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懷安大山深處,有一個被世人遺忘的村莊。這里群山起伏,野雉遍地,通往村莊的道路崎嶇不平,道旁稀疏的莊稼看天活,村民喝水下山挑。這個最熱鬧時300多人的村莊,最終經(jīng)受不住貧困的拷打,村民紛紛下山謀生,直到最后剩下七個人——六條光棍和一名老婦。
4月中旬, 一個下著小雨的清晨,我們在泥濘的山路上驅(qū)車兩個半小時,終于抵達(dá)這個偏僻的小山村。當(dāng)山外的都市,高樓迭起,車輛疾馳,人們忙碌奔波時,這個小山村仿佛世外桃源,山民趕著驢車下地或步行三個小時下山趕集買個豆皮,偶爾站在村口,聊聊天氣與莊稼——基于鄉(xiāng)村的血緣和地緣,這個小世界依然在平衡運轉(zhuǎn)。
這個位于懷安縣第六屯鄉(xiāng)南部山區(qū)的村莊,叫冀家窯。如今,村中除了七個村民,還有十條狗,八頭驢,當(dāng)?shù)厝舜蛉み@個村莊說:“狗比驢多,驢比人多?!笔聦嵣希驗槿丝谠絹碓缴?,冀家窯已經(jīng)以自然村的名義,歸屬于鄰近的閻家?guī)X村。
可以說,“冀家窯”已經(jīng)淪為一個不復(fù)存在的村莊。
黃土坡與紅手機
接到鄭文俊電話后的次日一早,鄭春軍領(lǐng)著冀家窯的其他六個人,呈一字隊排在村莊的土坡前等候。
“冀家窯沒人姓冀,閻家?guī)X沒人姓閻。”鄭文俊說,據(jù)老人口口相傳,100多年前,有一戶冀姓人家在此種地時蓋了窯洞,村莊由此得名。多年來,村中并無“冀”姓流傳下來,“鄭”成了當(dāng)?shù)卮笮铡?/p>
打小在冀家窯長大的鄭文俊,是閻家?guī)X村支書,自2003年遷離這個半山腰的村莊后,他長期住在山腳下一個叫三合屯的地方。
鄭文俊不在村莊的時候,70歲的鄭春軍自然充當(dāng)起這個團隊的“小隊長”——包括鄭春軍,這個村莊還有78歲的王德安,72歲的王德祥,72歲的村婦武富花,65歲的李桂祥,64歲的鄭文郁,39歲的王樹河。
“天下雨呢,我以為你們不來了?!编嵈很娦χ蟻恚种形罩恢患t色手機——在一片黃土坡中,這抹紅色尤其動人。
冀家窯在后山半山腰,站在村口眺望,滿目皆是黃土坡,坡上的草尚未全綠。因為偏僻遙遠(yuǎn),進村途中,我們就看到了十來只淡定踱步的野雞及半翅(當(dāng)?shù)匾环N灰色小鳥)。車一過,野雞就會一路小跑著逃開,偶爾也有大只的雄性野雞拖著毛色艷麗的尾巴飛起來,讓人瞬間產(chǎn)生“野雞變鳳凰”的恍惚感。
“在冀家窯,野雞經(jīng)常來偷吃土豆;還有一種獾,最愛偷吃青苞,吃得很厲害”,鄭文俊說,村里不僅莊稼不好種,日常生活用品也不好買,“山上沒有小賣部,也沒有豆腐坊,買東西都得下山去太平莊鄉(xiāng)?!?/p>
冀家窯歸屬第六屯鄉(xiāng),但因更靠近太平莊鄉(xiāng),每逢農(nóng)歷一、四、七,村民就趕著毛驢車或步行到太平莊鄉(xiāng)趕集。這是一段漫長的土路,晴天還好,雨天尤其難行。“三天一節(jié),出門買點兒豆皮。下山走一小時,回來上山走一個半小時。”鄭春軍說:“有時買身衣服七八十塊錢,穿好幾年。”
7個人中,鄭春軍的著裝算是相當(dāng)體面的了。他戴個藍(lán)布帽,穿深藍(lán)色外套和黑褲,腳蹬一雙黑皮革鞋,鄭春軍扯著磨破了的鞋頭說:“二三十塊錢買的,就是布鞋?!?/p>
最惹人注意的是王德安,他腦門上頂著一個白色的乒乓球大小的東西,走近一看,原來是個裝潤膚霜的空瓷瓶?!斑@是火罐。”王德安指指額頭,說:“昨兒有點頭疼,拿這個治治?!?/p>
早上,山里的氣溫只有3攝氏度。一陣?yán)滹L(fēng)吹來,王德安趕緊把手操在胸前,往土墻邊靠了靠,習(xí)慣性地溜著墻根兒蹲下來?!拔覀兒苡矚?,從沒去過醫(yī)院?!?/p>
在冀家窯,村民有點小病小痛都靠土法治療,也有耽誤成大病的。比如王德祥,有一年,他的右眼得疾,本是普通病,因無條件醫(yī)治,最終失明了。
大土坡旁,穿著藍(lán)褂子的武富花把雙手插在袖子中;披著外套的李桂祥,默立不語;一身綠裝的王樹河也不說話,但笑容燦爛;靠土墻根蹲著的鄭文郁一邊逗弄小狗,一邊笑著介紹說:“這是我的伴伴兒。”
“兒子,你走吧!”
十多年前的一天,是武富花的二兒子鄭永明“出嫁”的日子。
據(jù)當(dāng)時在場的鄭文俊回憶,鄭永明新婚大喜的那一天,“武富花站在那兒嚎啕大哭,她老伴臥病在床,那小子跪在老頭床前低著腦袋哭,老爺子別過頭,抹抹眼角,揮揮手說:‘兒子,你走吧!’”
本是家中新添一人,但武富花的兒子,卻是“倒插門”,給人做了上門女婿。
在冀家窯,“倒插門”是個普遍現(xiàn)象。指著村口那個圍著六七棵大楊樹的、直徑約十米的大坑,鄭文俊說,這是1958年挖的池塘,本是囤積生活用水的。如今,池塘早已干涸成土炕,就連坑邊的一棵樹也枯死了。
“澆地都沒有水,小伙子都想逃的村莊,姑娘怎么肯來?”鄭文俊低著頭說。
長久以來,對冀家窯村民來說,飲水一直是個問題。路和水幾乎是困擾冀家窯幾代人的問題,多數(shù)人出于生計開始遠(yuǎn)離村莊。上世紀(jì)70年代,村里還有300多人;自80年代初起,村莊的人開始不斷往外走。
“當(dāng)時我們村流傳這樣一句話——要想娶媳婦,就得離開這個地兒?!编嵨目∞D(zhuǎn)達(dá)的這句直白而并不押韻的俚語,多少預(yù)言或印證了村莊6個光棍的命運。
冀家窯的7個人中,除了武富花因老伴過世而孤寡,其余6人終身未娶?!袄洗蟪蕴?!”鄭文俊解釋說:“除了王樹河(得過癲癇)、王德祥(右眼失明),其他幾人要不就是父母離開太早,沒人操持婚事,要不就是身為老大,兄弟姐妹都離開村莊了,長子得留村守候父母?!?/p>
“長哥如父。”鄭文俊堅持認(rèn)為,這些留守村莊的老光棍,正是作為長子在付出?!岸际菫榱苏疹櫢改赴?,你看,鄭文郁有個弟弟在懷安縣城,還有三個弟弟在附近的萬全縣,活得都比他好;再如李桂祥,為了照顧母親留村,他也有個弟弟在石家莊?!?/p>
今天,鄭春軍還會和其他人叨叨,30多年前那場夭折了的“倒插門”(上門女婿)事件。鄭春軍16歲那年,母親過世了。為照顧常年臥病在床的父親,到三個妹妹嫁人后,鄭春軍還未結(jié)婚。有一年,外村姑娘看上了鄭春軍,想讓他做上門女婿,但因家中為數(shù)不多的積蓄都被父親用來看病了,這場短暫的“姻緣”最終沒成。
在鄭文俊看來,“倒插門”是一種自上而下的牽掛。正如此后數(shù)十年來,村民的不斷遠(yuǎn)離,“再不離開,孩子們上學(xué)、長大結(jié)婚都是問題,可不就是為了孩子,才咬咬牙離開么?”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當(dāng)兵是冀家窯男人的一條重要出路。鄭文俊自小生長在冀家窯,1979年底高中畢業(yè);次年1月1日,他入伍當(dāng)兵。“我是農(nóng)民的兒子,如果不當(dāng)兵,我也找不到媳婦。”當(dāng)兵也曾是鄭春軍的夢,盡管被驗準(zhǔn)身體,但因是家中唯一的男孩,他終未去成。
1984年1月1日,鄭文俊復(fù)員回村,順利地娶了一個本村姑娘。聊起那段甜蜜的往事時,正是中午時分,在三合屯家中,鄭文俊喝了二兩小酒,看著一旁端盤上菜的妻子,瞇著眼、紅著臉打趣道:“我當(dāng)時不算帥呆了,至少也是呆帥呆帥的。”
離不開的黃土地
鄭文俊說,他也曾想過出去“混混”,但沒混出個名堂,最終也沒有離開土地。
在一片黃土坡中,那些沒有任何標(biāo)志的泥土路,很容易讓初訪者迷失方向。去年開始,因為“村村通”工程,冀家窯多了一條窄窄的水泥路,約有六七百米長。據(jù)鄭文俊轉(zhuǎn)述,“村里有老人說,臨死前還能走上水泥路,真是好福氣?!?/p>
多年來,很多人踩著泥路,離開這個村莊。“冀家窯有過一個學(xué)校,就叫冀家窯小學(xué)?!边@個村莊,也曾人才濟濟。本村人鄧文普任冀家窯小學(xué)的代課老師時,才20多歲?!耙粋€教室里有十多個學(xué)生,還分五個年級;得分批次給大家上課;雖然學(xué)校里人不多,但和山腳下的那些學(xué)校比,出人才的比例很高?!?/p>
1995年,隨著全國村小合并,冀家窯小學(xué)最先被時代拋棄。沒多久,鄭文普離開了冀家窯。在山村外,他當(dāng)上了第六屯鄉(xiāng)校校長,還被評上了“河北省園丁”,如今常住第三屯。
村莊的人,一直在減少。1993年,鄭文俊被選為村支部書記時,冀家窯還有100人,村中土地1400多畝。“2004年前后,冀家窯的人均年收入還不到800元?!编嵨目≌f:“基本還過得去,能維持生活?!?/p>
這種純粹的“面向土地背朝天”的生活無法留住年輕村民,2003年,村莊早已空乏,鄭文俊離開了冀家窯。離開前,他將自家窯洞讓給了武富花。
重新進入一個村莊,并不容易。在三合屯,鄭文俊蓋了六七間平房,花了六七萬塊錢。因經(jīng)常接觸各大隊的工作人員,鄭文俊較快適應(yīng)了新生活,但他那靦腆的妻子在最初幾個月時就很孤獨,“本來村中的人彼此都熟悉都能聊,到了新的村,她有好幾個月都沒有出門?!?/p>
同一片黃土地,讓上了年紀(jì)的鄭春軍困頓其中,他已經(jīng)沒有力氣再折騰了。鄭春軍說,年輕時,曾在村外看到很多有意思的事,“比如養(yǎng)雞養(yǎng)鴨,也想干點兒事業(yè),但一到村里,就啥都干不成啦?!痹诤荛L一段時間,冀家窯的飲水都是難題。前年下大雪時,雪都埋到了腿肚處,大家到村外背了七八斤水;最不濟時,大家只好喝雪水。
去年,鄭文俊帶人進村安裝了兩個水泵,但由于冀家窯在半山腰,位置較高,最后還有一段路需要村民自己背水。“隔壁閻家?guī)X請了打水泵的師傅,每月50塊錢;對冀家窯的7個人而言,50塊錢的月工資都太貴了,幾個人輪流用水泵打水。”
除了水源問題,如何打發(fā)時光,是另一個難題。十年前,鄭春軍花400塊錢買了一個21吋的黑白電視,靠村里的一個“大鍋子”收信號,晚上能看看天氣預(yù)報,他最愛看“戰(zhàn)斗片和破案子的”。因為打工收入,他還能抽三塊錢一盒的煙,一天一盒。
一年中,鄭春軍就在趕集時交兩三回電話費,每次20元。在他那些總共不超過六個聯(lián)系人的通訊錄中,有一兩個他在外認(rèn)識的朋友,無非是能給他找些活計的人?!爸灰谢罡闪?,他們打我電話,我就出山。”最近兩年,鄭春軍在張家口、宣化等地的建筑隊打小工,每年掙五六千塊錢。偶爾,太平莊鄉(xiāng)有些養(yǎng)殖大戶需要軋草,鄭春軍接到電話后,也愿意下山去做幾天,“一天五六十塊錢,但這種活并不太多?!?/p>
山還是那個山
這么多年,世界在變,人在變,但在鄭春軍來說,亙古不變的,大約就是那些山頭和土地了。在山村活了70年,鄭春軍說:“我活得不踏實?!?/p>
十五六年前,鄭春軍將自家毛驢賣了800塊錢,把窯洞木門一鎖,坐車到了北京。這是老鄉(xiāng)找到的活,到北京郊區(qū)一個超市新建工程的建筑隊當(dāng)小工,干一個月給200塊錢。
“當(dāng)時從張家口到北京的火車票是10塊錢,坐十幾個小時?!边@段打工生涯,已然成為鄭春軍的談資,他笑瞇瞇地說:“在北京,我每天早上吃一根油條一碗稀飯,中午就買三塊錢一斤的大饅頭或大餅,不敢吃太好。但一個月下來,就剩了20塊錢?!?/p>
城市生活成本太高,鄭春軍沒有文化,年紀(jì)也大了,都市生活對他而言多少有點“有心無力”,他最終折返冀家窯種地。
返回山村前,鄭春軍決定去看看天安門?!爱?dāng)時不知道咋坐車,一兩塊錢車費舍不得,我就一路走,邊走邊問,看看有沒有走岔了?!蓖讲絻尚r后,他終于順利抵達(dá)天安門。
“北京大城市,不賴哦!”這是他對北京的一句話評價。重回山村,鄭春軍有點難過。
“特別不踏實,以為能走出去了,結(jié)果活不好,又回來了。”
這趟短暫的出行,讓鄭春軍比那些一生不曾離開過大山的村民多了一絲痛苦。跟著他的步伐,我們在村里轉(zhuǎn)悠了一圈,最后停留在一個小坡上,一旁坡地上有兩頭毛驢在低頭吃草;遠(yuǎn)眺坡外,還是一片望不到盡頭的山坡。
“你看,從這兒到那兒,1000多畝山地,全是我們村的?!编嵈很妼⒆笫直吃谏砗?,右手指著遠(yuǎn)處的山坡,一劃拉,說:“有時候悶了,我就在村里轉(zhuǎn)轉(zhuǎn),遛個彎,看看山頭,心里就會好受一點。父母都回老家(指去世)了,兄弟姐妹也不回來了,村里以前很紅火,現(xiàn)在沒人了,有時想修窯洞都喊不到人,別提地里的活了,我們幾個也老了,哪兒也到不了,也沒人要了,可是,山還是那個山。”
除了鰥寡的無奈,終身未婚無子,是鄭春軍最難言語的傷痛?!耙呀?jīng)沒有感覺啦,也沒有理想啦,對這個村,算是死心塌地了?!彼笮χf:“有時候,覺得自己一輩子白活了么,可不是,白活了;我們父母那一代還有我們在管,等我們老了,誰來管?越想越苦?!?/p>
兩個毛驢的故事
在冀家窯,人與人的關(guān)系既簡單,又復(fù)雜。比如干農(nóng)活時,有人只有一頭毛驢,就得向其他人借一頭驢才能犁地。全村只有王樹河有兩頭毛驢,因為他脾氣倔,和其他人處不來,所以一個人有兩頭毛驢。
雖然王樹河力氣大,能干粗活,但不太會做饅頭,干不了堆碼、加工、打顆粒等細(xì)活。通常這種時候,其他幾個村民就會幫忙,但也能遇到釘子。作為村中最年輕的人,王樹河體力最好,種的地也最多,約有十來畝地。除了常見的玉米、水稻、土豆、谷黍,王樹河還種了葵花籽(有人進村收購),算下來,種地年收入約有2000多元。
有一年秋收,打完倉,有人看到王樹河在風(fēng)口揚谷黍,就提醒他換個方向,不要把衣服弄臟了,王樹河很倔,自認(rèn)為正確,依然站在風(fēng)口……
現(xiàn)在,冀家窯共有972畝地,按戶籍在村的40多人算,人均20多畝,多半已經(jīng)荒廢。一并荒廢的,還有窯洞。因年久失修,本該被年度刷上一層泥土的窯洞日漸坍圮。王樹河自小和父母一起生活的窯洞,早已不能住人了。如今,他住在別人的舊窯洞,窯洞里還留有一個紅色木柜子,墻上高掛著一面鏡子,鏡面還有一個紅色“囍”字。
我們無法得知,那個“囍”字是否曾給王樹河以別樣的刺激,又或是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信號。從和他的對話來看,他并非完全不諳世事。
“晚上都干些啥?村里有沒有什么活動?”我們問。
“在家看電視,看打仗最好看?!?/p>
“你下過山嗎?知道山下啥樣嗎?”
“不知道,也不想下去?!?/p>
王樹河笑起來露出一排并不整齊的牙,偶爾左顧右盼,但回答問題時很快。后來我們得知,王樹河曾得過癲癇,似乎默認(rèn)自己智障,自稱“不知道咋種莊稼,記不住啥時候種地?!?/p>
七個人中,除了39歲的王樹河,其他幾人都有低保,每人每月120塊錢。其中,王德安和王德祥是親兄弟,論資排輩,王樹河該叫他們倆一聲大爺。通常,大家都各自待在家中,有時也站在村口聊聊天,但聊不了幾句?!安恢涝摿氖裁??!编嵈很娪樞χ?,說:“要不就指指人家的莊稼地,說‘你這塊地,不該種土豆,該種玉米’?!?/p>
即便逢年過節(jié),這個村莊依然平靜。偶爾,鄭春軍會接到三個妹妹的電話?!岸靡粋€禮拜來個電話,問問身體咋樣;大妹半個月或一個月來個電話;三妹,一年也打不到一個電話,她孩兒不讓打吧?!编嵈很娪樣樀卣f:“都是問身體好不好,從來不會問錢夠不夠花;每次就聊三五分鐘,都是她們掛電話快,怕花錢嘛?!?/p>
過年時,三個妹妹都會來電話邀請鄭春軍下山過年,但他一直不愿意去,他說寧愿下山“割五六斤肉、買個雞,一個人在家好吃賴吃,都方便?!贝竽瓿跻粫r,七個人也會互相串門,但就是純粹的串門說話聊天,“連茶都不泡?!?/p>
窯洞里的金魚缸
從2013年12月編纂的《懷安人物》看,冀家窯曾走出了鄭文運、高風(fēng)秀等優(yōu)秀人士,前者是鄭文俊的弟弟,任職于天津海事法院,后者任職于廣州市公安局。
這些走出山村的“大人物”已經(jīng)鮮少回村了。1997年夏天,高風(fēng)秀曾經(jīng)回過一次冀家窯,當(dāng)時正趕上村里開辦一項水利工程,他還和大家合過一張影。到廣州后,高風(fēng)秀曾寫信致謝鄭文俊,感謝他帶領(lǐng)大家改變家鄉(xiāng),但僅此而已。
對很多離開冀家窯的村民而言,遷走戶籍不難,重新買個窯洞或平房并非不可能,唯有土地是個大麻煩。比如武富花的長子鄭永祥,48歲的鄭永祥離開冀家窯十多年,雖早已落戶于河對岸的萬全縣,且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在磚廠打過工,終因工資低,沒有土地謀生,打了退堂鼓——不久前,鄭永祥攜妻子、兒子鄭愛軍、兒媳和孫子,一家五口人重回冀家窯,開始養(yǎng)羊。
因為一家人的到來,冀家窯以“7+5”的結(jié)構(gòu),罕見地成長為一個12人的村落。
在這個常年靠毛驢耕地、出行的小村落,“90后”鄭愛軍開著拖拉機“突突”地前進在村道及土地上,顯得特別霸氣。
鄭愛軍畢業(yè)于張家口一家機電技校,曾在北京昌平區(qū)當(dāng)過焊工,月薪3000元。結(jié)婚生子后,由于房租占1000元,一家三口難以在北京維持生活,便隨本在萬全打工的父母,一起回到冀家窯?!拔覐男【驮诩郊腋G長大,那時候和小伙伴丟沙包、玩跳房子游戲,很開心,村莊的輪廓還是這個輪廓啊,只是村里的人都走了?!?/p>
“為什么不樂觀一點呢?生活總會好起來的?!边@個愛笑的年輕男孩說,他和同齡人的聯(lián)系已經(jīng)不多了,偶爾也有兩三個朋友還在聯(lián)系。
“張家口十三個縣,到處都有我的老鄉(xiāng)?!编崘圮娬f,在他童年時,就已有人陸續(xù)離開村莊;七八歲時,村里人離開得差不多了;到十五六歲,基本就已走空了。
回到村莊,看似和外界失去了聯(lián)系,但鄭愛軍卻說,“靠手機上網(wǎng)啊,有5塊錢30MB的流量包,就差不多了?!睆乃鞯耐恋刈叩礁G洞,沒有幾步路。院落中,停著一臺運水的雙輪車,一旁是羊圈,大小約有100只羊。
在這個陰冷的早晨,鄭愛軍的窯洞因有煤爐取暖,尤其暖和;炕上,他的妻子微微笑著,將食指豎在唇邊,和我們打了個招呼;她左手邊的被窩里,9個月大的男孩側(cè)向一邊甜甜地睡著……就在這個偏遠(yuǎn)的小山村,這幾乎成為我們此行所見的最美妙的一幕。
上山前,鄭文俊說:“其實,山上的人也想離開,但走不了了。這個村莊可能最多只能存在10年吧?!毕律胶螅嵨目≌f:“王樹河有個外號叫‘王老道’,老道就是最后守護廟宇的小道士,他以后也會是冀家窯最后一個人了?!?/p>
鄭文俊描述村莊未來的時候,我還在想鄭愛軍的那一群羊,以及他在窗臺上放著的一個塑料壺,下面還有一個玻璃魚缸,他撓撓腦袋,笑著說:“我喜歡養(yǎng)魚。”在一度缺水的冀家窯,這個愛養(yǎng)魚的男孩,奢侈而自然地在不斷完成夢想。
當(dāng)然,他的夢想,或許也是這個村莊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