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與野叟的碰磕，我是第二天才知道的。

第一天如意打來電話，問我與野叟聯(lián)系了嗎。第二天又打來電話，詢問相同的問題。我以為她老糊涂，纏沓的原話又復(fù)述了一遍：

那天晚上我電話野叟，他已休息。電話是他兒子接的。我隔天早上重新找到了他，謝謝他的畫集，還討要了他的確切地址。你知道的，我要寄紫砂壺。

我與如意住在同一座城市，野叟住在鄰市。野叟和如意如今都獨處了，有閑，也有自由。我與野叟很少直線聯(lián)系，如意樂意當(dāng)他的代理人。自從快遞公司在網(wǎng)購行業(yè)中成長起來，他們的聯(lián)系也結(jié)束了冬眠狀態(tài)，開始享受春天的草澤和陽光。野叟的畫論和詩詞書稿，基本都是如意整理的。有一次，我送如意一盒豬肉松，她巴巴地給分成兩半，自己留一半，另一半搭在書稿里，快遞給野叟。野叟此次的畫集，也是托如意送我的。當(dāng)時我告訴過她，要送他們一對紫砂茶壺，一人一個。年輕情侶喜歡穿情侶裝，佩情侶飾品。他們不同。他們一句情話也不曾說過。山高水長的，那情愫，只好用一對情侶壺遠(yuǎn)遠(yuǎn)來表達。

如意前后兩天，把我的話字斟句酌，又問了電話里野叟的諸多細(xì)節(jié)。

如意頓了頓，才抖出她的包袱：

最近心情不好，與他惱，不給電話了。

不給電話是真，想要得知他的消息也是真。

丫頭不在，這事我還真得管了。

六年前，丫頭嫁一美國人，遠(yuǎn)渡重洋去了，她說最放心不下的就我和如意，因此把我們倆牽到一塊。

我是丫頭的閨蜜，如意是丫頭的嫲嫲。潮汕平原的人才叫嫲嫲，其實就是祖母。

丫頭說過，如意與一畫家相愛，很深，但他們沒能在一起，畫家住在汕陽市，雖與我們海陽市毗鄰，相距也有數(shù)十公里。

我攛掇丫頭：

現(xiàn)在都二十一世紀(jì)了，把他們弄一處吧。保姆只是照顧他們生活，精神上滿足不了。

丫頭說：

不可能。兩邊兒女都盯著，牛眼睛睜得大大的。他們開始相愛時，六十好幾了，各自的老伴還在。二十年了，兒女們的怨生了根。我去做這事情，爸媽的關(guān)首先過不了。

丫頭幽幽地接著說：

還有更大的障礙，畫家的兒女怕人近他，他的畫很值錢。

天下名人同悲哀。想想當(dāng)年薩特臨終之時，波伏娃也不是連見上一面都難？他們倒好，障礙是自己設(shè)置的。相愛是吧，終生不入婚姻的俗套是吧，晚年就這下場。

為了不蹈波伏娃的覆轍，我倒是挺想有一個人讓我進入婚姻的。只是命乖運蹇，第一個碰到的男人比我小七歲，第二個碰到的男人比我大二十歲。

丫頭說的沒錯。我與如意會成為閨蜜的。

我與小弟分手時，百無聊賴，尋思著去看如意。潮汕人看望老人，得有“手信”。就是手里提點什么，作為禮物。我喜歡甜食，提了一小缽朥糕。如意看著保姆燙著工夫茶具，對我說：

正好配茶。

她的眼光毒毒的：

失戀了是吧，吃甜食可緩解心緒。

被點中了穴道，我啞了，把朥糕缽打開，插上兩把銀叉子，自己埋頭先吃起來。

朥糕其實又甜又肥膩，現(xiàn)代女孩沒幾個敢吃，現(xiàn)代老人也沒幾個敢吃。我與如意都例外。我們相差剛好五十歲，都半個世紀(jì)了。

那時候，我與小弟剛剛斷了。我們談了四年，剛好是他整個大學(xué)時代，也剛好是我的創(chuàng)業(yè)年代。

小弟是我在一中的學(xué)生，我教美術(shù)，他考美術(shù)專業(yè)，算我一手帶出來的。他上大學(xué)時，我恰好辭職了。學(xué)校有兩點讓我難受，一是坐班制，一是不能抽煙。我在網(wǎng)絡(luò)上逛了一圈，決定在淘寶開店，自己設(shè)計服裝。淘寶那個時候人煙稀少，什么費也不收。把東西晾出去，這店就算開了。第一次嘗試的是手繪T恤，笨笨的，連相片也沒拍好。不出二十四小時，竟被一個江蘇人拍下了。敢于在一個毫無成交記錄的店里買東西，這人大概像我一樣冒失而沖動。我坐在屏幕前開心地咬著自己的手指頭，傻笑，趕緊翻尋了最美好的包裝袋和絲帶折騰一番，像寄給知己那樣寄出去。

此后一發(fā)不可收拾，我正兒八經(jīng)做起個性女裝。從選料、設(shè)計、打版、裁剪、縫紉、熨燙、拍照、上架，這繁多工序，只有一個老裁縫幫忙做著技術(shù)活，其他的都我一人撐著。小弟不吭聲地看著，哪里有坑就往哪里填，很快把自己安插進來。他還經(jīng)常會在我的抽屜里放上一盒520，我喜歡的是薄荷味，這點他明白。只要把盒子打開，一顆顆紅心就挨在煙嘴那等我把它抽取上來。小弟的學(xué)校離我工作室有半小時車程，前后還得走一段，一程一小時不止?？扇思一盍λ纳?，根本不在話下。他成了我的御用攝影師，連帶的，還是電腦制作師。網(wǎng)店與實體店大不相同，姑娘們對衣裳摸不著、穿不到，就看幾張圖片，我們賣家要做的，就是在這方寸之間給風(fēng)韻、給氣質(zhì)、給細(xì)節(jié)、給描述。小弟巨給力，他之所長恰好是我之所短。我只愛設(shè)計的快感、做成后愛顯擺，那不都是云里霧里的事情么。小弟愛攝影，因為鏡頭里有我，他總是把我拍得味道雋永，眼神晃蕩，與衣裳渾然天成。后期的制作更見功力，他從來不給美化，但會隨著新款的風(fēng)格給予柔化或銳化，有時會打一下燈光，把圖片上靜態(tài)的東西都喚醒過來。等到他把圖片上傳了，把每一件新衣的描述都搞定了，我就坐享其成，一邊看美輪美奐的圖片，一邊寫煽動人心的詩句和感悟。我的買家都成了我的粉絲，她們自稱為“加粉”。對了，我的網(wǎng)名很長，叫做“我來自馬達加斯加”，粉絲們昵稱我“小加”。我的原創(chuàng)服飾，人稱“小加衣裳”。這網(wǎng)名源于小弟啟發(fā)，他說我不像潮汕女孩，根本就是來自馬達加斯加。就像我們海陽的市花金鳳花，她每年那么濃烈地開著，開得深入人心，可人家那就來自馬達加斯加。馬達加斯加，我喜歡這個非洲島國國徽上幾個鏗鏘的詞：祖國、自由、正義。

有一期，我的新裝主題是“云卷云舒”，全部采用砂洗的本色亞麻。亞麻給我的感覺很植物，充滿了生命感。改良旗袍和旗袍款上衣，包邊和如意扣配上藏藍顏色；寬大的袍子和蓬蓬腰裙，卻纖塵不染，只有細(xì)瞧了才知道，那裙幅上有大片的本色繡花。潮汕老人對本色麻很不待見，說像重孝，不吉利。我從小被挾制住，心中的渴望卻躥得更蓬勃。做“云卷云舒”的時候，我投入了極大激情。臨了，意猶未盡又設(shè)計一款男式休閑圓擺襯衫，配成情侶裝。拍情侶裝的時候，沒有男模特，小弟自告奮勇頂上了。我后來反思了生命過程的這個重要情節(jié)。這男式襯衫到底為誰設(shè)計的，它難道僅僅是空掛著的一個軀殼，被小弟捕捉到了鉆了進去？那晚，修葺相片的時候，我就坐在小弟身后。媽呀，兩人手牽著手、兩人眼神對望著、兩人一站一坐望著遠(yuǎn)方、兩人一前一后走著的背影，還真是那么回事。小弟轉(zhuǎn)過身來抱住我，我別過臉，他只吻住了臉頰。

不過，那天晚上我并沒有躲得過，我沖完涼在躺椅上睡著了，困是真的。小弟做到深夜，中間沖了幾杯咖啡，等到完工，人卻精神了。他在躺椅旁，邊吻我邊等我醒來。朦朧間聽得有人喊我：

小加。

我努力睜眼，對小弟糾正道：

叫姐姐。

他不再吭聲。只是把身體給了我，也讓我把自己交出來。

雖然這感情從一開始就不被祝福，但小弟說，能夠摒棄年齡之類的外在因素，那愛才更加純粹。這話也不是沒理兒。小弟正是青春勃發(fā)的時候，我們的愛很簡單，說說傻話，做做愛。生活像在真空中。說來奇怪，大學(xué)時期，我看同齡男生總覺他們幼稚，現(xiàn)在身邊的男人竟然小了我七歲。不知道這年齡差要是掉個個兒，我們是否可以走得更加長遠(yuǎn)。那時候年輕，還有勁兒，人家看不順眼，我偏偏擰著。那四年要說感覺，還是有點玄。小弟在我面前扮大哥，可不小心就露餡。有一次，他說他們宿舍幾個哥們在比，比那功夫，哥們幾個跟著上床的都是小丫頭片子，紙一樣的人兒，勁都不經(jīng)使。我一聽暗自掐了自己大腿一把，死的心都有了，他這還不把我出賣，小樣兒。

丫頭第一次見到小弟，就把眼白給他?？闯鏊馁\膽，丫頭比我還早?？伤植贿^我的命。我還是跟小弟走了這么一段。過程和結(jié)果都如預(yù)料。

我與如意的深厚情誼，就在那個朥糕缽見底的時候確立了。我從開吃就噼里啪啦地講，抖豆子一般。如意始終微笑著鼓勵。我講得極好，有懸念有轉(zhuǎn)合有細(xì)節(jié)有反思，好像講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的某個熟人。講過之后，感覺好好，像大雨沖洗過一般，心里的每一個葉片鮮亮滴翠。如意說：

這下午茶吃多了，晚餐可要擠兌了。

可不是，就這么一個胃。

如意的晚餐，也是這么不條理。

丫頭以前給我看過如意的江南游照片，很是驚艷。腮若桃花，言笑宴宴。丫頭說她當(dāng)時七十五歲了。我心想，都妖精了。

丫頭說：

與野叟一起去的。

我壞笑：

那就怪不得了。

丫頭說，同行的還有幾個同齡朋友，什么事也沒有的?？伤隣敔敵源琢?。離家出走了好幾天，說是去找初戀女友。

我當(dāng)時一聽，沒笑得岔氣。我承認(rèn)我錯了，我以前把七十多歲的人，一概籠統(tǒng)稱作老人，這是不應(yīng)該的，他們依然是男人和女人。

也不是所有老人都能夠被我們還原為男人和女人。他們得自己愿意，自己希望，然后，他們還得放下身段與我們開誠布公。

撇開年齡因素，我和如意就是一對鋼鋼的姐們。

我把心窩的話都掏給她，她也把心窩的話都掏給我。

我的表達是直線的，她的表達七里八拐。

怎么拐，都拐不出野叟的名字。

我很小就知道野叟。在潮汕平原，大凡學(xué)過畫畫的人，都不可能不識野叟。讀初中時，有一次去文化館看畫展，野叟的大幅國畫就掛在展廳入門的照壁上。展廳的布置一般都從右向左，前面的位置比較搶眼，除了題辭，就是大家名家。野叟的畫放在這地兒，根本就亂了章法，印象那個深刻呀。那幅畫是六尺的橫幅，輕工帶寫。畫心是一落潮汕平原的四點金民居，右上遠(yuǎn)景的民居一落落連綿不斷，自近至遠(yuǎn)，墨色漸淡?？瞻滋?，是一株株高大錯落的木棉樹，紅紅的木棉花開了一樹，還有一朵正墜落在半空中。民居的瓦楞上，落滿了木棉花，鮮活如在枝頭。屋前的空地上，一個又一個的圓篾匾，正裝盛著木棉花在曬太陽。窗臺上，掛著的也是鐵繩串起的幾串木棉花。一個紅裙子女孩，在樹下?lián)炻浠ǎ灯饋淼娜棺硬粔蜓b了，有兩朵正在往外掉……這幅畫的名字叫做“天人同工”。小時候，我也常常被父母指使，像這小女孩一樣把木棉花撿起來，串成一串串，曬干了備用。大人們說，木棉花是大藥母，用途多著。果然，一年當(dāng)中，總有誰家孩子的肚子壞了，過來討上幾個。野叟這幅畫，很潮汕，很大氣，很哲理……許多年后，我心內(nèi)的審美殿堂，依然有那么一塊照壁，供著這幅畫。如意對我的賞識態(tài)度非常滿意，但對我的描述不以為然。她說：凌亂了，它有內(nèi)在的規(guī)矩。為什么天人同工？天工在哪里？人工在哪里？

如意給我爆過野叟的故事。

野叟年輕時遭過災(zāi)禍，從年齡推算也可感知。土改時，他養(yǎng)母家被劃為地主，農(nóng)會的人把她兩只大拇指拴住，吊在祠堂的大楹梁上。這種折磨雖痛苦卻不致死，只是，夜晚來臨之時，她用白天的那條繩子上吊了。當(dāng)時，野叟已入伍，被通知回來領(lǐng)尸。這是人生的學(xué)問。要平步青云也不是沒有途徑，你可以鞭尸，與地主階級劃清界限?？墒且佰潘荒?。他把養(yǎng)母收殮，豎了一塊小石碑，碑上養(yǎng)母的名字是自己的書法。他還為她流了幾滴淚。這罪大了。他成了“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頃刻之間就被踢出門外，然后又被踩扁。那時，他只有二十幾歲?！拔母铩敝畷r，這筆老賬又翻撿出來清算一遍。那段時間，他喜歡畫白描。在更深人靜的時候，握住一管筆，把心力付諸筆端。收入畫集的，有幾張木棉花的白描畫，線條淡定而高古，畫面豐碩而寬厚。外人只道，這該是心境平和時候之作，看到創(chuàng)作時間，卻正是罹難之秋。

如意說：

幸虧有畫。他在畫里修行。

有一次在如意家里，她拄著拐杖顫巍巍地站起來，指著墻上一幅古典仕女人頭畫，讓我仔細(xì)看，看她是誰。我定定地看著如意，想在她臉上尋找答案，卻失敗了。

如意神秘地說：

是野叟自己。他長得真美。

那仕女的長發(fā)飄呀飄，掠過了我的臉龐，我的心被觸動了：

原來，只有如意才是他真正的知音。我眼前的如意，身體是如此的老態(tài)，但只要一說起野叟，她的眼神就如少女一般。

如意說，她經(jīng)常會搜羅一些潮劇的行頭、女性的裝飾品送給他。他神閑氣定的時候，便把自己妝扮起來，畫自畫像。

如意的話自來不多，只是，留白更多。

擔(dān)負(fù)著如意的使命，我去汕陽市拜訪過野叟一次。那次，是大叔開車載我過去的。他是我的第二任男朋友。滿滿的二十歲，可不就是大叔一個。

那段時間，野叟的子女們忙于為他出畫集。一幅畫，一旦收入畫集，身價大不一樣。它的正品地位首先確立起來，而且，它還是畫家的代表作。搜集畫作、拍照片、電腦排版、確認(rèn)和核實創(chuàng)作時間，某些畫作需要補題，說啰唆也夠啰唆。還有，銅版紙、全彩印，自費印刷價格也不菲。可是，這投資一本萬利。

當(dāng)然，利益問題，都是身后事，與畫家本人無關(guān)。

那天，如意心急火燎地打電話給我，說道，野叟病了，本來心臟是有問題的，聲音弱得不行。這可怎么好？我一聽心里犯急，連忙主動請纓，怕去遲了連人都見不到。

我與野叟雖然尚未謀面，但已有些交往。一段時間，他那些在省城的兒女輪番回來，簇?fù)碇?，如意每天電話也不方便，需要我來打平安電話，探探口訊。這事令人啼笑皆非，八十多歲的老太太，聽起來就是十八歲少女的愛情遭遇。

說來湊巧，我正在向大叔發(fā)愁，一時未能備好送給野叟的“手信”，浙北那家筆莊的快遞就到了。我來不及拆開包裹，讓大叔先帶我去見如意。

這事有些時日了。我曾在電話里向野叟提過“天人同工”這幅畫，表達心內(nèi)的滔滔敬仰。說到畫，野叟就成話癆。后來，說他畫了幾十年木棉花，那段時間正在尋找更好的軟毫筆，畫寫意。傳說中的雞毫已無跡可尋。雞毫筆我是知道的。在各種筆材中，雞毫最不名貴，農(nóng)舍前后誰家沒養(yǎng)幾只雞？哪只雞沒長幾撮絨毛？可是，雞毫筆的制作工序煩瑣，而且更重要的是，它非常不可掌控。傳說中只有蘇軾中年時期用得應(yīng)手。沒人能用，也就無人愿制。野叟說，他想把木棉畫得“典雅恣肆，蕩氣昂然”，這話把我說動了。我調(diào)動所有能量，去網(wǎng)絡(luò)上狂搜，找到幾家筆莊的電話，幾個回合談下來，沒有愿意接單的。后來，在淘寶碰到一筆莊代理，在淘寶旺旺聊了幾句，這人閑來無事也愛糊弄幾筆，便自我陶醉引為知音。我也懶得戳破他，反正他是答應(yīng)了，說是筆莊生意淡下的時候，會按要求給我去定做，但催是催不得的，只能等。這事我不敢告訴如意，省得她整天念想?？涩F(xiàn)在筆來了，我不能不先送她過目。

大叔看我沖動有如魔鬼，冷眼說：

是不是這么嚴(yán)重？！

這句是質(zhì)疑野叟的病情。

我剜他一眼，覺得無話可說。

大叔又說一句：

這不是趕著看病人嗎？又折騰？

這句質(zhì)疑我出遠(yuǎn)門前還去找如意。

我又剜他一眼，覺得他面目可憎。

他不知道，如意看這一眼，陪伴野叟的這盒筆就是她認(rèn)識的了。

如意拿著這盒筆，不敢激動，不敢把它留在手里多一秒。趕緊翻出自己的包裝袋，重新包裝滿意了，交回給我，催我上路。

這份禮物帶著她的手澤。

我做好了一切心理準(zhǔn)備，野叟可能很羸弱，半躺在床上，或者正在輸液，或者已經(jīng)昏迷過去，我祈求他不太嚴(yán)重，如意的問候可以送達。另外，也不至于讓如意傷心。一路上，我突然對我的“手信”無比沮喪，這都什么時候了，這破雞毫有什么用？

房門打開的剎那，我傻了。野叟的狀態(tài)根本超出了我的預(yù)期。當(dāng)時我的臉肯定是哭喪著的。我承認(rèn)，我很不厚道。我期望他比現(xiàn)實看起來的樣子更嚴(yán)重一點。

野叟坐在客廳里談笑風(fēng)生，他的身邊圍坐著兒女孫子，半點看不出病態(tài)。

大叔看我失態(tài)，手肘捅了我一下。

幸好。幸好有雞毫筆。當(dāng)我把一盒大小七枚雞毫筆送上去時，野叟高興得像個孩子，那感冒的破癥狀，早就見鬼去了。他說，快，快開筆吧。

等到筆開了，畫室案幾上的宣紙也鋪開了。野叟第一筆下去，我才知道那是生宣。以雞毫對生宣，絕對冒險。雞毫蓄水性強，生宣沁水，這稍不謹(jǐn)慎，就成“墨豬”。野叟用筆迅疾，畫得卻很慢，經(jīng)常停下來，心里再瞄一通，似乎每一筆都有出槍的目標(biāo)，錙銖必較。他的表情好豐富，有時凌厲有如鷹隼騰空，有時呈現(xiàn)的是孩子氣的小得意。畫完了即興題上七絕一首：

初寫紅棉黑發(fā)時，

新題畫箋已白眉。

無名風(fēng)雨任來去，

春到嶺南十萬枝。

野叟是一種境界，我去之遠(yuǎn)矣。

野叟把雞毫試筆的這第一張木棉花送給了我。

大叔只看到畫，看不到野叟。

當(dāng)然，更看不到如意。

一坐上車，我趕緊給如意電話，一切都好。如意把細(xì)節(jié)盤問半天，終于放心。

這謎在我心里擱著，解是解不開了。野叟在電話里，究竟給如意說過什么，以至于她是那樣的情態(tài)？他在她跟前撒嬌示弱，還是如意只聽風(fēng)聲便成雷雨？

我與大叔一直交往不順暢。照我的德性早該把他一腳踹了?？扇思易晕腋杏X良好，咬定我等待的就是他那樣的人。

我的工作室規(guī)模大了。小弟走后，工作室遭遇重創(chuàng)，是我收拾心境，強撐過來。地兒換了三趟，作坊現(xiàn)在有十幾號人。我慢慢從俗務(wù)抽身，回到設(shè)計上。小弟當(dāng)年與我最大的分歧，就是他想把網(wǎng)店做大，商業(yè)化操作，他看到了滾滾商機。我不愿。我的設(shè)計只為自己的內(nèi)心，為誰俯就，于我都是痛苦。我的設(shè)計里，有我的骨血，每一個細(xì)節(jié)，都是成長印記。我的堅持，也不是沒有回報。網(wǎng)店已經(jīng)升了三皇冠，“小加衣裳”，在網(wǎng)上是一個響亮的原創(chuàng)品牌。每半月一次店里上新款，加粉們都早早等著刷屏，更甚的，貓在我們的群上，像過節(jié)一般聊天和歡呼，比賽著誰下的單更狠?？墒?，我來自馬達加斯加？我何嘗自由過了？我常常在畫著設(shè)計圖的時候，忽然停住，叼上一根520，抬頭望墻紙上那抽象的遠(yuǎn)古文字，心中充滿哀憐。這“小加衣裳”就是一魔咒。魔咒說道：你選擇了“小加衣裳”，你就沒有愛情。

我與大叔認(rèn)識，是在市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陳列廳。那段時間，我喜歡上剪紙的陰陽紋效果，準(zhǔn)備把海陽頗具特色的民間剪紙做成定位花，印制在特別的亞麻布匹上，做一期叫做“刀工”的主題女裝。LV的自制花紋布，垃圾著，我橫豎看不上眼。剪紙定位花的設(shè)計，一下子令人心潮涌動。大叔研究過海陽剪紙，第二天便抱著他的收藏品過來找我。我得承認(rèn)，他的藏品很誘人，很開眼界。我色迷迷地看著，那組無名氏的作品更令我長涎四垂。據(jù)說那是他在鄉(xiāng)間買到的一本舊版書，里邊夾帶的。推斷起來應(yīng)是民國時期的作品，表現(xiàn)題材都是當(dāng)年的白字戲故事，也就是后來的潮劇。我不愛聽潮劇，咿咿呀呀聽不明白，但這些剪紙有一種樸拙的力量，直達人的內(nèi)心。

大叔就這樣走進我的生活。離婚男子，餓鬼一般。等不及我上一次新款的時間，就把手向我腰間攬過來。我屏住呼吸不給回應(yīng)。他說道：

不是第一次吧？

坦白說，他年齡雖不年輕，但長相很年輕，身體也很年輕。

而且，很有氣質(zhì)。

大叔很會過日子，生活條理，社會關(guān)系良好，辦事得力。

更重要的，他很嫻熟，把人服侍得通體舒暢。

但我，聞不慣他的味道。

我嗅覺的記憶庫里，只有小弟的味道。那其實是汗味，帶有一種舒張的青草的氣味。小弟沒有技巧，只有本能，就像春草一樣，天然的，向上的。每次我們都能夠一起很高。我后來尋思，小弟那四年的成長，其實我一點沒有摻和。這事沒有做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子要走，我摻和了，他被同化，于他這是悲哀的。他不被同化，分道揚鑣也是遲早的事情。

“刀工”主題推出之后，網(wǎng)上小小風(fēng)靡了一陣。盜版創(chuàng)意者更多，加粉們經(jīng)常給網(wǎng)上客服提供盜版鏈接地址，希望我們?nèi)ゴ驌?。我哪有那個閑工夫？我信奉一個宗旨：永遠(yuǎn)被模仿，無法被超越。

這個剪紙紋，后來成為“小加衣裳”的徽記，被我用來設(shè)計標(biāo)簽、衣裳的包裝袋、店慶時送給加粉們的手工禮品。

大叔開玩笑說，這版權(quán)費他要收的。見我鳳眼輕掃過去，他的話只吐一半就收回了。

如意何故與野叟較上勁，這事情有點嚴(yán)峻。我還沒來得及尋根刨底，右腳就崴了。

我依然是“小加衣裳”最合適的模特，換了幾茬小模特，加粉們都不滿意。有一批新裝出來，我要試試樣衣，然后去海濱路拍照。撞邪，平山平地的，剛出門腳怎么就崴了。現(xiàn)在，拍又拍不得，時間又?jǐn)R不起。我想了想，就拍室內(nèi)照吧。

我坐那兒，一動不愿動，工作室里的幾個小妹輪番扒掉我的衣裳，然后又裝上新的樣衣。這一期的相片，拍得很見禪意。

中場休息，忍不住撥了如意的電話，套她的話。

我的天。老太太這是吃醋。

不知哪里跑來的新人物，我第一次聽說。是這么一個女人，單身，五十二歲，跟著丫頭的爺爺學(xué)琴三十年，直到大前年爺爺過世。算來，她剛學(xué)琴時還是二十歲女孩。就這人，才歇上兩年多，又折騰去拜野叟為師，學(xué)畫。

是個人物！夠狠。

且住。我不是沒聽說。這人一定是先前出過場的。

我與如意聊過爺爺，她說道：

我與他沒緣。他見我沒多少話，見著女弟子話倒是澎湃。

聽見？聽見？

她有結(jié)。

這結(jié)是那女子打的，還沒有解開，又繼續(xù)跟進打上一結(jié)。

她們是上輩子的冤家。

或者，是閨蜜也說不定。

我問如意：

野叟怎么說？

老太太回答：

我跟他說，這人沒天份，學(xué)了三十年的琴也不長進。學(xué)什么畫！

野叟不以為然，還是把人家收了。

我先把自己當(dāng)成野叟。我已經(jīng)八十多，孩子們大都在省城，隔一段時間才來看我。身邊雖有弟子來往，終究寂寞。有年輕姑娘來拜師，鶯聲燕語，畢恭畢敬，干嗎不收呀我？

如意說話如果像我，事情還好辦。我直統(tǒng)統(tǒng)地說：我很生氣。我惱恨這個人，你偏偏收她為徒，是何居心？兒女們?nèi)舨辉?，孤男寡女的同處一室，日久了……你要真收她，一刀兩斷…?/p>

咳。

如意怎么可能是我？她說的話猶抱琵琶半遮面，能聽得懂嗎老先生？

現(xiàn)在我能怎么著？去把這層紙捅破？人家把徒弟都收了，還能收回成命？

如意一定度日如年了，前兩天接連打電話給我，問的都是細(xì)節(jié)，還問他兒子啥時候走人……

晚上，大叔來的時候我還在郁悶：

戀愛中的女人好可憐。

大叔說：

我就沒見你可憐過。像驕傲的公主。

我嗤了一鼻。我在戀愛嗎？

大叔說：

你被寵壞了。

電話鈴聲是在這時響起的。

野叟。

我語無倫次：

我這腳都崴了，沒出門呢。

話都沒過腦門，你沒出門關(guān)人家啥事？

哪里知道，這事還真關(guān)乎了。

野叟思索不足三秒：

明天，我過去看望你。

我內(nèi)心尖叫起來：就這破毛病，犯不著。而且，你不是多年未出門嗎？從汕陽到海陽……

慢來，他這是看望我嗎？

我的眼睛滴溜溜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好像在尋求救命稻草。轉(zhuǎn)到大叔那里，他比我更懵。

我說：

我沒能去看如意。

老先生抓住了話頭：

把如意也請過來……

我明白。我明白。

我立刻撥通如意的電話。

她的聲音沒氣力，沒嚼頭，聽起來真像屋子沒開燈。

我說：

野叟打電話給我，聽說我崴腳了，明天過來看望我……

這話明知是個套，還得原話講給如意聽，讓她自己去咂摸。

我接著說：

野叟請你一起過來。

如意負(fù)氣說：

我不去。他的電話我都蓋了。

如意蓋了人家的電話，這還是野叟的，她真會？

老太太這次是犟上了。

我的眼睛滴溜溜地又在尋找救命稻草，怎么還是大叔在那兒？

我跟如意說：

老先生在乎你呢。要不，你好好睡一覺。一切都明天再說哦。

大叔被我早早遣回，他明天需要在家聽命。野叟的車進入我們市區(qū)時，他就去把如意接過來。這事我說了算。如意睡一宿或者思想一宿，都不打緊，她就得來。明早我打電話給她，給她臺階下。大叔還得把時間控制好。野叟前腳來，如意后腳到。

作坊里這都過的什么節(jié)，十幾號人都造反了。我把自己的房間讓給野叟和如意，她們倒好，活也不干了，偷偷跑去墻根和窗臺下聽什么。一乖覺小妹顛顛跑過來告訴我：

他們什么話也沒講。你瞅著我，我瞅著你。嘖嘖，他們是不是連手也沒牽過？

又有一小妹跑過來：

小加姐，老先生說“她父親與我是朋友”。就再沒話了。什么意思呀這是？

野叟千里迢迢，就為了說上這句話？野叟的一句話，就是解釋和承諾？如意再給一個眼神，就是理解和會意？

我沒好氣地說：

干好你們的活。

一個小妹是網(wǎng)店客服，隨時都有買家上線找她。另一個小妹負(fù)責(zé)發(fā)貨，她案頭的發(fā)貨單厚得像一本《圣經(jīng)》。

她們脧了我一眼，不情愿地回到崗位。

我一個人去后面打開倉庫，看布料。與別人家不同，我的倉庫修整得十分美好。我喜歡在倉庫里抖布料，抖著抖著，設(shè)計靈感就來了。

窗扇打開來，我把手上的520掐滅，架放在煙灰缸，移到窗臺上。我不喜歡布匹沾上異味，它們應(yīng)該保持自己的味道。余煙卷成一縷，飄出窗外。

有兩匹提花暗紋的棉麻料，一匹灰粉一匹灰藍，進料之后一直沒用上，擱著也有好長時間了。我把布料一滾一滾拉開來，那個提花真美，以前沒注意，特像金鳳花的花瓣。這兩個顏色配得也真絕。

一套情侶裝的款式自動浮現(xiàn)在我眼前，只要取過炭筆，我立馬可以把圖畫出。

問題是，為誰設(shè)計？

誰？

我嚇了一跳。從未有人敢在我上倉庫的時候來搗亂。

大叔從后面抱住了我。

他吻著我的臉頰，他的胸前從未有過的滾燙。

大叔說：

小加，你看看他們見面時那眼神，都流出蜜汁來。沒見過的人怎么相信？以前我聽你講，總覺得是你幻想的，瞎編的。

大叔把我抱得更緊：

小加，我愛你。趁著年輕，我得把該說的話說了，把能做的事情做了。

大叔這一次挺本能的，好像年輕了不止二十歲。倉庫里沒床也沒椅，他居然沖動得起來。那個我聞不慣的味道，被布料的自然香味沖了?？墒?，在一起的那兩軀身體，是我和他嗎？軀殼的里邊，我們都被替換掉了。我的熱情是如意的，我把我們想象成如意和野叟。他們連行動都是顫巍巍的，可心內(nèi)的火山隨時會噴出巖漿。我突然想起一些問題，毫不搭邊的。如意說過，野叟已故的那個太太巨反感他的女人扮相。換我，我會喜歡嗎？還有，野叟和如意如果在一起，相互之間的味道他們能夠習(xí)慣嗎？

走出倉庫，大叔的味道肯定還是那個味道。

大叔整理好衣裝，從褲兜里掏出兩張票，討好地說：

今晚的電影。你的故鄉(xiāng)——《馬達加斯加》。

我瞥了一眼，窗臺上的520還在如絲似縷。我走過去，再次把它掐滅。

我一瘸一拐地下了幾掛面條。我和大叔陪如意和野叟在房間里吃。他們吃嘛嘛香。野叟坐在桌子南邊，如意坐在桌子北邊，兩人正對面。野叟其實有點耳背，我平常得高聲與他說話。如意話輕，他們電話里不知怎么溝通的。見面了倒好，話是不必的，臉上的肌肉和細(xì)胞，每一個細(xì)微變化和顫動都是語言。

午飯后，野叟就走了。他的弟子準(zhǔn)時過來載他返回。把心愛的人和自己的靈魂安頓好，他可以返回藝術(shù)世界了。野叟的步伐很慢，上車時我扶了他一把。身體與他碰觸上的剎那，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仿佛我這株芽根碰觸到了大地。

《馬達加斯加》，原來是一動畫片。電影院里凈是孩子的人頭。我和如意小心走著，生怕被撞到。如意難得出來一趟，我把她留在工作室。電影票是從大叔那里討來的，我執(zhí)意要如意陪我看。大叔很反對，一個年過八十，一個瘸著腳，沒一個站得穩(wěn)。我不理會。我們相互攙扶。

如意坐我右手邊。那些卡通動物在屏幕上一只只出現(xiàn)了。它們的形象和對話很逗樂。如意開懷發(fā)笑的時機，是與電影院里孩子們同步的。

那原來是一個關(guān)于自由和豢養(yǎng)的故事。那只親愛的斑馬忍受不了人類豢養(yǎng)的生活，她逃離了出來，奔著原始森林而去。她的朋友們追逐而來，輾轉(zhuǎn)來到馬達加斯加。他們自由地奔跑和撒野，自由地唱著自己的歌?？墒?，在原始森林，他們根本沒有生存能力。在饑餓面前，斑馬的肥臀被她的獅子朋友幻想成西餐廳的一塊肉扒……

我突然忍不住大哭。好像三十幾年的委屈都積聚在這里。眼前的影像模糊了，整個世界都不存在了。只剩下傷心的一個我。我為什么做“小加衣裳”？我為什么碰到小弟？我為什么又與大叔在一起？我為什么就愛在520的煙霧中胡思亂想？我為什么結(jié)識了如意和野叟？

我哭呀，哭得眼睛都瞇縫了。

如意搭住我的手背：

傻孩子，看電影的時候就看電影。

等到孩子們都退出影院，我和如意才相互攙扶著走出來。

正是金鳳花盛開的時節(jié)。車場旁種著一圈的金鳳樹，都有些年歲了，一株株各有形狀?；▋捍蠹t的，成片成片，像樹上流動的云。我的童年記憶，幾乎都是金鳳花的場景。我們女孩子，喜歡在金鳳樹下做游戲，從金鳳花取材。有一款，取的是雄蕊，兩個女孩各執(zhí)一根，相互勾斗，誰的雄蕊頭掉了就算輸了，比的是運氣和眼力。還有一款，用的是花萼，金鳳花有五片花萼，分給五個人。花萼是雙層的，把它揉搓開來，吹成一個口袋，越薄越好，越大越好，比的是耐性和手工。第一個游戲我常輸，第二個游戲我常贏。

我給如意講了很多童年故事。我們走得很慢。

我一定是在拖延。

金鳳花有一個特性，它很容易讓人作出決定，并付諸行動。

我知道，大叔就在車場邊上，等我。

我和如意，沒一個能夠站穩(wě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