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長沙市第一福利院,正趕上過完年后頭一天上班。到達時剛過十二點,趁午休匆匆給老人送中飯的女兒,騎著電動摩托車停在我們前面。鎖上車胎,女人拍了拍落在身上的長沙初雪,給我們指了社工部的方向,抱著保溫桶跑進了頤養(yǎng)園。
社工部的工作人員忙得腳后跟打后腦勺,辦公室的地上堆滿了餅干、中老年奶粉、電熱毯、被單等吃用,滿滿當當像個打烊后等待盤點的超市。
四個高一學生站在一旁興奮地聊著天,似乎已經(jīng)等了好一會兒,言語間充滿了新鮮的勁頭。工作人員正在清點她們帶來的物品,一邊開具愛心收據(jù),一邊解釋著,“人實在是太多了,全長沙市中小學生的社會實踐全都到我們這兒來了?!蹦菐讉€女學生縮了縮抱著《中學生社會實踐報告》冊子的手臂,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問到,“待會兒看老人我們需要干些什么?”
“其實不用帶東西,也不用干什么”,又一波學生涌了進辦公室,工作人員忙著把地上的各類物品碼整齊,頭都來不及抬,“別把自己當作來獻愛心的,當做給長輩獻孝心,陪陪他們就好?!?/p>
義工:我好像還可以對我爸媽更好點
長沙市第一福利院里的頤養(yǎng)園里住滿了老人,安靜、干凈、時間都過得緩慢。
411房里的兩位老人,都行動不便,只能躺在床上。
女學生們跟左邊床的奶奶說話(她并不愿透露姓名,也不愿拍照),床上堆滿了東西:衣服、衛(wèi)生紙、食物、甚至是藥品。床頭就有按鈴,也許是不想事事喊護工,老人自己在床頭栓了根繩子,拽著可以借力坐起來。手邊還有根木棍,用來勾床腳的瑣物。本來一路說說笑笑的學生顯得有些局促,說話都磕巴,一個勁兒地只會問,冷不冷,渴不渴,餓不餓。老人看上去卻十分開心,努力地說著些什么,雙方費力又融洽地聊著天。
寒假前,麓山國際實驗學校的三個女生剛剛參加完第十三屆藝術(shù)節(jié),又把熱熱鬧鬧的歌舞演了一遍。旁邊幾個房間住的恰好是門口給我們指路女人的母親,姓周。住在敬老院很多并不是三無老人,或者因為子女在外地,或者因為生病獨自在家無人照料,于是住到敬老院,兒女也好放心工作。像周家女兒這樣每天下班就往敬老院跑的也不算罕有。
聽見響,周奶奶坐過來看了會兒節(jié)目,女兒捧著保溫桶,一口一口地喂著煮爛的米飯。兩位老太太裂開嘴笑,露出缺了幾顆、不太齊整的牙齒。
一會兒老人說要上廁所,老年后遺癥讓她的腿瘦成了一把骨頭,連坐起都困難,更別提走到廁所。床邊的凳子上擺著便盆,老人掀開被子,顫巍巍地指了指便盆。穿得漂漂亮亮的高中女生愣了一愣,互相看了一眼,似乎有些猶豫。最終卻還是沒有去喊護工,自己試探著拿起了便盆。小女生力氣都不大,幾個人合力才把老人抬起,放好了便盆,換了尿布。等到在外間的盥洗室再看到她們時,已經(jīng)擼起了袖子在清洗便盆,臉上一片坦然,還和同伴們開著玩笑。
“我跟爸媽一起去看《爸爸去哪兒》的電影時,看到天天給張亮打水洗腳,特別感動,直戳淚點。回去也給我媽打了洗腳水,都覺得自己挺孝順的”,唯一一位來自師大附中的胡同學說,“但我從來沒想過我會給別人洗便盆,我好像還可以對我爸媽更好點。”
社工:我不是覺得他可憐,只是覺得他寂寞
除卻規(guī)模龐大,偶爾為之的學生活動,福利院其實更歡迎長期、規(guī)律、一對一的自發(fā)社工。這并不是出于對動機的苛求,而是看多了一時喧鬧后反襯的冷清?!吧鐣嵺`活動是挺好的,很熱鬧。但是我們更希望有愿意定期來看望老人的社會義工,像家里人一樣陪陪老人。不需要老人每次都得面對新的面孔,接觸新的人,建立新的聯(lián)系?!?/p>
王斌是頤養(yǎng)園里少數(shù)沒有兒女的老人。他還有個表姐,所以并沒有住在三無老人的那棟樓里。幸運的是,來來去去的義工里,有一位與他建立了長期的聯(lián)系。社工部的登記簿里,密密麻麻全是胡帷尉的探望記錄,從2012年起,幾乎每周不間斷。
見到王斌時,他正在活動室看電視,熒幕上播的是每年假期都會出現(xiàn)的《還珠格格》。可能是老人家怕吵,電視機聲音開得小小的。我提起胡帷尉,他表現(xiàn)得很開心,用手上戴著的手套揩了揩鼻涕。
“小胡是老師,在新開鋪教書,她今年沒過來,不過2月17號會來的。平常我們打電話打得很少,這次她說等天氣轉(zhuǎn)好了會帶我去韶山和南京玩。小胡最早是前年7月9號來看的我,基本上一個禮拜來一次,她一開始就對我很好,我喜歡吃臭豆腐,她給我?guī)Щ饘m殿的?!?/p>
“這些日期您都能記得?”
王斌很認真地聽了一會兒,然后說起了13號的天氣。旁邊的護工沖我擺擺手,說他有輕微的老年癡呆,日期都是編的,做不得數(shù)。胡帷尉的學校馬上要開學,最近忙不過來的?!澳莻€胡老師好咧,每次來都陪他下跳子棋。反正是陪他,她說不是覺得他可憐,就是覺得人老了,他太寂寞了?!?/p>
王斌也拉著我們下起了跳棋,棋盤一拿出來,就顯得很高興,語速都變快了。
“小胡下跳子棋厲害,贏得多,”王斌挑了紅色的棋子,開始往棋盤上擺。“她還說會給我?guī)к娖搴拖笃?。我平時就看電視,天天看《還珠格格》。小胡偶爾會帶著她的小孩來看我,我們下棋的時候他會在旁邊看?!彼址帕藥最w藍色的棋子上去,想了想,干脆各種顏色混著擺了大半個棋盤。
護工:他哭鬧時我哄不住,只能在一邊陪著,哭好了日子照過
離開第一福利院,我們還想去看看偏遠些的地方。打電話到湘潭霞城鄉(xiāng)敬老院,接線的是敬老院的會計何娟,院里老人有時喊她一聲“細何”。
霞城敬老院由湘潭市霞城鄉(xiāng)政府創(chuàng)辦,選址也選在鄉(xiāng)政府后頭兩百米處。從建設南路拐入牡丹路,車外的景色一下子從發(fā)展不錯的地級市風貌變化為右手農(nóng)田,左手小店的農(nóng)鎮(zhèn)風光。鄉(xiāng)政府也與農(nóng)田隔路對望,外墻早已看不出顏色,斑駁地敞露出墻心。原以為200米開外的敬老院也是這副光景,卻意外地見到了一座藏些古韻,頗具園林意味的建筑。
圓形拱門上一副牌匾,左右開著四扇扇形小窗。門口小道上一位帶著雷鋒帽的老人慢慢挪著步子,問他不答話,但你沖他笑笑,他也沖你笑笑(后來知道這是敬老院中五位五保戶中的一位,有老年癡呆癥,每天愛遛彎,神智卻不清楚)。
帶著毛主席家鄉(xiāng)的口音的“細何”低頭在辦公室里整理財務報表,一旁的椅子上坐著另一位五保戶周少林,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作為霞城敬老院最長久的住戶,周少林自己已經(jīng)將每日的生活琢磨了個通透。他眼睛看不見,便聽聽收音機,吹口琴、笛子,興致來了甚至還會來段二胡,當然最愛還是窩在辦公室聊天。“這里的工作人員我每個都喜歡,都跟我聊得來,都對我好”,周少林笑道。
鄉(xiāng)里鎮(zhèn)上不像市里,來來往往的愛心人士絡繹不絕,除了學雷鋒日,這處的日子多是平靜,吃喝拉撒睡,看著日頭從路東邊滑到路西邊。
“住在這里的老人有能走能動的,也有病著動不得的。我們每天就給他們擦臉、擦手、擦腳。五保戶里很大一部分身體都有病痛,老年癡呆啊、殘疾啊,不能照顧自己。你說什么他也不懂,日常做的事也都不記得了,我們就從頭照顧到尾。”67歲的楊桂秋在霞城敬老院做衛(wèi)生護理,年紀甚至比有些老人還大,不過目光矍鑠,精神好得很。
她和細何的叔叔(也是這里的大廚,據(jù)說燒得一手好菜)帶著我四處轉(zhuǎn)了轉(zhuǎn),下午3點的廚房鎖著門,窗戶里看進去一塵不染。兩層樓的住房類似扁長型的四合院,中間還修了處天井?!斑@里第一的就是空氣好,我去過好多敬老院,都沒有這里舒服?!睏罟鹎镎f,“年紀大了反而休息不得,一做事就來精神,一休息就犯困,錢沒得太多錢,就是人來了歲數(shù)要動動?!?/p>
問她覺得最難的地方是什么,她想了很久?!袄夏臧V呆的不曉得事,有時候莫名其妙就哭啊鬧啊,還可能罵你。你掏心掏肺地真的對他好,但可能要挨罵,又怎么哄都哄不好,只能站在旁邊陪著他哭鬧,哭完了照樣地過?!?/p>
日子靜水流深,學生義工與社會義工只是帶著聚光燈的過客,每天陪著老人數(shù)時光的,只有這些操著鄉(xiāng)音的護工。
拉羅什??普f,老年是一個暴君,因自己處在生命的痛苦中就禁止青春的所有歡樂。當人老去,家庭無法庇護,敬老院里那些陪著年邁時光的人,留住了逝去年華里的歡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