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縱觀兩宋詞的發(fā)展演變軌跡，錯綜交合，復雜微妙。北宋經(jīng)俗柳與豪蘇的對峙，出現(xiàn)了兼擅柳、蘇以辭情并勝的秦觀，后繼者周邦彥則集三者之大成；南宋辛棄疾接力于東坡，姜白石詞遠承清真，近師稼軒，含蘇詞之神韻，為一代詞圣；蘇辛同為“豪放”，周姜二人又同具有清曠、超逸的品格，周辛二人則共有深厚之氣格。這些都構(gòu)成了宋詞錯綜交合的態(tài)勢。但探究其發(fā)展嬗變的軌跡，卻無處不顯露著“美”與“善”相結(jié)合的審美趨向。

關(guān)鍵詞：宋詞 美 善 演化

《論語·八佾》載：“子謂《貂》，盡美矣，又盡善也。”此為孔子美學思想之主要特征。盡善盡美，美善統(tǒng)一。既關(guān)涉文學作品的內(nèi)容和形式，又關(guān)聯(lián)“文”與“質(zhì)”的關(guān)系。千百年來，這一美學思想，是無數(shù)文學藝術(shù)家追尋的最高藝術(shù)境界，乃至成為一個歷史時期文藝創(chuàng)作或某一特定文學樣式發(fā)展、遞變、整合、偏取的美學潮流。

一

宋代詞史上傾畢生精力作詞的，當以柳永為先。其詞作對宋詞的發(fā)展及影響，頗具發(fā)軔之功。仕宦不顯，官場失意，情場得意，恣情游宴。柳永獨特的仕途行跡，使其詞作形成了鮮明的美學傾向。最令人注目的，即在于他的“以俗為美”。宋人多言柳詞近俗。陳師道《后山詩話》說：“柳三變游東都南、北二巷，作新樂府，骫骳從俗，天下詠之?！崩钋逭铡对~論》說：“柳屯田永者，變舊聲作新聲，出《樂章集》，大得聲稱于世。雖協(xié)音律，而詞語塵下?！毙於取秴s掃篇》卷五說柳詞：“雖極工致，然多雜以鄙語，故流俗人尤喜道之。”這里雖言其“俗”，但又足見其“俗”的兩面性。即美善結(jié)合，良莠混雜，也均在一個“俗”字。

柳永詞的“俗”中“盡美”主要表現(xiàn)在由宮廷到市井，變舊聲作新聲等方面。

晚唐五代詞，內(nèi)容多寫歌妓之情，才子之思，由宮廷嬪妃詠唱。故宋以前，詞從創(chuàng)作到流傳主要囿于宮廷深院之地。而柳永的“從俗”、“俚俗”之作，卻將這一文學體式引向了市井民間，其詞又多寫“男戀女愛”、“偎香依暖”，且用語流暢、極富樂感，故“市井之人悅之”、“流俗人尤喜道之”、“天下詠之”，以至達到了“有井水處皆歌柳詞”的境地。這不僅顯示了柳永詞作的史學意義，而且反映了柳詞俗中之美的審美意向，即表現(xiàn)“俗”的“民俗化”特質(zhì)。

花間詞、南唐詞所用體調(diào)均為小令。柳詞“變舊聲作新聲”，以新聲慢曲，取代舊有小令，使詞體大為改觀?！稑氛录范儆嗍?，凡十六宮調(diào)，一百五十曲，所增新聲幾乎盡為長調(diào)慢曲，將諸多舊有小令，衍為長調(diào)，且多創(chuàng)調(diào)之功，許多詞調(diào)出于市井新聲。從此，慢詞遂興，并在發(fā)展中掩過小令。柳永以新代舊，開創(chuàng)了慢詞時代，其草創(chuàng)之功，極為顯赫。柳詞或?qū)懙鄱級邀?、城市繁華，或敘羈旅行役、山川景物，或抒男戀女愛、歌伎情意。這些內(nèi)容拓展了以往的取材范圍，且多反映平民日常的生活情趣和個人心中的情思感喟，加之工于鋪敘筆法，敘事閑暇，又善于抒寫哀怨閨情，形容曲盡。這便使柳詞節(jié)奏自然趨于緩慢，恰同所創(chuàng)慢詞長調(diào)的結(jié)構(gòu)合為一體，渾然天成。實現(xiàn)了內(nèi)容與形式的統(tǒng)一。由此又成就了柳永詞“細密而妥溜，明白而家?！保▌⑽踺d《藝概》卷四）的詞風。此風格既為市井百姓喜好，又影響了后世的秦觀和周邦彥。從現(xiàn)實意義和歷史意義兩個方面，顯示了柳詞發(fā)展慢詞、拓寬詞境的審美意向，即表現(xiàn)出了“俗”的“通俗化”特質(zhì)。

柳永畢竟是一位失意的下層文人。他涉足于遠山近水，置身于花街柳巷，仕途無望，意志塵下，其詞唱者又為風塵歌妓，故詞中雖有對功名的企羨之情，但更多的則是對世俗生活的熱衷與迷戀；雖有摻雜偶現(xiàn)的雅句，而“骫骳從俗”之語甚多。其“鄙語”、“俚俗”之作，頗受上層社會的非議歧視，多為正統(tǒng)文人所指責，盡管并不能因此而影響柳永上承敦煌曲、下開金元曲的歷史地位，但他詞中的淺、薄、輕、露，卻都表現(xiàn)了“俗”中的“世俗化”缺憾。

“俗”是柳詞的顯著特征。“民俗化”、“通俗化”足見其美與善之特質(zhì)；“世俗化”又足現(xiàn)其未能盡善盡美之缺憾。于是，在這一缺憾的歷史進程中，出現(xiàn)了力挽“鄙俗之病”的蘇軾，以至形成了柳蘇對峙的新格局。

二

世人將“俗柳與豪蘇”對稱，便不難看出二者對立之態(tài)勢。

蘇軾自幼受儒家思想熏陶，以氣節(jié)自勉，并“奮勵有當世志”（蘇轍《東坡先生墓志銘》）。入仕后，以國家安危，民生疾苦為重。他深諳孔子“盡善”的要義，故從傳統(tǒng)文人審美意識出發(fā)，主張以仁政德治、仁義禮樂為主旨的倫理道德觀。因此，對柳詞的“俚俗”之病痛感至深，并以此為癥結(jié)，奮力匡正。于是，便形成了多方面與柳詞相對峙的態(tài)勢。

自《花間集》到柳永，終不脫“詞為艷科”之巢穴。蘇詞一出，便將詞品與人品相提并舉。以其狂放、耿直之稟性寫出《念奴嬌》、《水調(diào)歌頭》等逸懷豪氣之作，于詞壇樹堂堂正正之旗，與“士行塵雜”的柳永相比，蘇軾的詞品與人品自是合二為一，高出一層。這便使蘇詞從詞品上表現(xiàn)出一種“浩然坦蕩”之美，內(nèi)容上則反映了“正氣逸懷”之善。

柳永雖對詞境有所拓展，但并未脫離詞作傳統(tǒng)內(nèi)容和詞境之狹的羈絆。蘇軾卻在深感事物之理的基礎(chǔ)上，將其詞作擴展到“無適而不可”之境地。行蹤所至，無不成詩。他在《南行前集敘》中說：“小川之秀美，風俗之樸陋，賢人君子之遺跡，與凡耳目之所接，雜然有觸于中，而發(fā)于詠嘆。”蘇軾置個人性情、學問、襟懷悉見于詩，同融于詞，故《辛稼軒詞序》說：“詞至東坡，傾蕩磊落，如詩如文、如天地奇觀?！碧K詞走出了花街柳巷，田間小徑。在“詞境”上創(chuàng)造了一種“天高地闊”之美，于“詞意”融入了“傾蕩磊落”之善。

東坡作詞論詞都主張自成一家，立志與風靡一時的柳永詞分庭抗禮。作《江城子·密州出獵》后，即致書鮮于侁：“近卻頗作小詞，雖無柳七郎風味，亦自是一家?！彪[含與柳詞爭高下之意。其門下秦觀《滿庭芳》（山抹微云）沾染柳詞風氣，“尤為當時所傳”，蘇論秦詞便指責其“猶以氣格為病”，并作聯(lián)語“山抹微云秦學士，露花倒影柳屯田”以諷之。俞文豹《吹劍續(xù)錄》載：“東坡在玉堂，有幕士善謳，因問：‘我詞比柳詞何如？’對曰：‘柳郎中詞，只好十七、八女孩兒，執(zhí)紅牙拍板唱楊柳岸曉風殘月。學士詞，須關(guān)西大漢，執(zhí)鐵板唱大江東去’，公為之絕倒?！庇纱俗阋娞K軾與柳永對抗，力矯其輕軟、陰柔之風，融豪放之氣于洋洋大作，由此形成了“豪放”、“曠達”之詞風，成為“豪放派”追求“陽剛之美”的奠基人。

蘇詞之美善，盡在一“豪”字?！昂馈敝斜M“浩然”、“傾蕩”、“陽剛”之美，也盡出“逸懷”、“磊落”之善。但因其變革詞風以“俗柳”之病為契機，且有“力矯”之意，于是就難免有矯枉過正之嫌。出現(xiàn)了“要非本色”、“不諧音律”的“粗豪”之病。這便是蘇詞盡善之中的“美”中不足。于是在追求“盡美”、“盡善”的美學歷程中，便出現(xiàn)了兼擅柳蘇、以辭情并勝的秦觀。

三

秦觀為蘇門四學士之一，其詞風與蘇軾卻迥然不同。蘇詞獨辟蹊徑，“無事不可入，無意不可言”，可謂英風豪氣，高唱入云。而秦詞遠迢西蜀南唐，近受柳永影響，俊逸精妙，情韻兼勝，自樹一幟，為世人所愛賞，并足以與蘇詞分庭抗禮。尤為突出的是，秦觀將令詞的韻味，融入慢詞長調(diào)之中。既用小令的文雅糾正柳永慢詞的俚語：又取小令的含蓄彌補柳永慢詞的發(fā)露。從而“取短補長”、“運雅救俗”，使其長調(diào)之作表現(xiàn)出一種“中正和婉”，“雅俗共賞”的風格美。

秦詞令人注目的另一個特征是，其詞不承蘇軾的“粗豪”和“直露”。同是寫人生哲理、政治感慨，而言辭之中卻注入了感觸至深的情愫，這又使他的詞表現(xiàn)出一種“含蓄”、“淡雅”、“醇正”、“蘊藉”的風格美。從而達到了“玩之者無窮、味之者無厭”，有隱有秀，自然會妙的藝術(shù)境界。因此，他的詞“語工而入律”，當時即盛行于淮楚一帶，成為婉約正宗。其作雖有“軟”、“弱”之疵和“專主情致，而少故實”的不足，卻為宋詞達到“盡美”作出了卓越的貢獻，從審美意義上完成了“俗柳”與“豪蘇”的第一次整合?！栋子挲S詞話》云：“少游自是作手，近開美成，導其先路。”即是說秦觀詞風對集北宋“美”、“善”為一爐的周邦彥的重大影響。

四

詞體至北宋末年，已臻于成熟，就體制而言，小令、長調(diào)均已齊備；就技巧而言，狀物、寫景、言情已很熟練：就樂理而言，音調(diào)、格律也相當講究。這便面臨著如何突破以往經(jīng)驗，把“美”、“善”結(jié)合推向更高層次的問題。人稱已至“集大成”地步的周邦彥，結(jié)北開南，為宋詞的發(fā)展又創(chuàng)輝煌。周詞“以賦為詞”，在宋詞南北詞風的轉(zhuǎn)變中，確實處于不同凡響的地位。《白雨齋詞話》說，周邦彥“前收蘇、秦之終、復開姜、史之始”，成為維系南北宋詞的重要紐帶。

柳詞俗而不雅，缺少“當行”佳語；蘇詞氣象恢宏，卻不合詞律“本色”；秦觀雖濟小令以“韻味”，卻失之于“氣格”軟弱，難至“本色當行”的佳境。而周詞最以“本色當行”盛行于世。其突破首先是發(fā)展了慢詞的技巧。柳永在慢詞的鋪敘手法及結(jié)構(gòu)章法方面均有“發(fā)軔之功，但又有松夸、散漫、平直、啴緩等缺陷”。周邦彥在慢詞長調(diào)中引進了開合變化、離合順逆等手法，運用了“逆入”、“倒插”、“騰挪”、“頓挫”、“暗逗”、“盤旋”等技巧。這便使慢詞章法變得縱橫捭闔，氣象萬千?！栋子挲S詞活》卷二中說：“詞法之密，無過清真。”南宋作詞極重詞法，《詞源》說：“作詞者多效其體制?！庇纱俗阋娭茉~筆法對南宋詞作的重大影響。

善于融化唐詩，開創(chuàng)“富艷”、“典麗”、“渾厚”、“醇雅”的辭語境界，是周詞的又一特色。周邦彥詩、文、詞均擅辭章之美。他的賦多用“奇文古字”，文章多用“經(jīng)史百家之言”，而詞則多用唐人詩句。對此，南宋人極為推崇.陳振孫說：“清真詞，多用唐人詩隱括入律，渾然天成?！保ā吨饼S書錄解題》卷二十一）；劉肅說：“周美成以旁搜遠紹之才，寄情長短句，縝密典麗，流風可仰，其徵辭引類，推古夸今，或借字用意，言言皆有來歷，真足冠詞林?！保愒埣ⅰ镀窦沸颍?；張炎說：“美成負一代詞名，所作之詞，渾厚和雅，善于融化詩句?！保ā对~源》卷下）周邦彥善用唐詩的藝術(shù)成就在于：既增加了詞作的空間跨度，又開闊了詞意的時間界限；既增加了詞的表意層次，又擴展了詞的內(nèi)容含量。尤其重要的是這種藝術(shù)手法，不僅溶釋了蘇詞的“粗豪”，而且匡正了秦詞的“軟弱”。加之周邦彥富有知音識曲之專長，以妙解音律之才“創(chuàng)調(diào)”、“持律”，這便使其詞具有了超凡的“雅正”之美和“渾厚”之美，成為本色當行的典型代表，確立了“詞別是一家”的地位。

周邦彥的美學貢獻，正是在“本色當行”的特質(zhì)范疇內(nèi)，來實現(xiàn)美善結(jié)合的。李清照在《詞論》中，為唐北宋詞作小結(jié)，以協(xié)音律、重典雅來品評詞人，僅周邦彥詞未受其指謫。由此可以看出，北宋詞雖經(jīng)蘇軾開辟途徑，但數(shù)量遠較豪放派詞人多的婉約派詞人卻仍沿著花間、南唐路子，以秦觀為正宗，至周邦彥更直接從柳永詞推進，兼采眾長，形成沉郁頓挫的詞風，影響南宋姜夔、吳文英諸家。清代周濟《宋四家詞選》，以周邦彥為極則，足見周詞在詞史上的歷史地位。

五

姜夔詞與周邦彥詞有著密切的淵源關(guān)系，但也有因有革。《詞源》說白石詞：“不惟清空，又且騷雅，讀之使人神觀飛越?！边@里標舉的“清空”、“騷雅”，即是姜詞所長，周詞所短。清空與騷雅，兩者實亦相通。姜夔于周邦彥多取其法，但變軟眉為騷雅、變濃麗為空淡深遠，并在此基礎(chǔ)上另開宗派。尤其是“騷雅”為南宋倡導“雅詞”者一直孜孜以求的藝術(shù)高標。這反映了南宋詞壇的新風尚與新趨向。朱彝尊《詞綜發(fā)凡》說：“填詞最雅、無過石帚（白石）?！倍宕闩尚恼塾诮绲?，也是“騷雅”這一特質(zhì)?！端嚫拧肪硭脑疲骸敖资~幽韻冷香，令人挹之無盡；擬諸形容，在樂則琴，在花則梅也?！边@是對姜詞“騷雅”風格的精妙概括。把“柳枝”的香軟詞風同“梅花”的高雅品性相溶合；把纏綿悱惻的熱烈情懷同冷峻幽峭的人生感慨相結(jié)合，于是創(chuàng)作出“柳品”與“梅品”完美統(tǒng)一的新詞品，展示了詞的“騷雅”風范。張炎曾釋“清空”日：“詞要清空，不要質(zhì)實。清空則古雅峭拔，質(zhì)實則凝澀晦昧，姜白石如野云孤飛，去留無跡；吳夢窗詞如七寶樓臺，炫人眼目，拆碎下來，不成片段。此清空、質(zhì)實之說?！?/p>

姜詞的“清空”風格主要表現(xiàn)在“陰柔”和“陽剛”相溶，“婉約”與“豪放”相合兩個方面。他既不施朱傅粉如柳、周，又不逞才使氣似蘇、辛。而是以“健筆寫柔情”，寓剛健于纏綿之中，融峻峭陡折之勢于柔腸百轉(zhuǎn)之內(nèi)?！白冃劢榍鍎偅凂Y驟為疏宕”。達到了“渾灝流轉(zhuǎn)”、“峭健醇厚”的藝術(shù)境界。另一個方面表現(xiàn)在他善于“提空”的藝術(shù)手法上。力避以往柔情詞“就實”、“軟眉”之病。取東坡所長，凌空拔起，超逸灑脫，以虛寫實，不著一字，盡得風流。這便使他的作品產(chǎn)生了“古雅拔峭”、“空靈清秀”的美感，具有了“高格響調(diào)”、“疏快靈動”的神韻。姜白石從其自身的生活經(jīng)歷和藝術(shù)情趣出發(fā)，創(chuàng)造了獨特的“清空”、“騷雅”詞風。

姜夔處在金人入侵、汴京淪陷、二帝擄北的戰(zhàn)亂年代。南渡詩人在流離顛沛、轉(zhuǎn)徙江湖之余，不僅詩中屢寫國變，詞中也遍染時代色彩，漸多抒發(fā)國家之慨，身世之感。由于歌伎舞人星散，大成樂譜不存，此時的詞多置樂律于不顧。此后，國勢漸弱，朝廷不思有為，上下宴安，文恬武嬉，志士請纓無路，憤而扼腕放歌。于是“憤怒出詩人”，辛棄疾等人的“豪杰之詞”應(yīng)運而生。姜詞辛詞也聲氣相通，故周濟《宋四家詞序論》，謂“白石脫胎稼軒”，但二者又有不同。白石一生落拓困頓，多為衣食所累，卻為人清尚，懷才不遇，又不貪富貴。既有儒家的入世圖志，又有佛家的超脫意識，也不乏道家的飄然世外。這些又以“不以物累”和“自善其身”統(tǒng)一為一體。獨特的人生經(jīng)歷和思想性格決定了姜夔不可能像辛棄疾那樣以伉直粗豪之筆抒寫報國之情；而是以渾厚古雅之筆，或言身世而感慨時勢，或詠物寄托情志，即所謂“哀怨出騷人”。風格即人，正由于胸襟、抱負有歧異，性情不可強的品格。姜夔上不似周、柳的披風抹月，僅言其“情”；下不似稼軒的摐金伐鼓，過言其“志”。在固守詞的“緣晴”傳統(tǒng)，力求詞“美”之時，融“志”入“情”，而見其“善”。寫荒涼景象、發(fā)無窮之感慨，嘆息金人蹂躪之深，同情人民遭遇之慘，其愛國之情回腸蕩氣；寫統(tǒng)治者宴安逸樂、茍且江左、不思恢復，發(fā)無盡怨憤，其憂國之心沉痛之至；寫襟懷清曠、飄逸不群，不從世俗沉浮，不與奸邪為伍，發(fā)無限思緒，其志清空高遠。由此足見姜詞之“善”，是以使天下歸于治的思想為核心的。國運、世情、崇尚則是“善”的主要內(nèi)容。

白石緣情寫“善”，又將其同“美”的形式熔為一爐，其作品就不只是“風雅之興，志累蓄憤”（《文心雕龍·情采》），更是“發(fā)乎情，止乎禮義”（《詩大序》）。顯得“氣和而不促，辭穩(wěn)而不澆”（謝章鋌《賭棋山莊詞話》）。不直言，多寄托，溫柔敦厚，中正和平。于是，姜詞不同于柳永俚俗塵下和周邦彥軟媚少骨之處，又與“如詩如文”的蘇軾有了較大的區(qū)別，尤其將辛派詞人的伉直外露導向了“怨悱而不亂”。白石詞的這些特點，在宋詞的美學進程中具有極為重要的意義：即不失詞美之本色，又足見意善之禮義，在“美”與“善”的協(xié)調(diào)統(tǒng)一中，形成了“清空”、“騷雅”的詞風，使宋詞走向盡善盡美的藝術(shù)高峰。

宋詞美善結(jié)合的發(fā)展歷程，受到特定時代文化氛圍和社會心理的影響，也是詞體演化的審美特質(zhì)所使然。所以，不少文人在入世以存身的同時，在思想上又轉(zhuǎn)向佛老，遁世以救心，逃世以娛情。由此而形成了宋人特定的心理：清淡的情思，細膩的感覺，含蓄的語言，內(nèi)斂的心態(tài)等。這就使詞走向了含蓄、蘊藉、曠達、清空的雅化之路。而宋人的詞體觀念，也有一個趨雅的過程。傳統(tǒng)詞風素以“婉約”為其本色，強調(diào)“宛轉(zhuǎn)回互”的美感特質(zhì)。吳義英“下字欲其雅，不雅則近乎纏令之體”，張炎“詞欲雅而正”，均道明了詞質(zhì)的規(guī)定性，即以“騷雅”為旨歸。宋人所編詞集也多以雅詞為標準，故詞質(zhì)歸雅便成為詞人的崇尚。而雅化的過程，即構(gòu)成了美善結(jié)合的審美趨向，柳詞俗而不雅，蘇軾壓俗柳，出豪放之風，而少清雅之氣。故無論北宋南宋、江北江南，凡秉受傳統(tǒng)文學者，都不視蘇詞為楷模。秦觀、周邦彥誠能以集成之力合柳、蘇兩體，但多之軟眉，失之雅正。惟有白石遠祧清真而得其理法，近師稼軒而上窺蘇詞之神韻，成為宋代詞壇上的一位具有整合性地位的騷雅詞家?！把拧保汝P(guān)涉詞體之美，又關(guān)涉詞意之善。是“美”與“善”相溶合而澆鑄的美學體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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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菲，天津濱海職業(yè)學院基礎(chǔ)教學部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