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好久沒去看父親。問候電話還是打。每次打電話,父親從不說讓我去看他,就算我說看他,父親總說,有你哥呢,掛了電話。盡管這樣,我還是會給父親打電話,也會常去父親那里走走。我知道這是走樣子,是讓鄰居們知道,父親雙胞胎兒子中的老二,不是個不孝子孫。
很小時,我并不知道我們這對雙胞胎出生后,父親偏袒老大,也就是我哥。后來好幾個鄰居說:“老二啊,你不覺得你父親時常偏袒你家老大嗎?”鄰居們說多了,我覺得奇怪,懵然無知去問父親,沒想到父親眼睛一瞪說:“是哪個王八蛋說的?”我怕了。我怕說出鄰居后,我敢肯定以父親那種火爆脾氣,定會上門鬧個興師動眾討個說法。我支支吾吾說:“只是聽說?!备赣H不滿地看著我說:“老大老二都是我生的,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不會偏袒任何人。但你也要好好想一想,就算我心底里有些偏袒老大,也是正常。你想想你在家里能干什么?油瓶倒了都不扶,是不是這樣?”
父親這樣說,我自然明白,父親骨子里承認他是有所偏袒。但是父親說我油瓶倒了也不扶,我不同意。我說:“油瓶倒了,該燒菜的人扶呀,除非我站在邊上。如果在遠處,想扶也來不及,那是一剎那的事?!?/p>
用上“一剎那”,是老師剛剛在學(xué)校布置作業(yè),用這三字造句,我就活學(xué)活用了。父親一愣,有些惱怒說:“我是比喻,是說你家里啥事都不做。你看你哥,同是雙胞胎,可他特別顧家,幫助家里做了多少家務(wù)?掃地抹桌洗碗。你呢,除了飯來張口,衣來伸手,還會什么?”
我不吭聲。
后來我們哥倆長大了,父親越發(fā)喜歡我哥。盡管我在家里什么事都搶著做,但沒用。這又為什么?我以為長相。怪了,一對雙胞胎,鄰居都說我長得像瘦小羸弱因難產(chǎn)而去世的母親。我哥呢,不但臉型與父親相同,而且與父親長得一樣高大,壯實。更為重要的,用我父親話來說,長得高大壯實的老大肯定有出息,不會被人欺負;我這個長得像豆芽一樣的老二,注定沒用,是個沒出息的受氣包。
但最終讓父親看走眼的是30多年前高考。父親萬萬沒想到,他心目中沒出息的老二考進華東師大地理系。老大呢,連個中專都沒考上,考了個技校。按理說,考進大學(xué),又是“文革”后首屆,父親理應(yīng)為我驕傲,但我沒看到。記得那時父親得知后,只是說:“地理系干什么的?是不是修地球的?”我沒回答。父親接著說:“老大盡管考進技校,那可是儀表局技校啊。誰不知道那年代儀表局何等吃香!”我心里很不滿意父親的說法,儀表局技校再怎么吃香,可總比不得大學(xué)生吧。我沒說話,但我沒料到文化水平不高的父親,竟然接著用上一句俗語說:“寧為雞頭不做鳳尾?!蹦且馑嘉腋缈歼M儀表局技校是雞頭,我考進華東師大地理系是鳳尾了?;蛟S父親只是隨便說說,但他忘了重要一條,我已是個大學(xué)生而不是個小孩子了。
這時我哥說:“爸,你這話大錯特錯,老二是大學(xué)生,我是技校生。沒法比?!?/p>
我哥這么一說,父親瞪了他一眼,沒吭聲。
從我懂事至今,印象中我哥從沒幫我在父親前講過一句公道話,這次講了。我記牢了。
2
大學(xué)畢業(yè),我分到遠郊金山縣一所中學(xué)擔(dān)任地理老師,老婆也是金山人,家呢,自然也在金山。自從結(jié)婚后好多好多年里,在我記憶中父親到我家屈指可數(shù)。我把這一切都歸于家住金山,來去不便。不過父親可以打電話,但是沒有。即使父親偶一為之生病,也多是我哥一個電話而已。
不過在父親過了70大壽后,情形有了微妙變化。說起變化,也不是說父親天天給我打電話。
記得冬季一個星期天的下午,父親突然給我打電話,這讓我詫異得跳了起來。父親怎么會親自打電話給我呢?太稀罕了。
父親在電話中說:“老二,晚上到福州路杏花樓402包房來一次,我請你們兄弟倆吃頓便飯?!?/p>
父親請吃飯?而且還是在百年老店杏花樓里的包房吃飯?這是我活了將近50年從沒遇到過的事情。我們兄弟倆再怎么窮吧,也不可能讓父親買單請客吃飯呀。我說:“吃飯可以,我來買單吧?!备赣H只回答一個字:“不?!蔽倚⌒囊硪淼貑枺骸坝惺聠幔俊备赣H說:“來了就知道。”父親掛了電話。我愣愣地拿著話筒,不明白怎么回事,坐在一邊的小玲說:“你爸啥意思呀?既然請客,為什么不叫我與阿萍?不就多兩雙筷子嘛。”
阿萍是我嫂子。
我說:“不知道,估計有什么事商量?!?/p>
小玲說:“是不是兄弟倆分財產(chǎn)?!?/p>
我搖搖頭說:“不會吧?!?/p>
小玲說:“老二,你聽清楚了,你父親究竟有多少財產(chǎn),我不知道,但他在市中心有兩套房子。一套自己獨住,另一套租給了別人,他還有退休工資。不管他對老大多好,如果分財產(chǎn),一套總要給你的,你不要傻兮兮地自命清高,啥東西都不要。”
我想了想說:“不會分財產(chǎn)吧?!你看看父親身體多好啊,都70了,1米85的身體依然強壯,精神依然抖擻,走起路來還是風(fēng)風(fēng)火火,講起話來還是聲如洪鐘,他現(xiàn)在正是過好日子的時候呢?!?/p>
小玲想了想,點點頭說:“可你父親總不見得無緣無故請你們兄弟倆吃飯吧?”
我說:“去了就知道了?!?/p>
那天晚上我去了杏花樓酒家402包房。
還沒進包房,只聽到包房里傳來父親朗朗的笑聲。你很難想象那種笑聲出自一個年過70的老年人的口中。推開包房門一看,除我哥與父親外,還坐著一個與我年齡相仿的陌生中年女人。女人看上去姿容秀美,正拿著餐巾紙掩嘴竊笑。
我奇怪了,這女人是誰?
我有點軋出父親請吃飯的苗頭了。
父親見我進來,大著嗓門說:“老二,替你介紹一下,她姓楊,是爸爸女朋友?!?/p>
父親話音未落,楊姓中年女人自來熟地站起,滿面春風(fēng)般的伸出手,熱情地說:“是老二吧?”
我注意到女人指甲上涂著鮮紅的蔻丹。
我點點頭,沒同女人握手。
父親不咸不淡地說:“坐吧。”
父親又對服務(wù)員說:“上菜。”
我坐下了。
父親這人不會繞彎子,開門見山就說:“把你們兄弟倆請來吃飯,是告訴你們,我準備與小楊結(jié)婚?!?/p>
我大吃一驚,心想父親也太厲害了,好長時間沒見面了,見面就帶了個女朋友,而且劈頭就是一句,我要結(jié)婚了。
我哥立馬說:“爸爸獨自生活那么多年,早就應(yīng)該找個女人過日子,我當(dāng)然雙手贊同。等會兒,我得好好敬一杯酒了?!?/p>
父親洋溢著笑容的眼睛轉(zhuǎn)向了我。
我低下了頭。
我只是在想,父親幾時談的女朋友?這個女朋友是干什么的?她原先家里情況怎么回事?我總得稍微曉得一些吧,可是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讓我怎么點頭?
父親見我不吭聲,臉上笑容沒有了。
姓楊的女人馬上說:“老二,估計你爸沒把我情況告訴你吧?”
我既沒點頭也沒搖頭。
楊姓女人說:“我與你爸接觸三個多月了。三個月前我是電視相親節(jié)目里的(邦女郎),你父親看了電視,直接打電話給電視臺,說想與我談朋友,這樣我們就見面了。坦率說,一見到你父親,心里怦怦亂跳,就像觸電一樣,麻酥酥。”
楊姓女人說到這里,朝父親拋了一記媚眼,細長的手指還輕點父親額頭。
楊姓女人這記媚眼和那個輕點動作,讓我渾身難受。
菜肴端了上來,父親說:“別忙著說,大家吃起來。”
我哥沒有動菜,而是倒了一小杯白酒,說:“我先敬爸爸與小楊一杯,盼望你們早日結(jié)婚?!?/p>
說完一干而盡。
父親當(dāng)然也干完杯中酒了。
見我坐著不動,父親仍像以前講話那樣,絕不拖泥帶水。
父親說:“我年齡都大了,沒心思多談戀愛,再過兩個月春節(jié)了,正式結(jié)婚?!?/p>
我脫口而出:“那不是閃婚嗎?”
父親說:“我們已經(jīng)同居了?!?/p>
我目瞪口呆。
父親的脾氣我知道,他今晚請我們吃飯,并不是要征求我們意見,其目的就是通知我們,他要與小楊結(jié)婚。既然這樣,我還說什么呢?
我看到小楊替父親倒了酒,又夾了一塊咕老肉放到父親面前,父親又說:“小楊比我小二十歲,人家肯嫁給我,今后還要照顧我,是我的福份。為此,我向你們通報一下,我決定把市區(qū)里那套出租房當(dāng)作禮物送給小楊。”
父親那套出租房雖說不大,也有一室一廳,又在市區(qū)。如果折算鈔票,怎么也得100多萬。
我一驚。
我看著我哥。
我哥再次干完杯中酒,笑瞇瞇地說:“爸爸,這是你的房子,你做決定,我們做子女的不會干涉。”
父親又笑了,看著我。
我還是沒吭聲。
父親說:“小楊你看看,我早就對你說過,這對雙胞胎,最懂事的就是老大。我要結(jié)婚,他大力支持;我要送你房子,他還是大力支持。而所有這些,老二都是無法做到的?!?/p>
父親說這話明擺著敲打我。
我忍不住了,說:“爸,你想閃婚,我不會反對,我也沒資格反對;你想送房子給你女朋友,我也不會反對,正像我哥說的,那是你的權(quán)利?!?/p>
說到這里,我看了一眼小楊,又說:“希望小楊做了我父親的妻子,一定要好好照顧我父親。不要東西到了人卻跑了?!?/p>
小楊一聽,一張臉通紅,委曲地說:“老二,這個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對待你父親。這樣吧,你心中有疙瘩,我知道,為了讓你放心,我們可以公證。我不能保證正如你父親也不能保證我倆白頭到老,萬一,我說的是萬一,我與你父親分手了,你父親送我的房子,我絕對不會要的。我不是個貪財?shù)呐?。我要貪財也不會找你父親這樣年齡與我相差20歲的退休工人?!?/p>
父親的臉色變了,操著大嗓門說:“老二你聽聽小楊的話吧,人家不是你想象的那種女人?!?/p>
父親又說:“我怎么生了你這么個小男人呢?還是大學(xué)畢業(yè)生呢,怎么就一點都不如你哥呢?”
這頓晚餐,我哥興致勃勃地與父親、小楊觥籌交錯。
我味同嚼蠟。
我總覺得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
是父親?是小楊?還是我哥?
借著家住金山,我想提早走,可我哥笑笑說:“我們兄弟倆很難與爸在一起的,難得爸今晚高興,不如飯后四人打幾圈麻將。”
我說:“不了,我得回去,再晚了,夜班車沒有了?!?/p>
我哥說:“老二,父親快結(jié)婚了,小楊也在,不要掃了父親興趣。再說,晚了可以睡在父親那里?!?/p>
我說:“你怎么知道小楊會麻將呢?”
我哥說:“這年月,誰不會玩麻將呀。再說你看看小楊那幾根指頭尖,都生繭子了?!?/p>
我看到小楊下意識地把手往下一縮,不過雙眼放光。
見我猶豫不決,我哥又說:“就算輸贏吧,也是家里人,又不是外人。”
父親插嘴說:“不是我要說你老二,你就是不討人喜歡,就是個上不了臺面的人。既然這樣,春節(jié)期間我要結(jié)婚,你想來就來,如果忙,不來也沒關(guān)系?!?/p>
父親這樣一說,我還能說什么呢?我苦笑著說:“行啊。”
一聽答應(yīng)了,我哥來勁了,說:“雖說是家里人打麻將,但是游戲規(guī)則還是要遵守,麻將桌上無親人?!?/p>
父親與小楊對看了一眼,來了情緒,說:“當(dāng)然。”
我點點頭,但讓我始終疑惑不解的是,我哥如果想打麻將完全可以到小區(qū)棋牌室,為何要跟自己人打呢?
那場麻將打到半夜結(jié)束。
父親讓我住下,我想到小楊住在父親家里,堅持要坐出租車回去。
臨走時,父親破例把我送到門外說:“老二,不會輸了1000元錢不開心吧?!?/p>
我說:“爸,我是個窮書匠,不過1000元并不是大數(shù)目,輸?shù)闷?。我也不會不開心。你也知道,打牌就是檢驗個人素質(zhì)的唯一標準。不過我沒想到我哥竟然身無分文打麻將,這不是‘空麻袋背米’嗎?如果他輸了怎么辦?”
父親一愣,說:“你怎么知道的?”
我說:“你沒發(fā)現(xiàn)他起先都輸了,但他沒從口袋拿出一分錢,而是欠著,只是到了你幫他贏了為止?!?/p>
父親臉色一變,說:“你們倆都是我兒子,手心手背都是肉,你們是陪著我玩麻將,我沒必要幫他。再說,我與小楊也輸。你哥麻將水平高,你也得承認。”
我不想與父親爭論。我看得清楚,好幾副牌父親理應(yīng)“和”了,也可以連“吃”連“碰”我哥“三口”,但他沒做。小時候他就喜歡我哥,現(xiàn)在我哥長那么大了,他還暗里幫他,我還能說什么呢?我只是笑笑說:“是的,我哥那水平真叫高?!?/p>
我準備回家了,父親總以為我輸了錢,心里有疙瘩,破例伸手與我一握。父親的身材還是那么高大,手掌還是那么寬厚,但我握手時,我內(nèi)心不由一動,我感覺父親的手掌變得軟綿無力。
黑暗的路燈下,父親眼睛依如螫針般尖銳,不過理著板寸的白發(fā)卻觸目驚心。
我坐出租車回家了。
3
春節(jié)越來越近,街上的年味開始濃重起來。我們小區(qū)里開始張燈結(jié)彩披紅掛綠了,那些租住在小區(qū)里的外地人開始慢慢撤退回家過年了,平時進進出出的車子明顯減少了,整個小區(qū)看上去就像經(jīng)過一場瘦身運動,讓人在小區(qū)里走著也是神清氣爽。
那晚去杏花樓吃飯以及打麻將的事過去一個多月了,我時刻等著父親來電通知他究竟哪天結(jié)婚。怪了,沒有電話。我有些搞不懂。父親是二婚,不過二婚也是婚。就在春節(jié)快到的一個深更半夜,外面下著大雪,我正沉浸于夢鄉(xiāng)時,家里電話鈴尖銳地響了起來,我懵懵然地起了床,心想是誰半夜三更打來電話。一看來電顯示,是我哥手機號碼,心里就想,就算通知父親結(jié)婚吧,也用不著深更半夜打電話啊。我操起電話就沖著我哥抱怨說:“哥啊,都什么時間了,不就是我爸結(jié)婚嘛,你說吧,哪天哪個賓館?”沒想到電話里沒有聲音。我穿著睡衣冷得直哆嗦,提高聲音說:“你說話呀。”這時我哥才吞吞吐吐地說:“老二,我想同你商量一件事?!?/p>
我奇怪了,問:“爸爸不是要結(jié)婚了嗎?你半夜三更同我商量什么事?”
我哥說:“你能從樓上下來嗎?”
這更讓我吃驚,我說:“你說什么?”
我哥說:“我就在你家樓下?!?/p>
我哥怎么可能在我家樓下呢?他大雪天的半夜三更跑到金山,找到我家,究竟同我商量什么事呢?
我慌了,說:“哥,外面下雪,你上樓來呀?!?/p>
我哥說:“你家小玲在,上樓不方便?!?/p>
我這下徹底醒了。如果不是家里出了大事,我哥怎么可能跑到我這里來呢。
我趕忙穿上衣服往樓下跑去。
到了樓下,打開防盜門,只見風(fēng)雪之中,我哥像個冰人一樣站在門前一棵雪松下。我說:“你進來說。”
我哥慢慢地朝我走了過來,在小區(qū)的路燈下,雖說他的身材如父親般高大,不過我看得清楚,他那張臉又灰又青。
我問:“你怎么啦?”
我哥雙眼看著我,隨后垂下頭說:“老二,找你商量就是能不能借我一點錢?!?/p>
我大吃一驚,原來我哥半夜里找我商量是為了借錢,這是從沒有過的事。
我心里咯噔一下,遲疑地問:“你怎么會沒錢的呢?”
我哥回頭朝后看看,我看見那棵枝繁葉茂的雪松下停著輛小車,里面三二點煙頭若隱若現(xiàn)。我覺得有什么事情不對頭。
我哥說:“我現(xiàn)在真沒錢,所以想問你借一點,急用?!?/p>
我心想,我哥不說,肯定有難處,便問:“你想借多少。”
我哥說:“1萬吧。”
我躊躇了一下,沒吭聲。
我哥馬上可憐蟲般地說:“我寫個借條,到時會還你的?!?/p>
我說:“不用,誰都會碰到急事的。”
我上樓去取錢了,我哥在背后小聲叮囑我說:“不要告訴小玲?!?/p>
上樓時,我心里納悶,1萬元錢能派什么用場呢?
回到房間,小玲醒了,她問:“半夜三更怎么回事?”
我說:“我哥在樓下呢?!?/p>
小玲相當(dāng)吃驚地問:“你哥怎么會在樓下?”
我說:“他可能碰到什么急事,急需1萬元錢。”
小玲瞪大眼睛看著我說:“他要1萬元干嗎?再說1萬元錢不是大數(shù)字,他完全可以問你父親借,為何半夜三更偏偏跑到我們金山來借錢呢?”
你不能說小玲的話沒道理,不過我想,父親要結(jié)婚了,花錢的地方很多,估計我哥不好意思問父親借錢。
小玲見我拿錢往下走,就說:“如果是嫂子阿萍要借錢,沒問題,你哥半夜三更又是下雪天,跑那么遠借錢,我估計大事不妙……”
我已經(jīng)下了樓。
到了樓下,我把錢交給我哥。我哥急急拿了錢就往雪松下的小車走去。
我感覺不對,猛地叫住我哥:“你站住?!?/p>
我哥返身回來,迷惑不解地問:“是不是還要借條?我可以寫。”
我說:“不是。哥,我總覺得你這錢借得蹊蹺。現(xiàn)在我就算問你,你也不會講實話。我只是想說,我為何這么爽快把錢給你?”
我哥一驚:“你想講什么?”
我說:“那年我考進大學(xué),你考了個技校,可我爸偏袒你,但是你說了?!?/p>
我哥說:“我說什么了?”
我說:“你當(dāng)時說了,老二考進大學(xué)就是比我有本事。這是我活到現(xiàn)在,你說過的唯一公道話。幾十年過去了,你忘了,我沒忘?!?/p>
我哥說:“我確實忘了。還有事嗎?”
我說:“沒事了,你走吧?!?/p>
我哥走到小車前,昏暗的燈光下,我猛地看到一個長得矮小的光頭男人從駕駛室里鉆了出來,對著我哥小聲訓(xùn)斥什么,我哥低聲下氣唯唯諾諾說著什么,隨后,他們進了小車。
我猛地沖了過去,想看清楚車子里到底是些什么人。等我過去時,我只看到車輪子轉(zhuǎn)動下的積雪在空中飛揚。
小車從小區(qū)小道拐彎處沒了蹤影。
我總覺得那個矮小的光頭男人在什么地方見過。
我從樓下返回房間,只見小玲站在客廳電話機旁,呆呆地站立著。
我問:“怎么啦,是不是1萬元心疼了?”
小玲陰沉著臉,聲音突然放大說:“你上當(dāng)了?!?/p>
我說:“你說什么?”
小玲說:“我剛跟阿萍通了電話,她說,三個月前他們就離婚了。你哥把他們住的房子都賣了,原本說好房子賣了一人一半,但是你哥把錢全部卷走了,阿萍現(xiàn)在怎么也找不到你哥?!?/p>
小玲這么一說,把我嚇得不輕。
我說:“我哥這是干嗎?是不是外面有女人了?”
小玲說:“有女人倒好了,阿萍說他是賭博打麻將,輸了個精光?!?/p>
我愣住了。
我說:“我不明白,前些日子陪我父親吃飯,我怎么也看不出我哥離婚呀?我爸也沒提起呀。阿萍為何不早告訴我們?”
小玲說:“阿萍怎么可能告訴我們呢?阿萍在電話里哭了,說你哥威脅她,只要告訴你或者你爸,他不會給她一分錢的。”
我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
我想到剛才那個面熟的光頭男人對我哥訓(xùn)斥的場景。
小玲不高興地又說:“我敢肯定你這1萬元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你得把這事馬上告訴你父親?!?/p>
我心里一沉。我哥那房子如阿萍所言賣了的話,至少得100多萬?,F(xiàn)在我哥急匆匆地來到我這里借1萬,這就是說,他輸了100多萬?
我倒抽一口冷氣。
小玲走到我面前,一把拉我到電話前,說:“現(xiàn)在就給你父親打電話。”
我搖搖頭說:“現(xiàn)在打電話,我爸會暴跳如雷,一整夜睡不著,明天我去一次。”
小玲說:“你不是說你爸從小就偏袒你哥嗎?你現(xiàn)在就打,就告訴他,偏袒老大的后果是什么?”
我生氣了,說:“小玲,你這是干嗎?這事明天說?!?/p>
小玲見我生氣,這才不聲不響回臥室了,不過她把臥室門甩得乒乓響。
這一夜我睡在沙發(fā)上,輾轉(zhuǎn)反側(cè)。
我哥怎么會變成這樣一個人呢?
4
第二天一大早,我心急火燎從金山趕到市區(qū)父親家。
進了父親所在的小區(qū),并沒見到多少人。雖說這里是市區(qū)熱鬧處,但是就年味而言,比我們小區(qū)差多了。
父親已經(jīng)起來了,小楊還在睡懶覺。父親弄不明白我大清早跑來干嗎?他破天荒地對我開玩笑說:“是我結(jié)婚又不是你結(jié)婚,你只要等通知就行了?!?/p>
我沒廢話,直截了當(dāng)說:“我哥半夜到我家里借錢了?!?/p>
父親一愣說:“你說什么?”
我把今天凌晨的事跟父親說了。
父親只是笑笑,絲毫沒有緊張的樣子,說:“老二啊老二,這輩子最不可能借錢的就是你哥了。幾十年過去了,他工作過的儀表局的廠子也倒閉了,他與阿萍生活得并不好,但他有骨氣,從沒向我要過一分錢。就算借錢吧,他也只會問我借,不可能深更半夜大雪天地大老遠跑到你那里借,你說是吧?”
我斬釘截鐵地說:“他向我借了1萬元。”
父親見我如此語調(diào)似乎有些相信了,不過他嘴里還是說:“老二,我還是不信,你把他的借條讓我看看。”
我說:“沒借條?!?/p>
父親松了一口氣說:“親兄弟明算賬,沒有借條,我怎么相信呢?我估計你還是心疼那次陪我打麻將輸了1000元,這樣吧,我給你,這下你心理可以平衡了?!?/p>
我急了說:“爸,你怎么這么說話?我怎么會為了輸?shù)?000元錢而耿耿于懷大清早地跑到你這里來呢?我吃飽飯沒事做啊。”
父親看了我一眼,古怪地一笑,說:“就算他半夜向你借了1萬元錢,你可以打個電話告訴我,也用不著大冬天的,老清老早跑到這里跟我匯報?!?/p>
我說:“爸,你說對了。我來說我哥借錢只是開場白,1萬塊錢就算送給我哥也沒事。我主要不是跟你說這個,是我發(fā)現(xiàn)我哥瞞了好多事情,你知道嗎?”
父親一笑說:“不可能,你哥什么事都跟我說,與我溝通。而你呢,什么事都不會跟我說。當(dāng)初你與那個鄉(xiāng)村教師小玲結(jié)婚告訴過我嗎?征求過我意見嗎?就算我反對有用嗎?沒用。你看看你都過了半輩子,你那個小玲替我們家生過一兒半女嗎?沒有?!?/p>
我急了:“爸,我來不是與你談我們家事,我是與你說我哥事,我覺得應(yīng)該有責(zé)任告訴你,讓你提高警惕?!?/p>
父親不高興了:“你說呀?!?/p>
我盡量放緩聲音說:“爸,你覺得多長時間沒見到阿萍?”
父親一愣:“你說這個干嗎?”
我說:“你至少3個月沒見過阿萍是吧?”
父親說:“你家小玲我都一年沒見,這說明不了什么?!?/p>
父親如此頑固不化,我不由脫口而出說:“三個月前阿萍與我哥離婚你知道嗎?而且我哥還把他與阿萍居住的房子賣了,原本他倆說好賣房錢一人一半,可我哥把所有的錢席卷而逃,你知道嗎?”
父親呆了,眼睛瞪得大大,說:“怎么可能呢?他最顧家了?!?/p>
我說:“不信你打電話給阿萍?!?/p>
父親急了,撲到電話前給阿萍打電話。
我看到電話前,父親高大的身子在顫栗,臉色變得蒼白。我慌了,趕快把一張椅子放在父親屁股下,讓他坐著。
父親掛了電話,雙眼無神地望著窗外白雪。
突然父親站了起來,怒不可遏對我說:“怪不得近來老是找不到他,王八蛋?!?/p>
我說:“你也不要急,我給我哥打個電話?!?/p>
我用手機撥了我哥幾次電話,都是關(guān)機。
父親說:“他把房子賣了,他住哪里呢?還有,那房子至少能賣100多萬,他要這些錢干嗎?”
小楊穿著睡衣從里屋出來。
小楊說:“我都聽見了,一定得把老大找到,問他為什么這樣做?”
父親家里電話響了起來。
我以為是我哥。
我操起電話,電話里傳來一個男人氣急敗壞的聲音:“房東,你他媽什么意思?”
我一聽,火了:“你罵誰呀?”
男人在電話里愣了一下,問:“你是王老爺子?”
我說:“你找哪個王老爺子?”
男人說:“我找哪個王老爺子?我就找上個月把房子租給我的王老爺子?!?/p>
我一聽馬上知道找我爸,看了眼父親,說:“我是他兒子,有事可以說,不要罵人?!?/p>
男人說:“我操,我不但要罵人,而且要打人?!?/p>
我說:“你到底想說什么?有你這樣對房東講話的嗎?”
男人說:“我不跟你扯,讓老不死的來接電話。”
聽到電話里男人格外火爆的脾氣,我想,父親出租的房子可能真有大事。
父親霍地從椅子上站起,快步走到我跟前,搶過電話,問:“怎么回事?”
我聽不清對方與父親說什么,但是父親臉色漸漸發(fā)白,突然手一松,電話掉了,一屁股坐到地板上。我嚇了一跳,上前趕緊扶住父親。但是父親坐在地上一動不動。
我問:“怎么啦?”
小楊也急了,說:“老爺子,求求你別嚇我,到底怎么了,你趕緊起來呀?!?/p>
我與小楊想把父親攙扶起來,父親塊頭大,身體沉,我倆怎么也攙不起。
父親就這樣坐在地上,雙眼迷離,突然一個彈跳站了起來,沖到大櫥前,從腰帶上取出鑰匙,打開大櫥,拉開抽屜尋找什么。
我與小楊愣愣地看著父親的舉止,不明白什么事發(fā)生,但是我們知道一定有重大事情發(fā)生了。
半晌,父親咆哮如雷地罵道:“殺千刀的老大,我非得活剝他的皮?!?/p>
我小心翼翼地說:“爸,你別發(fā)怒,別弄壞了身體?!?/p>
父親看著我,半晌才說:“你哥偷了我出租房子的產(chǎn)證,把房子賣了,那個租房子的房客能不找我算賬?”
我心里咔嗒一下。
我哥賣了自己的房子,又賣了父親原本贈送給小楊的房子,那房子至少也得100多萬,我哥這樣做,不是利令智昏又是什么?
看著像暴怒的困獸一樣團團轉(zhuǎn)的父親,再看看一邊突然板著臉的小楊,我想了想馬上說:“爸,我哥偷了產(chǎn)權(quán)證,把房子賣了,但你是產(chǎn)權(quán)人,按照房產(chǎn)交易規(guī)定,你得帶上身份證當(dāng)場簽字畫押,可你根本不知道,所以這樁買賣沒有法律效力,你完全可以起訴,把房子要回來?!?/p>
小楊冷笑一聲:“就算這樁買賣無效,房子可以索還,但老大拿了人家的房款總得還人家吧?”
小楊說完,也不答理父親,而是走到一邊收拾東西。
父親急了說:“小楊,你這是干嗎?”
小楊說:“我沒干嗎。我得回家好好想一想?!?/p>
我心里掠過一絲擔(dān)憂。原本能給父親晚年帶來幸福的小楊,一個“邦女郎”,還會與父親閃婚嗎?
很快到了春節(jié),父親再也沒有來過電話。父親與小楊關(guān)系究竟如何,我不知道。但是沒有結(jié)婚這是肯定的。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