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于堅的《棕皮手記》再版了。
他將1996的《棕皮手記》和2001年的《棕皮手記·活頁夾》合成了一本。于堅說,“現(xiàn)在能夠再版,說明還有讀者想看這本書,也許它還可以讀讀吧?!?/p>
在這個什么都以人民幣為轉移的社會里,文化活動是有錢就做,沒有錢就不做?!案阄幕娜藳]有人民幣了就不知道文化該怎么搞?!钡姴灰粯?,詩人在過去的二十年里比較純潔,基本上沒有受到整個社會拜金主義的影響。
于堅在詩歌盛行的80年代成名,20多年下來,伴隨著他的仍然是詩。
“如果你要寫詩,你選擇的就是一條窮途末路?!庇趫詴谂紶枀⒓踊顒訒r,朋友介紹說他是詩人,他會聽到后面有人說,“現(xiàn)在怎么還有這種人啊?”
我問于堅:“你聽到這樣的話會難過嗎?”
于堅說:“不會。這個時代,寫詩是一種自我犧牲。詩的氣節(jié)是天然的,因為它在乎的是‘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它不是追求當下就能以物來兌現(xiàn)的東西。當代詩歌最近20年來,雖然被冷落,但是保持著很高的寫作水平。詩歌被揶揄,是因為人們用實用的眼光來看詩,一切事物的價值都以貨幣估量。長期的‘不學詩’,因此‘無以言’了,現(xiàn)在對詩的攻擊都來自‘不學詩’者。但新詩一直在發(fā)展,在豐富,在深厚?!?/p>
曾經有一熟人勸過于堅:“你怎么能吊死在一棵樹上呢?”于堅后來就不跟他來往了。于堅認為這種話是對他的侮辱,詩歌從來都不是謀生的飯碗,它是一件和出家差不多的事情?!霸趺茨軐σ粋€僧侶說叫他‘不要在一棵樹上吊死’,那不是得罪神靈嗎?”
從1980年寫詩到現(xiàn)在,于堅從未有哪怕一刻放棄過作為詩人的喜悅。“現(xiàn)在有很多人去考藝術學院,因為聽說畫畫賣了可以賺錢。但從來沒有聽說過有人靠寫詩富起來,一個都沒有!這完全是一種宗教式的選擇。但也不能把這個選擇說得非常悲壯,我使用‘犧牲’這個詞,但這種犧牲是快樂的,喜悅的,不是痛苦的?!?/p>
沒有節(jié)制,善就要被遮蔽
《芒果畫報》:看您的詩歌是一個很通俗現(xiàn)代的風格,但是您的內心是很傳統(tǒng)的,這二者如何統(tǒng)一和融合呢?
于堅:如果有人覺得我是傳統(tǒng)的人,那也是因為我生下來就是這個樣子,這個傳統(tǒng)并不是刻意為之,有人以為穿著馬甲就是傳統(tǒng),我不是這種傳統(tǒng)。
我青年時代受中國古典文化影響很深,后來也讀過西方的書,我覺得無論怎么現(xiàn)代,這些書都是用漢字印的。中國傳統(tǒng)并不是像許多人想當然的那么容易斷裂的,表面上斷裂了,但是我們還在用漢語寫作,甚至在用最原始的漢字寫作,甲骨上的那種漢字寫作。一個穿西裝的人和一個穿馬甲的人,他們使用的漢字都是幾千年以前甲骨文上的漢字,雖然不是說全部吧,但是現(xiàn)在就是一個小學生認字,甲骨文他也能看懂幾個的。這是中國最深刻也最了不起的傳統(tǒng)。
《芒果畫報》:那么您如何看待我們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價值觀,“仁義禮智信,溫良恭儉讓,忠孝節(jié)勇和”,尤其是“節(jié)”?
于堅:中國的這個傳統(tǒng)價值觀其實也是世界文明基本的價值觀,雖然可能每個民族的文明中,它的價值觀表現(xiàn)方式不一樣,但是它們指向的東西都是一樣的——就是人必須善。
節(jié)就是善的具體表現(xiàn)。沒有節(jié)制,善就要被遮蔽。
中國傳統(tǒng)價值觀在文革中被顛覆。文革把中國傳統(tǒng)視為一種罪惡,它在顛覆中國傳統(tǒng)價值觀的同時,也在顛覆普遍的價值觀。文革的顛覆,導致人們做事情沒有人性的底線、節(jié)制。做事不是至于至善,而是路線正確,怎么做都可以,現(xiàn)在是只要拿到錢,怎么都行。
中國傳統(tǒng)價值觀是君子愛財但要取之有道,它都是講道的。一個再怎么天不怕地不怕的人,還有著天管著他。過去,大家都很敬畏天,天實際上就是中國的神。文革把這一切都踩在腳下,圣人孔子都可以叫做孔老二。誰有權力誰就是天。
文革最可怕的是站隊劃線來取代傳統(tǒng)的“仁義禮智信”,站隊劃線是此一時彼一時的,而“善”是永恒的。止于至善是大節(jié),根本之節(jié)、永恒之節(jié)。不善之人只是弱肉強食的野獸。所以孔子說,仁者人也。文革卻是只要所謂階級立場正確,學生可以打老師,子女可以揭發(fā)批斗自己的父母。中國傳統(tǒng)的價值觀遭到了毀滅性的摧毀。
今天中國社會就是應該重建這些基本的價值觀,“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蔽矣X得這不是英雄就該這么做,其實傳統(tǒng)的君子之道都是這么處事的。一個普通人可能很窮,但不會低三下四,一個人富貴起來了,也不會驕橫霸道、為富不仁。
重建這些東西,其實只是回到開始?,F(xiàn)在,一個老人在街上摔倒了,別人去扶他,這應該是一種正?,F(xiàn)象。在傳統(tǒng)價值觀里,除了野獸以外,只要是個人,都會做這件事,這并不是高尚的道德品質,這是最起碼的。孟子說過,一個孩子掉進井中,是個人都會有惻隱之心。
如果一個老人過街扶他一下,就是了不起的行為。那這個社會真是太恐怖了。在中國,把文化摧毀了,人就回到野蠻狀態(tài)了。文革之后,我們是從野蠻狀態(tài)重新開始的一個社會。很多事情,都要從零做起。
詩人有點像地下工作者
《芒果畫報》:這么多年下來,您堅持寫詩的動力是什么?
于堅:不是說我堅持,我只有寫詩才有存在感。我才覺得我這個人是存在于這個世界中的。我可能也可以做別的事,但是干別的事,我覺得自己像行尸走肉一樣,沒感覺。我只有在寫詩,我才意識到我作為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的存在。簡單的說,這是我喜歡的事情,不是堅持,也不是勉強,我是真的喜歡。
《芒果畫報》:您2008年說過“我寫詩取悅世界”,到現(xiàn)在為止,您還是這樣嗎?
于堅:是的,詩是需要共享的。詩可以興,興就是同嘛,世界越是疏離而冷漠,越需要詩的和。取悅,就是詩喚起的有無相生。人總是需要有某種說法來充實他們的生命,否則生命就太空虛了,不仁,退回黑暗。
《芒果畫報》:現(xiàn)在我們看到網絡上很多人是用世界來取悅自己,您怎么看待這個時代的快樂源泉?
于堅:可能這個時代快樂的來源主要是物吧,這些固然會給你帶來快樂。但是我覺得這是一種比較低級的快樂,物帶來的快樂往往是一次性的。我想除了快樂,還有一種東西叫做喜悅,我覺得真正的快樂應該是一種喜悅。寫詩令我感到喜悅,而不是快樂?!妒ソ洝非懊嬗袝r候會印著一句話,特大喜訊。詩也是一種喜訊。
《芒果畫報》:從上世紀八十年代走到今天,社會在改變,您覺得詩歌是個有隨著時代的變化而變化嗎?
于堅:詩歌面對的讀者群所不一樣了。詩人肯定得面對這個時代的讀者,但是,寫詩的基本方面來說是沒有改變的,與《詩經》的那些作者、屈原是一樣的。還是賦比興、隱喻、大音希聲之類吧。這正是詩歌最強大的魅力。無論時代怎么前進,詩不會前進。任何一個詩人都得琢磨這些,每個時代的說法是一樣,但“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聲”是一樣的,詩人從事的是一份古老的事業(yè)。
《芒果畫報》:當年《他們》創(chuàng)刊號目錄前面有首詩,每一句說的是一個詩人,你是“昆明于堅一輩子的奮斗就是想裝得像個人”,三十年了,您的目標改變了嗎?
于堅:寫詩的時候必然與眾不同,寫作就是從世界中出來。但在這個時代,與眾不同就像你自己的一個秘密一樣。在這個時代,詩人有點像地下工作者,寫作是一種秘密,使命一樣的秘密,就像上帝派到人間的秘密使者一樣,詩人是秘密的喜悅之人,帶訊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