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不懂殘雪。
“我”代表了當今圖書市場上的大多數讀者。但采訪中發(fā)現,三十年過去了,殘雪的“實驗文學”依然是文學界的非主流,卻不乏多年相知的知己,且非主流也意味著她是鳳毛麟角的堅守者;殘雪依然不為廣大讀者所知,但不缺少忠實的粉絲,神交者以年輕人為主,且國外讀者的認可度超過國內。
書評人吳亮反對我們用“堅守”形容殘雪,對于殘雪,他認為這一切都是自然?!跋褚蛔?,一條河,千百年在那里,我們繞不過它,總要看見它,這是件多了不起的事?!?/p>
“殘雪”這個詞,像是一個特立獨行的文學態(tài)度,一種執(zhí)拗的存在,也像是一種坦然的預測。人如其名。
殘雪的內在世界
相信這是很多曾經試圖捧起殘雪作品、又無奈放下的讀者頗為感興趣的話題。永不會天亮的暗夜,到不了的猴山,生活在井里的蛙人,似人似魂的存在……對殘雪的話語方式和看世界的角度,讀者需要花點耐心去習慣,味道會慢慢滲出來。在生活的某個瞬間,也許會在現實中與她書里的荒誕不期而遇,殘雪說,這就是生命的本質。對她內在世界的疑惑,在采訪之后,竟然更深了。
“喂?誰呀?!”殘雪接起電話。她鄉(xiāng)音未改,聽起來和長沙娭毑無別,與她在《殘雪的文學觀》中談中西文化的印象形成反差。這符合她對理想生活的理解:一個人過著計較的小市民生活,又能隨時從平凡的生活中超脫出來,在兩個世界自由來往。
殘雪寫小說,每天寫四五十分鐘,不分節(jié)假日,三十年如此。通常上午邊看書邊寫評論,下午或晚上寫小說,再做點點家務,每天平靜悠閑,很舒服。
在創(chuàng)作的四十分鐘里,殘雪形容自己,一頭扎進本質的黑暗里,看到底下生命的圖形。所以她提筆就寫,不用腦子想,想出來的都不如隨著它本來的好,她將之定義為“人對大自然、宇宙整體把握的能力”。
“把我的身體和靈魂相通就是個小自然,它和大自然是同體的,像氣功中說的能量的互動,只要投入進去,感覺整個自然都和你協(xié)調了?!痹谒趯懙恼軐W書《薩特的存在與虛無》中,她闡述了自己的這種哲學觀、文學觀。
作家何立偉的觀點似乎接近殘雪的描述,他認為殘雪是被她的夢境牽引,“她的東西很怪,一般人無法進入,她構筑的文學世界,更接近哲學和詩的結合,其實寫的是人在一種自我糾纏中走不出去、永遠在困境中的獨特人類經驗。她對這方面感受特別敏銳,一般人感官里很少有這樣的領悟。”
“她是中國非常特殊的一個藝術家,而不止于一個作家?!睍u人吳亮說,這與殘雪的自我評價一致。“我們只是看到表面的文字和世界的關系,我慢慢喜歡和習慣她的寫作,發(fā)現殘雪的小說恰恰是真實,而我們觀察到的經驗倒是一個虛幻,是個錯誤?!?/p>
西方的“自我分析”的方法,讓殘雪以自我完善為目標,不斷探索人性的深度?!叭?,文學塑造了我的個性,打開眼界,更開闊,看什么都比別人深,我發(fā)生了很大變化。作家對自我人性的挖掘,會達到全人類共同的人性王國?!?/p>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期,殘雪對西方作品的大量閱讀,打開了她的世界觀,找到了創(chuàng)造力的源泉,讓她走出了“瓶頸期”。所以殘雪一直對西方文學有很深的好感??此?000年初的專訪,大量對中國傳統(tǒng)的批判,對西方文學的推崇,言辭偏激。今天重問起,她對中國傳統(tǒng)的看法,似乎更多了一些溫和。“在批判中才能建立。以前覺得傳統(tǒng)是約束自己的,批判后把我生活的文化和西方(文化)結合起來,建立了一種新的東西,比西方的更好。中國傳統(tǒng)有一點,就是農耕文化中,人跟大地、大自然的關系。”
湖南文藝正在出版殘雪近十年的作品,她認為這十幾年也是自己寫作漸趨成熟、比較順利的時期。殘雪對自己的作品充滿信心?!拔业倪@種實驗文學未來是最好的,我把希望寄托在年輕人身上,未來幾十年,大家都解決物質生活后,再去追求什么呢?把希望放在這個上面?!?/p>
“容易被改變就不叫殘雪了”
提到殘雪,有一個人是繞不過的——何立偉。
1984年,朋友向何立偉推薦,說有個做裁縫的女人,在日記本上寫了一些東西,他覺得很有趣,拿給何看下。隔了兩天,何立偉才翻開這本黑殼日記本,里面的字歪歪扭扭,但是一讀內容“不得了”,“絕對是個天才的人”。何立偉找朋友帶他去見這個作者。
日記本上的,正是殘雪的第一部作品,成名中篇《黃泥街》。兩人見面聊得很投機,當時何立偉的作品已在全國獲獎,很有名氣,他的肯定對以裁縫為生的殘雪是很大的鼓勵?!皻堁┦呛茏孕诺娜?,但是再自信的人也需要別人的肯定。”何立偉說。兩人從此成為交往密切的朋友。何立偉說,他的第一件西裝就是殘雪做的。
當時他們有個四五人的小圈子,除了何立偉和殘雪,還有蔣子丹、王平。經常在一起吃飯,聊聊文學。這幾個人的作品,后來都被收錄進“作家出版社”轟動一時的“文學新星叢書”(十一套)中,何立偉更是第一批出版的五位作家之一?!鞍耸甏婧?,懷念那個時候,各種文學流派都有,大家都想來搞實驗文學?!睔堁┱f。
何立偉把殘雪帶到時任長沙市委書記王眾孚的家里,推薦她為專業(yè)作家,當時即獲批準,解決了殘雪的工作問題。到今天殘雪提及此事,依然十分感激。
殘雪正式發(fā)表的第一篇小說《山上的小屋》,是在長沙市文聯的《新創(chuàng)作》上,并由其哥哥鄧曉芒撰寫評論。鄧曉芒認為,盡管殘雪受到當時文壇的關注,但是文學評論界對殘雪有一段“沉默期”,不知該如何定義她的作品?!皻堁┦且粋€非常復雜的作家,我們1985年就知道她。我曾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后半段,寫過幾篇關于她的評論。幾年后,我不再太多關注當代文學,但是我知道殘雪一直在堅持她的寫作,此后她總是會把作品寄給我,我沒有以評論者的方式在閱讀她,但是一直很關注她?!眳橇琳f。
何立偉說,殘雪在中國文壇是獨特的風景,這和她的性格有關,比如“吃飯一席那么多人擠在一起,殘雪是拖個板凳,一個人在旁邊吃飯的人,特立獨行”。
何立偉對殘雪的評價很高,“殘雪是中國當代文學女作家中是最優(yōu)秀的,她身上具有了不起的作家所應該具有的稟賦:意志、堅定、執(zhí)著。她的作品是中國作家中最早受到國際文壇關注的,是最早走出去的作家之一。殘雪有一種恒定的東西,不容易被改變,容易被改變就不叫殘雪了。”
本文鳴謝湖南文藝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