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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88年1月,一位名叫柏格里的英國牧師歷經一個月,由重慶步行來到位于滇東北的古城朱提。他帶來了當時這座古老縣城所有人從未見過的照相設備,一種當?shù)厝朔Q之為能夠攝取魂魄的機器。沒有人能夠弄得明白,自己為什么會縮小、變薄、失去血色,跑到一張相紙上。滿城的人因此陷入難以言狀的恐慌,直到開始有膽大的人家,把冒險拍攝的全家福掛在堂屋的正中,并且安然無恙地生活,這才慢慢減輕人們的恐懼。80多年以后,照相的攝魂之說成為一個愚昧的笑話,但是在朱提古城,攝影師鄭福卻碰到了一樁古怪的事情。
陳棋給章瑤講那個與照片有關的故事時還活著,高考剛結束,在等待考分公布的日子里,如果不下雨,他喜歡在傍晚時分去樂馬城郊外的打谷場,有人把去年打谷剩下的稻草扎成一個個草垛,放置在打谷場邊。陳棋與章瑤爬上稻草堆,身體藏在垛尖之間。他們躺在那兒,看西天遠山上的落日一點點隱沒在山的后面,有的時候他們也看星河如何在天幕上鋪陳開去。陳棋告訴章瑤說,他的舅舅當年在離礦城樂馬幾百公里以外的朱提城鄉(xiāng)下插隊。朱提城是陳棋母親的老家,位于云南的東北部,現(xiàn)名落孫山,少有人知。但是在遙遠的古代,朱提城聲名遐邇,至今在明清的筆記小說中,還不時能看到那座城市的身影。唐代的詩人韓愈曾寫過這樣的詩句:“我有雙飲盞,其銀得朱提”,說的就是那個地方。
“朱提那兩個字的發(fā)音很奇怪,”陳棋用食指在章瑤的掌心寫下了這兩個字說,“讀音像‘蘇軾’,過去以產銀而聞名?!?/p>
陳棋的食指在章瑤掌中寫字時,癢癢的,仿佛有一個逃命的蜘蛛在上面亂竄。這是兩個人之間秘密的游戲。沒有外人的時候,他們喜歡讓對方閉上眼睛,然后相互在手掌里寫字讓彼此猜。那天,陳棋在章瑤掌心中寫的是:“章瑤是個小笨蛋!”,而章瑤則在陳棋掌里寫下:“陳棋是只打屁蟲!”
當天晚上,兩人商量過幾天要去照一張合影照。他們不想讓其他人知道,因此是去鎮(zhèn)上的相館照,還是借陳棋父親珍藏的那架萊卡相機照,倆人有了不同的意見。章瑤暫時還不希望她與陳棋戀愛的事被陳棋的父親知道,這件事情就擺了下來。一個星期之后,陳棋被幾個小流氓刺死,此后章瑤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沒有來得及與他有一張合影。
在陳棋講述的故事中,20多年前,也是就上個世紀70年代初期,那時他還沒有出生。他的舅舅高中畢業(yè)以后,胸戴大紅花,被人敲鑼打鼓送到了朱提城下面的樂居公社柳灣大隊插隊,每到周末,他都會騎上一輛飛鴿牌的自行車回到城里,星期天在家吃過晚飯以后再返回。陳棋說,小時候他去過外婆家,那時他的舅舅已經返城,成為一所學校的體育老師,車技非凡,精力充沛。舅舅曾用自行車載他去過插隊的地方。在陳棋的記憶中,從朱提城到樂居公社有20多公里路,中途要翻越一座叫紅石巖的山梁,三四百米高,順著公路騎到山頂以后,可以不再用力,自行車全憑慣性,就可以直接抵達舅舅所在的知青戶。
有一次,城里的電影院放《爆炸》,是一部羅馬尼亞電影,上面有水手格斗的鏡頭。盡管此前這部電影陳棋的舅舅已經看了不下五遍,但出事的那天,他在吃完晚飯后并沒有急著返回插隊的鄉(xiāng)下,而是又看了一遍《爆炸》,這才借著滿天的月光返回樂居。正是夏天,晚風習習,公路兩側的包谷已經長得有人高。出城以后,四周安靜下來,只有遠處的稻田里傳來蛙鳴,以及自行車輪碾過鄉(xiāng)間公路發(fā)出的沙沙聲。插隊已經兩年,曾經上百次往來于樂居公社與朱提縣城之間,陳棋的舅舅對這條公路哪里有塊石頭,哪里有個水坑都一清二楚。大約夜里11點,他蹬著自行車精疲力竭來到了紅石巖山頂,渾身被汗水打濕,穿在身上的衣服像繩索一樣,把他捆得又死又緊。陳棋的舅舅在山頂停了下來,左腳支撐在公路上,轉過身去望了望已經睡意朦朧的朱提城,這才放開剎車,嘴中吹著口哨往樂居方向的山下意氣風發(fā)地滑行。借著山勢和慣性,他覺得自己像一只大鳥,風從衣領和袖口中灌進來,將身上的衣服高高地撐起,這讓他的身體變得更加的輕盈。但是在一個Z字形路口,過快的車速讓他根本來不及拐彎,危急之中,陳棋的舅舅只有捏死剎車,飛鴿牌自行車停了下來,摔在了公路上,他卻飛了出去,滾下了山巖……
陳棋開始講這個故事的時候,月亮已經升起來了,星空神秘而深邃,四周一片靜謐,章瑤不知道為什么,突然打了個寒噤,但她還想聽下去。
陳棋說,舅舅滾落到山巖下,昏迷了一會,等他醒過來以后,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躺在一間屋子里,有一位姑娘正用紅藥水給他擦洗傷口。
很奇怪,從那么高的地方摔落下來,陳棋的舅舅并不覺得身體痛得動不了,他悄悄挪動了一下手腳,發(fā)現(xiàn)一點事都沒有,只是身上有一些地方給擦傷了。姑娘在燈下一邊為陳棋的舅舅療傷,一邊與他聊天。她告訴他說,她叫夏明雨,在紅石巖下面的生產隊插隊,已經下來一年了。
那天夜里,共同的插隊經歷讓倆人交談甚歡。夏明雨對陳棋的舅舅說,她城里的家在懷遠街166號,就在糧食局的對面,門口有一棵梧桐樹。兩人約好,下一個周末到城里去看電影,屆時她會在城里的家里等他。
兩個在鄉(xiāng)下插隊的人就這樣開始了戀愛。每個周末,陳棋的舅舅都會從樂居公社趕回城里,與夏明雨約會。他非常奇怪,每次約會,只要他到了懷遠街夏明雨家的門前,還不等他敲門,夏明雨仿佛都知道似的,會自己走出來。很快,兩人感情迅速升溫,已到談婚論嫁的地步,夏明雨甚至提出兩人去相館照一張合影,以便不久以后辦結婚證用。
這個提議得到了陳棋舅舅的贊同。星期天的一大早,兩人換上過年才穿的新衣服,趕往朱提城位于陡街的人民照相館。時間實在是早了一點,平時熱鬧異常的陡街顯得有一些冷清,等了差不多一刻鐘,街上才走過來一個人,他就是相館里的攝影師鄭福。陳棋的舅舅提出要照一張像,他開了票,帶著夏明雨進了攝影室。鄭福打開屋子里的燈,黑暗的屋子瞬間被照亮,相機對面的墻上,是一幅風景畫,畫的是位于朱提城西的清官亭公園,而供照相的人所坐的凳子,就放在公園大門的前面。也就是說,如果以墻上的畫為背景照相,那么相片會讓人產生在清官亭公園門口照的錯覺。好在,陳棋的舅舅要的就是這種錯覺。
相館里的攝影師鄭福是個快五十歲的男人,長著一張蟾蜍的臉,嚴重的甲亢讓他的兩只眼珠懸置在額頭下,像金魚的眼睛一樣凸出。他在朱提城的照相館工作了30年,相機上那塊用來遮光的黑布已經用壞了好幾塊。這一天,陳棋的舅舅一進來他就想發(fā)笑,這個神經病一個人來,卻對他說要照結婚照,而且一個人自言自語,仿佛他的身邊真的有一位未來的新娘。攝影師有惡作劇的心態(tài),他一邊裝膠片,一邊與陳棋的舅舅聊天,還問他的女友叫什么名字,怎么認識的,是不是朱提人,住在哪一條街。也許是那一天陳棋的舅舅心情格外的好,他極有耐心,不厭其煩回答了攝影師提出來的每一個問題。
在攝影師的安排下,陳棋的舅舅在凳子上正襟危坐,他面對鏡頭,身體朝右邊傾斜,仿佛是想和坐在身邊的夏明雨靠得更近一些。而攝影師也鼓著一對金魚眼,一臉壞笑地調整他的坐姿?!昂美玻【瓦@樣,兩人的頭靠緊一點!再靠近一點!”攝影師說。
突然,陳棋的舅舅站了起來,男左女右,他也許覺得應該讓夏明雨坐在右邊,就背對著攝影師,低下頭來與夏明雨交談,然后在清官亭的背景幕布下調來調去。不知道為什么,剛才還和藹可親的攝影師突然變得情緒很糟,他失去了耐心,大聲呵斥陳棋的舅舅,要他迅速坐好,不要磨蹭。然后,攝影師幅度很大地把相機上的黑布蓋在了頭上。
黑布里面一片漆黑,只有前面的鏡頭里傳來兩個人的影像。一位身穿紅底白花燈草絨衣服的姑娘坐在陳棋的舅舅身邊,她梳了一對辮子,辮子的尾部各用粉紅色彩帶扎了一只蝴蝶,一臉幸福的表情。攝影師鄭福用力眨了眨眼,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定睛一看,鏡中的影像的確是兩個人。有一絲寒意從他背部升起,就像那里貼了一塊潮濕的青苔。攝影師猛地把罩在頭上的黑布掀開,從照相機的側面伸出他那張蟾蜍一般的臉。
對面的凳子上,只有小伙子一個人坐在那里,微笑著望著他。攝影師以為是自己的眼花了,他再次套上黑布,可在鏡頭里看到的,的確是兩個人,而且攝影師還看見兩個人的頭不斷往中間靠攏……怪了!等攝影師第二次把頭從黑布里伸出來,看見對面凳子上坐著的依然只有小伙子一個人時,他意識到自己撞鬼了!好在攝影師在崩潰之前,把相機上的黑布又胡亂罩在頭上,他顧不得鏡頭里那對男女的坐姿了。別動!他說,用力握住手中的氣門,相機上方的燈閃了一下,攝影師從黑布下面鉆出來,用極為不耐煩的聲音對坐在凳子上低聲耳語的小伙子說:走!走!走!走!走!我要關門,等陳棋的舅舅一出門,他沖出來,把照相館的門鎖上,逃之夭夭。
陳棋在講這個故事的時候,離他被人殺死只有一個星期。故事講到這兒的時候,章瑤已經有一些恐懼,但她又特別想知道結果,就把身子輕輕地靠近了陳棋,陳棋伸出手來,從她的后頸下穿過,摟住了章瑤的肩膀。陳棋發(fā)現(xiàn),章瑤的肩膀圓潤、柔軟、帶有美妙的弧度,關鍵是,他在撫摸那兒時手指輕觸到了一根細細的帶子,令人浮想聯(lián)翩的帶子,讓陳棋心旌搖蕩,以至于他的講述停了下來。
“后來呢?”章瑤把陳棋的手拉開,貼在了自己的臉上。
陳棋說:“攝影師撂挑子不干了,他找到了相館的領導,把自己經歷的事情繪聲繪色說了一遍,但是相館領導根本不相信他的話,大家受唯物主義教育多年,早已不相信有鬼神,鄭福撞鬼這件事情被他弄得沸沸揚揚。后來包括相館領導在內的一群人來到相館,大家聚集在暗房里,等待著攝影師把底片洗出來,看相片上有沒有他說的那位姑娘。
底片浸泡在顯影液中,水底下,有人像正在模糊地呈現(xiàn)。照片,仿佛是用顯影液,把一個人的魂魄打印出來,望著相片上相互依偎的一對男女,攝影師有口難辯,不知道怎樣解釋才好,好在他記憶非凡,在清晨與陳棋舅舅的交談中,記下了姑娘家的住址。于是攝影師與相館里的人一起,帶著剛清洗好的照片,趕到了懷遠街166號夏明雨的家。
看到了相館送來的照片,夏明雨的父母大吃一驚,他們在認真辨認后,確信照片上的姑娘就是他們的女兒,夏明雨的父親告訴一臉疑惑的攝影師說,去年,他們的女兒騎車經過紅石巖時出了車禍,后來就把她安葬在了紅石巖的山崖下。
其實,陳棋給章瑤講的這個故事有很多漏洞,比如他舅舅摔下紅石巖的當天夜里,在離開夏明雨之后,是怎樣爬上幾百米高的山頂,他的那輛飛鴿牌自行車還在不在?即使夜深人靜,那輛自行車還好好地躺在公路上,那陳棋的舅舅在傷好了之后,為什么就沒有去紅石巖下面找夏明雨,而是每次都進城與夏明雨約會?而約會之后,作為夏明雨的男友,他騎沒騎車把夏明雨送回紅石巖下面插隊的家。當然,也許這個故事只是陳棋的舅舅看了聊齋之后,對他外侄虛構的一個故事。10多年前的那個夏夜,陳棋其實并沒有把他舅舅的故事講完,他發(fā)現(xiàn)懷中的姑娘早被故事嚇壞了,正用兩只手捂著耳朵,一臉驚恐地望著陳棋。
“好啦!今天就進到這兒吧!”陳棋說著用頭頂在了章瑤的額頭上說,“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害怕!”
大地忘我的安靜,靜得可以聽得見彼此的心跳以及兩人的輕喘聲。陳棋發(fā)現(xiàn)章瑤閉上了眼睛,近距離看這張他喜歡的臉,看她關閉的眼簾,看她長長的睫毛,看她堅挺的鼻子和下面潤澤的嘴唇,陳棋的心中擂響了大鼓,他也閉上了眼睛,把嘴唇貼在了章瑤的嘴上。
這是章瑤的初吻。她嚇得睜大眼睛,卻沒有掙扎,只是感覺好像有一只溫暖的水蛭鉆進了她的嘴里。那一瞬間,章瑤從陳棋的肩膀望出去,極遙遠的天幕上,天空中的群星,仿佛一下子與章瑤的內心一起搖晃起來。
算上去,章瑤是在初潮的前后,注意上男生陳棋的。陳棋比章瑤高一級,兩人的家相隔不遠,他們往往是一前一后去上學。大約在14歲的某一天,章瑤在見到陳棋時,她的心突然慌亂起來,不知所措,緊張而又忐忑。隨著初潮的到來,章瑤變得潤澤的心悄悄為一個男生打開了。
那個時候,陳棋也許從章瑤的身上,也聞到了一股有別于其他女生的味道。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仿佛是一個心花怒放的陷阱,讓人內心有莫名的激動,想去曠野奔跑和呼叫。從那時起,他們在上學的路上心照不宣,兩人不緊不慢地行走著,彼此隔著十來米的距離,這樣的距離從他們離家時開始,到學校時都沒有變化。照理說,章瑤與陳棋個子有不小的差距,那個剛進高中就竄到1米8的大男生,步子的跨度大,可他卻能讓自己的步速,與章瑤的一致。
這是兩人內心的秘密,內在的節(jié)奏,帶來了隱秘的興奮和快樂。
有差不多幾年的時間,他們就這樣心照不宣地開始結伴而行。默契,彼此的內心仿佛有一根看不見的導線通著。每一天早晨醒來,洗漱完畢,吃過早點,他們都能夠預感到對方出門的時間,從而在離家不遠的十字路口相遇。原本枯燥的生活一下子色彩斑斕起來。章瑤進入高中,她開始與陳棋秘密約會,近距離相處以后,她才發(fā)現(xiàn)那個大男孩有一個習慣,他總是喜歡在沒有人的時候,蹲下去,抱住她的雙腿。多年以后,每當章瑤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想起這個情景,身體還會輕微的戰(zhàn)栗,她甚至會在事隔近20年后,重新在空氣中捕捉到保留在她記憶中陳棋的氣味。那樣的夜晚,章瑤肯定整夜失眠,她會望著模糊的天花板想,如果當年陳棋不是被那幾個小流氓用刀捅死,那自己今天是不是早已為人婦為人母,過著平靜安寧的家居生活?
陳棋被刺死的那年只有18歲。在他結束高考的那個暑假,他經常與章瑤一起去礦山的禮堂看電影,他們并不結伴而行,而是分頭行動,反正坐位緊挨在一起。章瑤也喜歡在影院的黑暗中,逐漸靠近陳棋的那個奇怪的過程。有時候,章瑤故意在電影開場之后才進影院,然后在檢票員微弱手電光的引領下,悄無聲息來到陳棋身邊。往往是,電影還沒看到一半,坐在身旁的陳棋不知什么時候悄悄把手伸了過來,攥住了章瑤的食指。
這是陳棋的一個習慣,他只攥一個食指。
初潮之后,章瑤迅速出落成一個引人注目的姑娘,身體竄到了1米65,胸部和臀部都豐滿起來。出事的那個夜晚,兩人看完電影之后,裝著分頭回家。按照事先的約定,他們來到了小鎮(zhèn)郊外的打谷場。月光明亮,空氣中散發(fā)著稻草的清香。章瑤沒有注意到,當她離開會堂的時候,小鎮(zhèn)上的幾個小流氓已經悄悄尾隨在她身后。等章瑤與陳棋到了打谷場,還沒來得及爬上堆放在那兒的稻草垛,礦城里那幾個小流氓一下子就圍了上來。
混亂的打斗過程像一團亂麻,此后章瑤怎么也梳理不出一個頭緒,只聽到滿耳的咒罵聲、接下來是打斗,追逐,雜亂的腳步聲和尖叫聲回響在耳際。等打谷場終于安靜下來,章瑤看到一個人躺在了地上。是陳棋,他身上的刀口正在流血,好幾個刀口,章瑤的手根本堵不住,著急,不知所措,章瑤坐在地上抱住了陳棋,哭了起來……
陳棋終究沒有搶救過來。事發(fā)之后的那些日子,章瑤覺得一切都不真實,虛幻,仿佛生活在夢境之中。直到開學之后獨自一人去學校,那條通往學校的路空曠而憂傷,章瑤才清醒過來,明白陳棋的確是走掉了,而且,不會再回來。
此后,陳棋在章瑤的記憶里就再沒成長,永遠的18歲。而章瑤卻按照正常的時間節(jié)奏,度過了自己的少女時期,后來又成為了一位大齡剩女。等過了30歲,章瑤再想起陳棋來的時候,內心有了很微妙的變化。過去她覺得陳棋是一個大哥哥,現(xiàn)在想起他來,卻覺得陳棋更像是她的一個沒能長大的孩子。章瑤記得,他們約會的時候,陳棋喜歡蹲在地上,環(huán)抱著她的雙腿。或許是陳棋的母親早逝,他蹲在地上的模樣,看上去又像是跪著,內心有外人難以感受的孤單與緊張。當然,章瑤當年的內心比陳棋還要緊張,她那時發(fā)育的時間還不長,身體里面的東西也還不太有規(guī)律,兩個月,甚至更長,才會突然降臨。她一直擔心,陳棋會聞到她身體里面的秘密,這讓她感到害羞和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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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棋被刺死后,章瑤在礦城樂馬成為人們議論的話題,她的美麗,她在人們口中流傳并被放大的風流,她的我行我素,考大上學離開之前,章瑤走在礦城的街上,總是有人在她的身后指指點點。
章瑤也的確過了一小段放縱而混亂的生活,陳棋的死讓她覺得活下去沒有任何意義,一方面她自暴自棄,覺得她這樣的人,陳棋根本犯不著用命來保護她,另外一方面她又痛恨自己這樣墮落下去。陳棋死了以后,章瑤常常會去礦城北郊的公墓,陳棋埋在那里。有時候她去得很早,天不亮就去了;有時候又去得很晚,等黃昏時分公墓里沒有人之后她才去。很奇怪,因為陳棋埋葬在礦城的公墓里,原來令人恐懼的墳場并不讓章瑤感到害怕,她知道,如果真有鬼怪來襲擾她的話,陳棋不會袖手旁觀。
周年祭日,章瑤去了公墓,那時候,她雖然參加了高考,但感覺考得并不好,主要的是,她隱隱約約覺得自己不應該去讀大學。一年前也差不多是這個時候,離礦城十字路口不遠的教育局門口,貼出了高考學生的錄取紅榜,陳棋排在紅榜非??壳暗奈恢茫稚嫌幸粋€用毛筆畫的黑框,突出,醒目,有異樣的沉重。即使考得再好,對陳棋也沒有任何意義了。當時,站在紅榜下面的章瑤望著陳棋的名字,突然感到鼻頭發(fā)酸,她慌忙從那兒離開,心想以后自己真的考上大學離開,要把陳棋孤單地留在礦城,她覺得會對不起陳棋。
一大早,章瑤就去了墓地,里面沒有什么人,坐在陳棋的墓碑旁,四周格外安靜,風拂過附近的樹梢,讓人感到寂寥而又落寞。望著離公墓不遠處山洼里火化廠用紅磚砌成的煙囪,一年前發(fā)生在打谷場的那一幕像近鏡頭一樣移動了過來,章瑤仿佛又看見渾身是血的陳棋被礦山救護車送進醫(yī)院的手術室,看見陳棋最終沒被救活,而是被人用鋁制單架從手術室中抬出,用白布覆蓋著送進了運尸車。她好像又回到了去年那段恍恍惚惚的日子,跟隨著陳棋的親人和學校的老師,去了不遠處的那座火化廠,親眼看著陳棋化成青煙從那個磚砌的煙囪里飛走,只留下些許白而碎的骨骸。
火化的當天下午,陳棋就被埋在了礦城公墓的那些矽肺病者中間,灰色的水泥塊墓碑上,用黑色的油漆寫著“陳棋之墓”幾個字。封墓結束,有人在一側的空地上點燃鞭炮,算是給陳棋送行。爾后,前來參加陳棋葬禮的人陸續(xù)離開,最后只剩章瑤一個人獨自坐在陳棋的墓旁。她在那兒一直坐到傍晚,看陽光均勻地在附近的山崗上鍍上了一層金,又看著那層金子的顏色漫漫變淡,最終消失,就像是陳棋退潮的生命一樣。四周安靜極了,章瑤用手摸著陳棋的墓碑,有一會她覺得里面埋著的只是一堆白骨,并不是陳棋。陳棋仿佛是跟著那些撤退的陽光去了一個遙遠的地方,章瑤抬起頭來仰望虛空,她能夠非常真切地感受到陳棋的存在。那一天離開公墓的時候,章瑤突然有了一個念頭,等她明年長到18歲的時候,她會在陳棋的祭日追隨他而去。
那天章瑤去公墓之前,沿途在附近的山岡上采摘了一些不知名的野花。等她到公墓的時候,陽光已經越過群山的阻攔,照耀在山谷里那些靜寂的墓碑上。水泥拓制的墓碑有序排列,遠遠看去白花花的一片。章瑤抱著那些摘來的野花,穿過無數(shù)的墓碑,來到陳棋的墓前。從那里眺望到幾公里外的礦城,有一會,她仿佛看見生活在那座城里的人,正三三兩兩向這個方向趕來。從小,章瑤就生活在這座叫樂馬的礦城,從她記事起,每年她都會隨父母來這個墓地,這個墓地里躺著的大多是患矽肺病的礦工,清明節(jié)已經過去好幾個月了,季節(jié)性的遺忘彌漫開來,公墓很少有人來祭奠,顯得格外的冷清和蕭瑟,只有陳棋的墓前放著章瑤帶來的野花,那唯一的亮色,帶給了章瑤難以以言說的甜蜜與憂傷。
從公墓回來的那天中午,章瑤鬼使神差來到了陳棋的父親家,仿佛是為了來向暫住在那里的陳棋告別。雖然去年他就已經走掉了,但章瑤總是覺得陳棋還住在原來的房子里,夜晚,才會飛回郊外的公墓。有時候,想著陳棋在夜晚孤單地穿過礦城清冷的街道,悄無聲息回到墓地,章瑤就會難過。站在陳棋家的門口,章瑤猶豫了一會,最終還是鼓起勇氣敲響了陳棋父親的房門。門打開之后,站在屋子里的那個優(yōu)雅的上海男人勉強笑了一下,他認識章瑤,也知道去年兒子是為了保護眼前的這位姑娘,才被礦城的那幾個小流氓用刀捅死的。他還知道,章瑤常常會去公墓看望他的兒子,這個失孤的男人因此備感安慰。在去上班之前,他帶著章瑤在兒子過去的房間,翻看了陳棋的相冊。相冊里面的照片,細心的上海男人在每幅下面都用鋼筆寫了說明,陳棋的年齡、拍攝的時間以及地點,甚至有的還標明了拍攝時的光線和氣候。
位于滇北腹地的礦城樂馬,曾經是一座青春的競技場。上個世紀50年代中期,天南海北的工程師、技術員和產業(yè)工人云集于此。陳棋的父親是上海人,他來到這座礦山的時候已經是60年代了。長相英俊的上海人,被人稱做是礦山的達式常,一個活躍于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的男影星。但是,讓陳棋的父親擁有女人緣的,并不是他的長相,而是他精湛的手藝以及對女人的細膩。他是礦山上的花花公子,是許多女工春夢中的主角,膽大的會在夜里悄悄遛進他的房間,享受一夕之歡。陳棋的母親不詳,據(jù)說她原本是礦城的醫(yī)生,有一次進礦洞搶救因冒頂掩埋在里面的工人,結果把自己也埋了進去。此后,礦城里那些懷有夢想的女人像走馬燈似的,輪流照顧著陳棋父親的生活。
事隔一年重新來到陳棋的家,章瑤發(fā)現(xiàn),他的屋子還保持著他死之前的模樣。陳棋活著的時候,趁他父親去上班,曾悄悄帶章瑤來過這里。仿佛那只是昨天的事情,章瑤還能清晰地記得她跟著陳棋來這里的感受。自從與陳棋每天早上心照不宣結伴去上課,章瑤就不止一次設想過他的房間。每一天,他是怎樣起床,又是怎樣入睡,平時他在里面如何生活,因此當跟在陳棋的身后,遠遠的剛看見他的家時,章瑤的心就跳得難以控制,過去與陳棋熱戀時的那種感覺又回來了。其實,陳棋屋子里很簡單,就一張單人床、一張書桌和一個實木打就的笨重的衣柜。書桌上,靠著白色的墻體有一排書,除了陳棋的高中課本外,那排書中還有一套金庸的武俠書《天龍八部》。書旁有一臺紅燈牌收錄機。第一次來這兒的那天中午,陳棋帶著章瑤在這里聽過里查德·克萊德曼的鋼琴曲?!肚锶盏乃秸Z》、《海邊的阿迪尼亞》,這些鋼琴曲的旋律章瑤至今還記得,那是多么幸福的時光啊,如今想起來,有些恍惚、有些甜蜜。也有些憂傷。
兒子死后的這一年,陳棋的父親,那個衣著整潔的上海男人仍然像一只走時準確的瑞士手表,每天都會打掃兒子的房間,仿佛兒子依然與他一同生活著。如果是有誰動過房間里的東西,他會在發(fā)現(xiàn)的第一時間,迅速把物品歸位。思念兒子的男人,害怕這間屋子里有一件小物品移位,都會導致兒子回來迷路。
通過那些起照片,章瑤得以知道在她認識陳棋之前,他隱隱約約的生活。不知道為什么,陳棋年幼時的那些照片更讓章瑤喜歡,仿佛,那些照片能夠讓章瑤的懷念延伸得更長,可以抵達陳棋不為她所知的陌生的那一面。
上海男人上班去以后,把章瑤一個人丟在了陳棋的屋子里,他似乎喜歡讓兒子與章瑤獨處一會。那個下午,章瑤在陳棋的房間待了兩個小時,她原本計劃在這天晚上自殺的,用安眠藥,據(jù)說這種死法會很平靜,不會讓臉變得難看。但是奇怪的是,就在章瑤進入陳棋的房間以后不久,她就強烈地覺得陳棋仿佛從墓地趕了回來,現(xiàn)在就在她頭頂上某個不確定的地方,注視著她。章瑤并不害怕,相反她會因為陳棋的注視而變得安靜、懂事和乖巧。趁著屋里沒人,章瑤又將陳棋的照片看了一遍,偶爾,她還會把相冊抬起來,把夾在玻璃紙后面的照片拿出來,貼在她的臉上,仿佛是要讓照片上的男孩,試一試她臉上的體溫。后來,章瑤感覺到陳棋在與她對話,那個看不見,卻又無處不在的人并不喜歡章瑤為他殉葬,他要章瑤從他那本厚厚的相冊中,每一年選出一張他的照片來。他說,到時他會把靈魂附在照片上,陪同章瑤一起長大。
章瑤內心本想反抗,可是她表現(xiàn)出來卻是格外的順從。她輕聲地與陳棋交談,并且聽從陳棋的吩咐,打開相冊,從中挑選陳棋的照片,每一年挑選一張,一共選了18張,有陳棋嬰兒時期的,也有陳棋高中畢業(yè)前夕拍攝的。很奇怪,帶著陳棋的照片離開陳棋的家時,章瑤就不想自殺了。當天晚上,章瑤做了一個夢,她夢見了陳棋變成了一個小小的嬰兒,而她成了一個牽腸掛肚的母親,喜悅,甜蜜,章瑤開心得不得了。天亮以后夜醒來,章瑤又再次把陳棋的那些照片拿出來仔細端詳。其中有一張照片,陳棋坐在高高的兒童椅上,歪著頭,好奇地打量著這個世界。那是陳棋的滿月照。章瑤把那張照片小心地放進了錢夾的插袋里,這樣每當她打開錢夾時,都會看到陳棋。
從那個時候開始,每一年,章瑤都會在自己的錢夾里換上一張陳棋的照片,是順著陳棋的年齡依次放的,這讓章瑤隱隱感到,她陪著陳棋慢慢地長大。
一晃就過去了十多年。
新年的前一天,雪從天黑的時候開始下,到了午夜時分,地上積起了兩三寸深的雪。前幾天氣象預報曾經說,有一股強勁的寒流已經從西北利亞南下。年末,當它的尾部掃過西南地區(qū)的時候,印度洋上空的暖濕氣流也越過橫斷山脈,在丹城上空匯合交媾,一個臨時性的巨大的制雪機器就此形成。
章瑤住在丹城望海路丹楓小區(qū),原本是在郊外,但這幾年城市發(fā)展太快,已經縮進城里來了。從章瑤住的房間往外看,遠處那些聳立的塔吊像一只只陰險的鋼鐵怪獸,正從四面合圍過來。與這座小區(qū)里的大多數(shù)住戶不同,有空暇的時候,章瑤喜歡繞過圍墻,到外面城中村里的那個晚市菜場閑逛。紛亂的人群,擺在街兩側的各種蔬菜和水果,總是會讓章瑤想起年少時生活過的那座礦城。傍晚時分,那里出售的東西格外便宜,那些神色疲憊的小販們,急于將最后的蔬菜出手,他們的吆喝聲此起彼伏,帶給人隱隱的焦灼。
那一天晚上,章瑤聽見有人在外面大叫下雪了,就從房間里出來,站在陽臺上往高空眺望。雪從有光的地方開始掉落,再高,是夜空廣闊無邊的黑暗。雪從什么樣的高度開始孕育與誕生,又穿越了多長距離的黑暗空間?這一切均不得而知。不過如果仔細觀看,雪夜的天空與往常還是有一些不同。章瑤覺得,這個夜晚天空的顏色呈現(xiàn)出晦暗的腥紅,仿佛隔著厚厚的天幕,天的另外一面正燃燒著熊熊大火。章瑤打開陽臺的護窗玻璃,幾片雪花隨冷風竄了進來,撲在了臉上,帶來異樣的清新與冰涼。
章瑤的樓下,原本有一個跳蚤市場,往昔的這個時候,能夠聽見小販充滿激情的吆喝聲傳上樓來,但是今晚,人行道上一個擺攤的人也沒有,雪安靜地下,有一會甚至見不到汽車駛過。章瑤望著那些晶瑩的花瓣從天空緩緩飄落,有一瞬間,她覺得眼前的情景似乎曾經歷過,是在夢境之中,還是多年以前的一段切身經歷?人生的許多體驗在記憶中重疊在一起,不按照時間的前后來排列。此刻,細小而脆弱的雪花融入街道上白色的積雪,這一年最后的夜晚,紛飛的大雪仿佛是消音的粉末,正將這座城市的喧囂吸納和覆蓋。
這個雪夜章瑤做了一個夢。她夢見自己回到了礦城,與陳棋一起去礦城的照相館照相。這一次是,攝影師能看見她而看不見陳棋,這讓洞悉秘密的章瑤有一些隱秘的快樂。陳棋成了一個隱身人,這個世界只有章瑤能夠看見,再也沒有其他姑娘能夠染指于他,章瑤對此非常滿足。半夜的時候,有一輛從樓下駛過的汽車把她從睡夢中驚醒,章瑤有些惱怒。即使是在夢中,她也希望自己能與陳棋多待一會。這十多年來,每一年章瑤都按照年齡順序換上一張陳棋的照片,奇怪的是,章瑤在目睹那些照片的時候,感覺到照片上那個不停長大的人不是她的男友,而是她的孩子。章瑤也從凝視陳棋的照片中,感覺到了一個小母親才會有的那種魂牽夢縈的感情。
新年的清晨,一夜的大雪讓空氣變得格外清新。章瑤起床以后,洗漱完畢,還化了淡妝,才從床下拖出一個紫色的小皮箱。皮箱里面有個精致的黑漆小木盒,打開以后,里面是一個小小的相冊,上面系了一根淡藍色的絲帶,散發(fā)出薰衣草淡淡的清香。相冊里面是陳列的照片,黑白照,從嬰兒時期一直到青年時期。章瑤坐在床邊,借著從窗簾縫隙里透進來的光線,安靜地翻看著相冊里的照片,小心而緩慢,仿佛照片上的男孩還在睡眠之中。相冊里一共應該有18張照片,倒數(shù)的第二張空著,去年的今天它被章瑤從相冊里取出,放進了自己錢夾頂端的插袋里。這張照片是陳棋高二時在一塊麥地里照的,應該是傍晚時分,陳棋身后有幾株高大的白楊,能夠看見白楊的倒影投射到麥地盡頭的斜坡上。現(xiàn)在這張照片被章瑤從錢夾里抽出來放進相冊,即將替換它的,是陳棋一寸的正面照,那是陳棋高中畢業(yè)前在礦城照相館照的,原來是準備用在畢業(yè)證上的。照片上,陳棋穿著灰色的燈草絨夾克,眼睛里滿是對未來的期待。
“如果你還活著,現(xiàn)在你長成了什么模樣?”章瑤把那張照片貼在臉上,望著窗外積雪的世界說了一聲。
3
每個星期,蔣一都會選擇兩個下午來體委醫(yī)院做理療。他患肩周炎已經好幾個月了,治療前,他覺得自己的右肩像是摁進了許多顆生銹的圖釘,原本靈活的手被固定死了,抬不起來,也伸不直,時間一長,蔣一發(fā)現(xiàn)自己年輕時舉啞鈴練出的肱二頭肌,像是熔化在了疼痛中。
幾乎每一次來體委醫(yī)院做理療,蔣一都會看見醫(yī)院大門左側的墻邊,停著一張紅色的標致206,蔣一之所以對那張紅色的轎車感興趣,是他發(fā)現(xiàn)那輛標致206??康门c墻體幾乎沒有空隙。已經有十來年駕齡的蔣一知道,要停出這樣的效果,僅有技術是不行的,它還得停車人有格外好的耐心,或者是停車人患有別人不易發(fā)覺的強迫癥,才能把車停得像是墻體生長出來的一樣。那一天,蔣一離開體委醫(yī)院的時候,從他隨身攜帶的包里抽出了一張名片,插在了紅色標致車的后視鏡與墻體之間,讓他驚奇的是,名片并沒有掉下去。
女友小美去浙江美院進修去以后,工作之余的蔣一突然變得無所事事。當內心空掉以后,雜草開始瘋狂生長,他學會了在無聊的夜晚到丹城的望海路一帶去泡酒吧,并把那種看上去順眼又一拍即合的女人帶回家過夜。純粹的肉體放縱,沒有一絲情感的痕跡,直到章瑤的出現(xiàn)。
后來,每當蔣一重新來到體委醫(yī)院做理療時,遠遠的他就開始搜尋那輛紅色的標致206。有時候車在,有時候不在,但只要遠遠地看見往日停標致206的那個車位空著,蔣一就會有小小的失望??僧斔鐾昀懑煟_著他的桑塔那從醫(yī)院出來,那輛標致車迎面駛了過來。意外的驚喜,蔣一的心里格噔了一下,當時就感到,如果開車的是個女子,那就會與她發(fā)生點什么。
透過車窗,蔣一看見駕駛紅色標致206的是一個女人,由于戴著一付寬大的茶色太陽鏡,她的年齡不容易判斷出來,這讓蔣一有些失望。與女人擦身而過之后,蔣一把汽車靠路邊停下。桑塔那的反光鏡里,紅色的標致206緩慢離去,在體委醫(yī)院大門左邊停下。看來女人的確有強迫癥,她倒車的技術嫻熟,一次次靠近墻體,不滿意,又把車離開,再次靠近……蔣一抬手看了看表,女人花了將近5分鐘才把車停好。
女人從車上下來,關上車門,挎著包走進了體委醫(yī)院。蔣一一直注意著她的背景,直到她消失在醫(yī)院的門診大樓里。此后,蔣一在車里坐著發(fā)了一會呆,想了想,又從車上下來,走到女人停車的地方,彎著頭看女人停的車是否與墻體有距離。將峻注意到,墻體上面,有一條不易被察覺的細線,那是標志車的倒車鏡與墻體輕微的摩擦留下的。蔣一在標致車旁站了一會,離開時,他又掏出名片,再次把它夾在了汽車倒車鏡與墻體之間。但這一次女人停的似乎沒有上一次緊密,蔣一的名片夾得并不太穩(wěn),后來,他干脆把名片插在紅色206的車窗玻璃上。
這是章瑤見到過的最簡單的名片了,除了名字,以及名字后面心理治療師幾個字,就只有一個電話號碼,而且規(guī)格比普通的名片要窄一些。上面沒有其它的信息,是有意的隱藏,還是原本就如此簡約,暫時不得而知。那一串印在名字斜下方的黑色阿拉伯數(shù)字,在暗紅色的紙底上,成了通向名片主人的唯一渠道。章瑤感到奇怪,每一次,當她從體委醫(yī)院出來,她停在圍墻邊的汽車的倒車鏡與墻體之間,總是會插著同樣的名片。有時候,像是為了提醒她似的,名片也插在她的車窗玻璃上。最初的時候章瑤并沒有在意,以為是那些機票代售點的廣告卡片,等章瑤留意到是名片的時候,她對名片上那個叫蔣一的名字有了好奇。
朵朵說:那你就撥一個電話給他,問他是什么意思,要不,我來替你撥?
章瑤拒絕了。從15歲起,她遇到了太多的追求者,有遞紙條的、有寫信的、有送花的。在醫(yī)科大學讀書的時候,她甚至還碰到一個沉默的追求者,他從大二開始,每天下午到章瑤的宿舍,把她的兩個水壺打滿開水,一直到他畢業(yè)離開。像這種不停地發(fā)名片,章瑤還是第一次碰到。而且是這樣簡約的名片。
朵朵是章瑤在醫(yī)科大學讀書時的閨蜜,兩人從學校起就形影不離,她們的友誼延續(xù)了十多年,親密得就像是同性戀。后來章瑤發(fā)現(xiàn),朵朵雖然不是同性戀,卻是一個有著雙性戀傾向的人。她結過婚,做了母親,卻依然對女人有著興趣。不過這沒有影響章瑤與她的友情。朵朵畢業(yè)以后分配到體委醫(yī)院工作,改行學 起了中醫(yī)的推拿與針灸,每次章瑤來,都是她給做的理療。
章瑤體會得到,朵朵替她按摩的時候,她的手指上是帶了情感的。手法盡管差不多,章瑤卻能體會到其中微妙的差別。
名片上的蔣一,成了章瑤與朵朵談論的話題。后來,朵朵有意識與其他醫(yī)師調班,為蔣一按摩了兩次。朵朵的手法不錯,在按摩時,她還會一邊按摩一邊對患者講解人體的結構,讓你在接受服務中長了見識。沒有費太大的功夫,朵朵就從與蔣一的交流中,摸清了他的生活狀況,尤其是婚姻狀況。
“他的確還沒結婚吶,”朵朵有些興奮地告訴章瑤,“不過他已經有了一個同居的女友,提起女友來,感覺他很深情?!?/p>
“我只是覺得奇怪,一個什么人,不停地在我的車上插名片?!?/p>
“不會又是一個花癡吧?”朵朵說,“其實,你當年應該嫁給那個給你提了四年開水的男生!”
“都好多年前的事情了!”章瑤說。
“婚姻其實就是把一個陌生人變成親人,”朵朵以過來人的口吻說,“當年那個持之以恒提水的男生的確適合做丈夫,會照顧人!”
“不來電,沒感覺!”章瑤說。
“其實,那怕他真是個枯燥無味的人,也比現(xiàn)在資產閑置的好,”猶豫了一下,朵朵說,“如果這個蔣一可以的話,花點心思,把他給撬過來?”
“看來他給你留下的印象不錯?”章瑤問。
“我就免了吧,結過婚,還有孩子!”
朵朵之所以如此操心章瑤的婚姻,是她隱約感覺得到,如果不進入生活正常的軌道,結婚、生子、過尋常的生活,那么從章瑤17歲起就埋在她身體里面的自殺的種子,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發(fā)芽,從而弄得無法收拾。
早些年,章瑤也認真考慮過找人結婚的事情,但是每當談婚論嫁時,陳棋就會頑強地從他記憶中浮現(xiàn)出來,章瑤想,這個世界的確是再也找不到陳棋那樣的男子了,有擔當,還專情,與他花心的父親背道而馳。
過了30歲以后,章瑤相反并不急于把自己嫁掉,反正都是剩女了,再剩還能剩到那兒去?這幾年,章瑤不停地與各種男人相親,他們中的好幾個甚至是朵朵替她介紹的,但最終還是沒有什么結果。那幾個男人各方面的條件都不錯,朵朵初選過的,她不明白章瑤為什么會不滿意。章瑤說其實說談不上什么滿意不滿意,主要是沒感覺。當然,這些年來,在章瑤一次又一次的相親當中,也碰到了很少的幾個讓她有好感的男人,如果對方也有這樣的愿望,章瑤也不拒絕與他們上床,但他們的關系充其量就抵達這里,很難再往前延伸。章瑤明白,這些年來,有一個人一直站在她通往婚姻的路上,那個人就是陳棋,算上去,他離開這個世界快20年了。
當年,陳棋的死給章瑤帶來很大打擊,無數(shù)個靜寂的夜晚,她想起陳棋的時候,思念中竟然會夾雜著一絲惱恨。她恨陳棋為了保護她而送了命,把她一個人留在這個紛亂而又冷清的世界。如果時間能夠倒流,章瑤寧愿自己遭到那個小流氓的強暴,也不愿意陳棋為保護她而丟了性命。陳棋死后有一段時間,章瑤突然對自己的身體有強烈的厭棄,尤其是當她的身體發(fā)育臉部出現(xiàn)水痘時,她覺得自己最痛恨的就是鏡子中的這張臉了。高中畢業(yè)前夕,章瑤望著鏡子中自己的臉,她越望越生氣,覺得陳棋根本不值得為這張臉丟掉性命。那一次,她在無限的悔恨中,揚手把鏡子摔在洗臉池上,然后用破碎的刀片,劃傷了自己的手腕。那是章瑤的第一次自殺,至今在她的左手腕上,還能看到有幾個模糊的疤痕。
直到,章瑤去了陳棋的家,把他的照片拿來夾在自己的錢夾里,她又才慢慢平靜下來,放棄自殺的念頭。后來進了醫(yī)科大學,當朵朵成為章瑤的閨蜜之后,她常常會發(fā)現(xiàn)章瑤看著自己的錢夾發(fā)呆,臉上的表情是又天真又專注。朵朵湊過去一看,發(fā)現(xiàn)是一個嬰兒的照片,黑白照,照片上的嬰兒戴著尖尖帽坐在童車里,朵朵甚至看不出是男孩還是女孩。
“你小時候?”朵朵一臉的好奇。
章瑤搖了搖頭。
“那是誰的?”
“陳棋的?!?/p>
朵朵這才知道章瑤與陳棋的故事,她也因為陳棋用生命保護章瑤免遭小流氓的欺負而感動。朵朵后來還發(fā)現(xiàn),章瑤收藏了幾乎陳棋各個年齡段的照片。有初生時的嬰兒照,也有戴著紅領巾的少年照。當然,還有陳棋臨死前為畢業(yè)證準備的照片,一共有十八張。章瑤告訴朵朵說,陳棋的父親是個上海人,精通各種機械,包括相機。他用他的那臺萊卡相機,給礦城的許多女人照過相,許多女人就因為他的攝影技術,而心甘情愿爬上他的床。陳棋的那些照片,除了為畢業(yè)證準備的那張照片外,其它的都是陳棋的父親照的,章瑤每一年選了一張,如果把那些照片依次擺放在桌子上,就能看到一個歪著頭的嬰兒,是怎樣一步一步成長為一個英俊的青年。
章瑤并不喜歡陳棋的父親,但她卻莫名其妙愛上了陳棋。她告訴朵朵說,高中畢業(yè)以后,她曾經想自殺,尾隨陳棋而去,但是陳棋不同意。
“他不是已經死了?”朵朵有些疑惑地說,“還怎么同意不同意的?”
“是的,但我還能聽見他對我說話!”章瑤仰頭望著虛空,仿佛陳棋正在頭頂?shù)哪硞€地方。
朵朵那時還不知道自己是雙性戀,她整天與章瑤形影不離,而且擔心章瑤什么時候又想不開。但是章瑤要朵朵放心,她說她答應過,要陪陳棋再活一次。所謂的陪,其實就是把陳棋的照片放在隨身攜帶的錢夾,每過一年,章瑤就會把她錢夾里陳棋的照片替換一張,作為見證者,朵朵看著照片上的小男孩,隨著時間的流逝慢慢長大。
朵朵一直不敢問一個問題,那就是把陳棋的那張最后的照片放完之后,接下去章瑤的錢夾里放什么呢?重新放陳棋的那張嬰兒照片,來一次循環(huán)?朵朵擔心,要是沒有了新的寄托,章瑤也許還會再走極端。
麻醉師的工作讓章瑤的生活沒有規(guī)律。兩個白班之后是一個夜班,接下來休息一天。休息的這一天,如果沒有什么特殊的事情,章瑤總是會下午來到體委醫(yī)院做理療。她平時睡眠不是很好,但奇怪的是,只要一來到體委醫(yī)院,躺上那張鋪著白色床單的按摩床,她會很快就進入夢鄉(xiāng)。章瑤的母親也是醫(yī)生,在她的記憶中,母親身上終年散發(fā)出一股淡淡的來蘇水味,這種氣味讓章瑤寧靜、踏實和安心。但是最近,章瑤來體委醫(yī)院做理療時,睡得不那么踏實了。她很奇怪,那個插名片的人為何對她毫無規(guī)律可循的生活了如指掌。有時候,她在體委醫(yī)院理療的時候,會突然從床上躍起,跑到窗邊,看那叫蔣一的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在她做理療時,悄悄把那他的名片插在她的倒車鏡與墻體之間。
有好幾次,章瑤差點就忍不住要用手機撥那個電話號碼了。仿佛是蓄意進行一種對抗,章瑤每次都在按發(fā)射鍵時放棄了。那個叫蔣一的人不就是等著自己給他打電話嘛,章瑤偏偏不想讓他的陰謀得逞。
有一天,章瑤駕駛著她的紅色標致206來到體委醫(yī)院,像往常那樣,她不斷調整角度,終于讓車子緊貼著醫(yī)院的圍墻。從車里出來,鎖車門的那一瞬間,靈光乍現(xiàn),章瑤突然反應過來,那個叫蔣一的人一定就在她身后的什么地方注視著她。她轉過身去,街的對面是一排商鋪,在一個美容所和一間服裝店之間,是一家名叫卡瓦格博咖啡屋,章瑤能夠感覺得到,有目光正從咖啡屋的玻璃窗后面投射出來。
卡瓦格博咖啡屋里,一個穿藍色條紋襯衫的男子,坐在里面往這邊眺望。
好奇心一旦被激發(fā),章瑤改變了進醫(yī)院做理療的計劃,而是穿過馬路,走進了對面的咖啡屋。午后,正是咖啡屋一天中生意最為冷清的時刻,屋子里除了服務生和坐在窗邊的那個人,沒有其他人。
仿佛是帶著一絲挑釁,章瑤放著那些空著的座位不坐,而是走到窗邊,在男子對面的沙發(fā)上坐了下來。服務生走了過來,問章瑤喝點什么,章瑤望著對面的男人,沒說話。
章瑤的舉動讓蔣一有些意外,短暫的驚愕之后,他好像明白什么似的突然笑了起來,對服務生說:“來杯云南小??Х?!”
章瑤不說話,她把冷冷的目光刀一樣扎在了蔣一的臉上。
蔣一有些尷尬,他沒有與章瑤的目光對視,而是轉過頭去眺望外面的街景。三月初,春天從大地深處滲透出來,順著街道兩邊的行道樹,爬上了高高的枝頭?;ǘ涫侵参锏男云鳎涣藘蓚€星期,那些紫色的、如同倒懸著的小鐘一樣的花朵將掛滿枝頭。有一會,男人從窗玻璃的反光中看見女人帶有輕微慍色望著自己,他有些不自在,就像是有一只螞蟻爬在他的脖頸上,癢癢的讓人難受。
服務生送咖啡來之后,蔣一已經從剛才的窘態(tài)中緩了過來?!凹犹菃??”他問。
章瑤搖了搖頭,把目光收在了她面前冒著熱氣的咖啡上。
“你比我想象的要聰明!”蔣一微笑著說,他想打破兩人間讓人尷尬的氣氛,問道,“憑什么你就認定是我?”
“我沒興趣跟你開玩笑!”章瑤表情嚴肅地問,“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把名片插在我的車上,什么意思?”
“好奇!”
“好奇?是不是沒見過女人?”章瑤不僅表情冷淡,聲音也冷,仿佛她兩片水蛭一般的嘴唇的里面,藏著一個小小的冰箱。
“我見過那個叫蔣一的男人了!”一天,章瑤躺在按摩床上,突然對朵朵說。
“感覺怎么樣?”朵朵一邊給章瑤按摩一邊問。
“他一再解釋說他沒有惡意,純粹只是好奇!”
“男人的借口,”朵朵說,“他為何不對其他女人好奇,惟獨對你好奇?”
“他說我的車,停得與圍墻幾乎沒有空隙,說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停車的。”
“他的意思是,一次一次在你的車上插名片,是為了查看你的車與圍墻間是否還有距離?”
“是的,他懷疑我患有強迫癥,說我每次都把車緊緊地貼在墻上,已經與技術無關,而是潛意識中的一種慣性!”章瑤說,“蔣一說他是一個心理治療師,從我停車這個小細節(jié),他就可以看出我的性格相當執(zhí)拗!”
“他分析得有道理!”朵朵說。
“他說他也有強迫癥,”章瑤說,“他告訴我,現(xiàn)在他每次來體委醫(yī)院做按摩,只要我的車停在那里,他都要用名片去試一試,看看會不會掉下去。控制不住的想要去試一試?!?/p>
有一會,朵朵的按摩起了作用,她的手施于章瑤身體的力量轉移了章瑤的注意力。一陣瞌睡襲了過來,章瑤不知為何,感覺自己仿佛值身于一個魔方車間。這是幾年前章瑤在中央電視臺上看到過的畫面,20多個人在屋子面墻坐了一圈,他們的面前是簡易的木桌,木桌上放著一個個打亂了的魔方。那些魔方的愛好者們并不交談,而是全神貫注凝視著手中的魔方,十個手指飛快地撥動著魔塊,他們每個人都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讓那些色塊混亂的魔方在一分鐘甚至更短的時間內完全還原。在魔方車間的現(xiàn)場,章瑤目瞪口呆,也許這些魔方愛好者每天的業(yè)余生活,就是不停地轉動魔方。也只有專注、忘我,身心的完全投入,才會有還原魔方讓人驚詫不已速度。那個現(xiàn)場采訪的節(jié)目給章瑤留下深刻的印象,以至于很久以后,她都還能看見飛快晃動著的手指,就好像,靈魂從大腦中移居到了每個人的指尖……
意識變得逐漸混沌,章瑤剛準備睡過去,可還沒到夢鄉(xiāng)的大門口,大腦卻突然又清醒過來。她奇怪自己的大腦里剛才為何會出現(xiàn)魔方作坊,看來大腦可以指揮身體,唯獨指揮不了自己。那一天,如果不是蔣一提醒,章瑤不會意識到自己的車每次都緊緊??吭趬ι?。也許自己真像蔣一所說的那樣,患有強迫癥,只是自己并不知情而已。
不過自從在卡瓦格博咖啡屋與蔣一有過交流以后,章瑤再來體委醫(yī)院來做理療,沒有其它要緊的事情時,章瑤會在做完理療之后,到醫(yī)院對面的咖啡屋坐上一會,獨自享受自由的時光。蔣一有時候也會來,如果碰到章瑤,又恰巧是章瑤一個人,蔣一就會走過來坐來章瑤的對面,毫無主題地聊一些彼此都感興趣的話題。章瑤發(fā)現(xiàn),自從她認識蔣一以后,他已經不再在她的車身上插名片,而且近距離接觸后,章瑤發(fā)現(xiàn)蔣一對她并沒有什么惡意。
那一段時間,兩人來體委醫(yī)院做理療變得頻繁起來,他們不是為了做理療而做理療,而是都抱著等待什么的心情,去那家咖啡屋坐上一會,彼此間有了一種默契。兩人從來沒有預約過下一次什么時候來,但每一次的不期而遇,依然能給彼此帶來好心情。
一天,章瑤從外面進來,看見蔣一坐在窗邊他平常坐的那個位置,就走了過來。她先是坐在蔣一的對面,后來她去了一次衛(wèi)生間,回來的時候坐在了蔣一的身旁,看他手機上拍攝的照片。章瑤能夠感覺得到,當她低頭看照片的時候,蔣一一直在身旁望著她,目光專注。那一瞬間,章瑤仿佛又捕捉到了年輕時有人注視時帶來的那種奇妙感覺。抬起頭來,碰到蔣一的眼神,她發(fā)現(xiàn)蔣一眼睛里有內容,就問他怎么啦?蔣一笑而不答,仿佛他擁有了一個天大的秘密。
一個月以后某個寧靜的夜晚,章瑤突然問蔣一說:“那天下午,在卡瓦格博咖啡屋,你笑什么?”
蔣一的屋子在頂樓,有一個外挑出去的露臺,站在那兒可以看見稀疏的星斗,以及星斗后面深邃而黑暗的天空。與樓下的萬家燈火相比,天庭是那樣的冷清,冷清得就像今天中國人去樓空的村莊。5月了,雨季還沒到來,丹城進入一年中最為炎熱的季節(jié),不停攀高的氣溫仿佛讓空氣都變得黏稠,即使是在28樓的露天陽臺,也感覺不到一絲風。
“那天我坐在咖啡屋看著你進來,就預感到也許有一天我們會走得很近,”蔣一把頭靠近章瑤說悄聲說,“我甚至預感到你會爬上我的床!”
章瑤有些不快,她將身子從蔣一身邊閃開說:“你的預言成功了,你覺得自己是個勝利者,占了天大的便宜?”
“沒這個意思!”蔣一走過去摟住了章瑤的肩膀,他說:“那天你去衛(wèi)生間返回來,沒有坐在我的對面,而是坐在了我的側面。這小小的細節(jié),說明你其實并不拒絕我?!?/p>
蔣一的屋子顯得有些零亂,即使是準備把章瑤帶回來,他也沒有做認真的收拾。兩居室的房間,其中的一間用做了書房。用做臥室的房間,直通陽臺,里面放置了一張結實的大木床,床對面的墻上,掛著一張奇怪的油畫,一個模糊的人影,被關在一個四面通透的玻璃屋子里。蔣一告訴章瑤說,那是他的女友小美的作品。
那天晚上,兩人在做完愛以后,躺在一起聊天。章瑤吃驚她身邊的這個男人有著驚人的坦率,他告訴章瑤說,他之所以會注意到章瑤停車,是因為他也想給女友小美買輛紅色的標致206。那種車精致、小巧,適合年輕女人駕駛,而且也在自己的經濟承受范圍之內。
在一個女人面前飽含深情談論另外一個女人,蔣一不覺得難堪。他說他的女友小美也是個奇怪的人,自從去浙江進修以后,電話打得越來越少,常常是一周還通不上兩次電話,一點也不像是在與他在熱戀。蔣一還告訴章瑤說,如果小美在那邊有一個臨時的男友,他也不反對。蔣一這樣說的時候,他沒有注意到,有淚水從章瑤的眼眶里滾落出來,掉在了身下的涼席上。
蔣一的話觸動了章瑤內心最為柔軟的地帶,她想起了自己的初戀男友陳棋,她甚至能想象那些冰冷的刀刃刺進身體里面的感覺。當年,陳棋就像一個被扎破了的水袋,血從身上流了出來,染紅了章瑤的半個身體。他的身體在沉睡下去的時候散發(fā)出了一股腥甜的氣息,直到今天,每當章瑤偶爾在空氣中聞到膻腥味的時候,她就會控制不住自己對陳棋的想念,她的左心室像是埋藏著一個間歇性電極,疼痛一陣一陣從那里擴散開來。如果真還有另外一個世界,章瑤不知道陳棋在那邊是不是也會有一個女友?會不會像她這樣,至今仍然單身?
蔣一沒有注意到身邊的章瑤安靜下來,他不知為何突然有了強烈的傾述欲望,似乎是想讓章瑤在最短的時間里了解他更多的情感經歷。小美,那個章瑤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的畫師,成為蔣一這天晚上談論得最多的人。在蔣一看來,他的女友小美在情感上是一個恒溫動物,蔣一與她同居了兩年,從來也沒有見她大喜或大悲過,很多時候,蔣一覺得她的靈魂與肉體是分離的,就是在做愛的時候,無論蔣一多么深入,他也無法從她體內感受到原本這個年紀姑娘應該有的能量。這讓蔣一稍稍有一些受挫,時間長了,蔣一仿佛也被小美控制了似的,漸漸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所以,”蔣一突然用感情飽滿的聲音說,“真的很謝謝你!”
章瑤心里明白,蔣一真正心里想感謝的,是她剛才的熱情與身體的回應。
蔣一告訴章瑤,他當初之所以會注意到她駕駛的那輛標致車,完全是因為車的顏色。“紅色,火焰的顏色,象征外向、張揚和極端,”在蔣一看來,喜歡這種顏色的人,性格會與小美會有很大的反差,仿佛是掛鐘的鐘擺短暫停留的兩極。當然,蔣一也承認,他后來到體委醫(yī)院做理療時,其實就是想認識車主。
“你第一次看到我的時候,是什么樣的印象?”章瑤有些好奇地問。
“你的身材不錯,裙擺下端的小腿有著美妙的弧度,”蔣一偏了偏頭看了看枕在他手臂上的章瑤說,“你的臉其實長得也挺端莊的,但初次見的時候會覺得它因缺少表情而陷入僵滯?!?/p>
蔣一又說,當時挺失望的。他告訴章瑤說,他的女友小美也是個板著面孔的冷美人,長久的相處已經讓他的內心有了輕微的抵觸,所以當看到章瑤毫無表情的臉時,他其實心里很失望。但是那一天,當章瑤鎖好車門向體委醫(yī)院走進去的時候,她的背影給蔣一帶來了相反的感受。
“你在走動時,”蔣一說,“從后面看上去,能夠看到你的臀部在裙子里面左右扭動,豐盈、生動,潛藏著無限的風情。”
“你看出了放蕩?”
“不是,”將一說,“我只是很奇怪,刻板與風情,反差如此大的兩種東西,怎么會同時嫁接在一個女人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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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是同床共枕,章瑤也很難像蔣一談論小美那樣談論陳棋。那是她心中最為隱秘的部分,只用來想念,不用來交流。章瑤發(fā)現(xiàn),一旦她與蔣一談及到了陳棋,她就決定這個狂亂的夜晚之后,不再與蔣一聯(lián)系。然而,蔣一卻想從此與章瑤保持一種特殊的關系,章瑤身體的熱烈反應讓蔣一如獲至寶,他不停地要,仿佛想用這種方式,讓自己扎根在章瑤的生命中。
那天夜里,蔣一半夜醒來,身體重新蘇醒的他對身旁的章瑤萬般柔情,那時的章瑤還在睡夢中,她夢到了陳棋,依舊是當年的那個樣子,穿著一件灰色的夾克,瘦長的身體讓人想起孤獨的火烈鳥。章瑤后來是在蔣一忘我的撞擊下醒來的,那一瞬間,她突然拒絕身上重壓著她的蔣一。她的反抗與掙扎喚醒了蔣一內心無休無止的激情,兩人的搏斗纏綿,柔軟而有力,仿佛是性愛的一部分。當蔣一最終偃旗息鼓,章瑤從蔣一的耳廓旁望出去,落地的玻璃窗外面是浩大的天宇,無邊無際的黑幕上,章瑤看到了陳棋的臉,他在上面注視著大地上發(fā)生的一切,躺在蔣一身下的章瑤突然羞愧不已,她把手掙扎出來,捂住了自己的臉。
當年,在礦城樂馬郊外的打谷場,陳棋第一次親吻了章瑤,后來當他想進一步有所作為,手從章瑤的腰間往下伸進去時,章瑤掙脫身來,抽了陳棋一個耳光。突如其來的耳光,打在陳棋臉上的聲音清脆、響亮。這個耳光把兩個人都打得怔住了,陳棋剛才還難以遏制的欲望突然煙消云散,他有些不知所措,把頭低下來,埋在章瑤的身前。而章瑤也被她的突然出手嚇壞了,她只是下意識的想以這種方式表明自己的純潔,拒絕中也有一個少女從柏拉圖的情感轉向身體的拒絕,章伸出手來抱住陳棋的頭,第一次感到一種母性的溫柔在身體里綿延不絕。
“早知道你后來會被人刺死,當初還不如給了你!”后來,每當想起陳棋來,章瑤總是有淡淡的遺憾。
在蔣一那兒留宿的那個夜晚,半夜章瑤醒過來之后就再也無法入睡,置身于蔣一的懷抱中,章瑤卻回到了重前生活過的那座礦山小城。郊外,陽光下的稻田鋪陳到遠處,空氣中有一種谷粒罐漿的氣味,隱隱約約,像是在耳邊發(fā)生幻聽的一段舊樂曲。
章瑤想起了14歲的那年初夏,她的身體突然發(fā)生了變化,初潮的來臨是那樣的突然,她被嚇壞了,盡管母親早有暗示,章瑤仍然感到不知所措。她向老師請了假,牛高馬大的體育老師,臉上的笑容古怪,章瑤感覺到全班同學都跟隨他一起,目送著她離開操場,這簡直是讓章瑤無地自容,羞愧得想死的心都有了。但是奇怪的是,當章瑤離開學校,經過校外的那一片稻田時,剛才的羞愧、難堪和痛楚都消失得一干二凈,她突然心襟搖蕩,不能自持。中午的時候短促下過一陣雨,田野濕潤,有熱氣在附近的山崗上蒸騰。章瑤看見滿眼的綠,夏天敞開了懷抱,大地勃勃生機。那一瞬間,她在空氣中捕捉到了一股神秘味道,好聞、親切,仿佛有著無限廣闊的未來等待開展,帶給人莫名的甜蜜。
陳棋曾經對章瑤說,她的身上有股好聞的味道?!捌鋵崳闵砩虾螄L又不是這樣呢?”只是當年身為姑娘的章瑤,無論如何也開不了這樣的口。
章瑤后來相信,一個姑娘發(fā)育的時候,身上一定彌漫著一種奇特的味道,她從操場上那些男生的表情里感覺到了。也許,很多時候,人們敏感的嗅蕾會長久的沉睡,它只在該醒的時候醒過來,就像在在陳棋發(fā)育的那段時間,她一樣也能從陳棋身上,嗅到一股令人身體燥熱的生勃之氣,那種氣味,與夏天野外陽光下雨后的土地所升騰的氣味有一些近似,氣味的興奮劑,讓身體里有不安的東西在悄悄生長。
朵朵一直覺得,章瑤只有結了婚,并且碰到一個真心呵護她的男人,日常生活強大的腐蝕力,才會把她對陳棋刻骨銘心的思念變淡,從而打消她17歲起就埋藏在心里的自殺念頭。近幾年來,朵朵總是不厭其煩地給章瑤介紹男友,她不想讓章瑤一有機會就去想陳棋。章瑤也明白朵朵的善意,很多時候,她并不想去相親,但她不忍心看朵朵一臉失望的表情。
這幾年,章瑤的相親大多集中在春末夏初的這一兩個月。每一個星期她都在走馬燈一樣與不同的男人見面,有的還一起吃個晚飯,有的就只是簡單喝個茶。相親的次數(shù)太多,章瑤懷疑丹城那些急于找老婆的單身男子,她都已經見過面了,但總的感覺是越見越失望。好在過了這浮燥的兩個月,章瑤又會慢慢進入情感的冬眠期,變得心靜如水,這時給她介紹再優(yōu)秀的男子,她都會找理由拒絕。章瑤有自己的情感周期,每年“小滿”前后的這一兩個月,她都能從空氣中聞到一股奇怪的味道,那種植物勃勃生長所帶來的心旌搖蕩的氣息。
當年,父親活著的時候,不叫她章瑤,而叫她小滿。這是她的小名。父親一個人的專利。因為自己的小名,章瑤曾查閱過二十四節(jié)氣。與萬物復蘇對應的,應該是驚蟄,可是章瑤身體里的二十四節(jié)氣,與自然界中的總是晚那么兩個多月。她也不明白身為工程師的父親,為什么給自己取了個與農業(yè)和土地有關的小名。唯一的解釋是,她出生的日子與小滿節(jié)令相差沒有兩天,父親是不是從季節(jié)的更替里得到啟發(fā),給自己取了這樣一個只供他叫的名字,章瑤已經無法求證。那個礦業(yè)工程師幾年前患肺癌去世了,臨走之前,他最放不下的是,女兒都已經30歲了,但還沒有一點結婚成家的跡象。
章瑤的父親,那個技藝精湛的機修工程師已經走掉5年了,可是章瑤還是不時會夢到他。一個女人的一生,也許會有兩個男人讓她忘懷。一個是父親,另外一個是男友。章瑤想起了她6歲的時候,在那座礦山小城,她被一群孩子帶到了城郊的水塘邊,有人給了她一個充氣的救生圈,讓她套在上面,漂浮了水塘中。傍晚時分,太陽西垂,池塘上面金光燦爛,套著救生圈的章瑤不知不覺漂到了池塘中央,怎么也回不到岸邊。背光,太陽像是一個巨大的火球,章瑤看到一個人從火焰中沖了過來,在岸邊踢飛了腳上的鞋子,噗嗵一場跳進水里。來人是父親,把章瑤從池塘里拉上岸以后,他順手撿起地上的柳條,一頓暴打。為此,章瑤在心里痛恨過父親好長一段時間。
多年以后,章瑤才從父親的憤怒中明白他的擔心,但是那個像陳棋一樣疼愛她的男人也走掉了。
父親離開的最初幾個月,章瑤表面上看不出有什么變化,可是當夜晚安靜下來以后,那個工程師就會變成一只悲傷的馬達,在章瑤的身體里發(fā)動起來。那是種從心底深處往外滲透出來的痛,綿延、持久,仿佛每一個細胞都在哭泣,章瑤根本控制不住自己。
好在時間是愈合一切傷口最好的良藥,而且,那種緩慢、絕望、喪失未來的疼痛,章瑤17歲時就體驗過了。
滑行的壁虎張開兩翼,會飛的蛇將身子變得扁平而彎曲,它們從高空墜落時身體保持了優(yōu)雅平衡,空氣像夢中的傷口一樣被撕開,又迅速愈合,沒有任何痕跡可尋。那個雨夜,蔣一的女友小美從頂樓的露臺上一躍而下,天邊不時炸響的閃電是否照亮了她無法控制的身體?事情已經過去了兩個月,章瑤一直在小美的自殺中無力自拔,憑直覺,章瑤感到那個姑娘的死與她有關。就像讀中學時,每當有同學弄丟了水筆,盡管與章瑤毫無關系,可她都會懷疑是自己盜竊的一樣。尤其是從陳棋被人殺死那年開始,章瑤總是會感到莫名的恐慌,她的心理從那時起就出了問題,內在的隱疾,沒有人知道。許多時候,她甚至懷疑自己前世是一個禍精,身邊發(fā)生的一切不幸,仿佛都與自己脫不了干系。
消息是章瑤從蔣一博客上看到的。偶爾,章瑤會到蔣一的博客上去逛一逛。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章瑤常常會想起小美從28樓的高空墜落下來的情景,在大街上,在商場,或者在飯館,有時甚至在擁擠的地鐵里,小美總是會不經意地出現(xiàn)在章瑤的腦子里。奇怪的是,章瑤只記得她模糊的模樣,越想回憶起來,小美的樣子就越模糊。當然,小美的笑容有時也會清晰地浮現(xiàn)出來,短促、驚艷,像節(jié)日夜空綻放的禮花,正當章瑤準備把她在腦子里固化時,小美卻已經迅速隱沒進記憶的黑暗之中。
今年的初夏,章瑤在蔣一的手機上看見過小美,長頭發(fā)的美女,被蔣一作為自己手機的屏顯。當時,章瑤還猜想,蔣一還會不會把小美的頭像也作為電腦的屏顯?很顯然,當時躺在章瑤身邊的男人蔣一正在熱戀中,他一點也沒有照顧到章瑤也是個女人,非常直白地在她面前,表現(xiàn)出對手機屏顯上那個姑娘的喜歡?!八フ憬M修去了!”蔣一把手從章瑤的后頸下穿過,讓她舒服地枕著他的手臂。這個小小的細節(jié)讓章瑤對蔣一充滿了好感。就像陳棋一樣,蔣一應該也是一個會體貼人的男人。不知道為什么,從蔣一的身上,章瑤總會聯(lián)想起陳棋的父親,那是個像瑞士表一樣的男人,精致,干凈、井井有條。
記得那天晚上,蔣一把他手機中珍藏著的姑娘照片在章瑤面前一一打開?!笆俏划嫯嫷?!”蔣一說。章瑤從蔣一的手機上看到,照片上那個千姿百態(tài)的姑娘的確很年輕,大約只有二十四五歲的樣子,她的臉上有著這個年齡段的姑娘不施粉黛就能浮動的光彩,但如果仔細觀看,又會發(fā)現(xiàn)她明亮的眸子里,有一絲難以察覺的冷模與悲觀,讓人聯(lián)想起了初春時節(jié),陽光朗照之前草地上輕覆的霜。
令人羨慕的愛情如此短暫,僅僅是兩個月之后的一個雷暴之夜,那個姑娘就從蔣一居住的28樓跳了下去。雷聲夾雜在密集的雨點之中,仿佛有一個頂天立地的巨人,在大地的搖滾樂中踏步而來。那時,章瑤駕駛的車被陷在立交橋下的匝道里,進退困難,只好眼睜睜看著從天而降的大雨,像是被誰從黑暗的天空中投下的一張張巨網,密集地傾覆下來。雨的鼓點敲打在車窗的玻璃上,瘋狂的鼓手不停地揮舞雙臂,那連綿而不知疲憊的聲響讓章瑤有些喘不過氣來。
那是丹城幾年來最大的一次降雨,城區(qū)的不少地方因積水過深而陷入癱瘓,有公交車甚至完全隱沒在立交橋下的積水中。那個夜晚,是什么力量讓那個叫小美的姑娘克服了對窗外暴雨的恐懼,像一只鳥一樣,義無反顧從陽臺的鐵欄后飛出,投進那無邊的巨大虛空中?
小美自殺后不久,章瑤曾經找機會又去了一次蔣一的房間。當時,房間的布置沒有任何改變,與上次章瑤來的時候一樣。蔣一告訴章瑤,小美從樓上跳下去的時候他正在大理,是接到警察打來的電話,才知道小美出事的。警方在對現(xiàn)場進行認真的勘查之后得出結論:自殺??尚∶罏槭裁匆詺⒛兀渴Y一直到現(xiàn)在也沒有想通。章瑤注意到,在那個通向陽臺的房間,畫架上還有一幅來不及完成的油畫,湊近看,畫布上是一堆混亂的顏色,凝固的色塊讓畫布凹凸不平,根本看不出死者想畫什么。但是當人退到墻邊,瞇眼去看,原本色彩混亂的畫布上出現(xiàn)了一束插在陶罐里的花:有雛菊、百合、郁金香和滿天星。
站在這間屋子里,章瑤突然有些羞赧,想起在這兒瘋狂的那一夜,她覺得自己仿佛從這兒盜走了什么。兩個月前的那個下午,她突然收到了蔣一的短信:“如果今晚有空,到文林街的夏沫年華酒吧泡吧!”正巧當天章瑤無所事事,于是給蔣一回了短信。與蔣一在體委醫(yī)院對面的卡瓦格博咖啡屋一起聊過幾次,章瑤漸漸喜歡這個男人身上與眾不同的氣息,因此即使是坐在夏沫年華酒吧的紅男綠女間,他也能給人鶴立雞群的感覺。不知道為什么,章瑤從這個男人的身上,看到了她20年前男友陳棋的影子。
已經過了那么多年,但只要想起陳棋來,章瑤的心還是仍然隱隱作疼。有一會,章瑤把頭輕輕偏朝酒吧外面的街道,初夜時分,街上人來人往,借著窗玻璃的燈光,坐在自己對面的男人面容模糊,仿佛不是一個人的肉身坐在那兒,而是他的靈魂。如果陳棋不死,活到現(xiàn)在,那么這天晚上陪同自己坐在這兒的,還會是他嗎?
決定跟隨蔣一回去就是在那個時候作出的,被紅酒澆得曖昧的夜晚,章瑤試圖從眼前這個男人的身上,捕捉到陳棋殘存的氣息,就算是口毒藥,章瑤準備試一試,她甚至都不在乎被蔣一看成一個輕浮的女子了。
當年,陳棋被一群小流氓亂刀捅死,事后,那個一心想把章瑤弄到手的流氓頭子被判了重刑,但他手下還有幾個也出手的馬仔卻逍遙法外,誰也沒有想到,就在陳棋被人捅殺以后不久,章瑤開始了她放蕩不羈的生活。她暗中與礦山上另外的一些小流氓混在一起,抽煙、喝酒,甚至與里面最兇殘的那個小流氓做愛,拼命地作賤自己??褚?、刺激,玩的就是心跳。她幾乎沒有費什么力氣,就讓礦城里的那些小流氓為她大打出手,每當他們在郊外用砍刀追殺的時候,章瑤總是袖手旁觀,她喜歡看他們身上流出來的鮮血,還會在他們有所懈怠時,用撩人的目光,去點燃那些小流氓逐漸消退的斗志。
打斗之后的兇案現(xiàn)場,當小流氓們一哄而散之后,總是會呈現(xiàn)出異樣的安靜,就像是這塊土地原本的聲音被提前透支。也只有在這個時候,章瑤才會小聲地哭泣出來。那是一段混亂而恍惚的生活,章瑤自暴自棄,故意讓自己成為一個臟女人,一個根本不值得陳棋拼了性命去保護她貞潔的女人。她其實只有一個簡單的愿望:陳棋活著,與她說話,每天陪他走三公里的路到礦城邊上的學校讀書。為此,她愿意付出一切代價,甚至寧愿自己被那個小流氓奸污,也不愿陳棋為此丟了性命。
當蔣一得知陳棋的故事之后,他曾經委婉地勸章瑤,即使她再作賤自己,陳棋也活不過來了。再說,那已經是快20年以前的事情了。
那個激情澎湃的初夏之夜,整個過程,章瑤都閉著眼睛,她動用自己所有的感覺,把身上的這個男人想象成為陳棋,傾盡所有地迎合,她的奉獻以及和盤托出托出讓蔣一大感意外?!白鰫壑邪蜒劬﹂]上的女人,”蔣一把嘴湊近章瑤的耳朵輕聲說,“骨子里都是保守的!”那個時候,蔣一也許更滿意章瑤放蕩的行為中,骨子里的那種保守,因此,當蔣一看到身下的這個女子,凹陷的眼眶里有了晶瑩的淚水,突然很有成就感。
那么多年了,章瑤經歷過了不少男人,唯獨在蔣一的身上,她聞到了一股與陳棋類似的氣息。不確切的體味,夢境一樣恍惚,有因清醒而導致的失真感,它總在章瑤想認真把握的時候,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恍惚中,章瑤感覺到蔣一用手機替她拍了幾張照。她睜開眼睛,看到了墻體上掛著的那幅畫,仿佛有一個模模糊糊的人鑲嵌在墻體里望著她??吹秸卢幈犻_眼,蔣一說:“你睡覺的樣子真好看!”不知是安慰還是恭維,當章瑤提出要蔣一刪除手機中的照片時,蔣一提出保留一張她側臉的照片以作紀念。
“除了我之外,沒有人知道這張照片照的是你!”蔣一說。
這是兩個月前的事情了。之后蔣一約過章瑤幾次,都被章瑤拒絕了。到后來,蔣一再也沒打電話來,章瑤敏感,她知道,去浙江美院進修的小美回來了。
從28樓往下望,是小區(qū)里的花圃和通道,讓人有輕微的暈眩。抬起頭來,城市朝遠天鋪展開去,一些明顯的地標建筑,出現(xiàn)在城市的各個方向,與章瑤平時從地面感覺到的位置不一樣。大街上行人穿梭,氣車密集駛過,章瑤突然產生強烈的飛翔愿望,甚至,都有些難以控制。就好像有一個小人駐扎在大腦里,不停地命令你往下跳。
把身體伏在蔣一陽臺的欄桿上,章瑤想,如果自己再次自殺,也許選擇小美的這種方式不錯,在生命落幕的時候,體驗一次飛翔的感受。她甚至覺得,自己的靈魂與肉身,會在躍出陽臺的那一瞬間完全分離,就像那些被彈出機艙的飛行員一樣,她的靈魂會借助肉身的迅速墜落而獲得上升的力量。但章瑤又想,如果從那么高的樓上跳下去,那么她的身體一定會摔得血肉模糊,這是章瑤不愿意的,她不想讓在天堂的陳棋在見到她的時候,會因她身體的殘破而認不出她來。
出于難以控制的好奇,在小美死了以后,章瑤曾經通過不同的小道打聽過那個姑娘。蔣一曾對章瑤說,小美一直有著輕微的憂郁癥。他說小美從小生活在單親家庭,父母在她出生不久后就開始日復一日的爭吵,在他們曠日持久的戰(zhàn)爭中,小美姑娘會一個人走出家門,坐在門外的樓梯上默默地哭泣。她的憂郁癥就是那個時候患上的。
但是章瑤仍然固執(zhí)地認為,小美的死與自己有關。她后悔自己當時由于心軟,沒有堅持要蔣一把手機上照她睡姿的照片全部刪除。她擔心,小美會從蔣一的手機上看到那張照片。不用說,如果墻體上的那張油畫是小美畫的,那么蔣一那天夜里用手機給章瑤照的照片,背景上的那幅畫那怕只是一個小小的局部,也會暴露初夏的那個夜晚發(fā)生在這個屋子里的一切,誰讓她是一個學美術的呢?小美從章瑤與蔣一做愛的臥室走出陽臺,從那兒飛身而下,是否是以這種方式來對蔣一的濫情表示抗議?
5
水從頭頂上淋了下來,跌落在章瑤的肩上,然后化成無數(shù)細小的水花,反彈到了整體浴室的玻璃上。自殺前的那些日子,章瑤幾乎每晚都要到浴室里洗個澡,仿佛想把這些年曾經留在她身體上的印跡洗掉似的,才能去另外一個世界見陳棋。自殺的那天晚上,當章瑤脫光衣服鉆進浴室,家里的電話就響了,專注而且持久。章瑤不知道此時是誰打電話來,她也不想知道。借著衛(wèi)生間里的燈光,章瑤看著那些水滴緩慢移動,慢慢匯聚成一股股細流,沿著玻璃流到了地面。
這樣的洗浴已經接近兩個鐘頭,像是在享受最后一次沐浴,章瑤的洗浴充滿了強烈的儀式感,緩慢、專注,完全沉浸在對自己身體的撫摸中。手機是早已關機了,但在她洗澡的過程中,一直有人把電話打在座機上,而且每一次鈴響,延續(xù)的時間都特別長,可以感覺到打電話的人是一直舉著電話,直到所打的電話無人接自動斷掉。但是間隔的時間不超過五分鐘,電話鈴聲又會響起。
終于,章瑤洗完了澡,她來到臥室,換上了一套白底藍格的棉布睡衣,然后用吹風將頭發(fā)吹干。鏡子里,是一個女人美麗、平靜而又決心已定的面孔。章瑤注意到,沐浴之后,擦上晚霜,她的臉上幾乎沒有歲月留下的痕跡,尤其是嘴唇,即使是不化妝,也洋溢著一種鮮艷的色澤,這讓她感到很滿意。把這一切收拾停當以后,章瑤對著鏡子里的臉笑了一下,然后她來到客廳、書房、主臥室、衛(wèi)生間,把所有的窗子都關死,最后她返回到客廳,把電話線撥了,又把通向餐廳的門敞開,走進去打開了煤氣,又才從容地來到臥室。憑感覺,章瑤覺得電話是朵朵打來的,她沒有勇氣接她的電話,擔心只要拿起電話來,她就會動搖。章瑤有些歉意,扒在床頭柜那兒,給朵朵留了遺言,然后才躺在那張她新?lián)Q了被子和床單的床上。
章瑤的身旁,在她的左手和身體之間,放著那個小木頭盒子,里面是陳棋的照片。那一天晚上,當章瑤把一切都安排妥當后,她閉上眼睛,等待著最后時刻的到來。煤氣已經開始飄進臥室來,章瑤看不見它,卻能感覺到它正從上輕盈地覆蓋下來,可就在這個時候,床頭上放著的電話突然響了起來,章瑤接起電話,果真是朵朵打來的?!皠e了,朵朵!”章瑤沒有給朵朵說話的機會,她壓下電話,把床頭的電話線也給撥了,她知道,現(xiàn)在即使他們知道她打開了煤氣準備自殺立馬趕來,也來不及了!
屋子里的味氣味越來越濃了,章瑤昏昏欲睡,她感覺到自己身下的床像是變得越來越寬,而且非常的柔軟和舒適,恍惚之中,她看見了陳棋的臉。
由于有朵朵的介入,章瑤最終還是沒能夠走掉。那天章瑤的自殺不僅驚動了120,也驚動了110,他們合謀在章瑤跨入鬼門關的那一瞬間,把她又給拽了回來。事后,朵朵與章瑤形影不離,但她也不知道怎樣解開章瑤的心結。
從醫(yī)院回來養(yǎng)病的那些天,章瑤整天把陳棋的那些照片翻出來看,表情極盡溫柔,這啟發(fā)了朵朵。
“要不,收養(yǎng)個孩子吧,或者,干脆人工授精,生個自己的孩子?”朵朵說。
章瑤不想說話,她搖了搖頭。
“真的,懷一個你的孩子,你可以把他當成陳棋來養(yǎng)!”
章瑤抬起頭來望了一眼朵朵,她把朵朵的話聽進去了。
朵朵雖然這么建議,但真要實施,事情又變得非常具體和復雜。
如果小美不以自殺的方式結束人生,并且讓章瑤心中有些歉意,那么蔣一也許會是章瑤愿意接授的捐精對象。但是小美現(xiàn)在成為了章瑤心中的一個陰影,她知道自己只有徹底忘記蔣一,才能最終把小美也忘掉。
一旦接受進行人工授精,有一系列的事情要做,先得有結婚證,以證明自己是久婚不育,才能辦理相關的手續(xù)。好在現(xiàn)在滿大街都能找到假證制作的線索,朵朵花了500塊錢,找人為章瑤做了一份結婚證書。結婚的照片是合成的,女的就是章瑤,而男的則是朵朵的前夫。照片是黑白的,章瑤笑容滿面,仿佛為即將到來的婚姻生活陶醉,而朵朵的前夫卻面無表情,如同是被章瑤綁架了一樣。章瑤也弄不明白,朵朵與她的前夫在離婚前三天兩頭吵,都視對方為眼中釘,奇怪的是離了婚以后,關系相反比原來好得多,不時會約了在餐館吃頓飯。
“還會不會上床?”章瑤有一次問朵朵。
“太熟悉啦!”朵朵搖了搖頭說:“何況他也沒提出來過?!?/p>
“他要是提出來……”章瑤歪著頭問,“你不會拒絕吧!”
“睡就睡吧!”朵朵一幅無所謂的樣子,“又不是沒有睡過?!?/p>
辦好的結婚證,又要向醫(yī)院提出申請,好在這一切都有朵朵替章瑤操心。醫(yī)院是不能在章瑤的醫(yī)院,大家都知道她沒有結過婚,弄個結婚證來申請人工授精,容易穿幫。好在朵朵本身也在醫(yī)院系統(tǒng)工作,有不少熟悉的人,因此沒費什么辦,就為章瑤聯(lián)系好了一家三甲醫(yī)院。
然而真的要接受人工授精,新的問題又來了。要是捐精者有沒有被檢查出來的家族疾病,或者長相太難看無法接受怎么辦?折騰來折騰去,朵朵甚至建議:“要不讓杜天宇來捐?”杜天宇就是朵朵的前夫,他是位退役了的游泳運動員,年輕時有著極好的身材,倒三角形,臉部要棱有棱要角有角,但退役以后,游泳池把他當年融化在里面的脂肪又還給了他。
太熟的人不行,”章瑤說,“真的有了孩子,以后不知道怎樣相處!”
“也是,何況現(xiàn)在的他根本看不成了,”朵朵說,“只是十多年時間,他怎么就從一只青蛙變成了一只牛蛙!”
通常,接受捐精的人與捐精者不會見面,以免以后有牽扯不清的事情,但是朵朵還是把鄒樹義帶來給章瑤認識。當然,朵朵說,她并沒有與鄒樹義說捐精的事情,只是說幾個朋友聚一聚。
鄒樹義不是丹城人,他成長的地方在幾百公里以外的貴陽,有著修長的身材和英俊的五官,據(jù)說在大學讀書時,還是校排球隊的。關鍵是他還是個天體物理的研究生,學這樣專業(yè)的人,智商不會低。
“鄒樹義是最最理想的人選了!”朵朵說。
提前幾天,朵朵就在丹城一個小資味十足的餐廳“賴克昆明”訂了一個卡座,但接受捐精的章瑤遠遠不像朵朵那樣熱心。到了約會那天,上午朵朵還打電話提醒過,但因為沒有往心里去,到了下午章瑤把這事情又忘了,那天是周末,章瑤在自己的臥室睡到了下午5點,把與鄒樹義見面的事情忘記得一干二凈,直到朵朵把電話打過來。
“要不算了?”章瑤懶洋洋地說。
“你來了之后,見到鄒樹義,你就會動心的,我保證!”朵朵在電話里說,“真正的帥哥,關鍵是還有內涵!”
經不住朵朵的一再肯求,章瑤決定還是去見見朵朵隆重推出的鄒樹義。出門前她對著衛(wèi)生間的鏡子畫了淡妝。鏡子中的那張美麗的臉有些虛幻,仿佛有什么東西正在流失。她不知道為什么,越來越不滿自己這張臉,呆板、冷漠、寡趣、毫無生機,仿佛謝幕以后的舞臺。一個女人過了30歲,鏡子中的這張臉就開始凋零,尤其讓人悲觀的是,即使對這張臉再失望,它也是你這一生最美的時刻,以后還將隨著時光的流逝而塌陷。每一天在鏡子面前面對這張臉,似乎感受不到太大的差異,只有章瑤心里清楚,就像蓄電池一樣,外表沒有什么變化,但里面的能量消失得差不多了。
開車從小區(qū)出來,恰好遇上傍晚下班的高峰期,街上的汽車仿佛被誰突然施了魔法,全部熄了火,只有喇叭偶爾無謂地響起。章瑤所在的丹城,因為最近在修地鐵,路面突然出現(xiàn)無數(shù)的綠鐵皮隔檔,就像一個人的主動脈出現(xiàn)無數(shù)血栓,再活潑的血液也難已流動了。與章瑤的標致并行的,是一輛小奔,里面坐著一個穿紅衣的姑娘,看上去年紀與自己差不多,她徒勞地轉動著方向盤,偶爾會泄憤一般按兩聲長音。章瑤猜想她或許也是去相親的。這幾年,丹城的大齡女子越來越多,她們整天不是在相親,就是在去相親的路上。
“賴客春天”是丹城翠湖邊的一家西餐廳,彌漫著小布爾喬亞情調,只要開業(yè),里面從早到晚環(huán)繞著靡靡之音,抒情、感傷,容易讓人逆時光重溫往昔刻骨銘心的經歷。
章瑤把車泊好走進去的時候,已經快晚上七點半了,街上的路燈已經開始發(fā)亮,空氣中不知道從哪兒傳來央視“焦點訪談”的背景音樂。這個地方以前章瑤來過,剛走進去,朵朵就從卡座上站起來,向章瑤招手,借著餐廳里的燈光,章瑤看到有一個男子坐在朵朵的對面,的確像朵朵說的那樣,長相英俊。
章瑤注意到,當她坐下來的時候,坐在她對面的鄒樹義很注意地望了她一眼。就是這一眼,章瑤知道朵朵一定跟鄒樹義談到了她想要人工授精的這件事情。
與鄒樹義見面,給捐精帶來了一些麻煩事情。原本,鄒樹義答應給章瑤捐精的,但見到章瑤以后,他改變了主意,所以在約定好的時間,鄒樹義沒有去醫(yī)院。
“不是說得好好的嘛,小周?”朵朵打電話問鄒樹義。
“主要是……”鄒樹義吞吞吐吐地說。
“對你也沒有什么傷害?。俊倍涠湔f,“你們男子,水滿則溢,何況有時你們不也自我解決?”
“我是說……”鄒樹義在電話里試圖解釋。
“如果你愿意的話,我們還可以再付你點報酬!”
“我不是那個意思!”鄒樹義說。
“那是什么意思?”
“我能不能直接捐給你的那位好友章瑤?”
“你的意思是?”
“與她直接發(fā)生性愛,捐給她不是更好?”
“你混蛋!”朵朵氣得掛斷了電話。
但是在給章瑤打電話說這事的時候,朵朵又改變了主意。
“我們就想懷上一個孩子,”朵朵給章瑤做工作說,“至于選擇那一種方法授精,并不重要?!?/p>
但是章瑤反對,她說:“世界上最枯燥的性愛,莫過于這種有目的有計劃種人的性愛了!”
“鄒樹義說的其實也挺有道理,既然能夠自然受孕,為什么還要做人工的呢?我在一個資料上看了,自然受孕的孩子,要聰明一些?!倍涠湔f。
章瑤依然反對,“他不捐就算了!”
“自然捐精就自然捐精吧,”朵朵說,“沒什么大不了的!”
“這種事情太過余別扭,”章瑤說。
“以前,你不是也有過這種經歷嘛,”朵朵勸章瑤說“和那個叫蔣一的心理醫(yī)生,你不也有過?”
“身體有了需求與人上床是一回事情,這種純粹為了要孩子與人上床又是另外一回事情,”章瑤說,“為了懷孕這種事情與一個人上床,還要與他的目光對視,太難受了?!?/p>
“也不能怪人家鄒樹義,”朵朵說,“鄒樹義跟我說了,你是他見到的最性感的女人,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p>
“那是他的事情!”
“說明你有吸引力嘛!”朵朵說,“就一次,完了咱們就再不與他見面!”
經不住朵朵的苦口婆心一再勸告,章瑤只得同意了,卻提出與鄒樹義見面的那天晚上,不能開房間里的燈。
朵朵是個細心的女人,她在丹城酒店訂了一間大床房,還有意識在房間里作了布置,灑了章瑤特別喜歡的男士香水,又囑托鄒樹義到時要溫柔一些,她說章瑤雖然年紀要大幾歲,但女人在這種事情上,骨子里常常是被動的。
然而讓朵朵意外的是,那天晚上,當鄒樹義進入房間以后,章瑤就后悔了,她拉亮了電燈,費勁地與鄒樹義交流,但鄒樹義根本不聽,他走過來抱住了章瑤,說箭在弦上了,哪能不發(fā),那一瞬間,章瑤不知道為什么,突然會想起了20年前,那個在礦城用刀刺死陳棋的小流氓來。
“鄒樹義!不行!”章瑤的聲音相當堅決。
但鄒樹義卻不管章瑤行不行,強行去脫章瑤的睡衣,章瑤在鄒樹義的身下開始反抗和掙扎,但是這個前排球校隊隊員顯然知道如何用手控制住對手,當他固執(zhí)地進入章瑤身體的時候,趁他得手之后的疏忽,章瑤騰出手來,抓傷了鄒樹義,她想讓他知難而退,哪想到她的暴力相反喚醒鄒樹義巨大的激情。
事畢,鄒樹義心滿意足離開了丹城酒店,臨走時還伸手拍了拍章瑤豐滿的臀部,章瑤蜷縮在床上,委屈得哭了起來。
看來,鄒樹義還真是個生命力強的男人,第二個月,例假沒有如期到來,章瑤去藥店買了測試紙。真見鬼!還真的懷上了鄒樹義的孩子,只是讓朵朵不明白的是,為什么章瑤在身體有反應之后,冷著心腸把鄒樹義硬塞給她的孩子,又還給了上帝。
“睡都睡了,好不容易懷上孩子,做掉多可惜?”朵朵有些生氣。
“我只是覺得,”章瑤說,“與鄒樹義生的孩子,以后不會像陳棋!”
“那和誰生出來會像陳棋?”朵朵說,“除非陳棋活過來!”
有什么東西在心里一動,當時,章瑤就有了一個怪異的想法。
大約半年以后,章瑤回了一次樂馬礦城。
小鎮(zhèn)變化很大,幾乎看不出當年的痕跡。時光的流逝讓所有人變得蒼老,唯有小鎮(zhèn)不斷的脫胎換骨,變得年輕而陌生。記憶中的老建筑消失了,灰飛煙滅,無跡可循。過去的空間聳立起嶄新的建筑,近在咫尺的建筑,讓曾經的記憶虛幻而可疑。
但是,街尾一幢低矮但綿長的建筑,卻從小鎮(zhèn)的日新月異中保留了下來,昔日的糧所倉庫,墻體的顏色呈黃色,與小鎮(zhèn)上所有的建筑大相徑庭。陳棋大步從倉庫外面的公路走過的情景,久遠而清晰,那時,他只有十六歲,剛上高中,唇邊細細的絨毛開始變黑,身上有一股青澀玉米的味道。章瑤記得自己跟在他的身后,仿佛他走過之后,空氣中留下一個看不見的甬道,人一進去,大地迅速沉淪,讓人幸福而迷醉。后來她又想起出事的那天下午,當她與陳棋去郊外的打谷場,兩人在通過糧站的倉庫外面時,陳棋停了下來,蹲在了章瑤的身旁,為她系上散開的鞋帶。紅色的鞋帶,系成了蝴蝶的形狀,透過陳棋腦后短而密集的頭發(fā),隱約可以見到下面發(fā)青的頭皮。
陳棋的母親早逝,好像是在章瑤剛上小學的時候就走掉了。章瑤是在長大以后,才逐漸明白過來,為何在當年,沒人的時候,陳棋喜歡蹲下去,抱住她的雙腿,把頭埋在她的大腿之間。多年以后的章瑤想起這個情景,內心突然變得潮潤,有呵護和疼惜誰的強烈愿望,是啊,當年的陳棋多么像一個孩子,他蹲在地上抱住她的模樣,清晰而又具體。但是在當年,豆蔻年華的章瑤體會不到這些,每當陳棋抱住她的時候她都會非常緊張,她的身體發(fā)育的時間還不長,身體里的那股山泉毫無規(guī)律,章瑤擔心它會突然降臨,讓陳棋會聞到她身體里面的秘密。
仿佛又回到了10多年前的那個夏天,那個刻骨銘心的下午,她與陳棋一同去礦城外的打谷場,陽光下的稻田鋪陳到遠處,空氣中有一種谷粒罐漿的氣味,隱隱約約,像是在耳邊發(fā)生幻聽的一段舊樂曲。正在發(fā)育的少女章瑤突然心襟搖蕩,不能自持。那時,昨晚降落的雨水,正順著火辣辣的光線升騰,她捕捉到了空氣中的一股神秘味道,好聞、親切,仿佛有著無限廣闊的未來等待開展,帶給人莫名的甜蜜。
章瑤這次回礦城,住在了表姐家。
章瑤的表姐當年沒能考上大學,中學畢業(yè)以后在礦山的機修廠找了份工作,后來又辭職出來,在鎮(zhèn)上開了一家餐館。已經四十的表姐看上去已經有了滄桑,雖然還殘存著尚未褪盡的風韻,但她的笑容里已經沉淀了太多的世故與欲望。不過如果從后面看過去,會有另外的感受。表姐的背部看上去遠比正面更動人。看不見面孔,相反讓人有想象的空間。表姐是寬臀,走起路來左右輕微晃動,豐盈中的肥沃,讓人想入非非,這塊土地如果用來孕育新的生命,一定會活力無限。
回到礦城的當天夜里,章瑤約請表姐與她同睡。得知章瑤至今仍然單身,表姐非常不解。她說,以你這樣的條件,想找什么樣的人找不到???
“如果要找個人結婚并不難,但找不到像陳棋那樣對我好的人了!”
“他死了都快20年了,”表姐嘆了一口氣說,“還沒忘記他?”
說起當年,章瑤之所以注意上了陳棋,還是因為表姐的母親,也就是章瑤的姨媽來家里玩的時候,常常會談起陳棋的父親——那個技術了得的機械師。
“他父親現(xiàn)在怎么樣了?”
“退休幾年了啊,”表姐說,“他之后又結了兩次婚,但都離了,女人們喜歡他,可一旦跟他生活了,又接受不了他不時會出墻?!?/p>
“表姐……”
“嗯?”
這天夜里,章瑤把一切都告訴給了表姐,包括她18歲的那年準備自殺,又怎樣冥冥之中感到陳棋在阻止她,靠著陳棋的那些照片,她又活了十多年?,F(xiàn)在,她想懷一個孩子,把他當陳棋來養(yǎng)。
“你的意思是?”
“我想懷一個孩子,而且希望這個孩子生出來以后,像陳棋!”
“像陳棋?怎么可能呢?除非……”
“是的,表姐!”章瑤說,“可這種事情我沒法出面,而且也無法面對,所以只好請表姐幫忙了!”
沉默了一下,表姐緩緩地說:“我知道你的想法了!”
第二年的初夏,當章瑤重新回礦城的時候,她的身體看上去臃腫。來的路上,雨一直在下,空氣中彌漫著一種腐植土的氣息,好像雨水把土地的表皮翻開,陳年的氣味散發(fā)開來,就像是有意讓人想起過去遙遠的一段記憶。
車窗內外氣溫有別,從天而降的雨水讓車外的溫度要低一些,車窗的玻璃上,因此覆蓋了一層水霧,讓原本光滑通透的玻璃變得毛糙而晦暗。礦城樂馬的街景變得模糊起來,章瑤伸出手指,在結滿水珠的車窗上畫了兩只眼睛,對稱的眼睛,線條變得明亮,能從中看見外面移動的景物。但是,當新的水霧覆蓋上去,章瑤看到眼角的地方變得浮腫,霧氣結成的水滴從那里流了下來。像是誰的淚水,帶給人與季節(jié)完全背離的涼意。
來到礦城樂馬的當天下午,雨停了,太陽從云縫中露出頭來。這是五月初的一個下午,章瑤一個人悄悄離開了表姐的家,去了郊外的公墓,一個人走得格外的緩慢與小心。與十多年前相比,公墓的規(guī)模擴大了許多,章瑤在一片灰白色的水泥墓碑里找到陳棋。章瑤有些費勁地在墓旁坐了下來,望著公墓對面青翠的遠山,感到周遭的一切充滿了生機。
在重返樂馬礦城之前,章瑤在自己的醫(yī)院找熟人檢查過了,是個男孩子。腹中的這個孩子,照理說應該算是陳棋同父異母的兄弟。但不知道為什么,坐在陳棋的墓前,章瑤用手輕輕地撫摸著肚子里的胎兒,總覺得她懷上的就是陳棋。
“沒想到,”章瑤望著自己的肚子悄悄說,“你是以這種方式重生?!?/p>
那天下午,章瑤在陳棋的墓地坐了很久,以前,他總是覺得陳棋在什么地方偷偷地望著她,而現(xiàn)在,她感覺他跑進自己的肚子里來了。“陳棋!”章瑤輕輕叫了一聲,仿佛是回答似的,腹中的孩子用力蹬了章瑤一腳,章瑤把臉埋在手里,她想起了20年前,陳棋蹲在她的身前,抱著她的腿,像一個孩子那樣,章瑤突然笑了。
離開墓地之前,章瑤不知為何想起了當年陳棋講過的那個關于照片的故事,她從包里拿出手機來,調到照相的功能上,然后伸直的右手,把手機對準自己的臉,在按下快門的那一瞬間,章瑤突然想,手機照下的影像里,她的身旁,會不會有陳棋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