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的清芬

第一次看見翠綠叢中那朵朵小小的花兒時，我的心顫了一下。她們玲瓏嬌弱地綻放在我的眼前，柔白的、棉質(zhì)的、溫潤的小花瓣重疊打開，在葉簇上芭蕾一樣婀娜地獨腳站著，像小天鵝在跳舞……

她們真是百花群芳中最小的公主了。也許還是一些花孩子，背上有白色翅膀，我們稱之為“天使”的小家伙，如果給她們編織童話故事，我一定叫她們茉莉小仙子。

可她們英文名字叫“jasmine”，菲律賓人稱呼她們“桑巴吉塔”，還有其它一些國家不知怎么喊她們的名字，在中國，據(jù)說是文人把“末利”（她們落地中國時，命名人希望擁有她們的人都能為人處事把個人私利放在末尾）兩字美化為“茉莉”，為了字形好看——那是一千六百年前的故事了，漢朝時代，她們由異國他鄉(xiāng)引入華夏東南的土地上。如果我繼續(xù)講故事，要這樣寫道：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天——可是，我必須就此打住。

需要說別的東西。而不能僅僅寫她們，她們算不得主角，而是配角。主角是茶葉。

福州的茶葉。茉莉花茶作為品牌茶葉，是福州特產(chǎn)，已經(jīng)被國際茶葉委員會（哦，什么都有委員會?。ｉT授予特殊榮譽，福州于是成了“世界茉莉花茶發(fā)源地”。這是挺隆重的事情，使得福州市走向世界舞臺一展風(fēng)姿，聞名遐邇需要這種國際級的認(rèn)定。而茉莉花本來就是福州市花，所以我便仿佛看到世界舞臺上大幕拉開聚光燈下面茉莉小仙子排成一列徐徐緩緩走出來，跳著小天鵝舞蹈……關(guān)于福州的故事——又要說故事，因為童話作家說過：“故事就是光明！”，說故事有什么不好啊？

但在這個場合不行，于是，我繼續(xù)說茶。茉莉花茶。

其實不管國際上怎么看，茉莉花茶出生以來，還是后來的成長，都不是什么顯赫的至尊茶葉，而是尋常百姓家的尋常飲品。在遙遠(yuǎn)的北方，如果說到茶葉，倒退三十年前一般都是指花茶，我童年時不知道是指茉莉花茶，可我見到祖父母、父母親以及眾鄉(xiāng)親無論飯前飯后自己喝，還是待客，一律喝這種散發(fā)香氣的茶水，這是我們東北人的基本口味了。即便我嫁為人婦，第一回孝敬公婆，也不過是去茶葉店，買上兩罐這種茶葉就以為好了?，F(xiàn)在我定居南國十余年了，品茶無數(shù)，可是，喝來喝去，最終仍然選定茉莉花茶作我每天飲品，早上喝過咖啡后，再補喝一壺溫?zé)岬能岳蚧ú?，身體所需水分便覺得飽足了。與其說從小到大的基本口味在起作用，不如說我也相中它的價位不那么嚇人，比如總是華麗登場不斷變換身價的鐵觀音，加上越發(fā)漸漲價格的紅茶、白茶，我有點兒喝不起；同時，我也不想嬌寵自己的嘴巴挑剔好茶，喝得上百姓都能喝得起的茉莉花茶，很是知足啦啊！茉莉花茶在我看來已經(jīng)是好茶了，越喝越覺得適合我身體。聽說，冰心先生也喜歡茉莉花茶呢，我很愛冰心先生，喝著她喜歡喝的茶葉，自是愜意。為了這篇短文我查看一點資料，果然見到冰心曾這么給茉莉花茶“廣告”：“我的故鄉(xiāng)福建既是茶鄉(xiāng)，又是茉莉花茶的故鄉(xiāng)。”就連進京給文壇祖母進獻禮品的官員也送老人家茉莉花茶，可見這是真事。福州女人冰心眷戀茉莉花茶是懷想故鄉(xiāng)呢？還是已然習(xí)慣了這花茶的芬芳，獨愛這美茶一種？無需求證了。反正茉莉花茶是有感情的茶了，盡管每個人都會有一種有感情的茶，而我身在福州居住，不喝這城市的特產(chǎn)，便有點覺得對不住這城市，也是很溫暖的感情。我情愿一輩子喝這個福州特產(chǎn)茶，就像我情愿做福州的普通百姓——做一朵普通的小花，有什么不好呢？也猶如這福州城的茉莉，靜悄悄綻放。

況且這是小小的白色花。近年來，我對白色偏好，到了快走極端的程度有詩為證，不怎么寫詩歌的我，還是情不自禁對白色謳歌，有這樣的句子：“現(xiàn)在白色最美。我從里到外/崇尚白，凝視云朵/血液也是獨角獸的……不管是生是死時間的影子覆蓋/我噴泉般白，雪花一樣安靜/是脫胎換骨的白/是物極必反的白/是撥云見日的白，我被照亮?！避岳蚧儍舻臐嵃祝腔ǘ涞陌?，在我眼睛里，也是在山上祈禱時變?nèi)莸幕侥鞘ヅ鄣陌咨?/p>

說茶葉我禁不住老是要說這花兒，因為世上這么多茶葉，惟獨茉莉花茶由兩種植物菁華合成為一，產(chǎn)生了特有的茶香——花兒的氣息傳遞給了茶樹的葉子。我了解了熏制茶葉的過程，不由得對茉莉花生成了感動。想不到那么美質(zhì)的小白花，小公主一樣可愛，卻被那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混入茶葉，必須的兩者在一起磨合，直到香消玉損，使得茶葉的品質(zhì)被提升出新的滋味——花茶，花茶，到底我們喝的是茶的香味還是花的香味呢？顯然后者吧。這小小的花兒，與茶葉相遇，就注定要成為奉獻者，獻出自己最珍貴的清芬。注意到茉莉花白色之美的，除了我們都會唱的歌，“又香又白人人夸”，以及中國古代詩人江奎賦詩《茉莉》恨不能重排百花美麗誰最第一，我再提及一位希臘詩人也給茉莉花寫詩，“不管是黃昏，/還是初露曙色，/茉莉花總是/白的?！睆娬{(diào)這白，就是強調(diào)這美。這美是奉獻，用茉莉花的花語來說，就是：你是我的生命——這忠貞與尊敬，在綠茶茶胚和茉莉花之間，互為贊美。

在中國福州，從初夏到晚秋，新店附近的茉莉花田日夜散發(fā)著花香，那些常綠小灌木一眼望不到邊兒，花開如初雪紛紛點綴在翠綠上，成為福州一景。性喜溫?zé)釢駶櫟能岳蚧ò迅Ｖ莓?dāng)作福地，生長與花開都那么欣欣向榮，嫩綠的花蕊吐出那么多不可捉摸的香氣，真是一種植物送給人間福州的一份芬芳禮物。

這樣說過于嚴(yán)肅了。我換個語氣吧，請容許我再用寫童話的習(xí)慣，這樣敘述：有一個小仙子叫茉莉，她穿著花瓣般潔白的裙子，頭上的帽子是光線編織的，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福城郊外的花田中，她要尋找叫綠茶的頑童會合，一起去國王的城堡里……

在七疊溫泉的一點漫想

1

生活富裕了，才可能有溫泉文化。

真的，我覺得溫泉時光是一種文化，就像喝茶會引發(fā)茶文化一樣。喝茶不僅僅是解渴，品茶能帶動出來很多情致和思想。去泡溫泉的人，也很像泡茶室，極少人身體進入溫泉是為了洗洗澡，其實是讓奔波的自己停頓下來，忽然地放松，享受物我兩忘的悠然，把所有來自壓力的疲倦卸掉，如同重返母體，在溫暖如春的泉水中恢復(fù)體能，積蓄出嶄新的力量。走出溫泉的人，確實精神重振，仿佛重生。

現(xiàn)在前往溫泉的人，幾乎都是駕車族。忙累了多日，或者緊張了一天，身心緊繃繃的，頭臉布滿會議上的煙塵，要么是生意經(jīng)導(dǎo)致的倦怠，不去溫泉去哪里呢？溫泉要價再貴也去得，山高水遠(yuǎn)不怕，有車轱轆啊。這是避開喧囂的好出路，人一旦走進水里，就可以一切置身事外，手機不理了，電腦不管了，再大的官，再老的人，赤條條沉浸于水中，都似乎成為孩子了，無牽掛盡情享受溫泉的呵護。有錢的一個優(yōu)勢，是你可以心想事成地實現(xiàn)這種奢望，愿意看景你看景，愿意泡溫泉你泡溫泉。關(guān)鍵是你不能浪費了這個看與泡的時光，怎樣把握看與泡的質(zhì)量——這時候，你浮躁和亂來不行，而應(yīng)該是像一個雅致的人端起茶杯，精神松緩地進入音樂般的節(jié)奏里，可以感覺自己是在山坡上曬太陽，也可以進入某種哲思冥想——當(dāng)然了，不是為解方程解決難題，而是讓大腦夢游一樣延伸到時空隧道的另一端空間。游泳忙著手腳，淋浴你擔(dān)心浪費電浪費水，急著匆匆完事，只有身體在溫泉里你才能達到心靈自由狀態(tài)——花錢買來的自由。

很少時候你一個人泡。大多是和家人一起泡，相約朋友一起泡，溫泉中閑聊，也像喝茶時閑聊一樣愜意。說溫泉文化也是文化，這是由于泡溫泉過程中，你已欣享到一些文化的味道，你也可能在這一休閑中和親朋談出文化的子卯寅丑，還指不定你靈感閃現(xiàn)，聊出前所未有的見解也為未可知。飯桌上、茶桌上成詩文、成交易不鮮見，溫泉里也會能夠匯聚朋友的智慧哩。

2

我在七疊溫泉，就不僅僅是受用解去倦意之類?？梢哉f，我進行了某種程度的靈魂之旅。

時值早春，大地舊的去新的來，我內(nèi)心也越發(fā)加深對“道”的渴求?！疤跤械馈薄暗揽傻婪浅５馈薄俺劦老λ揽梢印薄夷X子里總是回旋這些字詞，希望自己早日是得道的人，不再糊涂著活。出城往七疊溫泉的路上，我竟然盼望在山野之間有所頓悟。因為，我曉得日本畫家東山魁夷忘情于山水時說過：“人人心中都有一股泉水，日常的煩亂生活，遮蔽了它的聲音?！薄拔业男撵`一旦平靜，我的方向也相當(dāng)清楚地固定下來了?！?/p>

究竟什么是“道”？“道與神同在”“道法自然”是如何呈現(xiàn)的？我要讓自己的身心全然放松，渾如泉水邊的一棵小草，沐浴清風(fēng)和陽光，任由天籟滋養(yǎng)，然后，聆聽靈魂深處的微妙動靜。

況且，“七”這個數(shù)字我一向喜歡，因為它在《圣經(jīng)》中顯示出奇妙的價值。

果然，出市區(qū)，奔云龍，過坂東，我一下子看見了黃乃裳。

這位近代史上非同小可的人物，對家鄉(xiāng)閩清父老鄉(xiāng)親謀求生存，對整個福建的報刊文化初創(chuàng)，乃至對舊中國變法、改革、革命，都有突出貢獻，我在閩十余年卻竟然不知他故土何方，我的孤陋寡聞?wù)孀屛易约汉皿@悚了。黃乃裳的塑像今天就站立在生他養(yǎng)大他的閩清土地上，我以目視致敬，悄然從他身邊走過，用他英名命名的乃裳大道輕輕地把我引領(lǐng)到七疊泉邊——仿佛一只遷徙的小鳥，能夠安然地小憩山間枝頭上。

映入我眼睛的，首先是粉紅的桃花。七疊溫泉就深藏在這綠樹紅花的遮掩中，在高山之上，依山而存，清泉倒映著白云藍(lán)天。遠(yuǎn)處，是深紫色的玉臺山，近處，是陽光照耀反射檸檬黃的積翠巖。重重山巒環(huán)抱，七疊溫泉被細(xì)心捧著，像群山托捧著一個小巧的鳥巢。山風(fēng)陣陣，山野的氣息流蕩……據(jù)說，這里是福建省海拔最高的溫泉，屬于高山溫泉，游人罕至，只有知情者光顧。置身于“桃花源”般的這里，確實不管漢與魏晉，只是心安地欣享大自然饋贈給我們的寧靜。墨綠色的桔樹綻開牙白的花蕾。淺棕色的草皮上抽出亮黃色的小野花。灌木叢翠綠的葉芽綴滿枝條。

“啾，啾——”脆生生的雀鳥鳴叫從四面圍繞過來。

“撲棱棱——”長尾的野雞突然從頭頂飛過，落入對面山坡的樹叢中。

小伙子在山路邊的橄欖樹上采摘黃綠色的橄欖，我索要幾顆，他毫不猶豫地從樹上拋給我，還夾著那份硬朗的笑聲——

這里簡直就是一幅春天的山水畫，我們一不小心踏入了畫境。

我覺得泡溫泉不是那么重要了，盡管我相信這里的泉水更能使人解除疲勞，還給人治療，恢復(fù)身體的原動力；可我更在乎領(lǐng)受真理的“洗浴”，而能智慧增長。

就像黃乃裳那樣活出一生的意義。一個出身寒微的孩子，最終沒有單調(diào)地老婆孩子熱炕頭了此一生，而是能夠?qū)δ敲炊嗳说纳a(chǎn)生益處。他的力量何在？從哪一刻起，他把謙卑的自己獻給了眾生？

那時七疊溫泉是什么樣子呢？我想并非是泡溫泉給了黃乃裳最大啟迪吧，雖然七疊溫泉就在他家鄉(xiāng)附近。然而，一定是從水中站起來那一瞬間，他懂得了個人生命的微不足道，必須融入群體之中，像一滴水融入活水的江河一樣，讓個體生命產(chǎn)生最大的力量。有限歸于無限，順乎天意，不計個人得失，就是道的真諦。

東山魁夷在《聽泉》中寫到：“只有舍棄自我，才能看見真實?！?/p>

3

溫泉文化也是福州人對外窗口的一張名片。福州物寶天華人杰地靈，有母親河閩江，有“茍利國家生死以”的林則徐，也有遍地溫泉或居于鬧市或藏于山中。福州人可以用溫泉待客，也可以自己入溫泉祛除心靈的塵埃。

溫泉自古以來本不是什么新鮮事。但溫泉升級為與金錢、權(quán)力同日而語，就需要警醒了。古代羅馬人很擅于溫泉享受，貴族們在溫泉浸泡中不僅沒有潔身自好，反而導(dǎo)致了靈魂臃腫。受用上蒼給與我們的溫泉并不是壞事，但是，物質(zhì)性質(zhì)的極大自由，若不換來精神文明的巨大提高，那么泡溫泉只是泡軟了我們的脊梁。溫泉文化不是權(quán)錢階層獨享，更不要成為富有者的特殊待遇。什么時候，貧民也可以自由出入溫泉度假村，溫泉文化才成為整體大文化，如同喝茶窮人也喝得起，也能夠在茶香裊裊中品味人生自在。溫泉在久遠(yuǎn)的上古時代，并不被圍成一個收費進入的地方，先民們無論冬夏一律平等地踏入溫泉，不過是集體分享造化給他們身心的天然福祉，每個人挨著溫泉居住，就像很自然地挨著自家爐火，暖意與溫馨全然是上帝賦予。我曾經(jīng)聽過一句非常糟糕的話：“農(nóng)民是不需要泡溫泉的?！边@無異于在圈地運動時候，有人說只有貴族應(yīng)該享用土地的好處，農(nóng)民們可以無份一樣，這話太沒有悲憫心腸了。辛苦疲憊的農(nóng)民，如果常常有溫泉滋養(yǎng)他們，他們的勞動會充滿了輕松和愉快。無論是誰因為溫泉征地，建設(shè)溫泉酒店和度假設(shè)施，請給受損害的農(nóng)民一張永遠(yuǎn)免費洗浴的入場券吧，把屬于農(nóng)民們的那部分歸于農(nóng)民。

寫到這兒，我又想起閩清人黃乃裳了。是他，在自己的父老鄉(xiāng)親貧窮無依時，毅然地率領(lǐng)幾百上千苦難的人，奔赴異國他鄉(xiāng)拓荒開辟新天地——至今馬來西亞沙撈越的“新福州”仍是這些拓荒者的后代在繁衍生息。福州自古以來不缺少為家鄉(xiāng)出力、為民請命、為正義捐軀的英雄，從戊戌政變、甲午戰(zhàn)爭，到“黃花崗七十二烈士”，因大愛而大寫的福州人，令世人難忘！他們都沒有生長于有福之州，便止于福中的享樂，就忘懷國家與民眾的疾苦。

大道在于拯救，舍己為了眾生，道法自然看似道無為，其實，乃是順應(yīng)天地之心，而無我。

我們的福州前輩，給了我們心靈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