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啪——啪——啪、噼噼啪啪、噼里啪啦。朱偉道對這密密匝匝的響聲曾經(jīng)很熟悉,現(xiàn)在卻感到特別陌生,陌生得需要皺了一下眉才反應過來是炮仗聲。八年前朱偉道就是在這噼里啪啦的炮竹聲中把阿梅娶進門的。被時光綁架多年,這一天朱偉道等得太久,他覺得自己胸膛里有一面鼓在敲動。
離大年三十還有兩天,農(nóng)村的孩子好像等不及了,把攢在過年才放的炮竹毫不吝嗇地拿出來提前燃放了。馬上三十歲了,可童年的往事還像一只蝴蝶在朱偉道的記憶和現(xiàn)實中亂撞著。有一首童謠現(xiàn)在他還會唱,不知不覺中他小聲唱了起來:春節(jié)到,人人笑,姑娘要朵花,孩子要鞭炮,老倌要頂新氈帽……是誰在唱呢?朱偉道東瞧瞧西望望,沒瞧見一個人影。朱偉道馬上回過神來,是自己的一個錯覺。從下車起朱偉道一直在思考從記事起自己與卡邁龍村之間的往事,那些不堪回首的塵封的往事就擱在記憶深處。剛才唱的那首歌是朱偉道和一幫小哥兒們向爹媽催討壓歲錢的歌。想起這歌,朱偉道的思緒就徹頭徹尾地跳回歷歷在目的往事中。
2
朱偉道是有錢人的后代,其實朱偉道的爺爺以上幾代人,包括朱偉道爺爺那代在內,幾代人都很窮,他家祖輩的窮,窮得家喻戶曉,窮得家徒四壁,窮得慘不忍睹。可到了朱偉道阿爹朱成德手上,朱偉道家一下子富了起來,富得家喻戶曉,富得流油,富得讓人眼紅心跳。朱成德家從窮光蛋一下子成了村里的大富,首富,爆發(fā)富,大有麻母雞變金鳳凰的味道。朱偉道家的富裕富得讓人不可思議,富得讓村里人都有了“紅眼病”。有人背地里說朱成德當了幾年生產(chǎn)隊長吃了“大戶”(貪占了公家的便宜),于是有個別聽風就是雨的人一張狀紙把朱成德告到了公社。公社工作隊來人查證時,當著公社同志的面,朱成德攤出了自己的家底。公社派人來查自己,朱成德是有點鬼火冒,但他始終認為自己是清白的,既然是清白的,在整個查證過程中朱成德很配合,看那認真配合的樣子,讓人覺得工作隊不是在查證他,而是查證他們中的某個人,連圍觀的村民也搞得迷惑不解,只得悄悄離去。朱成德的配合很模范很到位,他領著工作隊的人時而上樓,時而下樓,讓人家把家里翻了個底朝天,家里有幾袋米,有幾袋面,有幾個尿罐,有幾張柜子都被工作隊摸得一清二楚。紅的不可能說成綠的,綠的也沒辦法被說成紅的。公社干部忙了半天沒有搜到朱成德吃“大戶”的蛛絲馬跡,只得灰頭土臉地走了。
村里的老人議論說朱成德肯定在他家的院子里挖到了“東西”。老人們對村里的歷史了如指掌,他們的話我們沒有理由不相信。啥事都可以猜,但歷史是毋庸置疑的,質疑歷史,就是對歷史的褻瀆和背叛。我不敢褻瀆和背叛歷史,所以我相信老人們的斷言。老人們的斷言倘若還不足以讓人相信,朱成德家的事就只能是一個謎了。
朱成德家現(xiàn)在住的房子是當年我村擁有萬罐家財?shù)拇蟮刂魈K有福家的老宅。
蘇有福家那房子解放后被生產(chǎn)隊當成了保管室,那保管室后來賣給了朱成德。
朱成德買下保管室后,花大力氣進行了翻新。朱成德摘掉了帽子(房頂),換了椽子瓦片,在墻壁上掛了白灰,重新打了地板,打了院墻,在院子里打了一眼井。
才買到房子,朱成德一樣不忙就忙著打井。
朱成德家的水井是點著馬燈連夜半更摳出來的。
村里的老人懷疑朱成德家打井時挖出“東西”,不是懷疑,而是肯定。沒有一定的根據(jù)是不會隨便肯定的。因為朱成德家的好日子就是從打了那眼井后開始的。朱成德家打井挖出東西這事我信,這事我媽也信,連我媽都信,就由不得村里人信不信了。
我媽大名蘇翠香,是蘇家能的女兒,蘇有福的孫女。蘇有福是我老祖,蘇有福是蘇家能的阿爹,蘇家能就是我的外公。我老祖在我們左拉鄉(xiāng)歷史上是少見的富戶。老祖有幾百畝田地租給窮人家盤(種),吃不完的是租糧,花不完的是租金。老祖養(yǎng)了十多個家丁,還在成王屯(現(xiàn)左拉鄉(xiāng)舊址,那時是街子)開了一個鋪子,專門經(jīng)營從大理進進來的蠟染花布。鋪子不算太大,但也不算太小。農(nóng)村的姑娘就愛這種蠟染的花布。鋪子的生意很火。光一天收入就是兩千多吊(五吊為一毛)。光鋪子的收入養(yǎng)活一家人都綽綽有余。老祖過世后,把整個家當傳給了外公。
外公是一個頭腦很轉的人。子承父業(yè),外公把家業(yè)發(fā)展得風生水起,大把大把的票子像麻櫟葉一樣飛進外公的腰包。外公成了卡邁龍有名的大地主。
那一年,我的家鄉(xiāng)解放了。
家鄉(xiāng)解放了,農(nóng)民翻身把歌唱了,地主富農(nóng)就只能哭了。地主富農(nóng)挨整挨批斗了。
外公死了。
外公是被貧農(nóng)和貧下中農(nóng)活活斗死的。
外公死了,外公所有的田地房子被貧農(nóng)和貧下中農(nóng)瓜分了,只留下一間牛棚給阿媽。
外公死了,丟下了一個孤伶伶的丫頭(我阿媽)。
外公死了,我阿媽的生活一下子沒了著落。好在阿媽生活在農(nóng)村,農(nóng)村人純樸善良,善良純樸是農(nóng)村人的本色。爹是爹,兒是兒。村民們痛恨外公,但他們覺得阿媽是無辜的,既然是無辜的,就沒有理由痛恨,沒有理由痛恨,意味著他們同情阿媽,他們同情阿媽,阿媽的生活才有了著落。
阿媽是吃“百家飯”,穿“百家衣”,住“百家屋”長大的。
外公在世時特別疼愛阿媽,然而到死干狗屁也沒給阿媽留下。
外公辦事精明,干什么事都會留有一手,要不村民也不會給他取個“留一手”的外號。 阿媽解釋說外公沒留下什么,鬼會相信?村里每個人都不信,說起來阿媽自己也不信。阿媽始終認為外公會給自己留下點什么。
外公會留下點什么呢?阿媽時刻在猜想著。猜想了多年,沒猜出個寅虎卯兔,干脆就不猜了,也猜煩猜膩了。自從朱成德家打了井一夜間走向富裕起,阿媽渾濁的目光好像清澈了許多。那一刻起,我經(jīng)常聽到阿媽唉聲嘆氣的聲音?!叭藷o外財不富,馬無夜草不肥?!卑尨_信,朱成德家的好日子足以說明是發(fā)了橫財,接了漏溝,十有八九可以肯定那橫財是外公留下的。
朱成德家的富裕是偷來搶來撿來的富,村里沒有人不眼紅的,背地里的冷言冷語很多。好心的大伯支招,讓阿媽去奪回來??砂屍ù簏c證據(jù)沒有,更不要說外公究竟留下點什么阿媽也摸不清,就算去了也張不開嘴要,索性只得忍痛割愛了??芍灰吹街斐傻录业娜舜┥掀烈路虬肼放龅街斐傻录业娜?,阿媽就剜心剜肝的痛,就火起。一火起,阿媽就會翻臉罵街。阿媽罵起街來悍得很,跺腳拍屁股,啪啪響,一蹦三丈高,往前一撲一撲的,呸呸呸地把幾泡濃濃的吐沫和粘痰朝朱成德或朱成德的家人噴去。阿媽的眼睛鼓鼓的,惡兇兇的,巴不得一口把對方吞了。聞道朱成德家吃香喝辣,阿媽更是痛心疾首,認定他家吃的用的都是自己的,阿媽橫看豎看朱成德都不順眼,搗胃口。恨屋及烏,阿媽已把朱成德家所有人當成了眼中釘肉中刺。阿媽說朱成德一家都是“白眼狼”。朱成德和他的家人覺得有點莫名其妙,說我阿媽整天騷聲爛氣的罵是母狗發(fā)情了(我阿爹死得早),是想男人想瘋了發(fā)騷瘋。我阿媽把朱成德一家罵得狗血噴頭,把朱成德家祖宗八代罵得體無完膚。說句老實話,阿媽那潑辣勁頭,村里老老少少沒有不怕的。
很多年后我才明白,阿媽的潑辣,其實是一種女人式的撒嬌。
“為人不干虧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門?!敝斐傻乱患胰嗽绞呛淖右娯埌愣悖屧接X得他們心里有鬼。
3
事實證明外公的確留下一些“東西”,朱成德家確實貪占了那些“東西”??芍滥切皷|西”的面目后,阿媽陰得能擠出水來得臉變成了“解放區(qū)的天”。
外公掙到的錢是多,但掙來的錢大多花在自己的嘴上。有錢人吃穿住都是檔次貨。外公喜歡抽旱煙。外公有哮喘病。外公的哮喘病就是抽旱煙引起的。人什么都可以有,但就是不可以有病。外公的病好幾次差點要了他的命。有一次外公咳咔不止,咳出了大塊大塊的暗紅的血塊,外公的哮喘病又犯了。一開始只是輕微的咳嗽和胸悶,緊接著呼吸困難,到后來拉風箱般呼哧呼哧地喘息,且越喘越厲害。那是一種上氣不接下氣的喘,瀕臨死亡的喘。后來是郎中給了一點煙土讓外公吸食后,外公才活過來的。從此每次哮喘病發(fā)作,外公都吸食煙土。是煙土救了外公的命,外公的命是煙土給的。從那以后,外公和煙土結下了深厚的情緣,煙土成了外公的命根子。吸食煙土也成了外公在村里富足和地位的象征。
然而,一次又一次的轟轟烈烈的禁煙運動讓外公惶惶不可終日。沒辦法,外公只有法將煙土用油紙(塑料薄膜)里三層外三層地包起來,放到一個小豆石鑿成的盒子里,然后把盒子埋到房前的菜園里。隔三差五外公悄悄地去拿一點點。
外公走(死)了,石盒還埋在菜園里。
朱成德在院里打井挖出了石盒,取出盒里的幾大包煙土。不管怎么說,朱成德也算是一個大大的良民。他斷定盒里一包一包的東西是煙土,扯開一瞧果然是煙土。他痛恨煙土,因為煙土就是他家的窮根,禍根。
朱成德他爹朱昌順是一個煙土的癮君子。原本朱成德家不算太窮,但自從他爹吸食煙土并上癮后,家慢慢的就變窮了。變窮了,朱昌順的癮則更大了。為了吸食煙土和償還借下的債,朱昌順把朱成德的兩個妹子賣給了大富人家做丫頭,得來的錢吸食光了,朱昌順又把黑手伸向了朱成德的阿媽,自己的婆娘。朱昌順把婆娘賣給了一個下身不隨,滿臉麻子,四十多歲還討不到老婆的人做老婆。后來沒什么可賣了,干脆把房子也給賣了。到最后朱成德也被賣給地主做了長工。要不是遇到共產(chǎn)黨,逗著解放,朱成德還不知道哪一天才熬出頭呢。
朱昌順是為吸食煙土到處借高利貸,后來還不起被債主活活打死的。
朱成德聽說兩個妹子像賣小白菜一樣被人倒了幾次手,一個倒賣到了山東,一個倒賣到了河南,只是聽說,朱成德也不敢肯定。
是煙土坑害了朱成德一家。朱成德痛恨阿爹,但朱成德更痛恨煙土。私藏煙土是犯罪的。朱成德不想再讓煙土擱在家里。朱成德曾想過把煙土賣了。把它賣了吧?販賣煙土那更是罪上加罪。最終朱成德想把煙土交到公安局,可朱成德有點不甘心。他只認得是煙土毀了他全家,是煙土毀了他的幸福,對這個毀了自己幸福的東西,他痛恨得咬牙切齒,他想親自處理這坑人害人的東西,讓他家破人亡的東西。想到這,他狠狠地踢了那幾包煙土幾腳,就像債主踢他爹一樣狠,不!更狠。只可惜煙土沒有命,要是像人一樣具有生命,踢上幾腳太便宜它了,他會甩它幾巴掌,給它幾拳,打得它不能吃飯,不能睡覺,不能呼吸,他會要了它的命。想到這,朱成德找到了要它命的辦法。
朱成德想把煙土燒了。為這他火著槍響地到供銷社打(買)來了水火油(煤油)。
朱成德沒讀過書。文字給他的感受是:大字認不得,小字麻麻黑。不識字不可能當作不知法的借口。但私藏毒品,販賣毒品是犯罪的,這點法律常識他還是有的。煙土是毒品,煙土在自家院子里呆了幾年,自己算不算私藏毒品呢?自己把實情說出去,有人會信嗎?他想把煙土燒了,但他不知道這算不算為民除害?他不想做為民除害的功臣。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只有把煙土燒了,覺得才對得起兩個妹妹和阿媽,但他不知道 自己銷毀煙土是否也會有過。他想過自己沒有拿煙土去坑人害人,認定就算違反了什么,最多也只是罰幾文錢。罰幾文錢就能為自己出一下心里的鳥氣,他認為劃算,值。朱成德有點想不通。在他看來是不會有過的,自己挖到的煙土形如自己種的白菜,自己種的白菜自己吃不會有錯??伤€是決定不下。過幾天兒子就回來了,他打算等兒子回來商量一下再說。兒子吃的墨水多,在監(jiān)獄里學習過法律,他認為應該相信兒子。
朱成德的兒子朱偉道在昆明打工,曾回來幾天又走了。
朱偉道從昆明回來是為了領取結婚證。
朱偉道在昆明結識了一個貴州姑娘,朱偉道和姑娘的婚期訂在臘月二十九。樹上的葉子都落光了,兒子也快回來了。
朱偉道的婚禮辦得非常熱鬧。
大年初五,朱成德開門見山地,一五一十地和兒子說起煙土的事,一板一拍地商量起煙土的處理方案。
“爹!你怕是腦子里有蟲?煙土又不是海洛因,你何消這樣抖腳啰嗦呢?什么年代了,在瑞麗鬼稀罕這個?這東西到處公開在賣。你的感冒病是咋個好的?”
“兩包頭痛粉就好了!”
“對!這就對了!你知道頭痛粉里有什么?”朱偉道撇撇嘴問。
“頭痛粉里有什么?總該不會有煙土吧!”
“對!財神找上咱們的家門了!”
“什么財神?難道你還想一條道走到黑嗎?”朱成德認為兒子鬼迷心竅的病又犯了,說話有點添油加醋。
朱成德在桌角上朵朵朵地磕著煙鍋里頭的煙灰,顯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爹!你就別大驚小怪了好不好?嗨!你這人咋比牛還犟?”見朱成德不說話,朱偉道急了,臉一下子氣成了豬肝色。
朱成德還是悶聲不出氣,好像有意要和兒子對著干。其實兒子勾子(屁股)翹起來要拉什么屎朱成德已猜得八九不離十。
“哎喲!爹你就別狗咬摩托瞎不懂科學了好不好?你吃的頭痛粉里國家還摻海洛因呢!這是煙土,不是海洛因!”朱偉道有點不耐煩了。
“放屁!你少給我吐屎!你以為你爹是三歲娃娃!”朱成德的眼光帶了刺般兇著朱偉道,眼睛鼓得和蛤蟆的一樣。
朱成德覺得應該快刀斬亂麻地把煙土處理掉,認為煙土歇在家里是禍害。他擔心兒子會打煙土的鬼主意。
雖說父子打斷骨頭連著筋,但朱成德對朱偉道很不放心。
朱偉道打小愛生事闖禍,走到哪里就把壞事干到哪里。每次干了壞事,朱成德都像捶饞牛般朝死里揍,只差沒灌辣椒水和坐老虎凳了,但還是沒讓朱偉道招安。讀初中時朱偉道撬學校旁地質隊的樓板煮飯吃被逮著,要不是朱成德托人去說情,朱偉道不但會被記大過,還要被攆出學校門。朱偉道討了這么大的賠償,朱成德賣了兩頭肥豬才把樓板錢賠清。初中畢業(yè)后朱偉道無所事事到處閑逛,朱成德也不指望他干什么,只希望他皈依伏法地呆在家里,不要惹事就謝天謝地了,可不幸還是發(fā)生了。朱偉道邀約了一窩不三不四的小半截(小混混)說要到嵩山少林寺學武功,朱成德好說歹說,只差沒給他下跪了,可朱偉道已經(jīng)吃了秤砣鐵了心。朱偉道走了。朱偉道是在朱成德的哭泣和哀求中走的。沒多久朱偉道回來了。朱偉道是西裝革履地回來的,他要朱成德給他兩萬塊錢,說他找到了一樁發(fā)財?shù)馁I賣。朱成德覺得兒子不是干買賣的料,沒有給他錢,再說朱成德也沒有那么多的錢給他。朱成德只說:“弘光(朱偉道的奶名),你不是干買賣的那塊料!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鬼樣,干買賣你會麻婆娘搽粉倒貼三梭的,還是回家來安份守紀地盤田種地得了!別以為在腰桿上掛只死耗子就是打獵人?!敝斐傻碌脑捯幌伦影阎靷サ廊腔鹆??!暗銊e狗眼看人低!你兒子絕對不是你所想象的孬種!咱們走著瞧!”朱偉道沒再說多余的二話,甩開步子離家出走了。在朱成德眼里,兒子是一塊不可雕鑿的朽木。朱成德不知兒子如何和自己走著瞧。他想瞧瞧這個不拿器的渾小子拿什么給自己瞧。
朱偉道曾蹲過大牢。要是沒勞改過,也許朱成德會勉強相信兒子一次?!氨O(jiān)獄”二字在朱成德心里是一個揮之不去的詞語,一道隱隱作痛的傷疤。
一天中午,朱成德收到一封信,是從監(jiān)獄寄來的。當隔壁小翠幫忙念完信時,朱成德和老伴如晴天霹靂,老兩口一下子癱軟在地上。老伴坐在地上嗚嗚嗚地哭了起來?!柏i朝前拱,雞往后扒。你個豬狗不如的小冤家,你是想把我活活氣死?你讓我老臉往哪擱?你個挨冷刀挨千刀的,砍腦殼的,天煞的,你的良心被狗啃了?你存心不讓我活了呀?!”老伴絮絮叨叨地哭訴著,眼睛里飄出一道絕望的死光。那死光很恐怖,很凄涼,很呆滯,很憂郁。
那不是一封普通的信,信上蓋著監(jiān)獄的紅色大章,那是監(jiān)獄寄來的“入監(jiān)通知書”,關于朱偉道入監(jiān)的通知書。
朱偉道是犯搶劫強奸罪入獄的。
養(yǎng)不教父之過。不管咋說,朱偉道去勞改,朱成德認為自己有責任。
朱偉道很爭氣,五年刑四年不到就減了刑回來了。
朱偉道在監(jiān)獄四年沒白在。在監(jiān)獄四年他學到了電焊氧焊技術,生豬養(yǎng)殖技術。其實這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朱偉道已經(jīng)脫胎換骨,重新做人了。
朱偉道在昆明打工。
朱偉道在一家建筑公司搞電氧焊,薪水高著呢,2000多塊一個月。
朱成德把煙土的事和兒子聊一聊,想讓兒子出個主意,出個萬全之策。怎料朱偉道會說出哪些讓他痛心疾首的話,這可把朱成德尿都快氣干了。狗改不了吃屎。朱成德認為兒子心懷鬼胎,想打煙土的歪主意。他決定第二天天麻麻亮就起來到公安局,只有把煙土交到公安局,說清楚煙土的來路,他才安心,才吃得下,才睡得著。
朱成德起了個大早。推開堂屋門,眼前的一切讓他傻眼了。
屋外早已白雪皚皚,一股股冷氣從外面灌進來,趁著冷風在屋里游蕩,冷嗖嗖的,冷得朱成德接二連三地打冷戰(zhàn)。朱成德?lián)u搖頭,趕緊把門朝里杠了起來。大雪封山了,騎單車吆馬車都出不去了,去公安局交煙土的計劃落空了,朱成德很失望,很無奈,也很卵火。雪越下越大,天氣越來越冷,干脆鉆回熱被窩,摟著老伴睡起了回籠覺。
4
“阿爹阿媽,我走了!”還沒等朱成德老兩口回話,堂屋門吱呀一聲被兒子帶上。
頭天就聽兒子說第二天要上昆明去了,這么大的雪兒子居然能夠風雪無阻,看來兒子真的長大了,成熟多了,勤快多了。想著兒子的變化,朱成德老兩口的眼前晃動出一個個令人欣慰的畫面,她家偉道有出息了,偉道在昆明打工掙了好多錢,偉道把老房子掀掉了,蓋了五間三層寬敞明亮的小洋樓,樓頂上安了太陽能,洋樓前是花園,屋里擺滿的都是彩電冰箱等琳瑯滿目的高等家電。看著那些家電,老兩口嘿嘿嘿地笑得合不攏嘴。這一笑盡然都笑醒了。原來是一個美夢,一個同樣的夢,一個心照不宣的夢。老兩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約而同嘿嘿嘿地又笑了。“但愿偉道能有出息,我們這輩子就沒白來世上走一遭了!”朱成德長長地嘆了口氣后說到。“這夢倒是個好夢,可偉道……”婆娘沒把話說完,卻嘆了一口長長的涼氣。這是一口不信任的涼氣。知子莫如母,朱成德婆娘是個精明的人,她牙根兒就不相信兒子有什么作為。好夢預示著好兆頭。能做這么一個好夢,老兩口心里還是感到非常激動,心里像喝了蜜般甜,不由自主地又笑了起來,好像他們真的能夠住上三層小洋樓,已經(jīng)擁有了許多高檔家電。
好久沒這么高興過了,朱成德認為是該高興一回的時候了。
由于太高興,這人一高興就睡不住。朱成德婆娘睡不住先爬了起來。
“他爹!趕忙起來!東西不見了?!逼拍锏脑捵屩斐傻潞芸旆磻^來,是煙土不見了。
“這個老豺狗吃的,豹子背的,肯定是他干的!”朱成德一口咬定是兒子拿走了煙土。
“小挨刀的!不是他還會是誰!他爹,你趕緊追去吧!”婆娘吭氣了,這是婆娘再三思索后才說的話,話語說得很急,有點低三下四般的哀求,更像是領導對下屬的安排。她還有一個幻想,她違心地希望不是兒子干的。
“追?追我個卵。要追你去追!你看看!這就是你養(yǎng)的好兒子?!敝斐傻掳逯粡埪槟槪ㄖ斐傻聺M臉都是麻子),話語很沖,充滿埋怨,讓人發(fā)憷。
“我又不是神仙?!我咋個曉得他會把煙土整走!這兒子是我養(yǎng)的不錯!可也是你的種呀?!你咋個把責任都往我頭上攮?。?!”婆娘顯然感到很委屈,抑或是說不贏男人覺得慪氣,竟然嗚嗚嗚地號起來。
老伴哭了。朱成德覺得自己說話有點過火,覺得理虧,也就不出氣了。
朱成德急匆匆地走進了公安局。
5
朱偉道在勞改隊里結了一幫朋友,一幫“難兄難弟”,一幫在毒品犯罪上經(jīng)驗老道的兄弟。有他們的幫助,朱偉道覺得自己時來運轉了,要發(fā)大財了。螳螂捕蟬,黃雀在后。他始終沒有料到,就在他交易煙土時,公安如神兵天降了。
朱偉道被判處14年有期徒刑成了“二進宮”罪犯,送到省監(jiān)改造。撞在公安槍口上,他認了。但他不是撞在公安槍口上,而是栽在自己的阿爹,自己的親生父親身上?!疤斓紫逻€有這樣狠心的爹嗎?”一想到這些,朱偉道就感到咬心。唾手可得的,白花花的鈔票沒了,要煮熟的鴨子飛走了,朱偉道很痛心,他痛恨爹斷了自己財路,痛恨爹把自己送進了監(jiān)獄。他不想再認朱成德這個爹。倒是阿媽,為了他病倒了,且一病倒就沒有從鋪上爬起來過,他懊悔,覺得對不起阿媽。
在勞改隊呆了八年,朱偉道覺得自己關憨了,關傻了,關呆了,關得沒有主見了。阿爹老了,兩鬢斑白了,以前不管爹如何解釋,他始終無法原諒爹,現(xiàn)在他不知道自己能否原諒爹。警官的教育讓他明白,要是爹不去報案,而是被公安破獲逮著,自己早就吃槍子了。一說到吃槍子,朱偉道心里就毛酥酥的。朱偉道覺得自己就像甘蔗正處于最甜那一節(jié),他不想這么早就死?;⒍静皇匙?。想到這他不知道自己該感謝爹還是抱怨爹??傻髁税裁窀媸荆亲约喊训脑挳斪鞫咃L才搞成這樣的。于是他認為還是該感謝爹。
車子行駛在繁華的昆明大街上,朱偉道被窗外美麗的景致迷倒了。城市一景一物的變化,都是對改革開放以來城市建設的最好展示。鄉(xiāng)村的變化更是讓人瞠目結舌。原來那一座座光禿禿的荒山綠了,那些破敗不堪的,灰頭土臉的草房瓦房不在了,草房瓦房被一幢更比一幢高,一幢更比一幢漂亮的小洋樓取代了。在班車上就聽人議論說農(nóng)民也有了養(yǎng)老保險,也參與了醫(yī)保,聽說農(nóng)民盤田種地國家不興收公糧余糧,反而還給補助。聽到這些,朱偉道的心潮澎湃了,流下了激動的淚水。朱偉道開始后悔,后悔要是自己不貪財鋃鐺入獄,自己家現(xiàn)在也許也蓋了小洋樓,也許自己的孩子早會打醬油了,也許……朱偉道不敢再想下去了,因為世上買不到“后悔藥”。
樹梢上的鳥像美麗的花朵一樣點綴著自然。要到家了,朱偉道下了車。
“小兄弟,把包給我,我?guī)湍惚?!”一個衣服襤褸,頭發(fā)亂蓬蓬的中年漢子微笑著和朱偉道打招呼??吹街心隄h子滿臉的誠意,朱偉道把背包遞給了他。
“小兄弟,回家過年了??!小兄弟,你的夾克服哪里買的,好漂亮!小兄弟,要過年了,我祝你春節(jié)快樂……”中年漢子一個勁地和朱偉道嘮嗑子。不!其實都是中年漢子說,朱偉道聽。
對中年漢子啰唆的話語,朱偉道有點反感,豈止是反感,簡直有點惡心,有點卵火。但人家好情好意為自己拿行旅,怎好得發(fā)作,只得咿咿哦哦應付式的回答著,臉上還得擠出點笑容。
“小兄弟,我都兩天沒吃飯了,能給我兩塊錢喝碗米線嗎?”
聽到中年漢子的話,朱偉道沒加思索地從褲兜里摸出兩個一塊的鋼镚遞給了他。
“謝謝小兄弟,我祝你好人有好報,好人一生平安!”
“得了!得了!你拐來繞去啰嗦了半天,不就是想討兩塊錢嗎?!”朱偉道想奚落中年漢子幾句,可他沒有。他在思考一個問題,為什么乞丐不明目張膽的討要,而要云里霧里耗上半天呢?當弄明白過來時,他開始自卑起來,他覺得自己連個乞丐都不如。乞丐為了生存可以垮下面子,付出辛勞向人討要,他們不會去偷去搶,去干違法亂紀的勾當,他們擁有人生最寶貴的東西:自由。他在思考,社會真正的垃圾是誰。是乞丐嗎?從此次的見聞來看,不是乞丐,而是包括自己在內的,無惡不作,燒殺搶掠,傷天害理,殺人越貨的犯人。想想自己的帶罪之身,朱偉道有點無地自容,步子慢了下來。
朱偉道慢騰騰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朱偉道害怕逗著熟人。朱偉道不知道咋個跟熟人打招呼。朱偉道慶幸一路都很順暢,順暢得沒有遇到熟人。不可能!他覺得是熟人反感他,不想見到他,有意回避他。人家都回避他,干嘛在路上丟人現(xiàn)眼呢?一想到這,朱偉道加快了步子。
“偉道,你是咋個回來的?可不能干蠢事呀!”朱偉道想告訴王大爹自己是監(jiān)獄批準離監(jiān)探親回來的,可聽了王大爹的話,他曉得王大爹誤解了自己,懷疑自己是逃跑出來的。一想到這,一股自卑感再一次向朱偉道襲來。朱偉道感覺無話可說。朱偉道只是隨口“啊”了一聲,就成啞巴了。朱偉道感到臉上熱辣辣的,覺得自己像一頭黑不溜秋的笨驢,感到無地自容。他想折回到監(jiān)獄,他質問自己,質問自己是如何出來的,懷疑自己是逃出來的。
走在路上,朱偉道萎萎縮縮的,像個準備挨打的耗子似的。
在監(jiān)獄里,他實在耐不住繁重的體力勞動。耐不住咋辦,三十六計逃為上,逃跑?等這天他已等得太久。
朱偉道覺得自己是在做夢,這是無數(shù)犯人都期待的夢。他不想馬上醒來,可這個夢太長了,感到有點不耐煩了,他想馬上醒來。于是他抬起手在臉上掐了一下。這一下掐得很重,臉被掐出了血,正隱隱作痛,他一下明白過來,自己不是做夢。但他還是不能相信自己,他在上衣口袋里摸了一陣,摸出一張蓋有公章的紙。這不是一張普通的紙,是一張“通行證”,一張監(jiān)獄出具的“離監(jiān)探親證明”,看到證明,朱偉道提到嗓喉眼的心回落了。一切的一切證明自己不是逃犯,認為自己該正大光明地回去。于是步伐不由自主地就加快了。由于剛下過雨,雨水把泥土泡爛,車輪反復碾壓,留下創(chuàng)口,太陽出來把創(chuàng)口曬得結痂,于是坑坑洼洼。走在坑坑洼洼的路上,朱偉道的腳被崴了好幾次,好不容易朱偉道才艱難地回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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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偉道脫下了監(jiān)獄發(fā)給的斑馬服(囚服上有白色條紋,犯人以此做了比喻),穿上久違的西裝,打上那根繪有寒梅的紅領帶,全身新嶄嶄的,人一下子精神了許多。在監(jiān)獄里天天留光頭,習慣了,倒是那一臉黝黑的面容,再提上那個行李箱,朱偉道覺得自己像一個緬甸商販。
探親七天,他哪都不想去,他只想美滋滋地睡七天,睡它個日上三竿飯碗響。
雨像銀灰色黏濕的蛛絲,織成了張輕柔的網(wǎng),網(wǎng)住了整個世界。一連幾天天陰沉沉的,像古宅里斑駁掉皮掛滿蛛絲的屋頂?;氐郊乙豢?,朱偉道的心空也變得陰沉起來,心好像也被無數(shù)張蛛網(wǎng)網(wǎng)住。朱偉道的心情糟透了。生活的真實掩蓋了它的虛假。家不再是阿爹阿媽書信中說的那樣和諧。阿爹雖然滿面紅光,但牙掉光了,爹的一嘴牙掉在了艱苦的生活中,張嘴像個黑洞,說話不關風,漏氣,吐詞吐字模糊不清。原來虎背熊腰,一身疙瘩肉的阿爹瘦了,人一瘦,個子顯得比以前更高了,一眼看去,像個瘦骨嶙峋的駱駝。阿媽從自己入獄就一病不起,窩在鋪上,面若白紙,弱不禁風,幾泡眼屎像線一樣把上下眼皮縫合,整天念咒語般哼唧咄唧。阿媽的手背上依稀可辨的根根青筋,似深扎大地盤根錯節(jié)生命力極強的大樹根須,敘說著曾經(jīng)滄桑悲痛的故事。聽說朱偉道回來了,朱偉道阿媽的嘴角開始喃喃蠕動起來。媳婦阿梅在灶房里煮豬食,看到朱偉道回來,阿梅仍無動于衷,只是麻利地朝鍋洞里添柴湊火,濃濃的火煙彌漫了灶屋,阿梅被熏得直流眼淚,被嗆得咳咔不止看到家里的窘境,朱偉道扭過頭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