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時任《湖南日報》新聞研究室主任的張志浩,寫信給郴州市桂陽縣一中一位數(shù)學教師郁黎民,提出采訪請求被拒。他隨即又發(fā)來許多問題詢問,得到回信刊載在《湖南日報》上,引起一片嘩然,大家才知道郁達夫的大女兒就在湖南,一個偏僻的小縣城。
當時的湖南省政協(xié)主席程星齡是郁達夫在福建時的同事兼好友,看到報道連夜尋找,特別批示將郁黎民增補為正在召開的第五屆政協(xié)特邀委員。彼時,郁黎民已經(jīng)在桂陽做了近四十年的教師。
帶著同樣的驚訝,我們拜訪了郁黎民老人,她已由大兒子鄒誠從湖南桂陽接到了長沙,今年90歲高壽。她既有浙江富陽口音,又帶有湖南桂陽味道,這昭示她一生的兩段主要人生經(jīng)歷。她于去年89歲高齡出版了《我這一生》,用時一年多,回憶了自己的家人以及坎坷的一生,這是上世紀20年代生的知識分子的命運縮影。她對自己書的評價只有平實的兩個字“真實”。
“愛國是他畢生的精神支柱”
電視里放著郁達夫的紀錄片,她指給我看她的祖母,富陽的郁達夫故居,是她小時候生活過的家。
富春江畔南岸的郁家,祖上世代為儒醫(yī),書香門第,到郁達夫父輩家道沒落,母親陸氏年輕守寡,撫養(yǎng)三個兒子。陸氏雖不識字,卻懂得子女必讀書求學的道理,所以從小家教極嚴。據(jù)說二兒子養(yǎng)吾初中時貪玩逃學,被母親知道,陸氏一手揪住兒子,一手將菜刀在砧板上剁得咚咚響,厲聲說要宰了這個不讀書的兒子,喝令小兒子跪在一旁,說包庇不告是同罪!從此兒子們再不敢對讀書稍有怠慢。
在陸氏的嚴教下,大兒子郁華留學日本,后成為北京高等法院的推事,二兒子郁浩在北京海軍部任軍醫(yī),小兒子郁文隨大哥同去日本,成為30年代文壇的大作家,正是郁達夫。
今年是郁達夫殉難69周年,至今來到富陽,還可以看到家鄉(xiāng)人以各種形式對他的紀念。1938年,郁達夫到當時革命的中心武漢參加軍委會政治部的抗日宣傳工作,后到新加坡辦報宣傳抗日,新加坡淪陷后,撤至蘇門答臘,在被迫做日軍翻譯期間,利用職務(wù)之便暗暗救助、保護了大量文化界流亡難友、愛國僑領(lǐng)和當?shù)鼐用瘛,F(xiàn)在當?shù)匾恍├先思?,還對這個留著胡須的人有著很深的印象。后在當?shù)乇话禋?,懷疑是日軍所為。夏衍曾說:“達夫是一個偉大的愛國者,愛國是他畢生的精神支柱?!苯▏跗?,郁達夫被追認為烈士。
“做應(yīng)做的事,生死在所不計”
除了郁達夫,郁家還有兩人因抗日犧牲。
陸氏在日本逼近富陽城時,固執(zhí)地留在老家,日本人進城后,她因不愿意給日本人服務(wù),夜里偷偷逃到山里,死活不肯出來,結(jié)果在饑餓、寒冷、驚嚇中死去。
大哥郁華在上海擔任江蘇高等法院第二分院刑庭庭長,一方面救助進步人士,如共產(chǎn)黨在滬工作的重要地下黨員廖承志等;一方面嚴懲漢奸敵偽罪犯,在收到恐嚇信后,仍然堅守崗位。“國家民族正在危機存亡之秋,我的崗位在這里,怎么能拋棄自己的職守呢?我應(yīng)當做我應(yīng)做的事,生死在所不計。”于一日清早被槍殺于上海寓所門外,成為中國第一個犧牲的高級司法人員。
郁達夫在流亡印尼期間,幫助印尼當?shù)氐墓伯a(chǎn)黨及進步人士,也被反動力量槍殺。二哥郁浩抗戰(zhàn)期間自開診所為鄉(xiāng)鄰看病,常常免費治療,富陽的男女老少都稱他作“鸛山浩伯伯”,秋天還送來各種土產(chǎn),表達感激。
郁黎民從小在這樣的家庭中長大,很奇妙,他對父親的記憶很少。抗戰(zhàn)中,郁達夫帶著第二任妻子王映霞和郁飛、郁云二子回到富陽避難,郁黎民遠遠看到了父親,只是不敢上前相認,郁達夫也未敢認女兒,結(jié)果這一面竟成父女的最后一面。然而“郁達夫的大女兒”這個名號卻跟隨了她一生,影響了她一生。問起她對父親的感覺,她說:“對郁達夫,我私人上沒有什么,但是我敬佩他是一位‘烈士’。”
最寒冷的歲月,仍有詩文相伴
90歲的郁黎民,儀態(tài)依然有出自書香人家的端莊,每天讀書讀報,思路清晰,眼不花耳不背,與郁達夫先生一樣是小眼睛,但目光專注,書紙上的人生經(jīng)歷從她口中道出,內(nèi)容雖同,卻有活靈活現(xiàn)的生趣。提到文革的經(jīng)歷,她依然對違背人性的不公,感到憤懣。情緒雖飽滿,但是說完即閉口不言,靜靜地坐在那里。
文革的大字報貼滿墻的時候,郁黎民已跟隨丈夫鄒陔笙在湖南省桂陽縣一中教了14年書了。丈夫鄒陔笙是農(nóng)民家庭出身,卻有著深厚的古典文學基礎(chǔ),會做古體詩,負責教高中語文。為人正直、忠誠,抗戰(zhàn)時期曾是國民黨62軍機要秘書,解放前從事解放衡陽市的地下工作,由陳毅、李先念直接領(lǐng)導(dǎo)。結(jié)果,文革時,這些背景都成了將他定為“歷史反革命”的說不清的證據(jù),從此40年,直至90歲高齡的鄒陔笙病危躺在床上才得以平反。
文革初期,一次工作組長找郁黎民談話,說鄒陔笙已被定為歷史反革命分子,勒令開除回鄉(xiāng)受群眾監(jiān)督勞動,郁黎民有兩條路,一是和丈夫劃清界限,她和兒女可以留在學校;二是一起回家改造。郁黎民當時想,老鄒在衡陽做地下工作時,一次險些被白崇禧手下的兵拖出去槍斃,他對解放衡陽是有功的,“他們雖然把他定為反革命,我卻知道他是在做革命工作,在這大難臨頭的時刻,我如不能理解他,誰還能理解他呢?”毅然選擇后者。在鄉(xiāng)下呆了十幾年,直到粉碎四人幫。鄒陔笙后來對她說,她的選擇救了他,也救了這個家。
到鄉(xiāng)下的第一個除夕夜,雪從瓦縫飄在棉被上,郁黎民與丈夫偎在柴火旁守歲,老鄒詩興大發(fā),當場做了首《歲暮遣懷》的七絕:“竄逐窮鄉(xiāng)不值錢,是非顛倒竟誰憐。北窗風雪南窗雨,雨雨風風又一年?!眱扇讼嘁曇恍?,將紙丟進火中。在最艱難的歲月,一路走過除了饑餓、寒冷、恐懼,還有詩文相伴,他們以此自嘲自遣,就這樣相濡以沫度過了1966年最寒冷的冬天。
教人求真,一個老師的責任,
郁黎民一直全身心投入她的教師工作。1957年,兩個右派分子在初中部任教,郁黎民和學生說,這是黨派來工作的,他會把他的科學知識傳授給你們,如果你們不好好上課,吃虧的還是你們自己。兩個右派在其他班都會受到學生的侮辱與毆打,只有在郁老師的班可以安靜上課。郁黎民以身作則,每天與學生一起晨操,早讀提前十分鐘到班上查堂,所以學生也很少遲到。學校整頓紀律,要每個班上報幾個搗蛋的學生給予處分,郁黎民認為學生的錯誤主要是教育,他們雖調(diào)皮卻不至于處分,因此沒有上報,學生們感受到老師的寬容與保護,郁黎民說,散會后學生們那種又跳又笑又叫的場景,到現(xiàn)在她都歷歷在目。她對教學工作的投入,使她屢評先進工作者,學生都很團結(jié),學校很信任她。
文革中,那些他們?nèi)找褂眯慕虒?dǎo)的學生都成了揪斗、批判甚至辱罵他們的人,這讓夫婦倆十分心痛,鄒陔笙甚至一度目光呆滯,有輕生的念頭。一次,郁黎民的一個學生暈倒在地,她將學生帶回家,她說,老師我不是病,我是餓。郁黎民給他熱了兩碗粥,不敢給她吃太多。這個學生是地主家庭出身,父親過世后由母親帶著幾個孩子以撿拾錳砂度日,文革初起,這件事被學生寫了大字報,認為她立場不穩(wěn),特別同情和幫助地主子女。采訪中提起這件事,郁黎民還很憤慨:“不管她是不是地主子女,就算是地主本人,暈倒在地上,我也要把他扶起來呀,何況我是她的班主任,我有責任啊。豈有此理!”郁黎民認為,文革最違背人性處,即是對知識分子人格的侮辱,才會有那么多人自殺。問她如何走過那段時期,她只說我們“問心無愧”。
1991年,郁黎民從40多年的教師崗位上退下來。她將書桌放置在陽臺上,光線比較好,這是她現(xiàn)在讀書看報的地方。書桌上放著一本《小學生古詩詞讀本》,已經(jīng)翻得很舊。老人家的玄孫,現(xiàn)在依然由她來補習古典詩詞,
郁黎民四世同堂,從兒子下來三代,都由她來教。大兒子鄒誠深有體會,他3歲時,就由父母教授古典詩詞,閱讀古典小說,文天祥的“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讀書、為人都受到父母很深的影響。他研究生畢業(yè)于同濟大學,多年來一直從事政府工作?,F(xiàn)在大部分的采訪都被兒子代為拒絕,“老太太一直為人很低調(dià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