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提前把“教材”研究了好幾遍,但當走進教室時,心理健康老師張林曉還是有些底氣不足。在接下來的40分鐘里,她要講解一個看似簡單的問題——“我從哪里來”。臺下坐著的,除了一群身穿校服的小學三年級學生,還有從當?shù)馗鱾€學校趕來聽課的老師和校長。
這是2013年10月山東省濟南市歷下區(qū)準備在全區(qū)推行的性教育課中的一節(jié)。雖然自稱“臉皮很厚”,但張林曉還是擔心,在講解精子和卵子結合時,孩子們?nèi)f一提出“精子是怎么進去的”這樣的問題,自己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但實際上,這樣的擔心并沒變成現(xiàn)實。
提到性教育,接受不了的往往是大人
“提到性教育,我們總覺得孩子們接受不了,但實際上,接受不了的往往倒是我們大人?!弊鳛閹椭鷿鲜袣v下區(qū)設計性教育課程的專家,北京林業(yè)大學性與性別研究所所長方剛評價說。
就在張林曉的性教育課開講前,當方剛把“我從哪里來”這個話題在一次培訓中帶給當?shù)氐?00多名班主任時,“大人的問題”在培訓現(xiàn)場被清楚地展現(xiàn)出來。
在從2013年10月25日開始的持續(xù)兩天半的培訓中,這位性社會學博士毫不避諱地向班主任們解釋,為何在向?qū)W生展示異性的身體圖片時,不要籠統(tǒng)地使用“生殖器官”,而要準確地使用“陰道”、“陰莖”等“性器官的名稱”。當提到要及時向?qū)W生講解月經(jīng)和遺精的相關知識時,這位大學教授還有板有眼地準備了一段涉及這個問題的談話。但是,這個企圖活躍氣氛的舉動并沒有得到響應,臺下的老師大多依然保持著低頭的姿勢。
“我們學校學生都特別單純,可能不需要這些。別本來沒早熟,聽了以后反而早熟了?!币粋€小學班主任在開講前小聲表達著自己的憂慮。過了一會兒,她又扭頭看了一眼同伴,試探著問:“即使講,內(nèi)容也不能太直白吧?”一個班主任甚至直接提出自己的擔憂:“要是給學生看了異性的身體圖片,他再去弄其他的圖片咋辦?”
從2013年年初開始,方剛帶領一個包括大學老師、中學老師和幾名中學生在內(nèi)的團隊,編寫了一套有108個教案的《中學性教育教案庫》。濟南市歷下區(qū)就是這套教案庫選取的首個試點。
這是中國目前眾多關于性教育的嘗試之一。在北京,首都師范大學性教育研究中心主任張玫玫幾年前就和北京市教委合作,進行“中小學性教育大綱”的課題研究。目前,全市共有50多所中小學參與其中。而在深圳,2003年就曾編寫過一部性教育的教材,負責編寫這套教材的深圳市計生服務中心主任陶林告訴記者,目前正在籌劃出版第二版。
在眾多推動者中,方剛算得上是觀點前衛(wèi)的一個。在他的教案庫中,他不僅為學生們準備了“認識身體”、“愛情觀”這樣的話題,還有更直接的“性,我們準備好了嗎?”“是否做愛,需要溝通”等等。甚至,他還主張通過課堂討論,讓學生更全面地認識色情品、少女援交以及艷照現(xiàn)象。
“我們總說中學生不思考,這不是一個很好的機會嗎?給他們知識,讓他們成長?!闭f著說著,方剛的語氣變得有些急促,“當學生們把各種爭論都了然于胸的時候,還會把色情品太當一回事兒嗎?我覺得不會。無論看還是不看,這件事情的影響有那么大嗎?”
“只有對性的神秘、好奇,才會帶來問題?!泵鎸蠋焸兊膿模絼値状翁岬?。
方剛提到,早在2010年發(fā)布的中國青少年生殖健康調(diào)查報告就顯示,我國未婚青少年中,約有22.4%曾有性行為,但其中超過半數(shù)在首次性行為時未使用任何避孕方法。
在方剛的培訓課堂上,一個教初一的男老師在課間告訴記者,在他執(zhí)教的班級里,甚至有一個長相漂亮的女生晚上外出不歸,學生中有傳言“是去援交了”。如何處理這些問題,那名男老師并不知道。他表示,他已把后面兩天的培訓名額給了同校的一個女老師,計劃兩人合作,一個負責給男生講,一個給女生講?!拔颐魈炜梢匀ィ仨氈v嗎?我不會講??!”那個女老師在手機短信中這樣回復道。
性教育不是出了問題再講,而是越早開始越好
其實,對于坐在臺下的老師而言,“不會講”是一個普遍存在的擔心。
“孩子以前從來沒有接受過這些,現(xiàn)在給他們講,還不得炸了鍋啊?!币粋€小學六年級的老師說。另一個打扮時髦的小學女老師告訴記者,雖然目前針對未成年人的性侵犯案件頻現(xiàn)報端,但在她所在的學校,預防性侵犯的知識并沒有被單獨強調(diào),而是“和安全教育一起講的”。在深圳,計生服務中心的陶林也發(fā)現(xiàn),當三年級的小學生被問及“文具店的男老板把兩個小女孩帶到無人的樹林中會發(fā)生什么”時,大多數(shù)給出的答案是“吵架”、“打架”、“綁架”、“殺害以后把器官賣掉”……很少有人意識到可能會被猥褻。
作為北京市中小學性教育大綱總課題的負責人,張玫玫理解老師們的顧慮。在大綱設計之初,她曾設想把關于異性身體的展示和講解安排在小學五六年級,但發(fā)現(xiàn)上課的時候男生女生都低著頭不敢看,甚至還有人羞紅了臉。于是,這門課程的開設時間被不斷提前,最終發(fā)現(xiàn),當面對小學一二年級的孩子時,這樣的問題不復存在?!斑@個年齡的孩子還沒有受到成人社會的影響,不會出現(xiàn)‘談性色變’的情況?!睆埫得到忉?,“性教育不是出了問題再講,而是越早開始越好?!?/p>
“我們總覺得孩子接受不了,其實不是孩子有問題,是我們自己心理有問題。”當?shù)匾恢边M行性教育推動工作的歷下區(qū)心理教研員馬莉告訴記者。
在方剛的培訓課堂上,為了打消老師們怕孩子接受不了的擔心,他提起了一個聽起來像是笑話的例子:一個小學生問父母,我是從哪里來的,父母像大多數(shù)人一樣回答,撿來的。后來,小孩偷偷寫下:“我爸媽真可憐,好像好久都沒做愛了?!?/p>
臺下終于出現(xiàn)了零落的笑聲。
性教育這個東西出錯太容易了,做好太難了
“感覺有很多是被派任務來的,有人打著哈欠,有人干別的,該笑的地方?jīng)]人笑,該記筆記也沒人記。后來我越講越?jīng)]精神。”講完第一天的課程,方剛很無奈。
實際上,這恰如性教育的現(xiàn)狀——雖然有不少推動者在努力,但并不總能得到人們熱情的響應。
從北京出發(fā)之前,方剛得到的消息是,兩天半的時間里,將有超過1000名老師參加培訓,那將是歷下區(qū)所有中小學的班主任。但是剛下火車,他就被告知,培訓人數(shù)從1000人減少成了200人。
但這樣的改動并沒有讓方剛太過介意。因為這次性教育推廣在濟南獲得區(qū)教育局支持,對方剛來說已是遇到過的最高級別了。在此之前,他在南方一座城市里同樣預計耗時兩天左右針對老師的培訓,在拖了將近兩年后,最終變成了一場專題報告會。
張玫玫也告訴記者,雖然作為一個科研課題,北京市的性教育大綱設計目前得到市教委的支持,而且加入課題的學校實際運行情況也“相當不錯”。但對于這項課題結束后是否能得到教育局下發(fā)的一紙公文,在全市范圍推廣,她還沒有把握?!斑@得看領導的想法,有時候換個領導就換一種想法?!睆埫得敌α诵φf。
就在2011年,當課題研究的階段性成果——一本叫做《成長的腳步》的書推出時,因為里邊詳細講解了精子和卵子的結合,并提到性交的過程,而被一些人認為是“淫穢黃色作品”。為此,北京市教委專門召開新聞發(fā)布會,澄清這本計劃當年9月份在北京定福莊二小試用的書,“并非北京市的試點教材”,“僅僅是一項性教育研究課題的中期成果”,而且,“北京市目前沒有性教育教材的編寫、試點、推廣計劃”。
“那只是男女摟抱在一起,關鍵部位還蓋著被子呢。如果這種圖片都不能放,那怎么跟孩子講解什么叫性行為,什么叫強奸,性教育還怎么做?”提起這個事情,深圳市計生服務中心主任陶林有點激動。
而陶林負責編寫的那本性教育教材,也曾因為頁末附有患性病的生殖器圖片,而遭到家長投訴。這本被定位為“讀本”的書,初版印的2萬冊,用了4年時間依然沒有賣完。
“性教育這個東西出錯太容易了,做好太難了?!币晃辉诒本﹫猿至?年性教育的小學校長告訴記者。
其實,如果追溯起來,“性教育”被正式提出的歷史,并沒有人們想象的那么短。1988年,原國家教委和計生委就聯(lián)合發(fā)出了《關于在中學開展青春期性教育的通知》。而在2012年由教育部修訂后發(fā)布的《中小學健康教育指導綱要》中,也要求學校開展包括“青春期教育”在內(nèi)的心理健康教育。但這并沒有給性教育的尷尬境地帶來多少改變。
“教育部不能直接管中小學,中小學歸各省區(qū)市教育廳管,在這個行政體制下,沒有一個官員或者老師愿意冒這個險?!敝袊嗣翊髮W性社會學研究所所長潘綏銘在接受媒體采訪時分析,“開展性教育的學校,都是憑著老師的積極性和校長的責任感,體制上沒有保障?!?/p>
作為其中一名“有積極性”的老師,同時擔任濟南歷下區(qū)教師進修學校副校長的馬莉告訴記者,大約3年前,由于自己的孩子即將上小學五年級,她越來越感覺到性教育的重要性,并準備到上海去聽一次與此有關的講座。當她向教育局相關負責人申請帶上兩名心理健康教師一起去時,卻得到了否定的答復。領導表示,如果再找其他老師就必須由教育局出面下發(fā)公文,但“總不能把性教育直接寫進公文里吧”。
而當記者問及濟南的性教育推廣是否會中途夭折時,馬莉斬釘截鐵地說:“我們歷下區(qū)不會做這種事情?!鄙晕⒕徚丝跉猓盅a充道:“雖然我沒有面對面向領導匯報過我們在進行的性教育,但所有的通知、圖片,領導都會看得到。領導到現(xiàn)在還沒找我談,沒說不行就代表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