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jù)2003年出臺的《工傷保險條例》,職工在工作時間和工作崗位,突發(fā)疾病死亡或者在48小時之內經(jīng)搶救無效死亡的,視同工傷。從一開始,“48小時”的規(guī)定就引發(fā)爭議:為了索賠,家屬需要在48小時內放棄搶救親人;為了不賠,企業(yè)可能用呼吸機惡意拖延已腦死亡員工性命。此類糾紛往往發(fā)生在沒有簽訂合同的農(nóng)民工群體中,“48小時條款”面臨的道德困境,恰恰是勞動者基本權益保障現(xiàn)狀的真實折射。
早死多拿40萬,親戚們沉默了
2013年9月27日下午,在住進重癥監(jiān)護室42個小時后,59歲的農(nóng)民工龔廷開“哭了”。他的兒子龔紅強最先發(fā)現(xiàn)父親的“眼淚”:淚水與血水混合著,從浮腫的眼角蔓延到藍綠色的被單上。龔紅強也哭了,他覺得父親是在哀求不要放棄他的生命。
時間接近下午4點,龔紅強接到二表哥的電話,問他最后的決定?!坝形以?,看誰敢拔呼吸機?!饼徏t強說。那晚,直到時針指向深夜12點,龔紅強才緩緩踱離醫(yī)院。此時,距離龔廷開被確診為腦干出血,已超過48個小時。
時間回到48小時前,2013年9月25日下午,龔廷開和妻子正在深圳市“賽格日立舊工業(yè)區(qū)改造項目”A座9層砌磚,肖強夫妻則正在同一棟大廈的3層作業(yè)。肖強是龔廷開的遠親,比他早來兩個月。他們所在的工地,由東新建筑有限公司承建。下午4點左右,肖強聽到樓下傳來龔廷開妻子的呼救聲。他趕到3樓,看到龔廷開渾身抽搐,呼吸困難,躺在妻子腿上翻著白眼。肖強將龔廷開扛上肩頭時,感覺到他全身冰冷。
開車送龔廷開去醫(yī)院的,是包工頭田炳生。接到肖強的求助電話后,田炳生馬上將前天剛買的小轎車開到工地,同時也通知了東新公司分管后勤和安全的負責人胥保嚴。到達急診室時,胥保嚴不忘看了眼手表:從工地到醫(yī)院,用了不到15分鐘。
送入搶救室,醫(yī)生第一時間為龔廷開戴上了呼吸機。這時的龔廷開已經(jīng)沒有了呼吸。晚上6點,龔廷開的兒子龔紅強趕到急診科時,龔廷開已被醫(yī)生宣布進入“腦死亡”狀態(tài)。這意味著,此時的他只有心跳,無自主呼吸,腦功能也因出血而永久性喪失。
9月25日晚,與龔廷開一道在廣東打工的親戚們陸續(xù)趕到醫(yī)院。親戚們勸龔紅強快些找律師咨詢工傷賠償,多年在建筑工地打工的經(jīng)驗告訴他們,“早做準備錯不了”。但當時這位計算機系畢業(yè)的大學生仍然滿懷希望,認為父親很快就會醒來。
直到9月26日上午,龔廷開入院后15個小時,龔紅強才在律師的幫助下,將勞動法、勞動合同法、工傷保險條例的規(guī)定與父親的情況一一對應。兩個小時的咨詢結束,龔紅強說,他只記住了一件事情:如果父親在9月27日晚上沒有去世,將不能被算作工傷。
這一結論的根據(jù)是我國《工傷保險條例》第15條第一款:職工在工作時間和工作崗位,突發(fā)疾病死亡或者在48小時之內經(jīng)搶救無效死亡的,視同工傷。
認定工傷與否,家人得到的喪葬費和補助有著天壤之別。
工傷的賠償依據(jù)是2003年出臺的《工傷保險條例》,家人可獲得的喪葬補助金為6個月的當?shù)厣夏甓嚷毠て骄鹿べY,一次性工亡補助是上年度全國城鎮(zhèn)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的20倍。
非工傷的賠償依據(jù)是1951年出臺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勞動保險條例》,喪葬費為2個月的本企業(yè)職工月工資,向死者生前供養(yǎng)的直系親屬每人發(fā)放死者本人6個月工資。龔廷開的兒女均已成年,唯一需供養(yǎng)的只有遠在重慶的老父親。
律師告訴龔紅強,按照上述不同的計算方法,龔廷開一旦不能被認定為工傷,賠償金額將減少近40萬元人民幣。
龔紅強一直強調,他從未想過放棄父親。但是叔輩們聽到這個消息后,全都沉默了。此時,從醫(yī)院初次診斷時間算起,距離“48小時”之限,剩下不到一天。
企業(yè):“決不能拔掉呼吸機”
2003年《工傷保險條例》出臺后,即有學者提出,“48小時”的規(guī)定極不人道,暗示著家屬要在48小時之內放棄治療以取得工傷待遇,是對社會道德底線的挑戰(zhàn)。
廈門大學勞動法教授蔣月說,“48小時條款”的立法意圖,其實與2003年的我國社會保障支付能力有關:“蘋果只有這么大,人又多,只能讓切塊的人多拿一些。”
龔紅強不想為了“大一些的蘋果”而“切”掉父親的生命。2013后9月27日,他拿著父親的片子,找遍了深圳市第二人民醫(yī)院接診過龔廷開的所有醫(yī)生。
腦外科醫(yī)生何毅曾看過龔廷開的病歷,他告訴記者,病人一旦上了呼吸機,表明生命體征已經(jīng)很不平穩(wěn),而腦外科手術所用到的麻藥,有抑制呼吸心跳的作用。“很可能一上麻藥就去世了,所以不可能做手術?!?/p>
醫(yī)院對龔廷開進行的是水療,而治療后最好的結果是:植物人。這打碎了龔紅強最后的希望。親戚中開始有更多的人勸龔紅強放棄治療。此時已是9月27日中午,讓龔紅強考慮的時間,只剩下半天。
9月27日下午,包工頭田炳生和東新建筑公司主任胥保嚴來訪。龔廷開出事后,胥保嚴每天都代表公司去醫(yī)院,他說自己“從來沒有和醫(yī)生接觸”,因為事情“太敏感”。這次,胥保嚴當著龔廷開所有親人朋友的面,代表公司表達了對龔廷開的慰問,并且再三向親屬們強調:絕對不能拔掉呼吸機,一定要好好治療,一切費用公司出。龔紅強說,當時他自己確實也同意“決不能拔掉呼吸機”,因為“背不起這個罵名”。
據(jù)龔紅強描述,探望結束后,胥保嚴將他拉到護士臺邊,用手沾水,在桌上寫下“45~50”兩個數(shù)字。龔紅強問,這是公司愿意出的賠償嗎?胥保嚴沒有回答。
胥保嚴和田炳生走后,龔紅強看到父親“流淚”了。這讓他下定了決心:既然建筑公司愿意支付至少45萬的賠償,他愿意跨過“48小時”的生死線,在父親身上賭一把。但龔紅強并不知道,“淚水”只是組織液與血水的混合物,彼時龔廷開的頭部其實已開始腐爛。他更沒想到,父親一死,東新建筑公司似乎忘記了“45萬~50萬元”的承諾。
10月4日晚,龔廷開撒手而去。他單單在重癥監(jiān)護室就躺了整整8天,遠遠超出48個小時。這也意味著,話語權完全轉向企業(yè)。
“國家規(guī)定的就是對的,我們沒有必要去懷疑。是工傷就是工傷,不是工傷就不是工傷。”工地分管后勤的主任胥保嚴說。他在接受采訪時,不承認對家屬有過任何承諾。建筑公司最后提出,給8萬元人民幣的“人道主義”賠償。
這個問題“根本沒法討論”
從45萬~50萬元到8萬元,這個落差讓龔家難以接受。龔廷開夫婦的兄弟姐妹們從廣東各地聚集到深圳,他們堅持說,在沒有得到滿意的賠償之前,不能火化。
包工頭田炳生告訴記者,他聽說過其他工地也發(fā)生過類似的情況:病人發(fā)病46個小時后,家屬決定拔掉呼吸機,建筑工地不讓拔,最后雙方鬧到法院。
“他們拔掉呼吸機都沒有用!法庭一分錢都不會給!”田炳生激動地說,“如果你認為放棄治療就可以拿這筆錢,還要摸著心口想一想,自己拿不拿得起!”胥保嚴還質疑龔紅強為了錢,頭七了還不讓父親下葬是“沒孝心”。
離開重癥監(jiān)護室后,龔廷開又在深圳市殯儀館“住”了整整10天。直到10月14日,收到工地給出的11萬元賠款,龔紅強才將父親火化。這11萬元的賠償數(shù)額,是在當?shù)厮痉ň趾吐蓭煹亩啻握{解下做出的。龔紅強說,盡管有許多不滿,他也只能接受。
“親屬讓我們把病人搞到重癥監(jiān)護室搶救,一天就要幾千上萬?!碧锉f。深圳市第二人民醫(yī)院急診科醫(yī)生告訴記者,重癥監(jiān)護室每天一般都要耗費八九千元。但相對于動輒數(shù)十萬的工傷賠償,這仍是小數(shù)。
自《工傷保險條例》出臺以來,媒體多次報道企業(yè)積極要求用呼吸機維持已腦死亡員工生命的現(xiàn)象。這類案件往往發(fā)生在沒簽訂勞動合同的農(nóng)民工群體中,龔廷開就在此列。由于未購買工傷保險,認定或“視同工傷”后,企業(yè)須依法承擔賠償責任。
黃樂平從事工傷維權工作已有十幾年,在他看來,在48小時的生死攸關之間,用人單位要求盡全力救治病人,絕大部分都是為了逃避工傷賠償?shù)牧x務。
廈門大學教授蔣月則認為,無論家屬還是工地的行為,都讓人“無法指責”:“工地在做的畢竟是救人的事情,動機很難查明;而家屬在法律上有權放棄治療?!彼f,從《工傷保險條例》立法之初,學術界就認為“48小時條款”有問題,但因道德上模糊的界限沒有再作大范圍討論。而在實務界,反對“48小時條款”的聲音一直存在,但沒有撬動法律的修改。
2007年3月8日,國務院法制辦曾就《工傷保險條例》落實和執(zhí)行情況召開會議,聽取各方意見,黃樂平作為律師代表出席。會上,他反復提到了“48小時條款”帶來的倫理困境。當時有關直接領導說要交付上級研究討論。但2009年8月國務院關于修改《工傷保險條例》征求意見稿出臺后,黃樂平并沒有找到對這一條款的調整。
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工傷保險司相關人士承認,“48小時條款”本身存在問題,但目前不希望在媒體上討論,“以避免引起不必要的爭議”。
隨著類似案例的不斷增多,全國總工會有關人士透露,2012年12月,時任全國總工會主席王兆國就針對“48小時條款”引發(fā)的問題作出批示,全總法律部與國務院法制辦、人社部政策法規(guī)司專門開會,討論了“48小時條款”的修改問題。
中國勞動法學研究會副會長王全興認為,短期內“48小時條款”要得到大改不現(xiàn)實,只能通過釋法“作一個相對的理解”,規(guī)范“48小時條款”的實施。
2013年11月本來應是龔廷開建筑工人生涯的最后一個月。他和妻子的小飯館計劃在年底開張,鋪面早已選好,就在龔紅強上班的公司旁邊。
龔紅強說,他現(xiàn)在只想盡快將父親的事情淡忘,和母親在深圳好好生活?!胺珊喜缓侠?,我不想去評判?!?/p>
(田炳生和肖強為化名)
插圖:何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