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90年代初,第五代導演名動一時,在電影雜志上看到陳凱歌的《霸王別姬》獲得好評如潮,苦苦期待了大半年之后,它終于來到我們這皖北小城。
對于十八歲的我,這個電影有點悶,終于等到影片結束,斜著身子從座位里走出,忽聽歌聲破空而來:“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風雨,縱然記憶抹不去,愛與恨都還在心里……”
我站在那里,憧憧人影從眼前閃過,于背影的縫隙看那字幕飛快閃動,我得知這首歌,是那個叫李宗盛的人寫的。
又去找李宗盛其他的歌,當時沒有百度,好費勁才找到他一盒盜版磁帶,叫作《凡人歌》。這名字我倒是喜歡,三毛不經常標榜自己是個凡人嗎?在我們那個年齡,自稱“凡人”的意思,恰恰是“我不是凡人”。我迫不及的地放到錄音機里,差點失望得哭出來。
接著就聽到他為林憶蓮創(chuàng)作的那張《傷痕》。十幾首歌,首首經典,但最不能讓我忘記的還是那首《傷痕》:“只是你現在,不得不承認,愛情有時是一種沉淪,讓人失望的固然是愛情本身,但是不要因為你是女人。”
情歌不能治愈傷痕,只能讓你躺在旋律里靠一靠,在遙遠的1995年,李宗盛難得地不在專輯文案里煽情,不試圖在第一時間,以炫目的字眼,將聽眾打動。
他有那個自信。那一年,《傷痕》幾乎在每一個女生宿舍里被反復播放:“為何要在臨睡前留一盞燈,你若不說,我就不問。”善解人意的撫慰,遠勝于其他歌手不懷好意的雪上加霜。在電視里,我看到被采訪的李宗盛說,他的夢想是世界排名前五的音樂人里,有一位華人。坐在電視機前,我?guī)缀跸雽λ俺瞿蔷浜髞聿胖赖膹V告詞:“你能!”
李宗盛為梁靜茹、陳淑樺們打造過比較商業(yè)的歌,但稍有機會,他就會朝里面塞點私貨。莫文蔚的那首《陰天》,唱的是一個大齡女青年的寂寞與溫柔,但里面有幾句歌詞甚是觸目驚心:“男人大可不必百口莫辯,女人實在無需楚楚可憐。感情說穿了,一人掙脫的,一人去撿?!?/p>
你看看,李宗盛描述的愛情真相多么殘忍客觀,這是凡人的愛情,而大多數情歌唱的是超人的愛情。這倒不是歌手或者創(chuàng)作人存心欺騙,在我們年輕的時候,當我們有所愛,我們常常真的以為自己是超人,可以無限付出,愛對方超過自己,為了讓愛的花朵更璀璨,我們拼命低到塵埃里,誰攔著還跟誰急。
只有真正的明白人,才能明白自己,知道上面說的種種,未必出于愛,而是出于年輕時熱愛的姿態(tài)。姿態(tài)總難長久,天性贏在最后,再優(yōu)美的拿捏,到了后來都難以為繼面目全非,那時,你只好哭著說:“童話里都是騙人的?!?/p>
李宗盛是難得的不“騙人”的歌手。他早就告訴我們,他是凡人,凡人沒有超人閃亮,但他比超人經老,你無法想象中年的超人依舊內褲外穿,但一個凡人胡子拉碴的滄桑,卻可以別有意味。
李宗盛2011年創(chuàng)作的《山丘》,就迥異于那些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滄桑,是胡子拉碴的滄桑。
一開始就說得直白:“想說卻還沒說的,還很多,攢著是因為想寫成歌,讓人輕輕地唱著,淡淡地記著?!比说街心辏瑑A訴欲不會再隨時隨地大爆發(fā),總想攢起來做個大點的東西,但也并不執(zhí)著:“就算終于忘了,也值了?!?/p>
只是仍有期待:“說不定我一生涓滴意念,僥幸匯成河,然后我倆各自一端,望著大河彎彎,終于敢放膽,嬉皮笑臉,面對人生的難?!贝蠛訌潖潱移ばδ?,莊嚴與放松,構成這相映成趣的大場面。
可悲傷終于涌上來了:“也許我們從未成熟,還沒能曉得,就快要老了,盡管心里活著的還是那個年輕人?!?/p>
是誰說過,活著活著就老了,可是我們明明還沒有怎么活過,生活沒有開始呢,怎么就老了呢?你在微博上賣萌,在深夜里自憐,走在路上還是會忍不住踩著道牙子像練習平衡術,可是經過路邊的車窗時,照一下自己的臉,看到的盡是眼角眉梢的中年。
“還未如愿見著不朽,就把自己先搞丟,越過山丘,才發(fā)現無人等候。”時不我待,在少年眼中,是勵志用的好看字眼,活了半輩子,終于等到這每一個字都冰冷似鐵。在夢覺的午夜,或是早早醒來的清晨,它們帶著金屬的腥味,貼近心臟,給你以致命的冰涼。
連中年人的戀情,也不是當年想象的那樣,一個欲擒故縱地說:“人生已經太匆匆,我好害怕總是淚眼朦朧”,一個堅定執(zhí)著地說:“人生沒有我并不會不同?!?/p>
哪有那么多的恒久相戀?最好也不過是像《給自己的歌》里寫的“想得卻不可得,你奈人生何”。時間是賊,偷光你所有的選擇。他唯一的執(zhí)著,也許不過是想弄清原委,卻被記憶無情嘲弄:“舊愛的誓言像極了一個巴掌,每當你記起一句就挨一個耳光?!?/p>
若把愛人換成夢想,依舊不傷這首歌的意境,這或者是有愛無愛的中年人都為之情動的原因:“歲月你別催,該來的我不推?!蔽視W著成熟,試著接受自己的不再年輕,放下那些沒有兌現的夢想,歲月請不要步步相逼,且待我捱過這一刻的倉皇。
這是凡人的皮實,凡人的哀懇,凡人的柔韌性,也是凡人生命中清晰真實的紋理。當人類用想象力打造出的愛情超人能量衰竭,紛紛淪陷,從一開始就將自己定位為凡人的李宗盛,卻可以在中年的領域中寂靜生長,安然老去,長成沒有一絲欺瞞的自己。
難怪神仙們總想下界,仙女總是思凡,做一個凡人,沒那么美沒那么仙,卻有著更為恒久的生命力,可以多被共鳴被深愛一段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