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善異常疲憊，強(qiáng)迫自己睜大眼睛，看著月光，千萬不能睡著，身邊躺著一具正在腐爛的男尸。她不是戀尸癖，卻在想象許多恐怖片的場景：空中花園的活死人之夜，死者復(fù)活如行尸走肉，吞噬所有活人……

那個老頭又來了

第十天。

除了暫時沒用的紅底鞋，崔善身上最值錢的東西就是鎖骨之間的施華洛士奇鏈墜，天鵝形狀的水晶，只有一厘米出頭，乍看像安徒生的丑小鴨。

崔善可不想做魯濱遜，在百尺之上的空中自生自滅。為節(jié)約燃料，所有捕獲的獵物，連同毛毛蟲與蟑螂，每天一次集中在黃昏燒烤，只要不下雨。其余時間她在昏睡，像做瑜伽，調(diào)整呼吸，減少消耗。她期盼能有個人出現(xiàn)，無論是來救她的好人，還是囚禁她的壞人。

幾天前，墻頂上走過的神秘大叔究竟是什么人？真是把她關(guān)進(jìn)來的變態(tài)？還是大樓物業(yè)的管理員？抑或只是個有毛病的流浪漢？

清晨，他又來了。

崔善睡醒睜開眼睛，頭頂一陣雜亂的腳步聲，抬頭看見那個家伙——絕不會認(rèn)錯的，依舊穿著破爛的老頭衫，晃晃悠悠走到墻頂，太陽光曬著他半禿的腦門。

管他是不是聾啞人，崔善照舊狂喊“救命”，同時手舞足蹈，要吸引他的注意。

終于，對方顫抖著低下頭，他看到了崔善。

沒錯，目光說明了一切，神秘大叔露出異常驚訝的目光，伸手指了指她。

“救我?。】禳c(diǎn)！”當(dāng)崔善以為即將得救，那個男人的雙腳卻已癱軟，從南側(cè)高墻上墜落，徑直摔在空中花園的水泥地上。

崔善要把他拉起來，大叔雙眼直勾勾看她，渾身抽搐，口吐白沫，噴出惡心的臭氣，這是要一命嗚呼的節(jié)奏??！

“救命??！”她驚恐地退縮到庭院角落，也不知是要救自己的命，還是眼前這個死不瞑目的男人。

仰望南側(cè)那堵墻頭，依舊荒無人煙的天空。崔善想起自己也殺過人，索性大膽起來，摸到腳尖繃直的大叔身邊。

他死了。

他是不是關(guān)自己的人

忽然，崔善橫下心來，把手摸入死人口袋，卻只有幾張揉得爛爛的鈔票，還有半沓擦屁股紙，就是沒有她盼望的手機(jī)。

這個人的死對崔善毫無意義，反而增加了一具尸體的污染——媽的，這下還要伺候死人，該給他擦防腐劑還是解剖變成木乃伊呢？高溫潮濕多雨的季節(jié)，說不準(zhǔn)沒幾天就腐爛了，尸體孵化出蛆蟲，再變成幾百只蒼蠅……一想到可能要陪伴腐尸睡覺，度過整個漫長的夏天，崔善就不寒而栗。

她不是法醫(yī)，不敢再碰尸體，也不知對方是怎么死的，總不見得摔死？死者頭部沒什么傷痕，幾乎沒流過一滴血，顯然在墜落下來前，已有了某種致命原因。突發(fā)心臟病猝死？還是誤以為她是個女鬼而被嚇?biāo)溃恳只颉烙谥\殺？

而這個人的死與崔善有沒有關(guān)系呢？否則，他為何要死在這個地方，死在她面前？

再度強(qiáng)忍著恐懼，仔細(xì)辨認(rèn)這張臉，腦中掠過大片白花與黃花，有個半禿頭的中年男人，以奇怪的目光盯著她……

想起一個多月前的葬禮，程麗君的追悼會，崔善怕被發(fā)現(xiàn)而急著離開。在殯儀大廳外的花圈背后，她見過這張毫不起眼的臉，尤其他光光的腦門和眼神。

這不可能是巧合。

如果就是他把崔善關(guān)進(jìn)來的，那么這個家伙的死亡也就意味著，世界上再也沒有第二個人可以把她放出去了？

奇異消失的男尸

整個酷熱的白天過去，暴露在陽光直射下，尸體的面色明顯發(fā)黑，不曉得在哪個部位會出現(xiàn)尸斑？她已聞到異味，蒼蠅飛到尸體上產(chǎn)卵，驅(qū)趕也是徒勞，是樓下地面飛上來的嗎？如果，這樣的惡臭能引來別人，倒也是件好事，前提是她還能活到那時候。

黑夜，耳邊重新充滿噪音，樓下的喧鬧歌聲，伴著連接音箱的吉他——“如果還有明天/你想怎樣裝扮你的臉/如果沒有明天/要怎么說再見……”竟然記得這首歌，據(jù)說世界末日的那天，她在錢柜狂歡唱過，真的感覺明天就要死了。

你想過自殺嗎？

崔善異常疲憊，強(qiáng)迫自己睜大眼睛看著月光，千萬不能睡著，身邊躺著一具正在腐爛的男尸。她不是戀尸癖，卻在想象許多恐怖片的場景：空中花園的活死人之夜，死者復(fù)活如行尸走肉，吞噬所有活人……

與尸同眠。

她下意識地把裙擺攏得更緊些，免得把內(nèi)褲暴露給死人看。她更害怕的是正在懷孕，鬼魂是否會投胎到她肚子里？傳說亡靈轉(zhuǎn)世總是尋找最近的胚胎。

各種各樣的噩夢之后，天已大亮，只感到渾身骨頭與關(guān)節(jié)酸痛。真想抽自己一耳光，怎么沒堅持住就睡著了？崔善向庭院正中看去，男人的尸體不見了。

她瞪大眼睛四處尋找，扒開石榴樹下的泥土——昨晚被自己埋了還是餓極后吃了？

直至挖掘到水泥地，除了一些零星的鳥骨頭，什么都沒發(fā)現(xiàn)。

難道他沒死？

不可能，昨天大叔都開始腐爛了！有人把尸體運(yùn)走了？真是太可怕了……

還是，所有發(fā)生的一切都只是幻覺，就像無數(shù)部的國產(chǎn)驚悚片的結(jié)尾？

崔善猛吸了吸鼻子，聞到淡淡的腐臭味，趴到昨晚尸體所在位置，依稀可見一圈尸液，仿佛將人形烙在水泥上。

不，確實(shí)有個人死在她面前，卻在凌晨莫名其妙消失。

她惶恐地退回到角落，抱著肩膀不敢想象下去，感覺觸摸過尸體的皮膚好臟，很想要洗個澡，管它有沒有熱水。

這個乞求很快應(yīng)驗(yàn)了。

人生第一次流產(chǎn)

下午，刮起大風(fēng)，雨點(diǎn)密集打到身上，兩三分鐘已淹沒腳踝，海浪般一層層卷過。

這不是普通的大暴雨，而是——臺風(fēng)！

閉上眼睛，迎風(fēng)敞開雙手，如某部電影的海報。砸在臉上的狂風(fēng)暴雨，一刻不停地傾瀉，將她猛烈推倒，就要剝光僅剩的衣裙。

水面從小腿肚子，漲到膝蓋，又沒過腰際——下半身浸泡在水中，腹中隱隱絞痛。貼著墻壁才能有些倚靠，淹到胸口了，她大口呼吸，嘴里全是雨水，似乎鼻孔里和肺葉里都是。

一兩個鐘頭，水已淹過脖子，漂浮樹枝與落葉。她本能地蹬起雙腳，雙手劃動，撥開污濁之水。黑壓壓的夜雨，不知腳下有多深，如果沒有游起來，恐怕活活溺死在水底了。

漂浮在水面上的她，隨之而逐漸升高，反而越發(fā)接近墻頂……老天，這場臺風(fēng)與暴雨是來救命的啊！

拼命伸手去抓墻頂，即將爬出去時，狂風(fēng)掀起一個浪頭，把崔善打落到水中。不小心嗆了口水，幾乎沉沒到底，像被落水鬼抓住腳踝。眼前渾濁不堪，如充滿羊水的子宮，卻沒有一絲溫度。她浮出水面，大口咳嗽，本能地向墻邊游去，雨勢卻逐步減小了。

再也抓不到墻頂，她虛弱地踩著水，眺望最近的那棟高樓，頂層某扇亮著燈的窗戶，白色炫目的光，隔著高空無數(shù)尺的雨點(diǎn)。

水面正在絕望中下降，離那扇窗與光漸行漸遠(yuǎn)，大雨變成細(xì)雨，黑夜像巨大的帳篷，將她圍困在獄中。

腳踩到地面，雨停了。

清晨，空中花園的積水才排去。腿上有幾道傷口，不知被什么銳利物劃破。她整夜熬著通紅的眼圈，擔(dān)心不知不覺暈倒，溺死在淺淺的水洼中。

臺風(fēng)過后，滿目狼藉，涂著一層薄薄的泥土，無數(shù)碎枝與枯葉，辛苦建造的洗臉池蕩然無存。許多東西被吹到天臺上，包括一大片塑料布，可能是哪個建筑工地上的。為什么不吹來個手機(jī)什么的？就可以打110求救了。

下午，又開始下雨——如果將落水管道徹底塞住，就能迅速制造起一個游泳池，借助浮力而逃生。

崔善趴到落水管道前，找來一堆雜物堵死，積水如塞住的浴缸上升。不過，這場雨始終沒像昨天那樣狂暴，淅淅瀝瀝下了幾個小時，水面始終徘徊在膝蓋上下。

無法忍受滿地臭水，還混合了排泄物，沒餓死之前先會被熏死。她找了兩根細(xì)長樹枝，塞進(jìn)落水管道疏通?？粗菪蜗陆档匿鰷u，想起某部希區(qū)柯克電影。

還想清理災(zāi)難后的空中花園，讓自己活更像個人而非畜牲，但她太虛弱了，總是間歇性昏迷，倒在濕漉漉的墻角下。

忽然，大腿上流過一片溫?zé)嵋后w，連彎腰去看的力氣都沒了，只能用最近的那只手，蘸著黏稠的東西放到眼前，只見深暗的血紅色。崔善意識到正在經(jīng)歷人生的第一次流產(chǎn)。黑色鮮血流滿整個庭院，引來無數(shù)螞蟻——是來吃她的孩子的。男孩還是女孩？

每個女兒碰到這種時候，都渴望媽媽來照顧自己，為什么不來救我？淚水順著臉頰滑到嘴里，咸得發(fā)苦，像身體里的血，沿著瘦弱光滑的小腿，從腳趾尖滴落泥土，不知道會是什么滋味？實(shí)在渴死的時候，去嘗試喝一喝這禁忌的血？

他（她）死了，確鑿無疑死在這座監(jiān)獄，年齡是8個星期，體重等于鮮血與塵埃。

崔善流不出眼淚了，像一部沉睡的機(jī)器，渾身零件都銹蝕了。下半身流血，上半身發(fā)燒——腦袋幾乎要被燒穿，四肢卻冰冷，如雨后瘋狂的螞蟻，無孔不入地鉆進(jìn)皮膚和骨頭。

（待續(xù)）

摘自《偷窺一百二十天》

蔡駿著

作家出版社出版

定價：29.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