。
眼前景物口頭語,
便是人間絕妙辭。
有道是:要知前程路,須問過來人。盡管有關傳統(tǒng)詩詞如何繼承和創(chuàng)新的問題,至今仍眾說紛紜,莫衷一是。那么我們不妨聽聽當代兩位詩壇名宿的見解吧。一位是我們老陜的鄉(xiāng)賢于右任先生。他曾直言不諱地說:“格律益嚴,去民間益遠?!庇终f:“我們應當拿詩的格律來適應我們的思想,不可能拿我們的思想去適應格律,猶之,我們當因腳大小來做鞋,不應當因鞋大小來削腳?!辈⒃凇对娮儭芬辉娭新曆裕?/p>
詩體豈有常,
詩變數(shù)無方;
何以明其然?
時代自堂堂。
另一位是我們比較熟悉的詩歌前輩臧克家先生。他在《給孫軼青同志的一封信》中闡明自己的主張:
今日舊體詩壇有三派:一是典雅派(即嚴格遵守固有格律,多用典故的);二是改革派(即情感需要時,對固有格律可以稍有突破的。這是你我所向往的,也是我所實踐的);三是新古詩派(不主張遵守固有格律與平仄的)。誰是誰非,應由群眾讀者來評說,由時間去考驗。
聆聽了這兩位詩壇大佬的高見,真不由得叫我們感嘆一聲:這可確是老馬識途,英雄所見略同啊。
所幸的是,時至今日,一向平靜的舊體詩的湖面上,已蕩起一派清風徐來、水波不興的漣漪。它正在“不變中有變”、“不似中有似”的探索中奮力開拓求新。叫它為舊體詩也罷,或叫新古體詩也罷,竊以為只要它真正能寫出有意境、有真趣、有情采,氣韻生動,讀起來順口,聽起來悅耳,掩卷后令人回味的章句,都必然會為群眾所歡迎和接受。比如賀敬之的“三江澄碧今痛飲,不惜韓囊岳家杯”,你能說不豪放嗎?聶紺弩的“蘇武牧羊牛我放,共憐芳草各天涯”,你能說不凄愴嗎?乃至楊憲益的“少小欠風流,而今糟老頭。學成半瓶醋,詩打一缸油”,你能說不是妙趣橫生的自謙嗎?看來只有遵古而不泥古,有法而不拘法,才會有對傳統(tǒng)詩詞的求正創(chuàng)新可言,也會迎來如《何典》所主張“文章自古無憑據(jù),花樣重新做出來。拾到籃中就是菜,得開懷時且開懷”的那么一個生動活潑的局面。
也許是李彬正是被時下傳統(tǒng)詩詞日漸活躍的氣氛所感染,才心血來潮動了匯集這些師友詩作的念頭。厚厚一冊子,版式落落大方,循古典的豎排,也不失風雅。他讓我先睹為快,倒也給我這閑人添了一件忙事。開卷首先進入我眼簾的便是霍松林先生的大作,見詩如見人,老朋友聚首,其樂何如!霍先生無愧是當今詩壇上的斫輪老手,下筆成章,功力不凡。憶及1987年我和他一行八人有幸一起赴京參加中華詩詞學會成立大會的盛況,迄今猶歷歷如昨。那時候?qū)懪f體詩的人還似乎不多,有一種“草色遙看近卻無”的感覺。倏忽近30年矣,而今卻已是詩刊南北多,作者半江湖了。另外,這冊子里還選收了茹桂、雷珍民、鄭幼生、趙熊諸位著名書畫家的詩作。詩畫的有機結(jié)合原本就是中國藝術的傳統(tǒng),從蘇軾評王維的作品“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之后,這一傳統(tǒng)便一直被保持和繼承下來。如趙孟頫、倪瓚、徐渭、唐寅、鄭板橋、金農(nóng)等,無一不是集詩畫書法于一身的藝術大家。好畫本就夠精彩了,有詩豈不“又添一幀畫外畫”?此流風余韻,綿延不絕,至今猶為學養(yǎng)有素的作者所維系。我讀了這些書畫家直抒胸臆、寧拙毋巧又渾然自成的詩作,不禁為之欣然。尤其是那些意之所到、信筆書之的題畫之作,更是覺得別有意趣。原來這些“江湖常放米家船”的老兄,其視野之海闊天空、思想之自由奔放、審美視角之獨特,都叫我喜出望外,自嘆弗如。在這本冊子中唯一不足道的,怕就是我那些信口肆筆,離張打油不遠的勞什子了。我一向?qū)懽餍略?,后又妄作舊體詩票友。雖先后向傅庚生、文懷沙等人請教過,但終未得入堂奧。迄今也只能寫點不拘聲律的東西,還浪得一個“兩棲詩人”的虛名,令人汗顏!在《書馬家駿詩集后》一詩中,我曾寫道:“詩本心潮波,豈能繩墨規(guī)?!币驗橛羞@種理念,自己所寫的舊體詩,也就多是乘興而作,極少打磨和推敲了。后來避律絕而多寫古風,也是我的一個偷懶辦法??傊橇膹蜖枲?,乏善可陳。而李彬索去忝列其中,倒不由得叫我套改一句明人詩“近時好事最者誰?城南李生差愛我”了。至于忙于其他文學創(chuàng)作的李彬,好像是偶爾以嘗試舊體詩解悶消遣,只取自我怡悅,工與不工,他自是在所不計了。
一名之立,旬月踟躕。起名也不是個輕松事。李彬一再叮囑我要為這冊詩集取個恰當?shù)拿?,自是要求畫龍點睛,儒雅不俗。我想歷來地方詩選集的命名似多與地緣鄉(xiāng)風有關。如清朝乾隆時期三原的劉紹攽,收錄了明清之際孫枝蔚、李因篤等140位陜籍詩人的作品,命名為《二南遺音》,取的是《詩經(jīng)》中的“周南”和“召南”兩個篇目,也是隱含陜西東、西部兩個地區(qū)的范疇,頗有紹緒國風、厚愛鄉(xiāng)賢的深情和寓意。而如今我們在本地區(qū)所見為數(shù)不多的選集,無非就是《長安新詠》或《終南拾萃》之類了。李彬編這個集子,純粹是一時興起,小打小鬧,選收諸人還是本著他本人一向尊師如父、敬友若兄的處世之道。說真的,怕還不免有人說長道短,難避“半是交情半是私”之嫌呢。索性就老老實實叫個《七人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