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清涼的早晨,推開窗,東邊湯姆斯住處飄來古龍香水味。自從湯姆斯搬到這里,黎瓊到處可聞見他的香水味,樓道里,電梯里,以及這種晨起的時刻。
她不由得回想起昨夜與湯姆斯去酒吧的情景,被湯姆斯的N個洋朋友趁著醉意親吻??珊弈菧匪?,只是含笑注視著,卻不上前解救。
黎瓊匆匆梳洗,睡在客房里的丈夫賀子年此時一定還在熟睡之中。黎瓊一想起他沒完沒了的貪睡,以及睡著時張得大大的嘴,心中便郁悶不已。這是她堅持要與他分房而睡的表面原因。黎瓊心里真正厭惡的,是越來越無趣的婚姻。
婚姻的真正形式,是瑣碎與重復。日復一日的三餐,家務,連同面對的那個人。在外面他衣著光鮮,妙語連珠,儒雅風趣,回到家后,他卻成了一個面對電視與電腦的物。如同家中其他的家具,毫無表情,而且看煩了,要搬它出去也不容易。不不不,他比那些家具更麻煩,每天要喂食,還生產(chǎn)出一堆垃圾。這樣的婚姻,真是自己想要的嗎?
出門的時候,樓道里還靜悄悄的,唯有湯姆斯昨夜留在樓道間的香味,若有苦無。
剛進辦公室,賀子年的電話來了:“老婆,我吃什么早餐呀?”黎瓊因湯姆斯的香水味而得來的好心情頃刻煙消云散,她不厭煩地說:“你愛吃啥吃啥。”啪地掛了電話。
自從三年前結婚后,賀子年在生活上便極度依賴她。初始她滿懷愛心地替他準備一切,擠牙膏,做早餐,配襯衫領帶與襪子。但漸漸地,黎瓊開始厭倦。
令黎瓊郁悶的細節(jié)太多,比如洗手間的廁紙,永遠都是她換。有一次她成心不換,看最后會怎樣。那天,賀子年起初高聲在廁所里叫她她不理,之后他在洗手間里看起了雜志她依然不理。那場耐心之戰(zhàn),以賀子年閃電般的速度提拎著褲子半露著屁股沖進客廳里拿一盒面巾紙進了廁所為結束。但他依然沒換過廁紙。
最令黎瓊齒寒的是前幾個月,她患上了婦科方面的毛病。詢醫(yī)就診后,醫(yī)生告知她那種毛病要夫妻雙方都吃藥。其實就是一個小小的藥片,可賀子年要死要活地就不肯吃。還問黎瓊:“你那毛病從哪里得來的?”黎瓊簡直氣糊涂了。
失望之情是早有了,但遇上湯姆斯后,黎瓊才有了分床而睡的決心。
湯姆斯什么時候搬進了她家隔壁,黎瓊沒注意。只是有天下班,她在大樓電梯外遇見了湯姆斯。他雙手搬著一盆植物,肩上背著一個公文包,腋下夾著文件袋,與眾不同的是他的膚色和他身上太過濃郁的香水味。
他們一同出了電梯,站在相鄰的兩間房門外時,湯姆斯主動打招呼:“你好,鄰居?!彼滤欢⒄Z,放下那盆栽,指著他的住處比劃著:“我是你的新鄰居,我叫湯姆斯。”過道的燈照下來,湯姆斯的眼睫毛眨成金黃的一片。她笑了:“很高興認識你,我叫黎瓊?!睖匪狗畔滦膩恚骸疤昧耍愣⒄Z。”旋即他對她的名字感到頭疼:“黎瓊?”他發(fā)出來的聲音很怪,她笑了。他搖搖頭:“你以后教我中文怎么樣?”黎瓊點點頭:“正好,我的英文也不怎么樣,相互教吧?!?/p>
于是,她站在過道里,聽著湯姆斯說著他在戶外撿來的盆栽,說要將它放在窗臺上。那天的晚風很大,吹起了黎瓊的黑發(fā)。湯姆斯有一瞬間走了神,然后他說:“你真美?!?/p>
黎瓊的心情立時燦爛起來。她微微羞澀:“謝謝你的夸獎,你的衣服也搭配得很漂亮?!蹦翘鞙匪勾┮患r衫,金黃中混著稀疏的綠色格子,穿在三十已過的男人身上,很顯青春活力。其實,她想說的是,他很帥。典型洋鬼子的帥,高大健壯,深目鉤鼻。
湯姆斯是一間英語培訓機構的教師,上下班時間不一樣,很少與賀子年遇上。所以很長一段時間,賀子年都不知道隔壁的住戶換了,還以為是以前的女小劉,因而對黎瓊頻繁地出入隔壁毫不在意。
黎瓊每天晚上十點以后過隔壁二三十分鐘,與湯姆斯英文中文互教。有一天,湯姆斯無意中看到廣告單上的一句話:“一日不見,如三月兮?!睖匪购艿靡?,因為他認識這句話里大半以上的字。一,日,不,三,月。黎瓊哈哈大笑,告訴了他那句中文的真正意思。湯姆斯的藍眼睛有一瞬間很幽深,那金黃的眼睫毛,在日光燈下輕微地顫動。他喃喃自語般:中文很優(yōu)美。第二天,湯姆斯MSN上的簽名,就變成了這句中文。黎瓊無端地覺得,那中文是為她而換的,這感覺讓她愉悅起來。
也就在那天晚上,賀子年大驚小怪地對她說:“隔壁搬來了個老外。”黎瓊淡淡地:“是啊,我每天晚上在教湯姆斯中文?!比缓?,他們對視了一分鐘,賀子年的目光便落到電視上。黎瓊的心冷嗖嗖地,那天晚上開始,她就睡到客房里。一個星期以后,賀子年說:“還是我睡客房吧?!?/p>
湯姆斯在MSN上問她今晚能否再去酒吧。黎瓊還沒來得及回答,手機響了,又是賀子年,問她那件白色亞麻襯衫放在哪里。說去佛山出差,也許今晚回不來,帶一件襯衫做備用。黎瓊沒好氣地告訴賀子年襯衫的下落后,轉(zhuǎn)頭便給了湯姆斯肯定的答復。
一個小時后,父親來了電話,說母親又走失了。她這一急非同小可。母親自從去年以來,就時不時地走失。賀子年曾跟她說過,母親有可能得了老年性癡呆癥,可她害怕面對。哥哥移民去了新加坡,剩下她與父母相依為命。一旦母親確診為這個病,她該如何是好?
她剎那間慌成一團,本能地打賀子年的電話。賀子年正在去佛山的車上,她的聲音也因為哽咽而含糊不清。賀子年卻立刻明白了她在說什么。背景雖是在高速公路上車行的喧囂,賀子年的聲音卻很鎮(zhèn)定:“首先,你與爸都別太擔心,媽媽身上掛著一個刻有她姓名、住址、聯(lián)系電話的吊牌。你讓爸守在家里,以防別人打電話回家。你現(xiàn)在趕過去,從媽媽一向去的離家最近的菜市場問起,我馬上掉頭趕回來,三四十分鐘后就到了?!崩璀偟男亩ㄏ聛怼K锛业姆较虮既?,一邊在電話里安慰著驚慌失措的父親,讓他安心在家里等。
母親是5個小時后才找到。警察按照吊牌上的電話打了過來。筋疲力盡的黎瓊與賀子年趕到時,母親緊緊攥住賀子年的手:“子年,我找不到家了?!崩璀傇僖部刂撇蛔∽约海瑴I頓時洶涌起來——她看見了掛在母親頸間的吊牌。上周,賀子年一個人前來時,幫母親做的那個吊牌。最恐慌的時刻,母親攥著的是賀子年的手,母親將他當成了依靠。而自己這一向沉浸在與湯姆斯帶來的愉悅感里,完全忽視了母親。幸得賀子年,不聲不響地每周都來看望父母。這樣一想,她百感交集。
那夜,黎瓊睡在母親家,與賀子年和父親商議著給母親去看病的事。其間湯姆斯打來電話,她告訴他自己母親走失了,湯姆斯表示了關切:“現(xiàn)在找到了嗎?”在黎瓊聽來,那種關切,隔山隔水,毫不關己,禮貌而已。
母親睡熟后,她才與賀子年去到以前的臥室睡覺。兩個月不曾睡在一張床上的兩個人,仿佛都不太習慣,都翻來覆去地不曾睡著。半響,賀子年問:“你前陣子為什么生我氣?”天啊,黎瓊覺得自己被擊敗了,他居然不知自己為什么生氣?她怒氣頓時決堤,開始控訴他:不做家務,對自己的忽視,一回家就看電視上網(wǎng)……
說著說著,她失聲痛哭起來,為自己的委屈。哭聲中,賀子年聲音小小的,理虧地:“我真的不知道我做得那么不好,以后我改。不,今天就改。以后我做得不對的地方,你要告訴我?!彼焓謸ё×怂?。
黎瓊將頭埋在他懷里,哭了個痛快。哭著還想起一句話:“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這世事真奇妙,這世上最親的人是夫妻,但有時一不小心,最親的人便成了最疏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