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春節(jié)快到了，小村里忙碌起來，家家戶戶忙著舂餌塊粑粑。小小村落，整天響著舂碓聲。狗也不安分起來，跑進跑出，偶爾叫上幾聲。

老莫指揮幾個小伙子殺豬。今年老莫家養(yǎng)豬好順手，已賣了十多頭。瞧，光過年豬他家就殺兩頭，一個月前殺的那頭已變成臘肉掛在廚房肉架上，此時殺的這頭少說也有300來斤，在外頭工作的兒女要回老家過年，他吩咐老伴將新鮮的瘦肉拌好佐料裝在土罐里封嚴(yán)實，等兒孫們回到家后燒肉吃。想起春節(jié)期間，一家人圍坐火塘看電視里播放的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還有孫子們燒烤時的饞嘴模樣，老莫就皺紋舒展。

“阿爸……”二保手里提著兩盒糕點，穿著一套筆挺西裝，頭發(fā)特意吹過，圓臉上掛著訕訕的笑，出現(xiàn)在老莫面前。

“噢，來了?！崩夏樕习櫦y又重疊在一起，笑容消失了，淡淡地點了點頭，擋開二保遞來的精品云煙，從懷里掏出煙袋，裝了一鍋草煙，坐在一條小凳上悶悶吸了起來。

殺豬的小伙子客氣地接了二保的煙，見老莫臉上掛霜，誰也不好吭聲，悶頭忙活，一時間，熱鬧的場面冷了下來。

“阿爸，秀梅在家嗎？”二保魚眼一樣的眼睛骨碌碌脧了一下院子，見廚房有個人影一閃，像秀梅的身影。他臉上掛著討好的笑，無話找話道：“石榴又開花了，我們家的石榴古怪，一年開兩次花，結(jié)兩次果?！?/p>

院中的那棵石榴樹，稀稀落落地結(jié)了果，間雜著開艷艷的幾朵花，在這萬物似醒非醒的季節(jié)里獨樹一幟，把小院點綴得頗有生氣，成為整個村莊的奇景。

“有話就說，有屁就放?！崩夏荒蜔┝耍瑤蜕峡牧丝臒熷?，站起身就走。

老莫是個爽快人，但他看到眼前這個女婿就氣不打一處來。操，一個堂堂正正的大老爺，沒多大的本事，酒醉后打老婆挺能耐。秀梅是老莫的小閨女，是老兩口的心頭肉，養(yǎng)大了她直到嫁人，他們舍不得向她動過一根手指頭，卻讓女婿練了拳腳。這是秀梅第五次哭著跑回娘家了，身上都是新的舊的傷疤。嫁出去的女雖說是潑出去的水，我老莫再封建，可也絕不把女兒往你這條中山狼的身邊趕！老莫恨不得拿手中的煙鍋頭敲打二保的腦袋，氣極了的他緊繃著臉，不愿搭理二保。

“阿爸，”二保頓了頓，囁嚅地說：“我來接秀梅和珊兒回家過年?！?/p>

“你找秀梅說去，愿走愿留是她的事?！币恢痪G頭蒼蠅飛來，令人討厭地在眼前“嗡嗡”，老莫揮手趕蒼蠅。

“阿爸，我一定改，改掉喝酒的毛病，再也不打秀梅了，好好經(jīng)營電器修理鋪，讓她們母女倆過上好日子。阿爸，求你幫忙說服秀梅回心轉(zhuǎn)意，跟我回家吧！”二保心知秀梅寒心了，不肯出來見他。前幾次他將秀梅打回了娘家，他來接秀梅，秀梅不肯跟他回去，在他的保證聲中，都是岳父吼女兒跟他回去，說：“你已嫁給楊家了，生是楊家人，死是楊家鬼?！倍ＯＭ栏高@次再為他說話。

“哼哼，狗改不了吃屎，你的誓言是嘴巴上沾著的吐沫星子，風(fēng)一吹就干了。”想起小女兒每次哭著回娘家，青皮寡瘦而又可憐巴巴的樣子，老莫窩著一肚子火，但為外孫女珊珊著想，在二保一次又一次的保證聲里，他相信女婿會醒悟，會改好，可二保一次又一次地讓人失望。秀梅第四次哭著回到娘家，憔悴得不像人樣，痛下了離婚的決心，老莫也無話可說。在鄉(xiāng)政府工作的大保為弟弟來說情，說他們一家人會管束二保，請給二保最后一次改正的機會。好說歹說，老莫一家人不吭聲了，抱著最后一線希望的秀梅跟著大伯子回了夫家，平時大伯子對她們母女不薄，二保也怵他這大哥，她信大伯子的話，可好日子過不了兩年，秀梅帶著女兒又逃回娘家了。前幾日，村里的阿德爹女兒受到丈夫虐待，想離婚卻得不到娘家人同情，跳入瀾滄江死了。老莫可不傻，不會再干涉女兒了。

“你走，你走！”老莫把兩盒點心塞回二保手里，手指著門外，毫不客氣地下了逐客令。

“爺爺，誰來了？干嘛發(fā)那么大的火？”7歲的珊珊拿著一塊燒熟的肉跑過來，一見二保，“啪”，手里的肉掉在了地上，驚呆了。

“珊珊，阿爸來接你了，跟阿爸回家過年吧，阿爸給你買了好多好吃的東西，還有一個會說話的布娃娃。”二保激動地說著去抱女兒。

“不要！不要！你打人，還踩爛了我的桶！”像老鼠見到貓，珊珊顫抖著直往后退，一扭身，慌張跑向廚房，“哇哇”哭著喊：“媽媽，我怕，奶奶，我怕。”

秀梅和母親聞聲，慌忙從廚房里跑了出來。秀梅一把摟住了女兒，一見二保，臉?biāo)⒌匕琢恕?/p>

老莫生氣地說：“看看你干的好事，女兒見了親爹，就像老鼠見貓！”

秀梅媽從女兒懷中摟過外孫女，心疼地又哄又拍，手指二保罵道：“你還有臉來見秀梅母女？看看你的女兒吧，羊見狼不過如此，你還有臉說是她的阿爸嗎？”

秀梅跑入西廂房，閂上門。

“秀梅你開開門，你聽我說呀?！倍Ｓ智糜峙?，叫道：“你不要太無情，請看在多年夫妻分上，看在珊珊面子上，再給我一次機會吧?！?/p>

“二保，你的心被酒燒壞了，你的肺被賭搗爛了，你要改好，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你走吧，我們已沒瓜葛了，我不想再看到你?！毙忝窡o力地靠在門背后，淚流滿面，身上的傷隱隱作痛。

“兄弟，你不要在這兒鬧了好不好？你看看這個家，自從你一進門，就失去笑聲了?！毙惴蹇邕M院門接話道，他拍拍二保的肩，低聲地說：“識相點，請離開這兒吧！”

二保絕望地哀求道：“家無主婦不成家，大哥，你就勸勸秀梅，別讓她那么狠心絕情！”

秀梅不語，無聲地哭。

那些幫忙殺豬的人停下手中的活，不時向他們張望。

“到底誰狠心絕情，你回去捫心自省吧?！毙惴謇淅涞卣f。

“那，那好吧，讓珊珊跟我走，她的爺爺奶奶想她，想見見她?！倍＞趩实卣f。

老莫的院中飄蕩著珊珊哭聲，石榴樹驚得一抖一抖的。珊珊不愿跟阿爸回去，秀梅和母親哄著珊珊，答應(yīng)明天去看她，二保也在一邊盡力描繪會說話的布娃娃是怎樣地好玩，珊珊禁不住會說話的布娃娃誘惑，眼淚嘩嘩地反復(fù)叮囑媽媽和奶奶，明天一早來接她。

秀梅含淚給女兒仔細地梳辮子，在她的辮子上插上兩朵艷艷的石榴花。

老莫黑著臉，不吭聲，秀梅媽用圍腰擦著眼睛，秀峰搖頭嘆氣。

第二天中午，二保牽著珊珊的手來了，說孩子鬧著要找媽媽。

珊珊手里抱著一個布娃娃，說是大伯買給她的。

二保眼巴巴地看著秀梅，秀梅別轉(zhuǎn)了頭。她沒有膽量再跟二?；厝チ?，二保每次喝醉酒，就下死勁打她，她身上青一塊紫一塊都是傷，她再也受不二保的拳頭了。二保每次將她接回去，總會跪在她的面前發(fā)誓要改，再也不打老婆，可他的話是水上飄著的雞毛，聽著順耳，實則輕飄飄。

他們剛結(jié)婚時，二?？刹皇沁@樣的，那時，他整天忙碌在電器修理鋪里，秀梅操持著地里的和家里的活，小倆口夫唱婦隨，婦唱夫隨。大保和兄弟分家后，年老的父母歸他養(yǎng)，還時時關(guān)照弟弟一家。小倆口的日子過得有滋有味，兩位老人和大保放下心來了。誰也料不到二保竟學(xué)會了賭博，又常喝酒，每逢酒醉賭輸了錢，就打妻子秀梅，像吸毒有癮的人，屢屢戒不了。

有一次秀梅被打，是在深夜。二保醉醺醺地從外面回來，嫌秀梅說話不入耳，一耳光就甩在秀梅的臉上，秀梅的臉立馬腫了起來，嘴角流出了血。忍無可忍的秀梅奮起反抗，當(dāng)二保揪住她的長發(fā)時，她順手摸到桌上的手電筒，砸在二保額頭上，二保額頭隆起了一個包。二保負(fù)痛放了手，秀梅趁機跑了出去。大保聞訊趕來，喝住了發(fā)酒瘋的弟弟，公公婆婆也罵自己的兒子。幸虧那晚，珊珊跟著奶奶睡沒被驚嚇。

第二天，倆人到法院離婚。法官是二保的熟人，一見二保額頭隆起的包，不分黑白青紅，罵秀梅道：“你這個婆娘心太狠，手太辣，老公酒醉，不要惹他就是了，怎么狠心把他打成這樣！肯定你碎話多才挨打。”未等秀梅說話，法官不耐煩地?fù)]揮手，說：“你倆打也打了，罵也罵了，氣該消了，夫妻打打鬧鬧沒有隔夜仇，回去好好過日子吧?！?/p>

二保連連點頭答應(yīng)，殷勤地給法官遞煙。

“老兄，你也該收收性了，不要再好那口酒，打老婆可不是漢子行為?！狈ü俳舆^煙，二保趕忙將打火機伸過去給法官點煙，口里諾諾連聲。

秀梅沒見過這威嚴(yán)的陣勢，戴著大蓋帽的法官態(tài)度如此，她的心早就怯了幾分。日子過不下去了，她鼓起勇氣到法院離婚，原以為法官會和風(fēng)細雨地問她原因，為她主持公道。誰知二保一進法院，給法官遞煙，那親熱勁兒，正應(yīng)了二保平時說的那句話“你如何告倒我，到民政、法院都有我的熟人、朋友”。法官唬臉喝了一聲，秀梅嚇得撒腿就往外跑，跑回了家，心如小鹿亂撞跳個不停。

從此，二保越不把秀梅放在眼里。

小女兒秀梅每回一次娘家避難，秀梅媽積在心底的淚湖漫上了岸，藏也藏不住，掛在眼簾上。

“吧，吧”，老莫吸煙，陰著臉。長嘆一聲，對小女兒說：“這是你的命，是你的劫難。是命，逃不了！是劫難，躲不過！女兒啊，你已是楊家人，生死都是楊家的了?！?/p>

秀梅媽抽抽噎噎地，說道：“當(dāng)初，要是嫁給東紅就好了，看他現(xiàn)在開著車到處找錢，一顆心對妻子好，他的妻子就像一朵帶露開放的杜鵑花，越活越漂亮了?！?/p>

“都過去了的事，提它做什么！”老莫說。

說到東紅，那是老莫夫婦的一塊心病。俗話說“一家有女百家求”，當(dāng)初，含苞待放的小女兒秀梅人見人愛，心地善良不說，人又勤快，同村的小伙子眼光老追著她，無話找話，有意無意地與老莫夫婦套近乎，爭著來為他們干地里的活。

那時節(jié)，秀梅經(jīng)常接到這樣的信：一張紅紙包上一樣長的兩小節(jié)金竹片，還有一個大蒜、兩包辣椒、一節(jié)草煙、兩片嫩樹葉，包好后，面對面合在一起，用小紅藤扎好。這是他們這兒的風(fēng)俗，金竹片表示倆人情況一樣，大蒜表示永不分離，辣椒表示小伙子熱烈地愛著對方，草煙表示他要時時將她含在嘴里，嫩樹葉表示愛情永遠長青。幾天后，小伙子約上幾位相好的伙伴到姑娘家對歌，如果姑娘出來迎接，就表示她也中意小伙子；如果姑娘不露面，而是她的父母或兄嫂出來謝客，就表示姑娘不愿意。秀梅接到的“信”有本村的，也有外村的。

在追求者中，秀梅看中的只有兩個，左邊是東紅，右邊是二保，不知道選擇誰才好。

東紅與秀梅是一個村的人，樸實肯干，心眼實在。二保是鎮(zhèn)里的人，有手藝，在鎮(zhèn)里開著一家電器修理鋪，精明能干的他將鋪面經(jīng)營得紅紅火火。

秀梅接到了他們前后送來的紅紙包著的“信”，不知該如何選擇，就去問阿爸阿媽，阿媽說天災(zāi)餓不死手藝人，二保是街道上的人，會修電器，比村里的東紅強，阿爸老莫也說，不圖別的，光圖二保是鎮(zhèn)上的人，住在街道的好處明擺著就不用說了，更何況他還會一門手藝，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當(dāng)然是二保比東紅強。

于是，老莫夫婦出來答謝東紅，秀梅自己出來答謝二保……

阿爸阿媽為自己的婚姻傷心自責(zé)，秀梅心里不安，忙說：“阿爸阿媽，女兒不怨誰，只怨自己，當(dāng)初的路是我選定的，與您們二老無關(guān)。”

老莫夫婦有三個孩子，老大秀峰在縣城工作，老二秀花在省城一所大學(xué)教書，只有老三秀梅讀書不爭氣，留在家里當(dāng)了農(nóng)民。

秀花有事，直到除夕前一天才開著自家的車回到家，珊珊將發(fā)生的一切都告訴了姨媽。

想當(dāng)年，二保的修理鋪里擺滿了電視機、錄音機、電飯煲、洗衣機等，多少人圍著二保，師傅長師傅短地叫著，又遞煙又陪笑臉，秀梅眼中的二保有本事??！那時的二保是一個細心體貼的人，他看見秀梅臉上有汗，就悄悄地遞給她一塊折疊成方方正正的汗帕。一個心細體貼而有本事的人，突然間變了，變得讓秀梅陌生和心驚膽戰(zhàn)！

春節(jié)剛過，秀峰和秀花向阿爸阿媽攤牌，二保的悔改是猴年馬月的事，大家的心已等冷了，秀梅沒有必要再為二保耗下去了。珊珊已讀一年級了，長此以往生活在家庭暴力中，對身心健康不利。長痛不如短痛，他們主張秀梅早日和二保離婚。他們還商量好了，待秀梅離婚后，讓她們母女換一個生活環(huán)境，在縣城為秀梅租一個鋪面，秀梅的燒烤手藝不錯，不愁沒客人，一切投資由秀峰和秀花出，賺的錢歸秀梅，珊珊轉(zhuǎn)學(xué)到縣城區(qū)完小讀書。

秀峰早就想接阿爸阿媽到縣城安享晚年，可他們總以放心不下秀梅為理由推辭，這下好了，秀梅母女到縣城生活，阿爸阿媽沒有理由再拒絕他的孝心了。

秀梅痛下決心，決定聽從哥哥姐姐的安排。秀花返回了省城，秀梅離婚的事就由秀峰一手操辦。在秀峰的幫忙下，秀梅向法院遞交了離婚起訴狀。

二保接到法院通知書時，手抖了，這回秀梅是動真格的了！

大保對二保說：“我已無臉再管你的事，自己拉的屎自己去擦。你若舍不得她們母女，還來得及，馬上斷了你的賭癮和酒癮，挺起精神來，先把你的鋪子開起來，東山再起，做出人樣來給大伙看。”

如醍醐灌頂，二保在寫答辯狀的同時，在大保的幫忙下積極行動了起來，重新將電器修理鋪裝修一新。二保的鋪子裝修完那天，他接到法院第二天開庭的通知。

秀峰陪著小妹出庭。他們接到的通知是法院例行調(diào)解，以為在小屋中進行，想不到迎接他們的是公開審理，就像電視中看到的那樣，臺上審判長、審判員、書記員已就位，臺下坐滿了二保的人。

秀梅見法官就是二保的那個朋友，再加上受審判的感覺和審判庭上的氣氛，全身顫抖了起來。秀峰握住了小妹的手，給她一個鼓勵的微笑。

秀峰朗聲抗議：“這是離婚案，難免涉及夫妻隱秘的私情，我受原告委托，提出要求，請保密審理，一切與本案無關(guān)的人員請回避?！?/p>

“我還提出更換法官的請求?！毙忝吠蝗还淖阌職庹f。

二保吃驚地瞪大了眼，不敢相信這就是那個曾被從法院嚇得跑回家的妻！

秀峰對小妹投去了贊許和鼓勵的眼光。

二保不同意離婚！賭咒發(fā)誓一定會改好，要求給他半年時間，他會用行動來證明，他愿意給法院寫保證書。

法官做秀梅的思想工作，秀梅已嘗夠了二保一次又一次保證的苦，態(tài)度堅決地不同意法院調(diào)解，要求判決離婚。

在等待法院判決的日子里，二保到外地調(diào)貨，他的修理鋪等著要開張。

一個陰晴參半的日子，傳來了二保出車禍人亡的消息，大保在鄉(xiāng)政府開會的間隙，突然聽到這個消息，一口氣上不來，猝然離開人世！

二保的確出了車禍！

他從外地調(diào)貨坐夜班車到縣城，兒時伙伴小海的農(nóng)用車正好空車回家，二保順便搭小海的車回家，半路上小海又搭了兩個鄰村的人，想不到剎車失控，在一個大轉(zhuǎn)彎處翻到箐溝里，小海在車子翻車的一剎那大聲叮囑大伙跳車，又用力推了坐在身邊因疲乏而似睡非睡的二保一把。二保被推出了車門外，掉到箐底厚厚的落葉上，右腿正巧砸在一個斷樹樁上，恰巧被飛過來的車輪砸了個正著，昏死了過去。車上的兩個人跳車后一個額頭腫起了一塊包，手上劃了一個大口子，另一個左腳輕微骨裂。小海錯過了跳車的機會，砸壞了的車門死死地卡住了他的脖子，當(dāng)場斷了氣。

兩個在車禍中輕傷的人將二保背到公路邊，但他們無法將小海從已被砸得變形了的車?yán)锱鰜恚刂烟K醒過來的二?？蕖６５耐仍覕嗔?，血流了一地。經(jīng)過的車輛唯恐惹事，面對公路邊的呼救視而不見。有的車主不忍心停車，也只是問話幾句，看了看血人似的二保一眼，答應(yīng)報案后就匆匆地開車跑了。

東紅開車到縣城辦事，看到路邊呼救的慘狀就停下了車。

二保再一次昏死了過去。

秀梅接到東紅托人報的口信，急匆匆收拾了包袱，正打算出門，街上的鄰居喘吁吁地趕來，說她的大伯子死了，叫她趕快去。

秀梅身子晃了晃，險些跌倒在門坎上。

老莫囑咐妻子看好孫女珊珊，他隨小女兒一同去。

公公婆婆氣倒在床，嫂子也躺在床上起不來。

秀梅哭著對嫂子說：“嫂嫂，大哥上愛父母，下愛妻兒和弟弟一家，如今他走了，你若再出事，他會安心閉眼嗎？二保躺在縣醫(yī)院生死未知，阿爸阿媽氣倒在床上，哥哥的后事要等著辦，這個家，你倒下去，讓該怎么辦??！”

“嗷”，嫂子悲憤地長嚎了一聲。妯娌抱頭痛哭。

“阿爸阿媽，大哥生前的愿望就是二保能改好，當(dāng)二保下決心改時，大哥不在了，您們?nèi)绻儆袀€三長兩短，二保也就毀了，這個家也就毀了，別的您們可以不想，可您們要為幾個孫兒想想??！”秀梅哭著對公婆說。

老莫也在一邊勸道：“親家，你們要強壓下心頭的傷痛，為兩個兒媳和孫孫們想想才行啊，你們要知道二保在縣醫(yī)院還等著秀梅去招呼，大保的后事我們要辦，這個家不容許你們倒下去！起來，親家，起來吃飯，天塌下來了，我們也要扛在孩子們的前頭?！崩夏D(zhuǎn)過背揩了一把淚。

兩位老人拉著秀梅的手哭，掙扎著起來，流淚咽下了幾口飯。

天全黑下來時，離二保家不遠處傳來一陣哭聲，小海的尸體被村里人運回來了。

秀峰和東紅在縣醫(yī)院照顧二保。

端公說大保必需在晚上十二點以前蓋棺，不然會沖犯土黃神，三天內(nèi)蓋不成棺。大保妻拒絕一切幫忙的人，將大家趕出門外，她要一個人給大保凈身上路。

秀梅哭著說：“嫂子，長兄為父，小輩給父輩凈身上路沒有禁忌，請讓我留下好嗎？你一個人翻不動大哥的身子?！?/p>

嫂子同意了。

每擦洗一下丈夫的身體，大保妻就哭著咒罵大保一聲，無盡的愛與怨在聲聲咒罵里。

秀梅淚水簌簌流。

蓋棺時女的一律回避。當(dāng)最后一顆木釘落錘，大保妻絕望地叫了一聲：“大保——”，昏了過去。秀梅等人忙掐嫂子人中，好一陣忙亂。

秀梅的公婆摟著兒子棺材哭，老莫等人力勸，將他們攙回屋里。

雞叫頭遍時，秀梅拿著一碗大保愛吃的雞蛋面供在棺材前，眼噙著淚，手輕輕地拍著棺材叫道：“大哥，大哥，起來吃早點了，吃完早點后你好趕路?！?/p>

此時活人嚴(yán)禁出聲，免得驚嚇了從睡夢中醒來吃早點后要趕路到奈河橋上的靈魂。棺材底下祭著的那只活公雞，在秀梅輕喚三遍后叫了起來，好像是大保的靈魂在和親人告別。

天大亮?xí)r，哭聲四起，不遠處小海家的哭聲合著二保家的哭聲，暗了一方天。

安葬了大保，秀梅交代并安排了一切事宜，當(dāng)天中午就搭車趕到縣醫(yī)院。二保的右腿斷了，秀峰為保險起見，利用關(guān)系，從省骨科醫(yī)院請來了接骨專家為二保做手術(shù)。

二保從手術(shù)室里出來后，東紅向秀梅告辭。

秀梅送東紅到樓道，感激的話不知如何說。

他輕輕地拉了一下她的手，柔聲說：“多往寬處想想，保重！”

秀梅的眼淚應(yīng)聲而出。

東紅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深深地看了秀梅一眼，默默地走了。

誰也沒有告訴二保，大哥因他而離開了人世。秀梅耐心而又細致地照顧著二保，秀峰一家也常來探望。

望著憔悴萬分的秀梅，看到她為自己端屎端尿毫無怨言，想到自己三番五次傷害秀梅，二保的心充滿內(nèi)疚和懺悔。

一個月后，二保帶著大腿里的一塊鋼板回到家里休養(yǎng)，他做夢也想不到大哥因為他死了。這當(dāng)頭一棒對二保打擊太大了，他呆呆地面對哥哥的遺像發(fā)了一陣呆，跪倒在地磕了三個頭，不言不語地陪著哥哥遺像坐了一晚，之后就把自己關(guān)了起來，不吃不喝。這可急壞了秀梅和公公婆婆、嫂子，二?？刹荒茉俪鍪铝?，這個家經(jīng)不起再出事故了！

任憑大家三番五次敲門，苦口婆心勸說，屋里死了一般沉寂。

“二保，你這個窩囊鬼，你給我開門，一家老少指望著你哩！你有資格睡倒嗎？”第三天早上，秀梅哭喊著去打門，可二保就是不理。

三天四夜后，二保搖晃著開了門，扶著門框無力地對秀梅說：“我餓了！”

秀梅喜極而泣，趕忙到廚房給二保盛飯。

二保得了失眠癥，一步也不愿走出大門，一個人靜靜地呆在一隅。秀梅不放心，試圖和他交流，可他像個石人，除了機械地吃飯外，他的世界死水一潭沒一絲熱氣。

兩個月后，二保的眼珠開始有了水一樣的波光，他對瘦了一圈的秀梅感激地說：“這個家多虧有了你！”

秀梅痛快淋漓地哭了，她知道二?；钷D(zhuǎn)了！

十多天后，他們接到法院通知，讓他們?nèi)ヒ惶恕?/p>

離婚判決書下來了！

半年后，二保的電器修理鋪開張了。

二保電器修理鋪擺滿待修的電器，忙碌的二保被人圍著，師傅長師傅短地叫著，有人又遞煙又陪笑臉。秀梅恍如做了一場夢。

老莫家那棵怪怪的石榴樹，在秋季結(jié)滿了累累果實，卻又有那么三五朵艷艷的石榴花零星地開著。

二保和東紅有了往來，二保時常到小海家，盡力給予關(guān)照。他深惡痛絕賭博和酒，這兩樣?xùn)|西害了他，也害了他的大哥和小海。二保的命是三條人命的延續(xù)，是大哥、小海和他的，他沒有理由浪費生命！為了死去的人，為了活著的人，他要活得好好的！

秀峰在縣城租好了鋪面，秀梅卻對大哥說：“一年半后二保才拆大腿里的鋼板，等他拆了腿里的鋼板，我再來縣城賣燒烤?！?/p>

“得，阿爸阿媽又有理由不來縣城住了?！毙惴逶陔娫捓飳π慊ㄐχf。

想不到老莫夫婦同意到縣城住，說住一段時間再回老屋。

又一年春節(jié)來臨，老莫家院子里那棵石榴樹又開花了。

“家里那棵怪怪的石榴樹開花了，我們復(fù)婚吧？”微微有點瘸腿的二保眼巴巴地望著在鋪子中幫忙的秀梅說。

“阿爸阿媽，我回來了。”未等秀梅答話，珊珊放學(xué)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