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每次看到人家揮毫潑墨筆走龍蛇總是心生羨慕，同時還夾雜著些許惆悵。一個喜愛文字并且能用文字來表情達意的人如果同時能以書法的方式來表現(xiàn)文字的美，來傳達對文字的敬重，這該是多好的一件事啊。遺憾的是我的毛筆字始終不能令我滿意，而且，隨著我對文字的越來越癡迷，這一點惆悵也越來越多地襲來。

我們這個年齡段的人雖說沒經(jīng)歷過多少苦難，但小時候也有不少事情很是糾結，作業(yè)本和紙張的短缺就是天天都要面對的。大概是念到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我們多了一堂描紅課，這堂課對我來說是一段挺美的時光，一般說來我不但不會受到老師的責罰，還可以收獲幾個好看的紅圈圈。我喜歡把墨水描進紅框框里然后使自己的字好看起來的感覺，我喜歡在教室前面的小池塘洗筆時看著墨汁在水里如煙飄散的樣子?？墒牵覀兊拿杓t本太薄了，我把能夠尋來的紙諸如牛皮紙、生產(chǎn)隊的記賬本等等都拿來裝訂成作業(yè)本尚且不足，又哪來更多的紙去練字呢？我想我的對字的天賦是因為紙的原因而沒有得以發(fā)揮。每次過年，看著父親瀟瀟灑灑地為左鄰右舍寫春聯(lián)，也和大家一起喝彩、一起稱奇，可又有誰曉得，一個孩子正在心里為自己字寫不太好而悄悄地懷揣著一點難過呢？

這種情況到了初三的時候才開始改善，可也是從那時起，我們都深陷題海，已不再有時間，也不再有心思習練書法了，毛筆就這樣在視線里淡出。當我可以買得起整刀的真正的宣紙的時候，卻似乎已沒有了當年的那種心境了。

所以呢，當我上回在鉛山縣鵝湖山下的石塘古鎮(zhèn)看到工匠“抄”出的滿屋的紙張的時候，真的是怦然心動了。一種很久遠的念想一下子溢滿了心田，擁有這么多的紙該是多么幸福啊，用這些紙該能寫出多少美字美文??！正如對紙和字的情結隱沒在我心里很久一樣，我沒想到，與我相距不過幾十里，如此一個偏僻的地方竟然隱沒著一座完好的千年古鎮(zhèn)，隱藏著已有千年歷史名滿天下的“連史紙”，以及用這種紙寫下千首詩詞、書法獨步一方的當代隱士陳靜吾。靜吾老先生上世紀九十年代悄然離世，去年是他的百年誕辰，有一首他八十一歲時寫的五言詩，意境高遠，不輸古人，正好玩味。

小潭牛浴后，雨歇步東峰。牛奔千嶂里，人語萬松中。

二

其實鉛山這個地方并不太適合隱居。

歷史上的鉛山是內地通往福建沿海的交通要道，也是幾省通衢，而石塘鎮(zhèn)則是最靠近閩贛分水關的大鎮(zhèn)，南唐年間開始建鎮(zhèn)，至今已經(jīng)快一千年了。過往的歲月里，石塘作為武夷山以北第一個碼頭，又因為紙業(yè)而商賈云集車水馬龍，槐溪河穿鎮(zhèn)而過，而聯(lián)通家家戶戶的官渠則靜靜地流淌，枕渠而居的有本地的紙坊、外地的會館和商號大宅，現(xiàn)在還能尋到很多古跡，而那些隨處可見的精美的石雕磚雕木雕正述說著昔日的繁華。以前這里該是個遍地金銀的喧囂之地吧。

我們今天所說的古鎮(zhèn)在古代其實就是一個商品集散地或人口聚居區(qū)，像周莊那樣的江南六鎮(zhèn)，還有景德鎮(zhèn)，大體上都有一兩種名聞遐邇的商品，最令石塘驕傲的就是紙業(yè)了，并且直到上世紀中葉才漸漸安靜下來。這一切自然就留下了許多痕跡，以致時至今日我們還可以看到些當年的影子?？墒?，依然處在富饒之地的江南六鎮(zhèn)，還在享受著人間芳華，而石塘呢，只能從歲月深處依稀聽到和看到當年的槳聲燈影了。如果我們把這個古鎮(zhèn)當做一個隱者的話，那么它的輝煌和寂寞放在歲月長河里真的只像人的短暫的一生，它為我們保存的只是一個個時代的夢想以及許多人的斑駁的追夢的足跡。

那么，石塘到底是憑什么留住那些隱居者的呢？是交通便利水草豐美，還是民風質樸崇尚程朱，抑或是他們在此找到了真正的寧靜？我想恐怕很難用某一個原因來解釋。我們可以理解朱熹為什么喜歡這里，因為這里有他的講壇鵝湖書院。朱熹在他成名以后許多次往返閩贛之間，而鉛山剛好是水陸交通要道，不然他又如何在這里與呂祖望、陸九淵舉行中國思想史上著名的“鵝湖之會”？朱熹一定是因為這里遠離政治而選擇了在此逗留。這也剛好可以解釋朱熹為什么沒有赴辛棄疾和陳亮的歷史之約了。

從上饒的帶湖經(jīng)黃沙嶺到鵝湖山下的瓢泉，一路茅店溪橋、稻香蛙鳴，辛棄疾就這樣踏著《西江月》的韻腳走走停停地來到了石塘鎮(zhèn)邊上的一個地方。有學者認為，是這里的泉水留住了他的腳步，他想起了家鄉(xiāng)泉城濟南，于是就把這眼泉水取名叫瓢泉并且伴泉而居。他這時的心情比起早年在贛州寫下“向晚正愁余，山深聞鷓鴣”時要好了些，不過在此后的將近二十年里，他并沒有放棄年輕時的政治抱負。他與同樣有抗金抱負的思想家陳亮志向相投，“酌瓢泉而共飲，長歌相答，極論世事。”所以，當他們在“鵝湖之會”十三年后約見已是大儒的朱熹時，卻吃了朱熹的閉門羹。朱熹知道他們要談的是“救濟時艱”的話題，而比朱熹小十歲的辛棄疾估計也很難同意“遏人欲而存天理”的思想，第二次“鵝湖之會”就這樣沒有發(fā)生，這應該是中國文化史上的一件憾事。

這一帶好像再也找不出比這幾位更出名的人物了。從隱士的角度來看，他們不能和不遠處的廬山的陶淵明以及在富春江上垂釣的嚴子陵相比，卻并不妨礙他們彰顯各自的雄才操守。世上應該是沒有真正的隱士的，否則他們就不會青史留名了，正如陸游說的，“志士棲山恨不深，人知已是負初心?！彼^的隱士都是嫉世憤俗并且胸懷萬仞的，他們總有辦法弄出點動靜讓人們惦記著，有的推出鴻篇巨制，有的發(fā)布言論讓當局者無法釋懷并幾顧茅廬。“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啊。

于今看來，辛棄疾沒有在這里實現(xiàn)他的抱負也未必是件遺憾的事，然而特別讓我們這些后來人欣慰的是他在這兒留下了許多不朽的詩詞，郭沫若在辛棄疾的墓前寫了一副對聯(lián)：“鐵板銅琶繼東坡高唱大江東去，美芹悲黍冀南宋莫隨北雁南飛?！惫舻膶β?lián)是寫給志士辛棄疾而不是寫給一位隱者的，但石塘有幸，讓辛棄疾歸隱于此，鵝湖山下從此平添了許多靈性，中國的隱士文化又多了一個內涵，石塘，從此就是歷史的石塘了。

三

最早看到“連史紙”這三個字是在豐子愷先生的文章《給我的孩子們》中，文中有這樣一段：“瞻瞻！有一天開明書店送了幾冊新出版的毛邊的《音樂入門》來。我用小刀把書頁一張一張地裁開來，你側著頭，站在桌邊默默地看。后來我從學?；貋?，你已經(jīng)在我的書架上拿了一本連史紙印的中國裝的《楚辭》，把它裁破了十幾頁，得意地對我說：爸爸！瞻瞻也會裁了！”

豐子愷先生是學貫中西的大家，若不是對連史紙有一種特別的喜歡的話，他是不會在這樣一篇深情的文章里專門提到它的。明、清兩代的書畫名家都把能得到皇上御賜的正品連史紙當做是一件無比榮幸的事，不說《楚辭》了，商務印書館的《四庫全書珍本初集》也是用連史紙印刷?？梢哉f，連史紙的廣泛使用，對于繼承和傳播中華文明發(fā)揮了極大作用。直至上世紀七十年代，鉛山連史紙仍然是北京榮寶齋、上海朵云軒指定用紙。翦伯贊先生的《中國史大綱》更是把石塘紙業(yè)和松江棉紡織業(yè)、蘇杭絲織業(yè)、蕪湖漿染業(yè)、景德鎮(zhèn)制瓷業(yè)并稱近代江南五大手工業(yè)中心。由此我們可以想見當年的盛景了。

這是一種怎樣的紙呢？連史紙和宣紙都是在唐代才開始用于書畫典籍的，連史紙還稍早一些。宣紙是以涇縣的青檀樹為主要原料。宋、元之后，原料中開始以稻草為主，而連史紙是以石塘附近得天獨厚的山中的嫩竹為原料，同樣經(jīng)過蒸煮漂白制漿等工藝。宣紙是十八道工序，連史紙是七十二道，都要歷經(jīng)一年才能制成，并且一樣具有潔白稠密、紋理純凈、潤墨性強、經(jīng)年不腐的特點，只是連史紙還要更白一些。有趣的是，宣紙被譽為“千年壽紙”，而連史紙則有“壽紙千年”的美稱。明朝的時候石塘的紙工槽戶人數(shù)過萬，其中的賴永祥紙行原址還在，門頭四個大字“品重洛陽”讓人浮想聯(lián)翩。清人程鵬益的一首《鉛山竹枝詞》記錄了制紙的全過程，很生動：

未成蔭竹取為絲，三伐還須九選之。煮罷锽鍋眷野碓，方才盼到下槽時。雙竿入水攪紛紜，渣滓清虛兩不分。掬手撈云云在手，一層波蕩一層云。

我沒有能夠在連史紙上寫下一個字，這已是遺憾了，而當我在昔日的紙坊聽一位老人說，最好的抄紙手藝已近失傳時，不禁陷入沉思。豐子愷先生當年用過的《辭源》估計還能尋到，而新的典籍里，我們還能看到先生喜歡的手工連史紙的影子嗎！陳靜吾先生已經(jīng)仙逝十幾年，他大量的詩文都寫在了連史紙上，他會同意這樣的好紙和他一起悄然隱沒在這阡陌深巷之中嗎？

四

漫步在石塘的深深的小巷里，有幾幅當年陳靜吾先生為人家寫的匾額進入眼簾。我總在想下一個拐角處，會不會遇見一位老者，他正夾著一刀連史紙悠然走來。尋著老人的足跡我們淋著小雨來到古鎮(zhèn)外面的丁馬山村，雨中那座破舊的三間小屋就是陳靜吾先生的故居“三緣土屋”了。土屋坐落在小山坡上，周圍翠竹環(huán)繞，門前窄窄的平地上就是先生坐在竹椅上讀書的地方，據(jù)說這里距辛棄疾的瓢泉竟然只是一溪之隔。

學界大家朱以撒先生在看過陳靜吾的詩書作品后兩次撰文寫到這位隱居的老人，他在《另一種審美情懷》中寫道：“讀了靜吾先生的作品后，作品中那種清新自如、脫俗無塵的氣息總是讓人遙想不已?！痹谝黄獙殛愳o吾先生寫的評論《痕跡》中，朱以撒先生說：“對于一位不重視自己痕跡的人，他的成就更應該為我們愛惜和想念。”

是啊，讓我們一起來想念這位老者吧。

陳靜吾先生是山東郯城人，早年就讀山東鄉(xiāng)村建設研究院，師承國學大師梁漱溟先生，專攻經(jīng)史典籍、唐詩宋詞，是梁漱溟的得意門生。后來追隨梁漱溟投筆從戎參加了抗日。新中國成立前后，四十多一點的他沒去臺灣，卻為尋找失散的親人辛苦輾轉來到石塘，從此過上了清苦的樵牧行醫(yī)的生活。樸實的鄉(xiāng)下人一直都不知道，他們的這個自稱“武夷樵客”的鄰居竟是一位嘗盡世態(tài)炎涼、通曉詩書禮樂的世外高人。而他的詩作卻又是那么從容沖淡，情趣橫生。“晚霞雨霽野煙，月明風馳瓜田，冰簟蓮蓬葵扇。僮孫夜話，良霄不讓神仙?！?/p>

錄完這首詩，我不禁又想起了辛棄疾，他們有太多不同尋常的相同。他們同為山東人，同樣為抵抗外敵而投筆從戎，同樣在三四十歲時選擇了隱居鉛山石塘，他們甚至同樣留下了五百多首詩詞。我看過辛棄疾僅存于世的《去國帖》，他們的書法居然一樣挺拔方正，只是靜吾先生還有其他更豐富的取法。靜吾先生七十四歲高齡時聽說辛棄疾墓修繕竣工，獨自一人前往憑吊這位老鄉(xiāng)。八百年滄桑巨變，而辛棄疾的精神依然為今人景仰，感慨之余他寫下了一曲《滿江紅》，結尾幾句是這樣的：

對月豪飲橫劍氣，感時詞賦撼三峽。看千秋，翰墨照人寰，齊云塔。

應該說，雖同為隱居，但倆人的境況卻相差很大，辛棄疾當時已經(jīng)成名且衣食無愁，卻一直還在憂國憂民，報國無門繼而縱情山水實在是無奈之舉。而靜吾先生可以說是一位真正的隱士，他過著一種真正的南方農民的生活，他鉆研易經(jīng)和中醫(yī)當起了鄉(xiāng)村郎中，他一邊干農活一邊還“殫精竭慮求知，聚精會神讀書”，特別是，他還在窮苦的日子里發(fā)掘出了真趣和詩意。他活得真實而又透明，他用身體感受他周圍簡單的世界，卻用心靈穿越古今感悟生命。這會是一種我們永遠無法感知的幸福嗎！

像他這樣的學家很少很少，他的學問走向完全根據(jù)自己內心的設定，他不追逐什么流派和時尚，他內心越淡定作品成就就越高，所以，當其弟子陳之耀先生在老師離世十多年之后向人展示恩師作品時，連朱以撒先生、李剛田先生都贊賞不已。而在南昌舉辦的靜吾先生百年誕辰書法遺作展則被命名為“楚天寂寥”，很是恰當。

靜吾先生的書法，拙樸之處宛如壘石，而飄逸之處則似激溪，提按之間像極了人生俯仰。我想，從先生的書法中能看出他的坎坷生平和心境胸懷，也正因為書法帶走了或是收藏了他生命中的怨艾，所以先生晚年以及晚年的字都顯出真正脫俗的浪漫氣質。這是一位隱者的境界，是俗世中的書家無法企及的，藏露之法真的不是在滾滾紅塵里能夠領悟透徹的。

拉拉雜雜地寫到這里，我的心境回到了安詳，連之前的那點惆悵也漸漸退去。

我開始覺得其實我們無須為石塘古鎮(zhèn)的寂寞而遺憾，喧囂過后安享這份寧靜真的很好，脈脈的渠水帶著古鎮(zhèn)閃爍的燈火和依稀的人語流去又流來，這是何等動人啊。

連史紙記錄了上個千年的世界，也記錄了石塘的千年往事，并還會把這些傳遞一千年。這份榮耀真的可以知足了，有時候故事只有在故事里才歷久彌新。

辛棄疾和陳靜吾先生，他們隱居在這片山水之中，他們用生命陪伴自然，同時，他們也被自然永遠地陪伴，有哪一種高貴比得上自然的高貴呢！面對他們和這一切，我們可以做的就是愛惜和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