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經常強迫自已,朝記憶的最深處走去,沿著那條從清晰到模糊的時光之河。
我想走到最初的源頭。我看見的是一片黑暗,卻聽見了一種讓人興奮和激動的聲音。
呼呼——霍霍霍……
我一直以為那是風的聲音,康定本是風之城,狂風本就是栽種在耳旁的草,晃動和抽打都會震蕩我的耳鼓??晌覈L不出風的味道,那種青草與牛皮混和的味道。我能感覺到綢緞的飄動,水波的沖刷,還有千萬顆巨石從高坡下滾的震動。
那是河水的聲音,也是我從最初的記憶程序里搜索尋找到的東西。
我曾經在一本又一本的書里讀到過,河水對人類文明的孕育與滋養(yǎng),可河水對于我就像脫離母體后,永遠也割不斷的臍帶。難怪都把家鄉(xiāng)的河叫母親河,她的流淌她的聲響,不管你走好遠走好久,只要你停下來都能聽見她的呼喚,一聲又一聲,像你母親當年站在街口呼喚淘氣的你快快回家,飯都快涼了!
老家康定有兩條河,小小的縣城里那些木質的土石砌的小樓,就像河岸的鵝卵石一樣沿岸擺放,也像河水沖刷的卵石一樣,一年又一年地變得古樸精致起來。住在河岸邊的人,不管你把窗戶關得多么嚴實,那種轟鳴也會從細小的縫隙里鉆進來,霍霍霍咬著早已堅韌的耳膜。那聲音就陪著我一天天長大,我也習慣了那聲音,像習慣了窗外從來就沒停止過嘶咬的風聲。
風的聲音和河水的轟鳴,就是我康定娃娃呼吸的空氣,比康定情歌更動聽的歌聲。
很小很小的時候,我只知道折多河,不知道還有另一條叫雅拉的河。我把雅拉河也當成折多河,河和人一樣,有一個名字,不會有兩個名字,我媽媽沒給我取兩個名字,它媽媽也不會給它取兩個名字。我常聽見父親對我淘氣時的咒罵:你再調皮,我把你扔到折多河里!從來沒有聽他罵過扔我到雅拉河里。只是奇怪,在我眼里同是一條河,為啥一邊脾氣暴怒,一吼就滿河的白泡沫。一邊脾氣溫馴,靜悄悄地看不出有流動的波紋,河水也清幽得好看,河底的石頭與水草都清晰可見。那時,我更喜歡脾氣暴怒的那段河,看著在一個又一個巨大卵石上暴跳怒吼的浪花,就興奮得想干些壞事情。男孩子就這樣,荷爾蒙的生長就是心內雜草的生長,一激動就想干這樣那樣的壞事。那時,男孩子最喜歡的游戲就是在河岸比賽扔石頭,能把石頭扔到河對岸就是大家崇拜的英雄。扔石頭也鑒證了我的成長。開始,只能扔到不遠的河邊,連河水也扔不進。就一天一天地扔,終于能扔到河水里,看著石頭在浪尖上蹦跳,也興奮得跳。后來,自已扔的石頭也能擊打到對岸的堤壩上,才看清自已的個兒也長高了。
那時的康定,高高低低的小木樓,歪著脖子沿河岸生長,只河西空出一條狹窄的路讓車馬行走。我們總能找到空隙處看河水,看讓湍急的浪花沖刷得光滑的對岸堤壩。有幾個大人們稱作官茅房的廁所,懸在河水上。破爛的土墻有時能看見里面的大人正掏褲兜里的玩藝兒撒尿,壞透了的我們又有了惡作劇,當然最壞的是那些領頭的大孩子,我們躲在對岸的墻縫里,掏出彈弓朝對岸官茅房里的大人們的那玩藝兒射擊,在對岸暴跳的罵聲里飛快逃跑。我們興奮得相互捶打玩鬧,卻不知道那樣對別人的傷害,不知道后果的嚴重。
不知道是哪個淘氣包,從關外牛場娃那里學到的俄爾朵的制作,那時扔俄爾朵開始在康定娃娃中流行起來,找來牛毛繩,一塊牛毛氈片做成兜子,手巧者還在拋繩上扎上漂亮威風的紅繩子。兜里放上石頭,在頭頂嗡嗡嗡地舞著,叭地一聲像響鞭,兜里的石頭就狠狠地砸在對岸的石堤上,力道大得拋出的石頭瞬間粉碎。我們大大小小的壞男孩就一排排站在河岸,大大小小的自做的俄爾朵在頭頂舞著,砰砰砰地把河對岸砸得轟響。大人暴怒惡罵也不顧了,我們都覺得自已就是強大的豪杰猛士,我們的俄爾朵就是世上最強大的武器,扔出去的石頭就是發(fā)射的槍彈炮彈。終于在一天,惹出了大禍。有一個倒霉的娃娃扔出的石頭,砸在另一個正在河對岸路上行走的更倒霉的娃娃腦殼上,一下就把人打得飛起來,倒在地上就不醒人事了。
在那個鼻涕都會結冰的寒冷早晨,一個臉頰微胖的男孩子,頭發(fā)蓬亂衣衫襤縷,肩上掛滿了手工俄爾朵,敲著一扇大銅鑼,邊敲邊涕淚滿面地說:娃娃些,別學我。我用俄爾朵打死人了!康定娃娃些,別再耍俄爾朵了!咣當!他就這樣游遍了大街小巷,好些人跟著他鬧著尖叫著,好像很好玩。大人們卻把自家娃娃耍的俄爾朵全收繳了。
據說,這個倒霉的娃娃打死人后,嚇壞了,渾身抖顫尿濕了一地。是那家死了孩子的人家原諒了他,康定人總是那么善良。說他們失去了孩子都痛苦得要死,不能讓另一家也失去孩子。就讓他游街來制止這種不良的行為。
不能玩俄爾朵,不能玩彈弓和扔石頭,我們這些愛逃學的不良少年只有坐在河岸的堤壩上曬太陽吹涼風。我們沉默地看著不停吐沫奔流的河水,心里憋著一股火,放屁都帶煙。我們都覺得不該這樣瞎混了,該做點什么事了。一個說,想回學校上學去了,一個說上了學想去打工,掙些錢來幫助阿達(父親)養(yǎng)家。我看著水里有根枯木在漩渦里鉆進鉆出,就是出不去,站起來,把一塊在手心里捏燙的石頭扔進水里,說誰知道這條流向哪里。哈,都看著我笑,說你真的沒上好學呀?河水都向東流,流向大海。我說,我想跟著河水走,看它到底流向哪里,就是到了海邊,我也想去撿幾個海貝回來。都嘖著舌頭,說那里世間好遠,你就是走死,也到不了海邊。我說我就想想,沒說去。
那時,我們中沒有人離開過小小的康定,都不知道我們每天伴著的折多河流向何處。
終于有一次,我與另一個很要好的孩,勇敢地去走折多河,看看它到底流向何處。當然,我們還帶著釣魚竿,想走累了就釣魚來燒著吃。我們一早就出發(fā),我至今還記得,出了東關后,我們一直就在河岸的卵石間穿行,和咆哮的浪花一起蹦跳,很累也很興奮。天快黑盡了,我們到了一個叫瓦斯溝的地方,才知道折多河的盡頭并不遠,就在這里變得溫柔,伸出有些纏綿的小手,拉住了高傲的雄氣勃勃的大渡河的衣衫。那一刻,我們失望得鼻腔發(fā)酸,看著伴著我們長大的這條小河,我們竟然難受得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場。
那時,河水好像沒有這么窄,兩岸的堤壩間還有石灘和沙灘,那也是康定孩子們常玩的地方。那時,康定娃娃們有一句話,走,河邊上挖銅元去。那時,河岸邊真能掏挖到好好些銅元和小錢,運氣好還能掏到真正的袁大頭銀圓,掏出來水中沖洗一下,吹口氣放到耳旁真的能哧哧哧的響。我從掏出的這些銅錢銀錢,認識了我從來沒有見到過的世界,那個世界被稱為舊社會,他們就用這些錢來買賣東西。我奇怪,怎么河里會沖來那樣多的銅錢呢,難道這河與時間的某一處是相通的,那時我正好讀了一本叫時間機器的書,就想順著這河朝上走,或許在某一處就進了時光隧道啥的,就能到達用這種錢買賣東西的地方。從那個時代過來的大人們卻說,剛解放時,好些有錢人家怕革命,怕劃了不好的成份,就趁黑夜把一筐筐銅錢,還有金條啥的朝河里傾倒。嘩啦一聲,就解脫了,就成無產者了。
那時,我們還能在河岸見到好些淘金人,他們把木制淘金船放進水里,另一頭是他們掏挖成的小河溝,然后把水里掏挖出的泥沙倒在金船子上,河一沖把石頭泥沙沖走了,沙金啥的就粘在了木船子上。淘金人對我們說,五行里只有木頭才能制服金子,金就木,木粘金。我們也想看看金子是啥樣的,就耐心地等著每天淘金人收船的時候。他們在船子上把大粒的金子撿起來給我們看,只是一塊塊豌豆大的石頭,看不出它們是金子??商越鹑苏f是,剩下的細沙粒又倒進一個木瓢里,在水面蕩著蕩著,那些沙粒里就變成亮晃晃的金沙了。那時,我們羨慕死了的,還是淘金人每掏挖起一鋤泥沙里,都有好多銅錢鋼洋,可他們都當廢銅鐵賣給廢品收購站了。不像我們,每一塊都會玩好些年,或看著上面的袁大頭、宣統(tǒng)帝像、雙飄旗幟想像著那個世界是啥樣的。
冬天,河兩岸都會結上厚厚的冰板。不是一層冰,是好多層,那是因為高原的雪都是一層層地下,下一層結一層冰,河岸的卵石上的冰就漸漸地厚起來,像冰雕似的漂亮。那時的河岸也很危險,我就親眼見過一個穿紅棉襖的女孩去河邊沖涮尿桶,剛一踩上一塊結冰的石頭,就滑倒了。岸上好些人都驚恐地叫起來,那女孩滑進水里還想去抓比她沖得更遠的尿桶,手一伸就不動了,像根木頭似地越沖越遠。河岸邊圍滿了人,沒有敢跳下水去救,因為水很冷,再會水的人下去也會凍僵??刀ǖ暮铀恢獩_走了好多鮮活的生命,有想不通跳河的,有不小心掉進河里沖走的。河看著不大,就是水太陡太急,人下去,只一眨眼就不見影子了。幾天后,才在東關和大風灣下面的石縫發(fā)現(xiàn)讓水撕扯得破爛的尸體。使得每次我們出門找小伙伴玩時,大人們都要咋唬,河邊上別去喲!
康定是個多民族雜居的小城,藏傳佛教、天主和基督教、伊斯蘭教、道教等都在這里建有教堂和寺院。人們信仰自由,進不同的教堂或寺廟,出來后又能融洽相處。我的小伙伴里就有叫尼瑪、扎洛、伊波拉、阿里曼的。流傳下來的好些故事,都與這條河有關。大人們曬著暖融融的太陽,一張臉就笑成陽光一樣,對著永遠沸騰的河水說,別看你們那么狂,你們沒人敢在這條河里劃船吧!我們說,也沒見過誰敢在折多河里劃船,除非是瘋子。大人們說,真有個洋瘋子在河里劃過船。
好多年前,有個德國傳教士突發(fā)奇想,用一艘橡皮船在折多河上玩漂流。他還帶上了他的寵物,一頭肥胖的小狗熊。他在岸邊灌下了一大瓶威士忌,合著圣經默念了許久洋經,就把書交給岸上的信徒,皮船放進水里,抱著熊上了船。開始,他還向岸上的人揮手招呼,一個巨浪打來,船狂奔起來,撞上一個石頭又一個石頭,船粉碎了,胖胖的傳教士舞著手一眨眼就沖來不見了人影。岸上的人亂了,呼喊著追趕著,最后在下橋瓦斯碉河灣上,他鼻青臉腫地抱著離岸不遠的大石頭,露出頭來喊救命。他的寶貝卻不見了影子。人們把拖上岸時,他沮喪地搖晃著頭說,這不是人間的河,是從地獄流出來的河。哈,所有人都笑了,又把這笑聲傳遍了康定的大街小巷。
還據說,瓦斯碉口子下的一塊巨石上,過去是城里藏族同胞們水葬的地方,他們在那里把去世的人送上天界。過去,那里像圣地一樣插滿了經幡,迎著風呼啦啦飄著,像唱著圣歌。在我童年時,真的看見過水葬。那是矮壯的戴吉水葬他的弟弟豆寇。他弟弟那時是我們這樣大的娃娃心里的一匹狼,因為他胖大,又蠻不講理,見誰打誰,我們都躲著他??墒且淮瘟鞲?,他弟弟也染病了,且越病越重,然后在他的懷里咽了氣。記得那一天,好些人都在街上說,豆寇要扔折多河了,我們都從家里趕了出來??匆娪职謮训亩箍芨绺绱骷?,露著黑亮的胸脯,肩上扛著捆成一團弟弟豆寇在街上昂首挺胸地走著,豆冠耳朵鼻孔嘴巴和屁股里都塞滿了酥油。我們一大群孩子跟著他,趕也趕不走。我們看見他從下橋河口上下到水里,嘩啦啦就踩進了水里,走了幾步后低下頭默念了些什么,就從肩膀上放下弟弟的尸體,輕輕放進河水里。他拉著弟弟好像舍不得放他走,又扳過他的臉,把臉上一些臟東西弄干凈,然后放開了手,朝河心一推。豆寇像船似的就順水漂走了,在浪花里翻了幾下就看不見了。戴吉回過身來,朝我們揮揮手好像在趕我們走。人群中有人把早準備好的鴿子放飛了,帶鴿哨的鴿子尖叫著飛到了藍得透明的天空……
折多河水陡,狂怒得像奔跑的馬,又冰冷刺骨,因此折多河水里很少有魚蝦生存。最早見人扛著竿要去河里釣魚的,是住在我們街尾的賣豬肉的男子。他剛討了婆不久,老婆大約快生了,他想釣幾條魚來給她補身子。我們奇怪,說折多河里從來不生長魚。他說,不在折多河里釣。他沒說在哪里釣,我們就跟著他走,從州醫(yī)院那座木橋過去,又朝上走了不遠,那里的水很平穩(wěn),水里生滿了綠色的水草。在那個時候,我才知道,這條河與折多河不是一條河,叫雅拉河。知道雅拉河和折多河都來源于叫一樣名字的大雪山,是兩座大雪山上的雪融化成了的河水。當然,耐不住性子陪他坐在風口等魚的我們,都不知道他后來釣沒釣到魚,而我見到有人釣起來魚的地方,在東關大風灣那里。那時,那里是河水最寬闊的地方,公路緊靠著山巖。那人揮手把魚線扔到很遠,扔到我們睜大眼睛都看不見的地方。才一會兒就高興地說,有魚咬鉤了。我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曉得的。他等了一會兒,就開始收線,收收放放,說那是條大魚。我們都盯著他收回來的繃直的線。果然,看見了魚,好長的魚,在水面上蹦跳。他抓起魚舉起來讓圍攏的人看,魚瘦長的,背脊漆黑,像蛇又像龍。他有些失望,說是條土魚子。土魚子沒鱗片,肉粗糙,刺又多。后來,又見有些多久釣起魚來,都很小,不是土魚子就是石趴子。我們也自已彎了些大頭針當釣鉤,掏挖了蚯蚓當餌,卻沒釣到一條魚。
我們沒了釣魚的興趣,并不是沒有了對河水對魚的興趣。那時,我們又有了另一種喜好,就是在河岸邊撮魚,特別是一場漲水過后,水消了,河岸沙地石縫里就留下了大大小小的水凼,好些來不及逃出去的小魚就留在了里面,我們的游戲就來了。我們偷來家里的簸箕從早到晚都泡在水里,把水攪渾后就用簸箕撮魚。我們把那些豆芽樣的魚苗叫丁丁魚,撮到后就放進瓶子里養(yǎng)著。在夜里昏暗的燈光下,看著瓶子里箭一般在水草里射進射出的丁丁魚,心里滿足極了,我們也想像魚一樣自由地射來射去,哪怕在一個小小的瓶子里。
夏天最燥熱的時候,有孩子想到了下河游戲。河水那么急,一塊石頭扔進去,都會沖得不見影子,哪敢去呀!大一點孩子就帶我們到東關一處挖沙的地方,那里是河灣,水本來就平緩,又挖沙掏了些大坑,河水涌進坑里就成了游泳場??粗抢锴宄浩届o的水,我們的心癢了,脫光了身褲就跳了進去。水真冷,一泡進去渾身的疙瘩就冒出來了??晌覀內匀豢鞓窐O了。那是暑假,正找不到玩的地方,就天天來這里游戲打水仗??墒?,有一天一個孩子游出了水坑,想試著在河里游游。我們都叫他別去,他還是去了。我記得他在水坑缺口站起來,水珠從他細瘦的身子上滴下來,他拍拍凍紅了的胸脯,說怕個屁,我大渡河都去游過,就撲進了水里。開始,他還在河灣的緩水處游著,揮著手叫我們也過去??梢粋€浪子打來,他身子翻滾了一下,就滾進了狂怒的陡水里。我們都哇地叫起來,跳到岸上喊他的名字。可是滿河的乳色浪花里再也看不見的影子了。我們追著跑著,哭得嗓門都啞了。
從折多雪山流淌下來的折多河水,從雅拉雪山上流淌下來的雅拉河水,像兩根牛毛繩在瓦斯碉椏口上擰成了一團,寫成一個大大的“人”字。兩條河,溫柔的粗獷的甜膩的狂暴的沉靜的喧鬧的冰冷的熱情的……混合在一起,才是一個完整的人,一個真正的康人。我相信,我的那種外表陰冷粗糙內心狂熱柔軟的脾性,就是這條家鄉(xiāng)的河塑造的,像河水常年沖刷那些粗糙硬實的卵石,磨去棱角留下圓潤。內心的激情和比夢更多的想象,富足得怎么用也用不完,那是因為從來沒有割斷家鄉(xiāng)河的臍帶。河水就這樣流淌,像嘀嗒的時鐘一樣從不停息。而我們也在河水奔騰的轟響聲里悄悄長大了。我們開始清點自己的時候,才發(fā)覺真的像蛇脫皮一樣,把曾經身上的一切都脫光了,成長為一個嶄新的人。河水帶走我們的童年的一切,我們的歡樂悲傷幼稚邪惡空虛茫然充實純真失落追求……今天,我閉上眼睛,還能看見河堤壩頂上,一排壞孩子掏出小雀雀對著喧騰的河水撒尿,領頭的嘴里發(fā)口令:掏槍上膛射擊,嘩啦,鮮亮的尿水射進河水里,岸上一片興奮的邪氣的笑。還記得我冒著狂暴的雨,在河灘給一位鄰居的女孩撮魚,只因我不小心把她放在門邊的一瓶丁丁魚打翻了,在滑了一跤時又踩死了好幾條。冒著大雨為一個女孩子撮魚我竟然一點也不累。后來,她成了我唯一的異性小伙伴,她和她母親回成都時,我還躲進屋內痛哭了一場……還有,一個瘋子路過河邊時,把一個路人的帽子搶下來,扔進河里,自已又跳進湍急的河里,一晃就沖來沒影。這些畫面會一幅幅閃過,像河水載走的那些漂木。
最讓我心內隱痛的,是每天早晨太陽還沒燃亮郭達山頭時,有個老阿婆站在河岸用憂傷的腔調一遍又一遍地唱誦六字真言:嗡——嘛呢叭咪吽。一遍又一遍,唱得人心內酸痛極了。她是在吐盡心內的苦痛,直到太陽升起,陽光把滿河的水點燃,她陰沉著的臉才溫暖起來,帶著滿足的笑捏著佛珠離開。那時,我在準備高考,就在老阿婆的身旁看書讀外語??粗鴿M河的鮮亮金黃的陽光,我時?;孟氤梢桓爝M天空里的長藤,像從神話故事讀到的那根伸進天界到巨人家里盜取金蛋的豆莖。我終于從這根豆莖走了出去,外面的世界很大,可腳仍然踩在地上?;ɑㄊ澜缥宀世_紛,都市的噪音嘶裂耳膜,可心依然生長在這根臍帶樣的豆莖上。
有家鄉(xiāng)的河牢牢地拴住,我不管走到哪里,走多少年,都走不出去母親河水的喧鬧,人不管長多大,就是成熟為一個飽經風霜,內心豐滿又智慧強悍的老人,靜下心來依然能清晰地聽見母親站在門邊,用揪心的嗓門叫:兒呀,回家吃飯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