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xù)《1901年的三個冬日》)
《鄉(xiāng)城大事記》第48頁:光緒二十七年(1901年)冬,色爾寨頭人沙雅買通“鄉(xiāng)城民兵統(tǒng)領(lǐng)”布根的情人卓嘎,里應(yīng)外合將其暗殺。布根卒年29歲。此后一段時期,鄉(xiāng)城形成多股勢力,爭斗不休,四方匪患再起,黎民連年遭難。
《定鄉(xiāng)紀事》第201頁:光緒三十一年(1905年),理塘土司四郎占堆勾結(jié)鄉(xiāng)城桑披嶺寺喇嘛普仲達洼為亂,清庭駐藏大臣兼川滇邊務(wù)大臣趙爾豐親率巡防新軍五個營進剿,當(dāng)年未克。光緒三十二年(1906年)正月初六,趙爾豐率大軍再度圍剿桑披嶺寺。閏四月十八日夜,斷水多日的桑披嶺寺被攻陷,寺前水溝邊陳尸200余,百余為亂僧眾被清軍俘獲,叛首普仲達洼自縊,其手下12名小頭目被誅。此戰(zhàn)役歷時六月有余,大小數(shù)十戰(zhàn),至此告結(jié)。戰(zhàn)后趙爾豐奏設(shè)鄉(xiāng)城地區(qū)為定鄉(xiāng)縣,并任吳俁為首任定鄉(xiāng)善后委員。
《美國國家地理雜志》1931年7月期,約瑟夫·洛克游記:在世界最美的雪山腳下,我們遇見了傳說中的鄉(xiāng)城土匪頭子澤仁頓巴。也許是在為自己所犯下的罪孽贖罪,他正帶著他的十幾名手下朝覲神山,對我們十分友好,客氣地揭下帽子點點頭,命令手下打開牦牛皮口袋,拿出有很多手指印的奶酪和面餅,示意我可以一起分享。因為下雨,我只拍下了他和他手下的一張照片。他問我晚上要在哪里落宿,我遲疑不好作答。他大度地笑了笑,把手放在胸前說:你不用怕,我收到了甲日活佛的信,已下令任何人不得為難你們。
《鄉(xiāng)城縣志》第589頁人物篇:澤仁頓巴,男,1902年生,幼年出家折曲寺。一說其是清光緒年間“鄉(xiāng)城民兵統(tǒng)領(lǐng)”布根之私生子,也有說其是殺害布根的沙雅與布根的情人所生,1920年還俗入贅鄉(xiāng)城上游地區(qū)中追莫莫家族,繼承岳父家業(yè),成為了掌管上游六寨的頭人。后因其在抗匪戰(zhàn)事中表現(xiàn)過人,加之生性勇敢機智,又善于招賢納士,逐步成長為鄉(xiāng)城民間領(lǐng)袖,后聚眾占據(jù)鄰縣甲日煙道,以收取保護費為名,強取豪奪,大肆收刮過路客商錢財,用以修復(fù)被趙爾豐毀壞的鄉(xiāng)城黃教寺廟桑披嶺寺,被稱為鄉(xiāng)城第一匪首。1930年夏,率手下頭目十余人朝覲亞丁三怙主神山,遇雪崩而亡,時年28歲。
無從考證的民間傳說:曾經(jīng)名噪一時的鄉(xiāng)城上游頭人澤仁頓巴,在報了殺父之仇后,因為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世另有隱情,受到強烈刺激,自盡于亞丁雪山腳下……
1919年,折曲寨
小僧人澤仁頓巴
深秋的上午,陽光流淌在金沙江西岸的山坡上,所有能變幻顏色的植物都展示出自己最燦爛熱烈的一面。翻種后的田地間,成群的野鳥起起落落。田角地頭的山桃樹下,熟透的毛桃掉了一地,聞香而來的蟲蟻在這些果子間穿梭忙碌。金沙江的濤聲在頗有幾分寒意的輕風(fēng)中時大時小,讓人想到唱著山歌的騎者在一片接一片的密林間穿行。
折曲寨靜臥于江畔,碉樓頂飄出的炊煙和偶爾傳來的一兩聲狗叫說明它還保持著清醒,沒有完全為四野秋色所醉。
十七歲的澤仁頓巴騎著高高的碉樓土墻,大聲捧讀著“絨對”經(jīng)卷(藏傳佛教僧侶必修的初級經(jīng)書),細密的陽光在絳紅色的袈裟上閃耀,像是附在上面的薄薄一層水汽。幾步之遙的土墻轉(zhuǎn)角處,幾只雪鴿懶懶梳理著羽毛,咕咕應(yīng)合著他的誦經(jīng)聲。
澤仁頓巴嘴里念著經(jīng)文,眼光卻在寨子里四處游蕩。
他看見一只花貓叼著一塊肉從扎西家的小窗中溜出,一只灰貓鬼鬼祟祟地跟在后面。老核桃樹下的石板路上,愛吃醋的酒鬼阿追巴登跟在自己女人身后,喋喋不休地解釋著什么。流淌于寨子中間的磨坊溪邊,十八歲的鄰家女孩央金正一手扶著木桶,一手拿著銅瓢舀水。不安分的溪水溢出木桶,肆意舔舐著她白凈的手臂。稍遠處,早起下地的父親桑珠和母親卓嘎并坐在田頭,像在商量一件重要事情。
央金背著水桶路過墻腳時,頓巴停下功課吹了一聲口哨。央金頭也不抬,笑罵道:小和尚,不要看見女人就發(fā)騷,小心你父母知道了打爛你的嘴。
頓巴回道:我吹口哨是圖自己高興,你怎么就認定是吹給你的?真是自作多情。
央金剛要回敬什么,瞎眼養(yǎng)母的罵聲就像一陣風(fēng)從碉樓窗戶里刮了出來:死妮子,背一桶水都要羅嗦半天時間,還打不打算過日子?
央金朝頓巴吐吐舌頭,趕緊進門了。
和讀經(jīng)誦文一樣,俯瞰寨子里的每一個角落,和漂亮的央金斗嘴,幾乎成了頓巴每天的功課。有時遇到天氣不好,不得不把晨讀改在經(jīng)堂里時,他的心里總是空落落的,老有一種想大聲吹口哨的沖動。供奉在經(jīng)堂里和他朝夕相處的各路尊佛,從來都是嘴角含笑。頓巴猜不出那笑里藏著的是嘲諷還是寬容。
一個月前,折曲寺舉行一年一度的“多杰俄”(藏傳佛教僧侶的中級學(xué)位)背經(jīng)考試,在寺院幾位格西長老面前,頓巴從早晨太陽出山背誦到正午時分,直叫幾位格西連連點頭。按慣例,參加這種考試的僧人在背誦經(jīng)文時,每錯讀或漏讀一字,一旁監(jiān)督的長老們就會往面前的木碗里丟一顆石子進去。別人考試下來,木碗里都是一大把石子,而頓巴背經(jīng)之后,木碗?yún)s是空空如也。這叫德高望重的長老們大喜過望,聲稱幾十年沒見過如此天資的弟子,折曲寺要出高僧了。
頓巴卻對成為高僧大德的美好前景不感興趣,他知道自己身體里流的不是安于佛門清苦的血液。盡管出家已有十幾年,他卻覺得自己的心靈老是彷徨在佛門外的天地間。和出家人安寧平靜的生活相比,他更向往一種精彩刺激的生活,至于這樣的生活是什么,誰能給自己,他并沒有多想。
日上三竿的時候,父母從地里回來了。
頓巴不慌不忙地整理好鋪在身前的經(jīng)卷,收好搭在墻上的袈裟,縱身跳到樓頂?shù)陌⒏碌兀ㄓ谜承詷O強的白土夯成的地面)上。像約好了似的,墻頭的雪鴿也撲棱棱撲進金沙江東岸晃眼的陽光里,有一陣幾乎看不見它們的身影,只隱約聽得見節(jié)奏明快的煽翅聲。就在煽翅聲要從耳邊消逝時,幾只雪鴿從陽光下折回山影里,像一串晶亮的音符,循著秋天的旋律漸去漸遠。
桑珠和卓嘎一前一后心事重重地走在田間小路上。
桑珠停下腳步說:頓巴越長越像沙雅,尤其是生氣的時候,那眼神簡直就和他如出一轍。
卓嘎從后面催他快走,他卻轉(zhuǎn)身接著說:不過,他的臉鼻輪廓似乎又有點像布根。你說他是沙雅的兒子,我看不一定呢!
卓嘎很不耐煩:這事有那么重要么?不管頓巴的親生父親是沙雅還是布根,現(xiàn)在,他是咱們的兒子,你才是他的父親。
桑珠,曾經(jīng)的格薩爾說唱藝人,在十八年前從火海中救出卓嘎之后,格薩爾的故事從此在心里枯竭了。如今的他已經(jīng)和折曲寨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nóng)人沒有兩樣,古銅色的臉上,歲月的刻痕雖沒有增加多少,卻更深更清晰了。而卓嘎,十多年前的迷人少婦,也已經(jīng)把姿色交還給歲月,憂傷的眼神和心靈,是她唯一從過去帶到現(xiàn)在的東西。
桑珠仍不肯結(jié)束前面的話題:卓嘎,你還是仔細想想,他會不會是布根的骨肉?
卓嘎怒目相向:你這個可恨的流浪漢,你到底要干什么?既然你是心眼小過針眼的人,當(dāng)初就該讓我?guī)е怪械奶涸嵘砘鸷?,偏偏你要拼了命救我出來,把我留在這個沒有快樂可言的世間。到今天,你又提出這樣可笑的問題折磨我,是不是嫌我還不夠苦……
桑珠訕訕地低聲嘟囔了一句:我只是提提而已。
沒想這話也被卓嘎聽了去,她不依不饒地說:你只是提提?你惦記這事可不是一兩天了。你這么急于弄清頓巴的身世,是想叫他以沙雅兒子的身份找中追莫莫報仇,還是以布根兒子的身份找中追莫莫認親?我告訴你,這事你要是讓兒子有所察覺,我可跟你沒完。反正這條命是你撿回來的,大不了我把它還給你。
桑珠十多年前就領(lǐng)教過卓嘎的性子,不敢再惹她生氣,哼著山歌小調(diào),耷拉著頭回家了。卓嘎對著他的背影輕啐了一口唾沫。這些年來,她從沒有對桑珠產(chǎn)生過感激和愛慕,相反卻總抑制不住厭惡之情,一不小心,就會不自覺地流露出來。
晴朗的天空中落下幾滴雨水,有一滴恰好落在卓嘎臉上。卓嘎抬頭看看天,秋高氣爽,只有山和天交接的遠方,有幾縷云帶像抹在天幕上一樣靜止不動。秋天就是這樣,有時幾滴水也是一場雨,沒落在身上,你還不知道下雨了呢!
卓嘎說不上喜歡秋天,但秋天留給她記憶確實最深刻。多年前巴烏寨的秋天,父母雙亡孤苦伶仃的她,把初戀交給了對自己關(guān)懷備至的大英雄布根,之后又背叛了初戀,在沙雅懷里找到了更令人銷魂的季節(jié),并且以愛情的名義幫助沙雅除掉了布根。
作為女人,她經(jīng)歷了兩個非同凡響的男人,而現(xiàn)在,他們都在天上了。不管他們曾經(jīng)是敵是友,死亡給了他們相同的歸宿。都說女人一輩子真正愛的,只有一個男人,但隨著時間的流逝,她越來越確定不了自己的真愛到底屬于誰。
卓嘎和桑珠結(jié)為夫妻多年,她從沒有對桑珠產(chǎn)生過愛情,就連親熱的時候,都是桑珠自顧自地歡愉著,她卻一次也沒有產(chǎn)生過女人應(yīng)有的感應(yīng),仿佛兩個肉身之間,永遠填著厚厚一層雪。說也奇怪,不管桑珠怎么勤奮,卓嘎也沒再懷上孩子,遺腹子澤仁頓巴成了他們的獨子。經(jīng)過再三思量,卓嘎不顧桑珠反對,在兒子五歲時就叫他出家為僧,一則遁入空門遠離塵世紛爭,二則皈依佛門為父母贖回罪孽。
至于澤仁頓巴的身生父親到底是沙雅還是布根,卓嘎自己也不明白,雖然她一直對桑珠說是沙雅。在幫助沙雅暗殺布根之后,深深的自責(zé)促使她燒掉碉樓意欲自焚,卻又被流浪藝人桑珠悄悄救出。當(dāng)她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了身孕時,已經(jīng)是一個多月以后的事情了。此前,她和沙雅、布根都有過交歡,是誰在自己肚里留下了種子,她不知道,這個世界上也不可能有人知道。當(dāng)時她還想,隨著時間的流逝,孩子的長相會給她答案。
十多年過去了,孩子身上卻同時有了兩個男人的影子,叫她無從辨識。如今回想起來,沙雅和布根確實也有幾分相像,都是高大俊美,要說區(qū)別,那就是他們的眼神。卓嘎到死也不會忘記沙雅眼中略帶狡黠的熾熱和布根眼中充滿睿智的冷峻,正是這兩種迥然不同的眼神,讓她的愛情在融化和凝固之間徘徊,最終歸于消亡。
其實在她內(nèi)心深處,希望頓巴是兩人共同的骨血,把父輩的恩怨化解在一個身體里,從此潛心佛學(xué),不問身外之事。
母親卓嘎的尋仇者
卓嘎走到自家院門口時,一個小女孩叫住了她:阿松(大嬸)卓嘎,白塔草甸那邊有人找你。
卓嘎問:是誰?
孩子說:像是兩個從遠方來的人,我不認識。
卓嘎猶豫片刻,推開院門把木耙放在門里,隨那小女孩朝寨子?xùn)|面的白塔草甸走去。栓在院里的獒犬見女主人沒進門,狺狺低鳴著原地打轉(zhuǎn),搖得拴它的白樺樹簌簌直響。桑珠從碉樓前窗里探出半個身子,喊道:卓嘎,卓嘎,你去哪兒?
卓嘎不理睬。桑珠沒好氣地補上一句:走吧,走吧,誰愛管你。
看著陽光下和自己步步緊隨的日漸臃腫的影子,卓嘎不由生出一些感慨。她覺得自己雖然才年過四十,卻已經(jīng)成了老婦人。自從布根和沙雅相繼死后,這個身體的青春和美麗,都為他們徇了情,只剩下一身松軟的贅肉,在流浪藝人桑珠的陪伴下,承載著應(yīng)受的磨難。想到這里,她不由對桑珠產(chǎn)生了一絲愧疚。這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
是呀,桑珠也確實不容易,冒著被火燒死或被人殺死的危險救出自己,連夜帶自己逃到金沙江西岸,從此和自己相依為命,過起隱姓埋名的窮困生活,還毫無怨言地幫自己養(yǎng)大孩子。作為一個習(xí)慣于漂泊的男人,作為一個曾經(jīng)自封神授藝人的格薩爾說唱藝人,他怎么能做到這樣呢?卓嘎知道,是愛讓他作出了選擇。盡管他十幾年如一日地深愛著自己,但卻從沒有得到自己的回報,這是多么的不公平呀!
卓嘎笑了,她笑自己今天居然良心發(fā)現(xiàn),倒對桑珠有了愧疚之情。是自己老了么,老到需要反思過去了?
白塔矗立在一片百草乏黃的草地中央,一條被常年朝拜轉(zhuǎn)走的人們踩出的小路陷入草地,看上去像一條淺溝圍著白塔。塔墻下的一堆堆小石子,是轉(zhuǎn)塔的老人們用以計數(shù)的。他們每圍著白塔走上一圈,就往自己的石堆中加上一塊石子,石堆越大,心里就越塌實,仿佛這就是死后走上黃泉路的盤纏。
卓嘎趕到那里的時候,老人們正坐在白塔底層的臺階上歇息,每個人都是一手數(shù)念珠,一手搖經(jīng)筒,嘴里重復(fù)著永遠不變的“嗡嘛呢叭咪吽”六字嘛呢。在這里,不管是哪一位老人,這輩子說得最多的肯定都是這六個字。他們數(shù)落兒孫時經(jīng)常會帶出這樣一句話:像念嘛呢似的說了無數(shù)道,你就是聽不進去。
小女孩指著離老人們幾十步遠的兩個黑衣白帽的中年漢子說:阿松卓嘎,就是他們找你。
卓嘎心里撲通一下。那兩人的裝束打扮挺像鄉(xiāng)城那邊的。是鄉(xiāng)城來人了?他們怎么知道自己在這里?
卓嘎知道若真是鄉(xiāng)城人找上門來,斷然不會有好事。她覺得那兩人的白帽子晃得眼睛難受,就把手搭在額頭上打量他們。那兩人也不開口,只遙遙地招手叫她過去。卓嘎的心口怦怦直跳,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一種莫名的悸動。
該來的,就讓它早點來吧。她想。
走到那兩人身前時,卓嘎一眼就認出了其中一位,是布根生前的貼身侍從鐵超,十多年沒見了,還是那么英氣逼人,只是眉宇間多了些過去沒有的滄桑。他對卓嘎說:阿依(大姐),別來無恙???
乍聞這個久違的稱呼,卓嘎渾身一個激靈,淚水忽地溢滿了眼眶。她強忍著不讓淚水流出來。
她問:你們要帶我回鄉(xiāng)城么?
鐵超搖搖頭:不,阿依卓嘎,我們是來送你的。
卓嘎平靜地說:好,就等著這一天呢。
兩個男人對視了一下,鐵超背過頭去,卓嘎不認識的那個人從腰間抽出短刀。突然,卓嘎把手按在那人握刀的手上,說:請等一等,我有話要問你們,你們得讓我死個明白。
兩人點頭應(yīng)允。
卓嘎問:你們怎么知道我沒有死于碉樓大火?又怎么知道我躲在這里?
鐵超說:去年,色爾寨幾個做酒曲生意的人看見你和桑珠生活在這里,他們也不能確定,只是覺得很像你們。布根老爺?shù)奶玫苤凶纺X得事有蹊蹺,幾次派人來打探,果然證實是你們。我們此來,就是受中追莫莫頭人的派遣,為布根老爺報仇。請你不要怨恨我們,這都是因果報應(yīng)。
卓嘎點點頭:我不會怪你們的,要怪也只能怪自己犯下不可饒恕的罪孽。我聽說布根阿則(布根大哥)死后,你們殺掉了沙雅全家。現(xiàn)在看來,這個事就差我對鄉(xiāng)城父老作個交代了。鐵超兄弟,大姐死不足惜,但你要答應(yīng)我放過桑珠和我兒子。
鐵超回話說:阿依卓嘎,按理說我應(yīng)該答應(yīng)你,可是你也知道這種事的規(guī)矩,留下你兒子,就等于留下后患,他長大了不會不為母親尋仇。
卓嘎一聽,知道他們還不清楚頓巴很可能是沙雅的遺腹子,覺得有機會保全桑珠和他的性命了,便說:鐵超兄弟,現(xiàn)在咱們都是在異地他鄉(xiāng),雖然你們是來殺我的,但我見到你們,就像見到自己兄弟那樣高興。我有個兩全其美的辦法,不知你二位肯不肯成全?
鐵超說:說來聽聽。
卓嘎的辦法很簡單,就是讓她選擇自殺,一方面可以讓鐵超兩人對中追莫莫有個交代,另一方面,又可以保全桑珠和兒子的性命,兒子長大以后,也無需為母親報仇。
鐵超的同伴笑道:你可是在巴烏寨自焚過一次,還不是好好的活到了今天,你讓我們怎么相信你一定會自殺呢?
卓嘎不愿多作解釋,只滿懷期待地盯住鐵超的臉。鐵超一時間拿不定注意,用征詢的眼光看著同伴。那同伴搖了搖頭對鐵超說:你有心要放過她兒子和桑珠?
鐵超有些猶豫:這件事已經(jīng)死了很多無辜的人,我不忍心再加上她兒子和桑珠。
同伴沉思片刻,說:大丈夫做事最怕優(yōu)柔寡斷。既如此,咱們就權(quán)且信她一次,如果她失信,到時你要再不決斷,就別怪兄弟我和你翻臉了。
鐵超緊抿著嘴點頭認同。他對卓嘎說:那么,你去準備踐行你的諾言吧。明日太陽照進寨子時,如果你還活著,就別怪我們心狠手辣了。
卓嘎得了鐵超兩人的應(yīng)允,來不及道謝,轉(zhuǎn)身就朝家小跑而去。那個帶她來的小女孩從身后大聲問她:阿松卓嘎,他們是誰?
她沒有理睬,或許是沒有聽見,像一只受驚的野兔般疾馳在通向寨子的小路上。
看著她的背影,同伴問鐵超:她真是傳說中的大美人?
鐵超回答:時間和經(jīng)歷可以改變一切。
同伴又問:你喜歡過她?
鐵超并不諱言:是的,那時連做夢都想著她??伤遣几蠣?shù)娜?,我只能悄悄在心里喜歡。真像一場夢呵!
同伴也感慨道:是的,很像一場夢。
折曲寨自殺事件
澤仁頓巴呆呆地站在雪地里。
一場初雪覆蓋了視野中所有的山峰和土地,兩岸積雪間,金沙江水緩慢而憂傷地流過。
母親走了快一個月了,他卻依然沉浸在深深的悲傷里不能自拔。那天早晨叫人肝腸欲斷的場面歷歷在目——
早起背水的央金的一聲驚叫打破了折曲寨的沉靜,接著,她的哭喊聲把寨子里的人們都吸引到了頓巴家門口。
桑珠和頓巴父子倆趕到時,人們剛把卓嘎從門前的山桃樹上放下來,頸上套著一根皮繩。央金的水桶滾落在一邊,被驚恐的人們踢來踢去。
頓巴只覺得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當(dāng)他醒來時,發(fā)現(xiàn)酒鬼阿追巴登正用他又黑又長的指甲掐著他的人中,央金的臉靠在阿追巴登肩上,一對淚水漣漣的眼睛焦急而關(guān)切的盯著自己。見頓巴醒過來了,人們都長吁了一口氣。頓巴還心存一絲僥幸,可憐巴巴地問央金:她死了嗎?央金點點頭放聲大哭。
頓巴跳起身來,甩開阿追巴登和央金的手,把父親桑珠從母親的遺體邊拉了起來,瞪著眼睛一字一頓地問:是因為你么?
桑珠臉上淚水和鼻涕全糊在一起,看不出什么表情。他根本沒聽見頓巴的責(zé)問,無數(shù)個為什么充斥了整個心房,再也容不下別的東西了。
昨夜,卓嘎像變了一個人,先是把他們爺倆的所有衣物都清理縫補了一遍,然后給兒子交代了很多事,囑咐他勤奮攻讀,好好做人,爭取早日獲得格西學(xué)位,為父母爭一口氣,直到頓巴聽得不耐煩去睡了。接著,她又呆呆地一個人坐在灶邊,不住地往灶膛里添柴,把羅鍋里的茶水燒得咕咕直響。
桑珠以為白天他們的談話傷了她的心,后悔自己多事,心疼地給她披上一件氈衣,也先睡了。半夜時分,他被一陣愛撫弄醒。卓嘎光溜溜地躺在身邊,把略顯粗糙的手和濕漉漉的嘴唇在他的胸口蹭來蹭去,見桑珠醒了,一使勁,把他推到了身上。第一次領(lǐng)略到卓嘎這樣的激情,倒叫桑珠有些不知所措。很快卓嘎就給了他更出人意料的驚喜,一次次讓他在火與雨交替的世界里盡享快意。
桑珠這才知道,原來女人可以給男人這樣的快樂。想到十多年來,卓嘎從沒有像今天這樣向自己敞開過,桑珠心里有些隱隱作疼。不過,他也感到欣慰,因為卓嘎終于變得像一個好女人了。他覺得幸福生活已經(jīng)到來。
可他卻不知道,此時的卓嘎,已然回到十多年前的鄉(xiāng)城,自己不過是在交替扮演沙雅和布根的角色。卓嘎原以為身體里的情欲已隨沙雅和布根而死,可今夜,她知道自己錯了,潛伏在身體深處的欲望,突然之間如同暴雨后的山洪般噴涌而出,松垮臃腫的身軀也像恢復(fù)了青春一般滾燙而充滿力量。桑珠的身體接觸到她的任何部位,都有一種久違的快感從那里傳遍全身。
當(dāng)桑珠終于筋疲力盡時,卓嘎把他摟在懷里,撫著他的頭,像哄孩子似的伺候他入睡。桑珠來不及細細品味這猝不及防的幸福,就打著鼾進入了夢鄉(xiāng)。
他夢見了沙雅和布根。他們穿著金黃的鎧甲,行走在格薩爾兵勇的隊列中,氣宇軒昂,神情冷峻。幾乎在同一時刻,卓嘎悄然起身,像夜行的貓一樣走進經(jīng)堂,就著經(jīng)堂里半明半滅的酥油燈,最后端詳了一下兒子,擦著淚出了碉樓。
當(dāng)她把頭伸進系在山桃樹上的繩套里時,冬夜的星光在眼中撲閃了一下,沙雅的音容笑貌突然閃現(xiàn)腦海。困擾她很久的關(guān)于自己的真愛到底是誰的問題,似乎要有答案了。但她沒有給自己留下思考這個問題的時間,死神的腳步聲已經(jīng)響到了身前。幾聲單調(diào)的狗叫是她在這個世界聽見的最后的聲音。
面對痛苦的事實,桑珠幡然醒悟——原來卓嘎昨夜的表現(xiàn)是最后的訣別。她像當(dāng)初燒掉碉樓一樣,用另一種火燒掉了桑珠才開始的幸福生活。
桑珠和頓巴被人攙扶回碉樓。人們在門外的空地上搭起帳篷,把卓嘎的遺體安放于里面。按規(guī)矩,死在外面的人,尤其是兇死的人,尸體只能擱在屋外,若抬回家去,就意味著厄運也會隨之登門入戶,家中還會有禍事發(fā)生。
就像居住祖輩傳下的碉樓耕種祖輩傳下的田地一樣,寨子里的人們都本能地沿襲著自古傳下的規(guī)矩。寨子里辦喪事的規(guī)矩是誰家死了人,由寨子里的男丁們共同辦理后事,所需的錢財物品,包括請喇嘛做佛事的費用,都由大伙分擔(dān),死者家屬一般不需要操心。所以,直到送葬后,桑珠和頓巴都在經(jīng)堂里各居一隅,無言而坐。
送葬的時候,已經(jīng)讓人洗浴干凈的卓嘎被捆作胎兒的姿態(tài),裹上白布裝入一個大背簍,由寨子里的男人們輪流背向卦師選定的墳地。
據(jù)說生前積德行善的人死后,體重會很輕,而另一種人死后,因為靈魂離開肉體時帶不走生前積下的罪孽,身體會加重。折曲寨的男人們背上卓嘎時,都覺得死沉死沉的,出于忌諱,他們誰也不愿從自己口中把這個所有人都有的感受最先說出。不過他們也不會叫這個事從此成為秘密,一夜之后,他們的女人們就會把枕頭風(fēng)刮遍整個寨子。
當(dāng)夜,桑珠做了個夢,夢見自己又回到了英雄格薩爾的世界里,要隨格薩爾去魔界搶回他的愛妃珠姆。千軍萬馬正要出發(fā)的時候,美麗的珠姆卻突然一個人騎著馬從魔界逃了回來。在她疾馳的馬蹄下,春天的草原亂花飛濺,芳香撲鼻。待到她來到跟前,桑珠不由大吃一驚,她哪里是珠姆,分明是十多年前的卓嘎,粉腮通紅,香汗淋漓。卓嘎從馬上俯下身來,輕聲對他說:桑珠,去吧,跟隨雄獅大王去見證歷史吧,神賦予你的使命,你還沒有完成呢!
這個夢還未醒,另一個夢又接上了——他來到了一黑一白兩個波瀾不驚的湖泊邊,兩個湖泊的水是相通的,白湖里的水流進黑湖時,在開闊的湖面描繪出許多形如鳥獸的圖畫。他感到口干舌燥,便捧了一口水喝。當(dāng)冰冷的湖水順著喉管下到腹中時,一個縹緲的聲音來自頭頂:桑珠,你終于回來了,去吧,把雄獅大王的功德帶給可憐的塵世俗人吧!
一覺醒來,桑珠的腦海中裝滿了格薩爾故事。他張開嘴想說話的時候,格薩爾說唱調(diào)子自己從口中鉆了出來:阿塔啦塔啦……內(nèi)容分毫不差地接上了他中斷了十七年的格薩爾故事。
他又活回去了。
失去卓嘎的悲傷在這一瞬間化作云煙從他心里飄散。
他不是薄情寡義的人,但他是神授藝人??磥恚裰唤o了他十七年的凡人生活。
頓巴也做了個夢,夢見阿媽變成一只雪鴿,在折曲寨上空盤旋了許久之后,飛進血紅的夕陽不見了蹤影。
頓巴覺得自己和父親桑珠已經(jīng)無話可說了。他也記得母親臨死那晚的反常舉動,知道她的自殺念頭起于入夜前,并不是夜里和父親鬧別扭所致。但他卻怎么都想不明白為什么母親會突然自殺,事前連一點預(yù)兆也沒有。他想問父親,可父親桑珠已經(jīng)搖身變成瘋瘋癲癲的說唱藝人,說的話牛頭不對馬嘴。他意識到母親一死,父親也死了,只是死的方式不一樣而已。
幾日后,在央金的搭手下,頓巴把門前的山桃樹連根刨起付之一炬。央金總是悄悄觀察他的臉色,似乎有話要說,但陰沉著臉的頓巴總讓她欲言又止。
還沒送走秋天,冬天就來了。頓巴覺得冬天其實就是拽著秋天的衣角來的。
父親桑珠收拾好簡單的行囊,離開了折曲寨。頓巴沒有阻攔,他覺得父親就像秋末還殘留在山桃樹上半黃半綠的葉子,一陣輕風(fēng)也會把它吹落。他知道自己留不住父親,就像留不住母親一樣。頓巴一個人坐在家里,突然覺得小小的碉樓和往日不一樣,空曠而冷清,尤其是入夜以后,屋里的暗夜似乎比外面要粘稠得多,牢牢地糊住一切,叫人寸步難行。
還俗與初戀
一場初雪如期而至。雪一停,頓巴就迫不及待地走出碉樓來到雪地上。雪地里除了稀稀疏疏的淺淺的鳥爪印,就只有頓巴留下的兩行腳印。
阿媽!他在心底默默地呼喚。一首山歌悄然在耳邊響起:慈母好比云中月 /月到當(dāng)空被云遮 /問云何時散開去 /讓我重浴慈母愛......
頓巴,我有事要和你說。不知什么時候,央金站到了他身后。
頓巴沒有回頭,但他能感受到她溫柔的目光正輕輕地在自己身上撫來撫去。自從阿媽去世,他就對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姑娘產(chǎn)生了一種說不出的依戀。就像覓食的鳥兒在雪地里留下爪痕,央金在頓巴心里留下了關(guān)于女人的美麗痕跡。
頓巴問她:什么事?
央金說:是你阿媽的事。
頓巴猛地轉(zhuǎn)過頭來,逼視著她的眼睛。
央金卻埋下頭去:本來我也拿不準該不該告訴你,可是一想到要瞞你一輩子,我這心里就難受得像貓在抓似的。
頓巴知道她有關(guān)于阿媽自殺的線索,急得一把逮住她的手,催她快說:你知道什么,快告訴我。
央金說:你別急。咱們先回你家,我慢慢說給你聽。
頓巴拉了央金的手就往家走。他們沒有意識到,他們留在雪地上的腳印讓在他們之后來到雪地的鄉(xiāng)親大惑不解。經(jīng)過反復(fù)推敲勘查,想象力豐富的鄉(xiāng)親得出了共同的結(jié)論。在他們看來,沒有了父母在身邊,頓巴這個血氣方剛的小僧人終于耐不住佛門清苦,勾搭上女人了。接下來,他們便陷入了猜測和頓巴好上的女人是誰的快樂中。從央金家出來的腳印給出了令他們滿意的答案。
當(dāng)潔凈的雪地在陽光的撫吻和人們的踐踏之下變成得骯臟泥濘的時候,緋聞不脛而走,在折曲寨翻起了不小的波瀾。就在同一時刻,頓巴和央金在碉樓里默默地對坐著。
卓嘎自殺那天,央金第一個發(fā)現(xiàn)掛在樹上的卓嘎,驚恐之余,她在無意中看見兩個黑衣白帽的漢子在不遠處的磨房溪邊朝這邊張望,見山桃樹下的人越聚越多,才不慌不忙地順著溪邊的小路走了。憑著本能反應(yīng),她覺得那兩個人和卓嘎的死有關(guān)系。而當(dāng)鄰居小女孩告訴她頭一天卓嘎和兩個黑衣白帽的男人見過面,并有一次長談的時候,心里的懷疑就更加重了。
如果僅僅是這些,她還不打算和頓巴談。她怕無端的懷疑落不到實處,倒給頓巴惹來不必要的麻煩。后來,桑珠在離開折曲寨的頭一晚找到了她。在央金心目中,桑珠是個和藹可敬的長輩,從小央金就和他特別親。
桑珠給她講了一個發(fā)生在十七年前的鄉(xiāng)城的故事,并告訴她,據(jù)卓嘎講,頓巴的親生父親就是故事的主人公之一沙雅。
央金半信半疑:桑珠大叔,是阿松卓嘎的死讓你神經(jīng)錯亂了吧?
桑珠說:姑娘,天下有誰會愿意兒子是別人的?
央金聽了,覺得也對,誰會編造一大堆故事來證明自己養(yǎng)大的孩子不是親生的?
桑珠逮住央金的手說:姑娘,我就要遠走他鄉(xiāng)了,頓巴得一個人生活了,我想把他托付給你。
央金大吃一驚,這個桑珠大叔莫不是真的瘋了?
桑珠卻自顧自地說:頓巴既然投胎投成男兒身,就應(yīng)該像男人一樣活下去。他的身世,我們都沒有權(quán)力瞞他一輩子。我走以后,請你把我的話原原本本轉(zhuǎn)告他,至于他以后是否要去鄉(xiāng)城尋根或復(fù)仇,一切自己作主。
央金問道:你一定要走?
桑珠點頭。
央金又問:就因為頓巴不是你的親生兒子?
桑珠搖頭。他說:我得利用余生多走一些地方,補上這十多年落下的格薩爾故事,否則死也不會安心。
央金又問:寨子里那么多人,你為什么不去找他們,偏偏卻把頓巴托付給我這樣一個小姑娘?
桑珠說:除了一個美麗善良的女孩,我想不出把頓巴托付給誰更合適。實話對你說吧,知道自己身世以后,頓巴和佛門的因緣算是到頭了,他會還俗的。這是上天的安排。他需要朋友和女人的關(guān)心。
一席話聽得央金臉紅心跳。她說不清這是為什么。鄰家的小僧人雖然眉清目秀招人喜歡,但她從沒有對他有過非分之想,畢竟,佛家弟子是不容玷污的。但桑珠卻揭開了覆蓋在她心上的那層輕紗,她對頓巴的愛,一下子被拖出來裸露在陽光下,連自己也覺得唐突。
要么,這個桑珠大叔是個邪惡的人,要么,自己是個淫蕩的女人。她趕緊默念著六字真言,心里直喚:佛主寬恕,佛主寬恕。
她對桑珠說:大叔,請你離開吧,無論你要去那里,無論你要把頓巴托付給誰,都和我沒有關(guān)系。
桑珠知道眼前的女孩言不由衷,她喜歡頓巴,一定會按照自己的托付關(guān)照好他。在一個初諳世事的小女孩面前,歷盡滄桑的老男人桑珠顯得游刃有余。他也不多說,雙手合掌做了個感謝的手勢,帶著詭秘的微笑走了。
央金讀出了桑珠嘴角的笑意,她知道他贏了。
央金向頓巴說出了這幾天一直在心底來回翻騰的話,覺得一下輕松多了。不過,心里好像還癢癢的,這是因為她瞞下了桑珠關(guān)于頓巴會還俗的話沒說。
頓巴出奇地平靜。
他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覺得央金所說的事情都是自己經(jīng)歷過的,也像是做過同樣內(nèi)容的夢。命運是一個奇怪的東西,它藏身的地方,有時在你無法預(yù)料的時空,有時卻在你未曾感知的心底,到它突然現(xiàn)身時,你才會發(fā)現(xiàn)原來它陪伴了自己多年。
頓巴的第一句話是:我得去折曲寺一趟。
央金問:你要還俗?
頓巴說:你怎么知道?
央金的回答還是一個問題:你要回鄉(xiāng)城為你的父母報仇?
頓巴突然站起來走向小窗,窗外人聲鼎沸。折曲寨的鄉(xiāng)親們開始動手清掃積雪了。
頓巴像是對央金,也像是對自己說:人生天地間,沒有比殺父殺母之仇更大的仇恨了。不知真相也就罷了,知道了真相,若不去報仇,活著,也就無異于行尸走肉。
央金說:這么說來,我不該告訴你這些?
頓巴搖搖頭:你是對的,如果你不告訴我這些,我就會活成自己不應(yīng)該的那樣,縱然成為人人敬仰的高僧大德,死后也無顏去見天上的父母。
央金看著他的臉,沒有說話。她覺得他已經(jīng)不是陽光下騎在碉樓墻頂?shù)哪莻€一臉燦爛的小和尚了,生活改變了他。她想起了流過寨子的溫順純凈的磨房溪,有時只經(jīng)歷一夜風(fēng)雨,就會變得暴躁狂熱桀驁不馴,卷著沙石草木直瀉而下,連一樹尖刺的黑刺藜,也敢伸出黃濁的舌頭舔上一舔。
頓巴在折曲寺住持長老迷惑不解的眼光中注銷了自己在寺里的掛名,將袈裟、皮靴、木缽、經(jīng)書等一應(yīng)僧人用具盡數(shù)捐給寺廟,沒有一句解釋,無言地離開了寺廟。走出勾金描銀的大門,他回過頭來,雙手合十高高舉過頭頂,對著大殿金頂磕了三個長頭。淚水慢慢溢上眼眶。這不是傷感的淚水,而是一個人在告別過往歲月時的本能反應(yīng)。
血一樣的夕陽余暉下,金頂上兩只銅鑄鍍金的吉祥獸靜默如故。吉祥獸圓瞪火目,肌肉發(fā)達的前腿蹬著石瓦,似乎一有風(fēng)吹草動,就會借勢躍上云霄。頓巴五歲入寺剃度的時候,它就是那樣的姿勢,而今頓巴要離開了,它的姿勢依然不變。也許對于人來說,十幾年時間可以發(fā)生很多事,而對于它,似乎連蓄勢待發(fā)前一次深呼吸的時間都不夠。
頓巴走在回家的路上。路邊背陽的小溝里還有一些余雪,他順手拿起一塊來,“噗哧”一聲,五個手指全陷進了松泡的雪塊,甩手丟開,雪塊在空中散做了粉末。這條連接著寺廟和家的小路是頓巴最熟悉的一條路,無論是路邊草甸上開滿金色蒲公英的時候,或是落葉埋住了行人腳印的時候,還是滴水巖的洞口掛上了冰簾的時候,腳步從來沒有一次像今天這樣沉重。
路還是原來的路,走路的心情卻完全不同。頓巴決意告別央金,只身到碩曲河谷的鄉(xiāng)城,去做一個男人應(yīng)該做的事。他知道天上的父母看著自己呢。
當(dāng)夜,在頓巴的碉樓里,頓巴和央金相對無言,離別的心情像一股寒流凍住了他們的舌頭。爐火映紅了小屋,也映紅了央金的臉。她雙手放在膝間,胸前項鏈上的珊瑚珠映出點點晶亮的火光,伴著她的呼吸微微顫動。屋外,夜色已是很深了,從小窗的縫隙看出去,清冷的雪光若隱若現(xiàn)。
看著她楚楚可憐的樣子,頓巴忍不住摟她進懷。她很突然地哭了,用力抱住頓巴,把臉緊緊地貼在他的臉上,淚如泉涌。頓巴也流淚了,此刻,好像兩個人的眼淚都屬于央金。
頓巴一邊憐惜地吻著央金,一邊用顫抖的手解開她的衣服。此刻,面對心愛的女孩,頓巴徹底從佛的世界還俗了。央金閉著眼睛,把嘴貼在他耳邊,用含糊的聲音呢喃著:“記著要回來,記著要回來……”
昏黃的夜光從小窗的縫隙中透了進來,可以想象外面的雪地上,一定是月光如水。
1920年—1924年,鄉(xiāng)城上游地區(qū)
上游頭人的繼位者
一年后的鄉(xiāng)城,已故布根統(tǒng)領(lǐng)的堂弟,上游頭人中追莫莫帶著他新婚不久的獨生女丹秋和女婿澤仁頓巴去拉薩朝佛,途中遇到一伙人數(shù)眾多武器精良的搶匪,馬匹財物被洗劫一空,兇悍的上游頭人中追莫莫還被一槍打中頭部,當(dāng)場喪命。除了澤仁頓巴護著妻子突出重圍之外,十幾個隨從也全部被殺。
三天后,面黃肌瘦,衣不蔽體的澤仁頓巴帶著妻子和那個不幸消息回到寨子里。在中追莫莫家族女人們的哭喊聲中,頓巴心潮起伏。
孤身一人來到鄉(xiāng)城后,澤仁頓巴就以金沙江西岸逃難者的身份,在中追莫莫的寨子里打短工為生。在一個婚宴的鍋莊舞會上,他認識了比自己大三歲的中追莫莫頭人的獨生女丹秋。
都說富人的女兒不愁嫁,可丹秋雖然貴為頭人的獨身女兒,容貌也是百里挑一,卻因為出生在水蛇年份,出生后相繼克死了母親和哥哥而臭名遠揚。人們背地里都稱她為水蛇,沒有哪個小伙子敢和她親近,也沒有哪個家族敢和頭人中追莫莫攀親家。這就給頓巴提供了接近中追莫莫的最好的機會。
頓巴最先進入的上游頭人的領(lǐng)地,就是他的女兒丹秋。
認識丹秋不到一個月,頓巴就把她帶到了碩曲河畔的山桃林里。他沒有料到這個別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女人的身體里,竟然蘊藏著如此叫人神魂顛倒的魔力。積蓄已久的仇恨融入身體的每一個部位,丹秋越是大呼小叫,他心里快意恩仇的感覺就越強烈。可是,當(dāng)他看到鮮血染紅了丹秋身下的石包時,心底的仇恨一瞬間化為烏有。她那對幽深如譚的眼睛,讓他有一種溺水的感覺。他機械地用嘴唇和舌頭愛撫著仇人女兒的身體,像是在仇恨與情愛間尋求某種和解。
交往了幾個月,他發(fā)現(xiàn)丹秋是個少言寡語的女人。與生俱來的黑色命運教會了她沉默。她對男人也沒有奢求,只要求能給她愛和平安。
中追莫莫早就知道這個從金沙江西岸的貧瘠山村逃難過來的年輕人勾上了自己的女兒。他無意去干涉。他知道女兒的命不好,若講究門當(dāng)戶對,怕是得一輩子單身,自己也會絕后。對于頓巴的流浪者身份,他不在乎。他對家人說:金綢銀緞包不出英雄好漢,破衣爛衫能修煉鐵骨鋼筋。這是一個古老的諺語,在太多的過往歷史中得到了驗證。獨眼中追莫莫是個認死理的人,經(jīng)過反復(fù)觀察,他看上了頓巴。
有一陣,頓巴感覺自己愛上了丹秋,對丹秋的獨眼父親也敬畏有加,幾乎喪失了報仇的勇氣。直到他無意中從寨子里的阿旺老人那里聽說了十八年前中追莫莫殺害沙雅全家的往事時,復(fù)仇的火焰又騰地從心底燃起。這一次,無論怎樣的風(fēng)雨,都撲不滅這復(fù)仇的火了。
一個盛大的婚禮把澤仁頓巴迎進了中追莫莫家,使他成為了如今鄉(xiāng)城最聲名顯赫的頭人家的乘龍快婿。中追莫莫到死也不知道,這個讓自己稱心如意的女婿居然是卓嘎的親生兒子,他像一把尖刀插進了自己家族的心臟。婚禮后不到一個月,中追莫莫就帶女兒女婿去拉薩朝圣。這幾年他覺得身子骨一年不如一年,決定趁自己還有精力體力的時候,和女婿共走一趟拉薩,介紹他認識沿途的土司、頭人朋友,以后也好接下自己的衣缽,挑起家族的大梁。
中追莫莫就這樣莫名其妙地死在了朝圣路上。如果讓他在生前為自己設(shè)計死法,想一百種都不會想到死于搶匪之手。他自信這一路沒有哪一個搶匪不懼怕他的威名,敢于為一點點財物招惹自己。
在前來奔喪的親友里,有布根生前的貼身伺從,曾經(jīng)到折曲寨追殺卓嘎的鐵超。鐵超第一次看見來自金沙江西岸的頓巴時,就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仿佛在什么地方見過他。這次聽說中追莫莫頭人被搶匪所殺,而頓巴卻帶著丹秋全身而退,心里就有一個推測了。他叫過頓巴,對他說:年輕人,咱們可以談?wù)劽矗?/p>
頓巴認真打量他一下,點點頭。
鐵超說:這里說話不方便,咱們到樓頂去吧。
頓巴警惕地看著他,問:你是誰?
鐵超笑著說:你母親的老相識。
頓巴一驚,下意識地要掏槍。鐵超急忙道:你不必緊張,我只是布根家的一個下人,有話要和你談?wù)劇?/p>
頓巴半信半疑地隨他來到了碉樓頂層的天臺。從天臺放眼四望,滿目清綠,連拂面的微風(fēng)中都帶著淡淡的草香。
頓巴又把手放在腰間上了膛的槍柄上,對鐵超說:你有什么事,現(xiàn)在可以說了。
鐵超盤腿坐在阿嘎地上,從懷里掏出銀殼鼻煙壺,把壺嘴往指甲蓋上磕了磕,磕出一小撮暗黃色的鼻煙,湊近鼻子不緊不慢地吸了起來。
頓巴不耐煩了:有話快說,我可沒有閑功夫曬太陽。
鐵超說:我到過折曲寨,我知道你是卓嘎和桑珠的兒子。
頓巴一聽,迅速抽槍在手,對準了他。
鐵超毫無還手之意,只朝頓巴擺手。他說:你不想等我把話說完么?
頓巴不說話。鐵超自顧自地說下去:你母親的自殺,是我給的機會,因為這樣可以留下你和桑珠的命。她答應(yīng)過我,你永遠不會來尋仇。我沒想到的是,你會孤身前來為她報仇。
頓巴問他:你知道我父親是誰么?
鐵超說:當(dāng)然是桑珠。
頓巴呵呵笑了:我是沙雅的遺腹子。我可以不為母親報仇,可我不能不為冤死的父親一家人報仇。
鐵超聽了,呆呆地愣在原地,半天回不過神來。
頓巴接著說:不過,中追莫莫的死和我沒有關(guān)系。
這幾天,頓巴眼前老是浮現(xiàn)著中追莫莫那只血紅的獨眼,耳邊也總回蕩著他聲竭力廝的吼叫:快,快帶著丹秋跑,不要回頭!
翻過山梁時,他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恰好看見中追莫莫俯身倒入一叢低矮的青岡里,再也沒有起來。親眼看著自己的殺父仇人死去,頓巴心里卻涌動起悲愴的情懷,居然淚流滿面。他拖著痛不欲生的丹秋翻過了山梁,把逐漸零落的槍聲拋在身后。他知道如果不是掩護自己和丹秋,中追莫莫和其他兄弟都是有機會逃命的。
鐵超半信半疑:他可是你的殺父仇人。
頓巴說:沒錯,可是我愛她女兒。我把復(fù)仇的計劃拖后了。我不想讓丹秋才有了男人又失去父親。
鐵超問:為什么這次你和丹秋都活了下來,偏偏中追莫莫頭人卻被殺?
頓巴說:問的好。遇到搶劫的時候,我本來可以拼死保護他,可是我沒有。如果把我換成你,又會怎樣?
鐵超不說話。
頓巴說:我說的都是實話。我也相信你是個實誠人,看在你對我母親的關(guān)照上,真不想與你為敵。但是,既然把話說到這份上了,咱們總得有個解決的辦法,你說呢?
鐵超反問道:你的意思呢?
頓巴說:你就當(dāng)什么都不知道,我把中追莫莫的后事辦了,然后變賣家產(chǎn),帶著丹秋離開鄉(xiāng)城,從此不回這個是非之地。
鐵超斷然拒絕:不行。
頓巴笑了:看來,咱們還是得刀槍相見了。
鐵超說:不是這個意思。辦好后事以后,你應(yīng)該為自己的岳父討還血債,這是千載難逢的建立功業(yè)的機會。我相信沙雅的兒子絕不會是孬種,愿意助你一臂之力。
澤仁頓巴沒料到鐵超會冒出這樣的話。他認真的打量了一下眼前這個從父親的故事走進自己故事里的黑瘦的中年漢子,嘆口氣說:感謝你對我的信任,但你應(yīng)該知道,天意叫中追莫莫死于劫匪之手,是報應(yīng)。如果我去為他報仇,就是違背天意,死后又以何面目去見天上的父母?
鐵超壓低嗓門說:你心里就只當(dāng)為和中追莫莫一起死去的十幾個兄弟報仇,不就結(jié)了么?實話對你說,現(xiàn)在鄉(xiāng)城群龍無首,你若抓住這個機會,以中追莫莫繼承人的身份召集鄉(xiāng)城各寨人馬蕩平四方匪眾,你父親當(dāng)初為之付出生命也沒能實現(xiàn)的霸業(yè),便可在你手里實現(xiàn)。
頓巴沉默片刻,問鐵超:那你又能得到什么?
鐵超說:我兒子格讓今年有十四歲了,我想讓他跟你。
頓巴啞然失笑:你就不怕我害了他?
鐵超也是一笑:他很像你,你一定會喜歡他。
頓巴又問:還有別的原因么?
鐵超遲疑片刻,說:黑頭藏民生活的地方,如果沒有一座像樣的寺廟護佑蒼生,災(zāi)難就會隨時將臨。你不覺得自從桑披嶺寺被長辮子漢兵毀壞以來,鄉(xiāng)城就從來沒有安生過?
頓巴不解地問:這跟你我今天談的事又有什么關(guān)系?
鐵超說:長辮子攻陷桑披嶺寺時,我舅舅作為普仲達洼格西手下的喇嘛頭目,被槍殺于寺里。多少年了,他老是托夢給我,說重建桑披嶺寺就是他最大的心愿。我希望你可以帶領(lǐng)我兒子和鄉(xiāng)城人幫他實現(xiàn)這個心愿,讓桑披嶺寺恢復(fù)昔日的榮光,保佑咱們的子孫后代吉祥安康。這是每一個有骨氣的鄉(xiāng)城人都想干成的大事,但又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干成的事。你若抓住眼前的機會干成這件事,一定可以名垂千古。
頓巴雖然被說得心動,但還是不動聲色地搖頭:我沒有這樣的野心,只要報了父仇,我這一輩子就會過得很心安。
鐵超笑道:我知道你口是心非。得了吧,男子漢大丈夫,該直爽的時候就得直爽,藏藏掖掖的,哪還有個做大事的樣?
兩人心照不宣地同時朗聲大笑。
不知不覺間,日已偏西。陽光剛離開天臺,輕風(fēng)便急不可耐地鉆出來,把碉樓頂角的經(jīng)幡旗吹得噼啪直響。丹秋從下層的獨木梯爬上來,看見頓巴和鐵超在一起,朝鐵超點點頭打個招呼,下去了。
鐵超嘆道:多么可憐又可愛的女人??!
頓巴岔開話題:我得下去了,愿咱們下次見面時還可以像今天一樣友好。
鐵超知道頓巴對自己不是完全放心,便舉手指著巴姆山頂快要落坡的夕陽發(fā)誓:我對著日光發(fā)下重誓,如果今天和沙雅頭人的兒子澤仁頓巴所說的話有半句假話,或是日后向別人透露半句,老天就叫我斷子絕孫。
頓巴雖暗自欣喜,卻又假意阻攔道:鐵超大叔何必如此,我相信你就是了。
于是,兩個年齡相差二十多歲的男人達成了不為外人所知的君子協(xié)定。頓巴的心胸豁然開朗了。鐵超給他描繪了一個令他無限向往的世界,這個世界當(dāng)初拒絕了父親沙雅,如今卻向自己敞開了大門。他也知道這門里除了屬于男人的尊嚴和榮耀,也充滿了殺機和危險。但想到可以實現(xiàn)父親未能實現(xiàn)的夢想,那種誘惑實在無從抗拒。
丹秋再一次從天臺上探出半個身子,凌亂的頭發(fā)在風(fēng)中飄搖。頓巴知道她找自己有事,就拍了拍鐵超的肩頭說:明天把你兒子帶來認識認識。
說完,也不等他回話就要下樓。
鐵超叫住頓巴:你其實挺像一個人。
頓巴笑笑:誰?
鐵超說:布根!
頓巴一笑而過,徑自向丹秋走去。
丹秋和頓巴一前一后走進臥室。剛進門,丹秋就把門反鎖了。頓巴詫異地看著她。她撲進頓巴懷里,用已經(jīng)哭得沙啞的聲音對頓巴說:帶我離開鄉(xiāng)城,去哪都行。
頓巴不解地問:為什么?
丹秋說:我在這里呆不下去了,別人都把我看作屢次克死親人的災(zāi)星。
頓巴問:誰敢這么說?
丹秋哭道:別人嘴上不好說,但心里都會這么想。
頓巴捧著她的臉,深情地吻了她一下,安慰道:別自找煩惱,只要有我在,你不會受半點委屈的。
丹秋把頭靠在頓巴肩頭,說:那么,你只有一個選擇。
頓巴問:什么選擇?
丹秋說:為我父親報仇。
頓巴用手理理她額頭的散發(fā),對她說:你放心,我會為你父親報仇。這不,剛才我和鐵超就在商量這事。
可是,我怕又會失去你。丹秋閉上眼睛輕輕說,兩顆晶瑩的淚珠從睫毛下滾落。
放蠱家族的兒子格讓
春雷從窗外一聲接著一聲滾過,伴著雷聲而來的雨點雖然稀疏卻顆粒碩大,打在石板搭成的窗檐上爆響不停。澤仁頓巴端起熱騰騰的酥油茶碗,吹開浮在面上的黃油,美美地喝了一口。站在一旁的心腹手下格讓連忙提起茶壺給他續(xù)上茶水。
格讓就是當(dāng)初鐵超托付給頓巴的獨兒子,跟隨頓巴有五個年頭了,已經(jīng)長成一個英武剽悍的漢子。當(dāng)初他還是個稚氣未脫的少年,頓巴對他也不太器重。后來,有兩件事改變了頓巴對他的看法。
一次是在搗毀多年為害鄉(xiāng)城的大匪幫的激戰(zhàn)里,格讓主動請纓要打頭陣。頓巴抱著試一試的想法同意了,讓他帶著一小隊人馬先上去沖一沖,亂亂土匪的陣腳。沒想他卻帶著十幾個弟兄直搗匪窩,不等后面的大隊人馬趕到就殺死匪首驅(qū)散眾匪,結(jié)束了頓巴本來決心花上血本惡戰(zhàn)一場的戰(zhàn)斗,一戰(zhàn)成名。從此格讓成了頓巴最信賴的親信。
而另一件事卻讓頓巴從感情上把格讓當(dāng)成了自己的兄弟。
格讓家在鄉(xiāng)城有不好的名聲,據(jù)說是從鐵超的祖父,也就是從格讓的曾祖父手里開始,他家開始放蠱,禍害了許多沒有防備的高僧貴人。
放蠱是鄉(xiāng)城最古老的話題之一。放蠱人的目的是為了發(fā)家聚財,據(jù)說能蠱害到誰,誰身上的福氣財氣就會轉(zhuǎn)移到自己家里,因而放蠱的目標一般都會選擇達官貴人或高僧大德。傳說放蠱的蠱藥要從來自遙遠東方的異域客商手中購買,而這些客商也有他們的江湖規(guī)矩,無論他們把蠱藥賣給誰家,都會沿途宣說,提醒人們勿受其害。
這是一個邪惡與道義共存的江湖。
關(guān)于格讓家先人放蠱的名聲,源于一個故事。故事是這樣的:一位云游高僧到格讓家討齋,格讓的曾祖母端給他一缽下了蠱藥的糌粑。用罷齋飯,高僧叫過格讓的曾祖母,對她說:我知道你在我的齋飯里下了蠱藥,因為是齋飯,所以我不能拒絕。我活不了多久了,人生天地間,怎么活,何時死,都有上天安排,我不怪你。但我死之前,你得讓我除掉藏在你家房檁間的毒蛇。
話音未落,一條手腕粗的黑蛇閃電般從被煙火熏得黑亮的房檁間射向窗戶,剎那間消失得無影無蹤。毒蛇從房檁蹭下的陳年煙渣掉了云游僧一身。他仰天長嘆,轉(zhuǎn)身離開了格讓家,繼續(xù)他的云游路。數(shù)月后,有人在一座神山的修禪洞里發(fā)現(xiàn)了他,盤腿合掌,已坐化登天。
這個沒有真憑實據(jù)的故事壓得格讓家?guī)状颂Р黄痤^來。到了格讓父親鐵超那一代,雖說他家從沒有加害過誰,但別人對他們?nèi)匀欢际蔷炊h之,從沒有人敢在他家宿夜用餐,仿佛那條逃逸的毒蛇隨時會回來。直到膽識過人的布根頭人看中了格讓,把他安為自己的心腹,這種狀況才略有好轉(zhuǎn)。盡管如此,放蠱家族的名聲依然像故事里黑蛇一樣,纏繞在鐵超和家人的生活里,難以根除。尤其是格讓到了取媳婦的年齡,雖然小伙子長得英俊出眾,讓寨子里待字閨中的姑娘們春心亂動,卻沒有哪家人敢于和放蠱家族結(jié)為親家。
這件事深深刺痛了鐵超,更刺痛了血氣方剛的格讓。于是,在一個冬日的夜晚,格讓用行動改變了這一切。
他一把火燒掉了祖?zhèn)鞯牡飿恰?/p>
當(dāng)他和父母,還有年邁的祖父出現(xiàn)在寨子里的人們面前時,居然都是赤身裸體。他們把身上的衣服也留在了火里。格讓對著趕來救火的鄉(xiāng)親大聲說:請在場的各位鄉(xiāng)親看好了,我一家人今天把所有一切都燒成了灰燼,只留下從娘胎帶來的身體。今天,你們就當(dāng)我們一家人剛剛降臨人世,像看待初生的嬰兒般看待我們吧。愿這一把火,能燒掉你們心中的偏見,讓我們一家像你們一樣坦然地生活在碩曲河谷吧!請你們上前來檢查一下我們是否帶出了蠱藥?
鄉(xiāng)親們面面相覬,誰也不肯上前??粗矍耙唤z不掛的一家人,他們看得心驚,不禁開始為自己過去的成見感到羞愧。一位須發(fā)花白的老人說話了:格讓,你就讓爺爺和父母穿上衣服吧,這么冷的天,別凍壞了。
格讓搖搖頭:沒事,我們烤著房火呢!
格讓母親撕心裂肺的哭聲感染了寨子里的婦人們,她們也忍不住哭了,哭得比哪一次都較真。人們紛紛脫下外衣給格讓一家披上。倔強的格讓并不領(lǐng)情,他甩掉身上的衣服,撲通一聲給聞訊趕來的澤仁頓巴跪下,指天發(fā)誓:請頓巴頭人作證,我家已經(jīng)徹底告別過去,今后若再加害于人,必遭天打雷劈。但是,誰要敢再把放蠱二字和我家連在一起,我格讓絕不善罷甘休。
頓巴扶起格讓說:好樣的格讓,今后咱們就是親兄弟了。你燒了碉樓,我為你再修一座,你沒有女人,我給你找最好的姑娘,你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誰要還敢拿無憑無據(jù)的謠言敗壞咱兄弟的名聲,我頓巴第一個不答應(yīng)。
就這樣,格讓以火燒碉樓的舉動,成功洗清了禍害他們家?guī)状说姆判M家族的壞名聲,還成為了路人皆知的鄉(xiāng)城新貴澤仁頓巴生死兄弟。一個遠古傳下的壓在格讓家?guī)状祟^上的神秘傳說,終于被他們親身演繹的悲壯故事趕出現(xiàn)實生活,潛進人們記憶里最深最暗的角落,悄悄發(fā)霉、消亡。
此后幾年,澤仁頓巴在鄉(xiāng)城多數(shù)頭人和百姓的鼎力支持下,帶著格讓等驍勇善戰(zhàn)的兄弟,掃平了盤踞四方的強人,順理成章地繼承了中追莫莫的地位。之后,他又趁熱打鐵,除掉了幾位不肯合作的頭人,消除了后顧之憂。
最讓他記憶猶新的是除掉“通匪”的嘎瓦頭人那一戰(zhàn)。嚴格來說那不是一次戰(zhàn)斗,而是一次暗殺。嘎瓦頭人是布根的結(jié)義兄弟,他兒子尼瑪據(jù)說是布根和他妻子的私生子。
這是一種奇怪的關(guān)系,講述它的人有時想得明白卻說不明白,有時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說得有些眉目了,卻又讓聽者的一句反問問得糊里糊涂,不得不又從頭說起。
很難相信有著這樣復(fù)雜關(guān)系的布根和嘎瓦頭人居然會是肝膽相照的朋友。布根死后,嘎瓦頭人不忘舊情,幫助中追莫莫揪出真兇沙雅,為布根報了大仇。他還公開宣稱自己的兒子尼瑪是布根留在世上的唯一骨肉,自己要把他帶成鄉(xiāng)城的第一好漢,也讓天上的布根看看自己是怎么對待朋友的。
中追莫莫的繼承人頓巴每次召集頭人們商議大事,嘎瓦頭人都總借故不去。在他看來,這位來自金沙江西岸的小伙子雖然一時得志,但身體里流的終究是流浪者卑賤的血液,沒有高貴的血統(tǒng),成不了大氣候,他來當(dāng)鄉(xiāng)城的家,神靈也不會樂意。
如果他僅僅是這么想,也不至于那么快招來殺身之禍。然而他卻這么說了。這些話進入澤仁頓巴耳里時,已經(jīng)遠比它從嘎瓦頭人嘴里出來時還要惡毒和精彩。頓巴忍無可忍,決心要出手了。他不能容許一個曾經(jīng)參與謀害自己父親的人如此囂張地活在天地間,更何況他身邊還有一個布根的兒子,說不定哪一天還會騎到自己頭上來呢。
在一次剿匪戰(zhàn)役之后,他叫格讓把唯一活捉的俘虜帶到自己的帳篷里,并叫格讓在外把風(fēng),不許任何人靠近。
這俘虜是個貪生怕死的家伙,他的弟兄們都戰(zhàn)死了,他卻臨陣逃脫,被從后面包抄的格讓抓了個正著。頓巴最恨這種人,要換在往日,早交給手下殺來喂狼了。不過這次不一樣,他得利用他實行一個計劃。
頓巴“啪”地把手槍拍在面前權(quán)作桌子的包金馬鞍上:想活命么?
俘虜?shù)碾p腿瑟瑟發(fā)抖,額頭上冷汗直冒。他咬著牙關(guān)堅持了一會兒,終于雙腿一軟給頓巴跪下了:頓巴頭人饒我一命吧,我家里還有七十歲的老母和四個沒成年的孩子呀!
頓巴也不繞圈子,對他說:想活命?很好辦。只要你供出鄉(xiāng)城那位和你們狼狽為奸的頭人,你就算為鄉(xiāng)城百姓做了一件大好事,我可以饒你不死。
那俘虜也是個機靈角色,低頭遲疑片刻,試探著說:您是要我……
頓巴馬上接過了他的話:我聽說嘎瓦頭人和你們的首領(lǐng)交情不淺呢。
那俘虜搗蒜似地點頭:就是他,他是我們在鄉(xiāng)城的內(nèi)應(yīng),每次我們在鄉(xiāng)城搶得財物,都得給他分成。
頓巴大為滿意,對他說:好,你留在我身邊,做我的證人?,F(xiàn)在,是除掉這個隱藏了幾十年的內(nèi)奸的時候了。
那俘虜似乎有些不放心,支支吾吾地提醒頓巴:你說過不讓我死......
頓巴勃然大怒:這是什么話,你敢懷疑我言而無信?
俘虜嚇得臉色蒼白,連聲道歉。
數(shù)日后的一個黎明,頓巴帶著格讓和四個手下,在離嘎瓦頭人的寨子有五里遠的老青岡林里設(shè)下了埋伏。他們打聽到嘎瓦頭人父子今天要去遙遠的瀾滄江邊收貸,天亮后會從這里經(jīng)過。
頓巴決定親自動手。除了格讓,帶來的這些手下都是到了埋伏地點,才隱約猜出今天要對付的人。
天亮了,林子里有許多不知名的鳥兒爭相啼叫起來。當(dāng)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鸟R鈴聲從林間路的一頭響起之后,鳥兒們停止了啼鳴,把青岡林的早晨交給了它們并沒有好感的金屬和骨頭碰撞的馬鈴聲。
頓巴吩咐手下:聽我的號令,格讓和我打嘎瓦頭人,其他兄弟打尼瑪。除了他們父子倆,不許傷及無辜。
當(dāng)放貸的馬隊進入視線時,頓巴看見桀驁不馴的嘎瓦頭人一馬當(dāng)先,緊接著就是不知道應(yīng)該是嘎瓦頭人的還是布根的躊躇滿志的兒子。他們走近時,嘎瓦頭人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和尼瑪少爺朝氣蓬勃的臉讓頓巴心里突生感動,仿佛空氣中也彌漫著父子攜手的溫馨。想到他們背后的家庭和女人,他有點心軟了。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他一狠心發(fā)出了開槍的信號。
槍聲一響,嘎瓦頭人和尼瑪都中槍摔下馬來,他們的隨從們除了一個管家模樣的中年漢子以外,其余都作鳥獸散了。那中年漢子不愿拋下主人,躲在一匹死馬背后,用一支二十響手槍進行頑抗,直到被格讓一槍打中右手手槍掉地。頓巴的手下們一擁而上,要往倒地的三人身上補射幾槍,被頓巴喝住了。
出人意料地,頓巴調(diào)轉(zhuǎn)槍口抵在了格讓胸口:為什么不開槍?
格讓張大嘴巴:我開槍了!
頓巴:我問的是第一槍!
格讓委屈得雙眼噙淚:我第一槍就打中了嘎瓦頭人。
頓巴將信將疑地一步步朝嘎瓦頭人的尸體走去。仰面平躺的嘎瓦頭人圓瞪雙目,微張著嘴。這不是一副憤怒或敵視的表情,而是驚訝和迷茫,像是突然看見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場景沒來得及作出判斷。就在這樣一個早晨,嘎瓦頭人以一個驚訝的表情和迷茫的心情結(jié)束了生命,被強行送到了每一個人都不想去的另一個世界。
頓巴看見嘎瓦頭人胸口有兩個冒著血泡的傷口,才明白第一槍是格讓和自己同時開火,因而自己只聽到了一聲槍響,心知錯怪了格讓,向他點點頭表示歉意。得到這一個充滿愧疚的點頭,格讓心里的委屈和不滿頓時煙消云散。
年輕的尼瑪少爺還沒有斷氣,他斜靠著路邊的一棵老青岡樹,肚子已被打開,沾著血污的腸子流到了地上,頓巴走過去的時候,還冒著熱氣。尼瑪身上僅存的力氣已經(jīng)只夠眨一眨眼睛了。
這是頓巴生平見過的最干凈的男人的臉——沒有一顆痣,沒有一個傷疤,甚至沒有一根胡須。他的目光像就要燃盡燈油的酥油燈,盯著頓巴撲閃了幾下,慢慢地滅了。頓巴從他臉上看見了另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當(dāng)時也沒時間多想。許多年以后,格讓告訴頓巴,那張頓巴百思不得其解的另一張面孔其實就是頓巴自己。尼瑪和他長得像兩兄弟。
對于自己的死,尼瑪比父親和養(yǎng)父要幸運得多,至少他看清了是誰殺的自己。帶著這個答案,他把眼睛和嘴巴都向這個世界緊緊關(guān)閉了。頓巴覺得他把仇恨也關(guān)在里面帶走了。從此尼瑪?shù)哪樉瓦M駐了頓巴的夢,幾十年后,依然還是那么年輕那么干凈,當(dāng)然,也是那么血腥。
手下把那個管家模樣的中年人押到頓巴面前,問他如何處置。倔強的中年人朝頓巴臉上吐了一口帶著血絲的唾沫。
頓巴用袖子擦去唾沫,吩咐手下說:放了他,這是一個忠勇兼?zhèn)涞暮脻h,我雖然不喜歡他,但我敬重他。再說這嘎瓦頭人父子的遺體總得有人收拾。
那漢子逼問頓巴:你為什么要殺他們?
頓巴輕描淡寫地說:他們通匪。詳細情況你以后自會聽人談?wù)摗?/p>
那漢子說:我不信!
頓巴道:開始我也不信,但有人出來作證。咱們都必須相信事實。
那漢子說:我不會感激你放了我,今后只要有機會,我會為他們報仇的。
頓巴笑道:悉聽尊便!
嘎瓦頭人的死在鄉(xiāng)城引起了不小的轟動,人們的反應(yīng)各不相同,有困惑、有驚恐、有猜疑、有回避,唯獨沒有憤慨。他們都對那個所謂的證人前后矛盾的證言不屑一顧,但他們卻沒有膽量和證人背后的頓巴頭人較勁。他們都知道,如今的鄉(xiāng)城,誰若與頓巴作對,誰就會步嘎瓦頭人的后塵。于是澤仁頓巴頭人在鄉(xiāng)城的地位更加不可撼動了。
此后,他又聯(lián)合各路頭人,向駐守在五百余里外的清政府邊軍分統(tǒng)劉贊廷提出鄉(xiāng)城糧稅減半的條件,得到了許可,鄉(xiāng)城百姓對他的感激和崇敬,甚至超過了對當(dāng)年的布根。天長日久,澤仁頓巴成了鄉(xiāng)城最有號召力和影響力的頭人,其他頭人和百姓無不臣服。這時的他,其實就是鄉(xiāng)城的第一首領(lǐng)了。
桑披嶺寺的春天
對于歷盡戰(zhàn)火滄桑的桑披嶺寺來說,澤仁頓巴像是一個佛賜的禮物,在他的苦心經(jīng)營下,長埋于戰(zhàn)爭廢墟的佛門繁華,慢慢被拂去塵埃,冷落在時間長河的佛燈梵香,漸漸又重續(xù)光火。寫滿炮火痕跡的斷壁殘垣,被一地的金色蒲公英逗得眉開眼笑。
這幾年,每隔十幾二十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歇的鄉(xiāng)城人都會發(fā)現(xiàn)依山而建的桑披嶺寺都會有新的變化,終于在這個春天,他們看到一座全新的寺廟座落在眼前,熠熠生輝的金頂在陽光下散發(fā)出的慈悲光芒像一股暖流流進他們的心田。像格讓的父親鐵超那樣對十幾年前的寺廟有記憶的老人們,親眼看著這祖祖輩輩頂禮膜拜的佛的殿堂和心的歸宿從繁華到衰落又到繁華,內(nèi)心的激動都化作三個字,回蕩在春意昂然的碩曲河畔:杰斯奇(感謝至尊佛)。同時,一個人的名字也被他們反來覆去地念頌著:澤仁頓巴……澤仁頓巴……
澤仁頓巴功成名就后,果然按照當(dāng)初和格讓父親鐵超的約定,開始領(lǐng)導(dǎo)鄉(xiāng)城三十六寨頭人百姓重建神佛在鄉(xiāng)城的最大領(lǐng)地——桑披嶺寺。這是一個浩大的工程,不僅需要投入不計其數(shù)的人力,還要耗費大量的財力。全縣幾萬信眾沒有誰不以為寺廟投工出力為榮,這就解決了土木工程所需的人力問題。但財力卻是一個不好解決的大問題——連年戰(zhàn)火不僅讓寺廟和百姓一貧如洗,就連各地頭人也沒有多少余錢可以捐給寺廟,寺廟的雕塑、彩繪以及裝修所需的大量黃金白銀、稀有材料均無著落,要重建出往日的樣子,幾乎沒有多少可能。
而領(lǐng)導(dǎo)重建工程的上游頭人澤仁頓巴卻胸有成竹,他提出了一個以佛的名義向四方富庶之地的土司頭人和寺廟“化緣”的方案,得到了大家的支持。于是,由他親自帶隊的一支全副武裝的幾百人 “化緣”隊伍開始四處出擊,“化”回的財物有金銀珠寶,有槍支彈藥,有牛羊馬匹,甚至還有五谷雜糧,源源不斷地流入鄉(xiāng)城,流入桑披嶺寺。澤仁頓巴給“化緣”隊伍立下了這樣的規(guī)矩:每次“化緣”所得的財物一律分作三份,兩份交給桑披嶺寺用以重建工程,余下那份,論功行賞分給出征的兄弟們,而他本人和格讓等十幾個心腹弟兄,從來都是分文不取。幾年下來,桑披嶺寺聚斂了大量財物,重建工程也得以順利進行,在這樣一個與往年并無不同的春天,主體工程基本完工。漂泊潦倒了多年的桑披嶺寺的諸神,終于又有了一個像樣的棲身之所。
驚擾四鄰的“化緣”之舉,為澤仁頓巴和他的隊伍贏得了“鄉(xiāng)城土匪”的名聲,桑披嶺寺也被悄然喚成了“搶回來的寺廟”。近百年之后,曾遭受過他們“化緣”的一些偏僻山村,一句“鄉(xiāng)城娃子來了”還作為嚇唬小孩的話掛在人們嘴邊??梢韵胂螽?dāng)時的所謂“化緣”給“化緣”地的人們留下了多么慘烈的印象。
這天,桑披嶺寺附近的百姓正集中在煥然一新的寺院里聆聽寺廟主持桑久格西布道講法時,澤仁頓巴帶著他的隊伍從千里外的麗江最后一次“化緣”歸來。風(fēng)塵仆仆的男人們在自己的妻兒老小和鄉(xiāng)親們驚喜的目光中,牽著滿載的騾馬魚貫進入寺院。當(dāng)頭戴金黃狐帽,身著純白氈袍的澤仁頓巴進入寺院的時候,迎接他的是如潮的歡呼。桑久格西在兩個僧人的攙扶下,手拿一根哈達下座迎接。他們在幾千雙目光的注視下,行了觸額禮。
格西逮住頓巴的手直搖:你們終于回來了,我的孩子們,要知道我們天天都在為你們的安全擔(dān)心呢!
頓巴喜形于色地對桑久格西說:格西啦,你猜我們這次帶回了什么?
不等格西回答,他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狂喜,自顧自說了下去:我們在麗江找到了遺失已久的鎮(zhèn)寺之寶“崩工圓鈸”,把它買了回來。他揮手叫手下把寶物呈給桑久格西。
打開一層又一層的黃色絲綢裹布,一副通體金黃的銅鈸出現(xiàn)在人們眼前,渾圓的鈸身在春日的陽光下發(fā)出放射狀的攝人魂魄的光芒。桑久格西反復(fù)撫摸著銅鈸,感慨萬千:什么叫天意?這就叫天意!寶鈸的失而復(fù)得,說明重建桑披嶺寺是順天意得民心的,無邊的佛法將永遠和我們同在!
桑久格西敲響了銅鈸。傳說中可以遠播二十里的“崩工圓鈸”的聲音嗡嗡飄蕩在鄉(xiāng)城的山水間,震得天上的白云微微顫動,也震得與這個聲音闊別多年的老人們淚眼模糊。站在頓巴身邊的格讓對周圍的人們大聲說:這是多么與眾不同的聲音啊!在麗江,就是這個聲音指引我們在一個小小的村廟里找到了它。誰能說這不是它在呼喚我們這些家鄉(xiāng)人呢?
人們紛紛點頭稱奇。頓巴拉著桑久格西的手,說:格西啦,與“崩工圓鈸”的意外相逢,讓我改變了很多想法。這一次,我和兄弟們可是謹遵您的教誨,是真正化緣回來的,沒有動過刀槍。我們得到的財物比以前的任何一次都不少,包括這個寶鈸,當(dāng)別人聽說這是我們的鎮(zhèn)寺之寶后,以一副普通銅鈸的價錢賣給了我們。感謝佛祖,不能不說除了武力之外,溝通也一樣可以獲得別人的支持。
桑久格西連連點頭。接著,頓巴又向他賣了個關(guān)子:格西,除了寶鈸,我還給鄉(xiāng)城帶回一樣寶物,你再猜猜是什么。
格西閉目沉思良久,道:你可是帶回了不一樣的季節(jié)?
頓巴笑道:格西果然慧眼犀利!這次,我們放棄了很多財物,用有限的騾馬馱回了十幾袋核桃種子。桑披嶺寺周圍和碩曲河沿岸都是大片的荒山,氣候也適宜,趁著春天種它滿山遍野的核桃,想想看十年以后,把收獲的核桃馱到別處換取糧食,那時的秋天,就會和今天有多么大的不同?四處化緣的生活,將永遠成為桑披嶺寺和鄉(xiāng)城人的過去。
在一片嘖嘖驚嘆中,頓巴的手下們扛來一袋袋核桃,傾倒在寺院中央的阿嘎地上,嘩哩嘩啦的聲音裹著特別的醇香流淌在春天的微風(fēng)里。頃刻間,一座灰色的小山出現(xiàn)人們眼前,而對一個金色秋天的想象和渴望,已經(jīng)醉了他們的心。
澤仁頓巴看著眼前的景象,心里默默地對天上的父親沙雅說:父親,你看見了嗎,我終于實現(xiàn)了你豁出命去也沒能實現(xiàn)的心愿。等著吧,我還會給你更大的驚喜!
1925年,甲日煙道
借道和求親之旅
一統(tǒng)鄉(xiāng)城以后,擴張領(lǐng)土的欲望像春夏之交的野草瘋長在頓巴頭人心底,擾得這位昔日的出家人坐臥不安。
本來愛妻丹秋最能拴住他的心,但自從連續(xù)生下幾個孩子都沒有帶活以后,她仿佛變了一個人,除了拜佛誦經(jīng),其余諸事一概不理,肚皮也從此空空如也,像突然間失去了女人生兒育女的天分。與她同床共眠,頓巴總覺得她越來越像一堆舊衣服,散發(fā)著陳腐的時間的氣息。他不禁一次次想起渾身洋溢著健康氣息的央金,有時,像思念親人,有時,又像懷念情人。他知道這兩個女人都愛自己,自己也愛她們。但是,擁有兩份愛的他,卻享受不到愛所帶來的快樂。擴張領(lǐng)土的初衷,是否源于對愛情和女人的失望,他自己也說不清。
頓巴對格讓說出一句唐突的話:格讓,你說我現(xiàn)在最需要做的事是什么?
跟隨左右寸步不離的格讓知道他的心思,想了想回答道:我覺得現(xiàn)在是咱們向鄰縣日瓦寨的尼瑪?shù)ぶ轭^人借道的時候了。
頓巴呵呵大笑:你這個九頭小鬼,簡直就是我肚里的蛔蟲。
頓巴早就對和父親沙雅同時代的鄰縣老頭人尼瑪?shù)ぶ樾膽呀娴伲驗閺囊欢ㄒ饬x上說,他也是殺害父親的幫兇,更重要的是,他的領(lǐng)土橫臥于鄉(xiāng)城和鴉片之鄉(xiāng)甲日之間,擋住了鄉(xiāng)城的財路。他知道幾十年來甲日都在尼瑪?shù)ぶ榈恼瓶刂?,向他借道,無異于搶他碗里的食,難度很大。但如今,自己的勢力已經(jīng)完全可以和他抗衡了,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是和他算總帳的時候了。
頓巴問格讓:你有什么良策?
格讓是聰明人,知道此刻絕不是自己多嘴的時候,就回道:我是粗人一個,能有什么好辦法?大主意得你來拿,需要我們怎么做,我和弟兄們絕不讓你失望。
頓巴點點頭,陷入了沉思。
雷聲停了,雨點也沒了,虛驚一場的太陽又用明媚的光芒照亮了它所能照到的每一塊地方。不甘寂寞的麻雀和其他鳥兒爭先恐后地叫起來,仿佛在議論這場初雨的行蹤飄忽來去無定。
頓巴招招手叫格讓靠近些,對他耳語道:我答應(yīng)過你給你找一個漂亮女人,現(xiàn)在,是兌現(xiàn)諾言的時候了——我要讓老鄰居尼瑪?shù)ぶ榘阉耐馍啻爰藿o你。
格讓以為聽錯了。青措可是遠近聞名的美人,待嫁閨中,是許多貴族少爺夢寐以求的女人,尼瑪?shù)ぶ樵趺磿习阉藿o出身貧寒的自己?他詫異地盯住頓巴的眼睛,想知道這個既是兄弟又是主子的年輕頭人葫蘆里賣的究竟是什么藥。
頓巴像在自言自語:他會愿意,他外甥女也會愿意。我會讓他們心甘情愿。
十天后,頓巴帶上格讓等十三個身高、胖瘦都相當(dāng)?shù)氖窒?,清一色白馬快槍白衣白褲,在沿途百姓驚羨的目光中,向碩曲河?xùn)|岸尼瑪?shù)ぶ轭^人的日瓦寨方向疾馳而去。目力可及的田野和大山都披上了綠裝,就連路邊那些令人討厭的刺藜也各自開出了星星點點的小花。
天色將晚時,他們在一個山環(huán)草甸上露營。
從露營地朝東北面望去,令人震撼的景象直撲眼前:鉛灰色的巖山迎面從天際垂下,巖山環(huán)抱的七層天然臺地上,鑲嵌著七個明鏡似的湖泊,長的,像琵琶,圓的,如玉盤,藍的,像寶石,綠的,似翡翠,首尾相銜,狀若串珠。此時山頂恰好懸浮著一朵飄帶似的白云,七個湖心里便有了七條隱隱綽綽的哈達。梯級分布的湖泊間,懸流著壯美的瀑布,山風(fēng)稍小時,水流摔碎在巖石上的嘩嘩聲便十分真切地傳到耳邊。
從高處俯視下去,第一湖和第二湖幾乎處在一個平面上,相距不到百步,以一小島相隔,湖周冷杉、古柏、杜鵑等植被各成林帶,湖面時有捉魚的水禽起落。而有“著措(藏龍湖)”之稱的第三湖,則把巨大的圓形山環(huán)裝得像一個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耐耄坪跎杂酗L(fēng)吹草動,深藍色的湖水就會沿著“碗”邊傾瀉而下。第四到七湖依次位于四到七臺地上,絕巖聯(lián)壁,飛瀑疊景,不由得叫人深深折服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巖山賦予了湖泊冷峻神秘的氣質(zhì),而湖泊也給巖山平添了超凡脫俗的秀美。
盡管對這個叫做“日朗央措七湖”的高山群湖很熟悉了,但每一次看到它們,都會給頓巴以新的震撼。這是哪里?是傳說中的凈土香巴拉?
當(dāng)他們搭好帳篷,支起三石灶的時候,頓巴扯了扯格讓:瞧,亞丁神山。尼瑪?shù)ぶ轭^人就住在神山腳下呢。
格讓順著他的手指一看,果然,在天幕下垂的遙遠的東南方,三座冰清玉潔的雪峰在無數(shù)起伏的山梁中赫然挺立,恬靜中透著拒人千里的孤傲。這三個雪山是聲名顯赫的藏傳佛教十三圣地之一,最高那座被尊為“仙乃日”,意為無量觀音佛,其余兩座是“央邁勇”和“夏諾多吉”,分別代表文殊菩薩和金剛手菩薩,是藏民世代膜拜的神山。
夜幕降臨前,群湖東面的山梁上出現(xiàn)了一排蠕動的黑點,領(lǐng)頭的分明是一個頂著彎角的公羊??梢钥闯瞿鞘且粋€很大的盤羊群,很長時間后,依然還排成一隊整齊有序的凄美的剪影行進。
格讓有過打獵的經(jīng)歷,忍不住在兄弟們面前賣弄開了:這個羊群除了領(lǐng)頭和押尾的幾只,多數(shù)是母羊和小羊,天氣冷了,它們要往下遷徙了。如果這時有獵人守住它們必經(jīng)的隘口,打它十七八個是沒問題的。
有人問:它們會下到多矮的地方?
他回答道:再矮也是人上不去的地方。
哦,這群攜眷遷徙的巖山的主人,曾幾何時,被弱肉強食的生存規(guī)則逼到了懸崖峭壁之上,帶著對生命的摯愛奔波在離天最近的地方。頓巴說不清它們是值得謳歌的生靈,還是值得同情的生命,但他深深明白一點,如果不是生活在高高的巖山之間,巖羊就和草地上溫馴的綿羊沒有了區(qū)別。正是艱苦的環(huán)境和不屈的精神讓它們擁有了令人羨慕的野性和靈氣,讓它們世世代代與冰峰高湖為友,以雪水藥草為食,把靈動的剪影鐫刻在人類難以企及的世界。
頓巴羨慕起那些小巖羊,盡管生存條件是如此的艱苦殘酷,但它們至少擁有母愛,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而自己呢?
日瓦寨頭人尼瑪?shù)ぶ?/p>
尼瑪?shù)ぶ轭^人在三天前就收到了鄉(xiāng)城上游頭人澤仁頓巴求見的信函,心知來者不善,暗自做好了應(yīng)對準備。
他沒見過這位傳說中的鄉(xiāng)城的后起之秀。自從中追莫莫被搶匪殺害之后,他就不再與鄉(xiāng)城人打交道了。在他看來,鄉(xiāng)城是一塊不祥之地——頭人之爭、家族之戰(zhàn)連年不斷,出身鄉(xiāng)城的曾經(jīng)出人頭地或?qū)⒁鋈祟^地的好漢們都會遭遇不測,最長壽的人除了女人就只有和女人一樣安于平庸的男人。
中追莫莫死后,他的女婿澤仁頓巴帶領(lǐng)鄉(xiāng)城人四處出擊連奏凱歌,有時也真叫他憂心忡忡。好在和中追莫莫在世時一樣,澤仁頓巴對自己這個老鄰居的領(lǐng)地秋毫無犯,就連為重建桑披嶺寺“化緣”,也沒有找過他的麻煩,這又讓他稍稍有所安心。
這幾年,尼瑪?shù)ぶ殡m然沒有同任何鄉(xiāng)城頭人交好,也未曾得罪他們分毫。他只想平平安安在自己的領(lǐng)地里做逍遙自在的頭人老爺。但他也很清楚,盛產(chǎn)鴉片的甲日地區(qū)給自己帶來的收益,四方土司頭人們早就惦記著呢,只不過由于各自的領(lǐng)地離甲日太遠,找不到合適的借口向自己發(fā)難而已。
除了尼瑪?shù)ぶ轭^人,離甲日地區(qū)最近的地方就是鄉(xiāng)城了,按說,鄉(xiāng)城人很早以前就應(yīng)該在尼瑪?shù)ぶ榈镍f片寶盆里分得一杯羹。三十多年前,布根統(tǒng)領(lǐng)有過這個想法,但半路殺出的沙雅讓他的這個想法與他本人一同消亡。而此后統(tǒng)領(lǐng)鄉(xiāng)城的中追莫莫頭人也因為尼瑪?shù)ぶ樵?jīng)幫助自己除掉沙雅,一直就不好開這個口。天長日久,甲日逐漸變成了尼瑪?shù)ぶ轭^人沒有受過冊封的屬地。于是,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尼瑪?shù)ぶ榫透哒頍o憂地安享著鴉片貿(mào)易帶來的滾滾財源,同時,也在沒有戰(zhàn)事的日子里漸漸老去。
十四個英姿颯爽的鄉(xiāng)城漢子進入日瓦寨時,尼瑪?shù)ぶ榈膶倜駛冾D覺眼前一亮,沒心沒肺的姑娘們的眼光不由自主地在他們身上亂躥。尼瑪?shù)ぶ轭^人在家人的攙扶下出寨相迎,擦著眼睛做作地喊道:誰是中追莫莫兄弟的女婿澤仁頓巴?誰是重建桑披嶺寺聲名遠播的上游頭人?
頓巴趕緊從馬背上跳下來,向后揚了揚手,十三個隨從齊刷刷也都下了馬。
此時已是正午時分,尼瑪?shù)ぶ椴紳M皺紋的臉在明亮的陽光下愈加顯得老氣橫秋。頓巴緊走幾步逮住了他的手,認真端詳著這張無數(shù)次想象過的老頭人的臉。他彎下腰身,以晚輩的禮節(jié)向尼瑪?shù)ぶ檎埌玻豪项^人吉祥。
尼瑪?shù)ぶ榉愿朗窒芦I上哈達,并讓他們接過遠道而來的客人的馬韁繩。好客的日瓦寨的男女老少一擁而上,爭搶著向貴客們獻殷勤。而頓巴帶來的格讓和其他弟兄們卻很不領(lǐng)情,紛紛冷眼相向,倒叫沖到跟前的寨民們進退兩難。
頓巴向格讓點點頭,十三個人才把馬韁繩交給了身前的日瓦寨人,臉上依然沒有一絲表情。
尼瑪?shù)ぶ榭丛谘劾?,心生不悅,拍著頓巴的手背說:真是后生可畏呀,后生可畏!
頓巴接口說道:老頭人見諒,下人們不懂規(guī)矩。也難怪他們,這些年來跟著我東征西戰(zhàn),看誰都向看敵人似的。
兩人同時哈哈大笑。
日瓦寨座落在三座大山之間一個綠樹掩映的臺地上,兩面臨崖,一條清澈的山溪流經(jīng)崖下,剛好在寨子正下方形成了一個綠幽幽的深潭。寨子西南面,著名的佛教圣地亞丁三雪峰就聳立在眼前,云蒸霞蔚,透著一股獨屬于世外的精氣神,讓人望而生畏。
像雪峰挺立在群山中,尼瑪?shù)ぶ轭^人的官寨在低矮的民居之間鶴立雞群。盤旋上升的小路,乍一看去,就像一條纏繞于崖上的腰帶?!把鼛А鄙蠑D滿了看熱鬧的寨民,見頭人老爺帶著客人上來了,便紛紛把后背緊貼崖壁,為他們讓開道路。
頓巴早就聽說過日瓦寨易守難攻,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他感嘆著對尼瑪?shù)ぶ檎f:老頭人,你這里終年在亞丁三神山的護佑之下,真是個風(fēng)水寶地。若不是親眼所見,誰會相信在這莽莽群山之間會有這樣一個人間仙境呢?
尼瑪?shù)ぶ楹呛切Φ溃菏乐哆^獎。我這是沒見過雪山的錦雞被馬雞糞所迷,偏居一隅,自得其樂,自得其樂罷了!
頓巴和他攜手走上險要異常的小路,一路說笑不停,不知不覺就要到達崖頂?shù)钠降厣狭?。頓巴以手撫胸,氣喘吁吁地對尼瑪?shù)ぶ檎f:不好意思,我心跳得厲害,咱們歇歇吧!
尼瑪?shù)ぶ橐娝捏w力還不及自己,心里暗自鄙夷,嘴上卻客套道:也好。你們這些年輕人平日愛在馬背上來來去去,徒步走路時難免會不習(xí)慣,多走幾次就好了。
他們在靠路外側(cè)的一塊大青石上坐了下來。頓巴回頭一看,自己的兄弟們都走到了人群前面,把尼瑪?shù)ぶ楹退氖窒聜兏糸_了。按照預(yù)先約定,見頓巴和尼瑪?shù)ぶ樽讼聛?,十三個兄弟便也都席地而坐,把小路堵了個嚴嚴實實。跟在后面的尼瑪?shù)ぶ榈氖窒潞腿胀哒恼駛儾坏貌煌O履_步,站在原地朝上面張望。
頓巴向格讓遞了一個眼色。只聽格讓一聲咳嗽,十三個人同時摘下圓盤禮帽放在身邊,右手從懷里掏出大小顏色都一樣的黃牛角鼻煙壺,怦怦怦往左膝蓋上連敲三下,往左手拇指指甲蓋上倒出煙粉,干凈利索地一氣吸完,再把煙壺放入懷中,掏出氆氌手帕擦擦鼻頭。他們整齊劃一地完成了這一連串的動作,十三個人看起來就像一個人的十三個重影。
日瓦寨的人們看得呆了,過了好一會兒,才發(fā)出陣陣感嘆。姑娘們的眼睛里,都要冒出火花了。
尼瑪?shù)ぶ榭闯鲇行┎粚牛瑹o奈身邊又沒有自己人,心里暗罵手下無能。而他安排在對面樹林里的槍手此刻也毫無用處,由于距離太遠,這邊發(fā)生了什么事他們一無所知。就算尼瑪?shù)ぶ榘衙弊尤韵聭已掳l(fā)出開槍的訊號,他們也不敢輕舉妄動——畢竟老頭人和敵人在一起,他們怕誤傷了他。
尼瑪?shù)ぶ椴坏貌谎b出一副笑臉,搭訕著對頓巴說:都是一等一的小伙子,訓(xùn)練有素,訓(xùn)練有素。
頓巴沒有理睬他的話,揀了一塊拳頭大的石頭仍下懸崖。良久,才聽見崖腳的深潭里傳來撲通一聲悶響。他用尼瑪?shù)ぶ榭梢月犚姷穆曇糇哉Z:當(dāng)年,我可憐的父親就像這塊石頭。
尼瑪?shù)ぶ槁勓源蠡蟛唤猓耗愀赣H是誰?
頓巴一字一頓地說:沙雅平措。
尼瑪?shù)ぶ轶@得要跳起來,被頓巴一把按住了。尼瑪?shù)ぶ檫浦爝B連點頭: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頓巴的臉上看不出絲毫火氣,他說:我此次來會你的目的不是為父親報仇。我也沒有必要對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動刀動槍,因為他自己就快升天了。
尼瑪?shù)ぶ閼抑男乃闶腔芈淞艘稽c。他鎮(zhèn)定了一下,盤腿安坐于大青石上,昏黃的眼睛盯著頓巴,一言不發(fā)。
頓巴接著說:我這次來,是想和你商量一件事,只要你答應(yīng),過去的舊賬一筆勾銷,從此大家友好往來。如果你不答應(yīng),崖下的深潭將把你我一起水葬。
這時的尼瑪?shù)ぶ轭^人已恢復(fù)平靜,嘴角浮著一絲高深莫測的笑,仍舊沉默不語。
頓巴急了,冒著火光的眼睛一動不動逼視著尼瑪?shù)ぶ椋何蚁蛭宜廊サ母赣H發(fā)誓,我說到做到!
尼瑪?shù)ぶ榻K于開口了:商量什么事?說來聽聽。
頓巴指著幾步之外的格讓說:那是我出生入死的兄弟,聰慧勇敢,是百里挑一的好漢,我想請你把外甥女青措嫁給他。
尼瑪?shù)ぶ閾u頭:你讓我把青措嫁給一個下人?
頓巴說:他不是下人,是我的結(jié)義兄弟,中追莫莫家的一半地產(chǎn)即將屬于他。
尼瑪?shù)ぶ椴恍牛耗闵岬茫?/p>
頓巴笑道:對于我來說,地產(chǎn)不值一提,我想擁有的是別的東西。
尼瑪?shù)ぶ橐残Γ汗缓笊晌?!好,我答?yīng)你。
頓巴大感意外,沒想到尼瑪?shù)ぶ闀绱怂臁K了计?,提出了另一個要求:我要你把領(lǐng)地內(nèi)通往甲日地區(qū)的煙道拿出一半作嫁妝,從今以后,鄉(xiāng)城客商和武裝可以自由出入甲日!
老頭人張開沒多少牙的嘴巴仰天大笑:哈哈哈哈,果然是沙雅的種。好,我也答應(yīng)。說吧,還有什么要求?
頓巴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一切都來得這么容易,難道是幻覺?或者是尼瑪?shù)ぶ槔虾苛耍?/p>
他遲疑片刻,說:別無所求,只請老頭人發(fā)誓為憑。
尼瑪?shù)ぶ橥纯斓刂柑彀l(fā)誓。誓畢,他也讓頓巴發(fā)誓從此不談父仇,有生之年不與尼瑪?shù)ぶ榈暮笕藶閿?。頓巴照辦了。
日瓦寨的人們遠遠的看著老頭人和客人有說有笑,也都裂開了嘴傻笑。只有頓巴的十三個手下不茍言笑,對眼前發(fā)生的事無動于衷。
頓巴和尼瑪?shù)ぶ槔^續(xù)攜手而行。尼瑪?shù)ぶ榘炎鞙惖筋D巴耳邊說:我年事已高,兒子又不爭氣。我死以后,你得像關(guān)照自家兄弟一般關(guān)照他,別讓其他土司頭人欺負到日瓦寨來。
頓巴這才明白老頭人有求必應(yīng)的原因所在。他是想讓他的繼承者靠上自己這棵大樹,以此來求得未來歲月的平安??磥?,尼瑪?shù)ぶ橄朊靼琢艘粋€道理:就算眼下拒絕了頓巴提出的要求,鄉(xiāng)城人也會通過別的方式達到目的,到那時,他和日瓦寨要付出的代價就不僅僅是一個外甥女和半條煙道了,甚至可能是整個領(lǐng)地。
頓巴攙扶著尼瑪?shù)ぶ椋÷曉谒呎f:老頭人真是審時度勢之人,我還有很多東西要向你學(xué)習(xí)呢!
尼瑪?shù)ぶ橹钢D巴的十三個手下說:不敢當(dāng)。我是看得起你和鄉(xiāng)城人,才有如此誠意,希望你不要辜負我的厚望!
頓巴笑而不語。
尼瑪?shù)ぶ橛终f:三十多年前,你父親收買我的手下暗殺布根統(tǒng)領(lǐng),企圖嫁禍于我,逼得我不得不清理門戶。換成你,也會這么做。其實,我和你父親沙雅之間從來沒有正面沖突,他的死,應(yīng)該說和我沒有關(guān)系。
頓巴點點頭:但我仍有一事不明,你們之間既然無怨無仇,他為什么要嫁禍于你?
尼瑪?shù)ぶ橐馕渡铋L地笑了:為什么你今天會來找我?
頓巴如醍醐灌頂,一個多年的謎團在這一刻被揭開了謎底:為了謀取煙道。他感慨萬千——人常說父子連心,一定是死去的父親在冥冥中指使自己走到了日瓦寨。
老頭人發(fā)出一句感慨:有其父必有其子,我算是服了這句話。
緣
說話間,他們進入了頭人官寨。寬敞的大院里,家奴們正殺豬宰羊忙得不亦樂乎,見頭人牽著貴客的手進門了,他們不約而同停下手里的活計,卑躬地退到墻腳,張臂彎腰以禮相迎。
慵懶的春風(fēng)帶著山花的清香在陽光下輕手輕腳地跑來跑去,給人們帶來一絲暖暖的倦意。頓巴一行在老頭人的引領(lǐng)下踩著木梯進入金壁輝煌的二樓客廳??蛷d里檀香飄繞佳肴滿桌,幾個衣著華麗的婦人站在門內(nèi),熱情地招呼著遠道而來的貴賓。
緊隨頓巴身后的格讓看見一位十七八歲的少女怯怯地躲在這群婦人后面,如水的目光悄悄掃視著他們這群登門造訪的鄉(xiāng)城漢子。
格讓頓時被這個少女的美麗所吸引。她那青春紅潤的臉龐,恰如午夜風(fēng)云乍起時,低低壓向山頭的黑云之上那輪皎潔的明月,從云的邊際和間隙,將迷人的光芒無聲地灑將下來。雖然隔著交攢的人頭和鼎沸的人聲,格讓的目光總是很容易到達她,只要有她的一縷裙角或是一只松耳石耳墜展露在人群的縫隙,一股春天的氣息,便總能從那里穿透人群直達他心靈最敏感的區(qū)域。
他猜她應(yīng)該就是傳說中的尼瑪?shù)ぶ轭^人的外甥女青措。
在格讓偷偷打量她的時候,青措也注意到了這位高大英俊的漢子。他那熱辣辣的目光掃過她的臉龐時,她感覺到了一種深入骨髓的幸福的酥癢。雖然她并不知道舅舅尼瑪?shù)ぶ橐呀?jīng)把自己許配給他,但情竇初開的她打心眼里喜歡上了眼前這個讓自己心動的男人。
在頓巴和尼瑪?shù)ぶ榈慕灰字校@個姻緣似乎正合天意,成全了一對一見鐘情的年輕人。
誰能說緣分不存在呢?如果不是澤仁頓巴有意要為鄉(xiāng)城從尼瑪?shù)ぶ榈镍f片寶庫里分一杯羹,這兩個門第懸殊隔山隔水的年輕人別說結(jié)為夫妻,就連相互認識也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宴席上,尼瑪?shù)ぶ轭^人把自己的家人一一介紹給貴賓。
他的獨兒子,也就是頭人地位的繼承人洛讓扎西是個靦腆內(nèi)向的人,一雙憂郁的眼睛總顯得心神不定。頓巴一見洛讓扎西,就如同遇見闊別的兄弟一般,有一種抑止不住的想上去擁抱、安慰他的沖動。目光交織的一剎那,頓巴近乎討好地向他點了點頭。他知道自己這一點頭并不是禮節(jié)性的,而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友好。他為自己在老頭人面前發(fā)誓要與面前的未來的頭人永世修好而感動了,仿佛這是一件十分神圣的事情。
當(dāng)介紹到外甥女青措時,老頭人宣布了他要把她嫁給格讓的決定。頭人的家人和手下一片嘩然。頭人的妹妹,也就是青措的母親首先開口了:哥,這么大的事,你也不和我們商量一下。
頭人并不理會她,只叫過青措,撫著她的頭對她說:孩子,咱頭人家族的女人都得有個頭人家的樣,今天,你可以當(dāng)面看看舅舅給你選的男人,中不中意,自己說。
頓巴朝格讓點點頭,示意他站起來。格讓早羞得滿臉通紅,磨磨蹭蹭地從兄弟們中間站了起來。這一次,他的同伴們沒有和他步調(diào)一致,他們都忙著要把忍禁不住的笑狠勁堵在緊崩的神情后面。
青措從主賓席前面轉(zhuǎn)過身去,迅速瞟了格讓一眼。這一瞬間,兩個年輕人的目光相撞了,莫名的激動帶著青草、陽光、篝火、家園甚至泥土的氣息,溢滿了他們周身的每一個毛孔。
青措用輕若蚊吟的聲音說:聽?wèi){舅舅作主。說完便急匆匆離開了客廳,吊在腰后的銀鈴叮叮當(dāng)當(dāng)像一群頑童在開懷大笑。席間的人們也都笑了,只有格讓窘得不知站著好還是坐著好。頓巴向他做了個坐下的手勢,他才得以解脫。
青措的母親陰沉著臉,嘴里嘟囔著什么,但女兒的態(tài)度已經(jīng)不容她再和頭人哥哥爭辯了。
太陽下山前,青措要出嫁的消息像一陣風(fēng)刮遍了日瓦寨的所有角落。寨子里的小伙子們悵然若失,明知寨子里誰也摘不到這朵嬌艷的花,他們的內(nèi)心還是隱隱作疼。而姑娘們的心思卻比小伙子們復(fù)雜多了,她們雖然為青措找了個如此出眾的男人感到嫉妒,但又為她將會離開寨子,把寨子里所有愛戀、傾慕甚至?xí)崦恋哪腥四抗饬艚o她們而暗自慶幸。
當(dāng)晚,頓巴喝醉了,尼瑪?shù)ぶ轭^人也醉了。格讓和其他弟兄卻滴酒未沾,一直不離頓巴左右。
夜深時,在婉拒了主人安排的伺寢姑娘之后,頓巴被兄弟們扶到頭人家的經(jīng)堂里睡覺。一進經(jīng)堂,格讓就把門反鎖上,打開窗戶朝外探聽了一下動靜,回身吩咐兄弟們仔細搜查經(jīng)堂里的各個角落。頓巴擺手制止道:不必了,尼瑪?shù)ぶ轭^人不會害我們,他需要我們這樣的好鄰居。何況咱們現(xiàn)在和他是親家了。
大家都會心地看著格讓笑。
經(jīng)堂里點著的幾十盞佛燈都只剩下小半盞油了,酥油融化和燈芯草燃燒的氣味交織在一起,把慈眉善目的三尊者佛像籠罩在一片夢幻般的氛圍里。
燈光下的佛意味深長地看著他們。在佛的眼里,他們其實就是一群孩子,大千世界不過是他們的玩樂場所。在這個場所里,親情、愛情、幸福、痛苦、仇恨都是過眼云煙,只有時間是永恒和理性的,它所流經(jīng)的地方,塵世只有過去、現(xiàn)在、未來之分,沉浮塵世的蕓蕓眾生唯一要做的事就是記住或忘記。
1930年夏,亞丁神山腳下
約瑟夫.洛克
夜色降臨的時候,二十八歲的澤仁頓巴走出帳篷,沿著零星古柏間的小路,朝亞丁三神山之一的仙乃日雪峰下走去。格讓和洛讓扎西帶著兩個兄弟遠遠地跟在后面。
一鉤殘月懸于冰峰之上,把雪峰的頂部照得銀光閃閃。月光不能企及的峰腳,暗影像一個張開的巨口,吞吐著陰冷的氣息,叫人產(chǎn)生一種面對別的東西時絕不會有的恐懼。雪峰半隱于天幕,像一幅畫,又像一尊佛。
頓巴把手中的念珠繞在手腕上,雙手合十跪拜雪山。
格讓走到他身后,對他說:大哥,甲日活佛派人送來一封信。
頓巴沒有回頭:什么內(nèi)容?
說他有一個金發(fā)碧眼的外國朋友要來朝拜亞丁神山,請我們提供方便。格讓言簡意賅地說。
頓巴朝后伸手:把信給我。
一個手下趕緊打亮鴉片客商從遙遠的漢地帶來孝敬頓巴頭人的手電筒,為頓巴照信。
這是一封言詞謙恭的來信。原來,甲日活佛的這位外國朋友是個探險家,叫做約瑟夫.洛克,在一個天氣晴朗的日子里,他偶然從千里之外的峨嵋山頂看到了西南方有三座并列的高聳入云的雪峰,不禁心生向往。后來,經(jīng)過多方打聽,才知道這三座雪峰是藏地著名的亞丁三怙主神山,位于鄉(xiāng)城頭人澤仁頓巴的勢力范圍之內(nèi)。由于聽說澤仁頓巴是鴉片商人的保護神,頗有匪氣,不敢直接前往朝拜,繞路到老朋友甲日活佛那里,請他利用和頓巴的交情幫忙疏通疏通,保障一行幾十人的安全。
約瑟夫的擔(dān)心不無道理。此時的澤仁頓巴,已經(jīng)是揚名藏地的大頭人。尼瑪?shù)ぶ轭^人去世后,他的繼承者洛讓扎西也歸順于頓巴,把大片的領(lǐng)地拱手相讓,心甘情愿聽命于他。這一來,鴉片之鄉(xiāng)甲日就完全在頓巴的掌控之中了,一條不同于任何時代的煙道就在他的調(diào)理之下進入了鼎盛時期。頓巴把煙道向四方客商開放,自己則帶著隊伍以日瓦寨為大本營,提供保護,坐收煙稅,結(jié)束了尼瑪?shù)ぶ闀r代的保守策略。
不出幾年,各路鴉片客商云集煙道,來來往往間,把一條偏僻小道走成了馬幫大道,為鄉(xiāng)城和日瓦寨提供了取之不竭的財源。而頓巴的興趣不僅僅在鴉片上,他用安全和信譽保證,把奔波于漢藏兩地之間經(jīng)營藥材、茶馬的商人也引到這條路上了,久而久之,這條煙道就逐漸并入了漢藏通商大道,收取的過路費直見飆升。鄉(xiāng)城和日瓦寨地區(qū)成為了遠近知名的富得流油的地區(qū)。
于是,頓巴不可避免地與周邊的土司頭人產(chǎn)生了許多矛盾。對此,他采取的是武力。由于財力越來越雄厚,他每年都可以新購很多精良槍支武裝自己的隊伍,然后用這支隊伍“說服”別人放棄和自己作對。同時,曾經(jīng)以煙道為生的一股股土匪強人,都遭受到了頓巴毀滅性打擊,許多匪眾不得不遠走他鄉(xiāng)另謀生路。在他們看來,頓巴的隊伍壟斷煙道,其實就是取代他們的更大的匪幫。
在這樣的武力政策下,頓巴和鄉(xiāng)城人的“匪氣”聲名遠播,不僅許多土司頭人對他們敬而遠之,就連一些不明就里的大戶客商也望而卻步,不敢再走甲日煙道,擔(dān)心有朝一日會被頓巴頭人弄得傾家蕩產(chǎn)。繁華的煙道,眼看著開始有些冷清了。
這幾天,頓巴正為這事煩惱著呢。由于一時沒有好辦法,他就帶著十幾個兄弟來朝覲亞丁神山,順便散散心。
他讀完甲日活佛的來信,苦笑著對格讓和洛讓扎西說:瞧吧,那些被咱們收拾過的膽小鬼把咱們的名聲糟蹋到了什么地步,就連遠渡重洋而來的外國人也知道咱們是一伙“土匪”了。
格讓發(fā)狠地說:索性我們就作一回土匪,把他騙進來搶他個人財兩空。
頓巴抬眼看看洛讓扎西:你說你妹夫的辦法行不行?
洛讓扎西笑道:他就知道打打殺殺。依我看,咱們保證這個大鼻子外國人來去無恙,正好堵上誹謗咱們的人的嘴,給走煙道的客商吃一個定心丸。
頓巴點點頭:不愧是頭人家族的后人,有遠慮。格讓,你以后就跟你舅子多學(xué)點吧!
格讓吐了吐舌頭。其實格讓心里跟明鏡似的,知道頓巴不會采納自己的進言。他之所以這樣說,不過是多年來養(yǎng)成的一個正話反說的習(xí)慣。他喜歡被頓巴批駁,覺得這樣顯得親近。
格讓并不是工于心計的人,也不長于奉承,他這樣只是一種對頓巴的崇敬與感激的表達方式。自從父親鐵超讓他跟了頓巴以后,頓巴像關(guān)照親兄弟一般關(guān)照他,不僅提攜他出人頭地光宗耀祖,還給他尋了青措這樣一個世間少有的漂亮賢惠的女人。士為知己者死,他死心塌地地跟著頓巴,準備隨時以生命來報答知遇之恩。
頓巴吩咐洛讓扎西回信,交代道:你就說我們的地盤里沒有任何不安全因素,叫他們不要聽信外部傳言,我保證活佛的外國朋友出入平安。馬上寫好信,派快馬送到甲日活佛的寺廟。
洛讓扎西說:不用咱們送,甲日活佛的信使正等著回信呢。
頓巴點點頭,揮揮手叫他們?nèi)マk,閉上眼睛繼續(xù)對雪山頂禮膜拜。
月亮升到了當(dāng)空,仙乃日神山周身都鍍上了薄薄一層銀箔,山腳的黑暗也被月光驅(qū)散,懶懶地躲進了柏樹和樺樹交雜的樹林里。樹林里有什么鳥撲噠噠從一棵樹飛向了另一棵。
頓巴沒想到那個約瑟夫會如此性急,給甲日活佛回完信的第三天傍晚,就在朝覲央邁勇雪山的轉(zhuǎn)山途中與他們相遇了。
當(dāng)時,頓巴和兄弟們坐在一塊林間草地上休息,放哨的兄弟急匆匆趕來報告:有一隊三十余人馬的馬隊朝這里來了,馬鈴鐺可能都塞上了草,沒有聲響。
一行人忽地從地上跳了起來,紛紛抓起放在身邊的槍支。頓巴沒動,他想了想,恍然大悟地拍拍后腦勺:是甲日活佛的外國朋友到了。
果然,那隊人馬鉆出杜鵑林,悄然出現(xiàn)在草地的另一頭??匆婎D巴等人,牽馬的馱腳漢們停了下來,回頭朝林子里觀望,似乎是在等誰來決定是否繼續(xù)前行。不一會兒,一個背著長槍的漢子牽著一匹高大的騾子趕到隊伍前面,騾子上是一個穿著暗黃色綢袍,帶著圓盤禮帽的白人。騾子上的人對牽馬的漢子說了句什么,牽馬人便扯著喉嚨喊道:你們是澤仁頓巴頭人的人么?
頓巴叫格讓回話,格讓高聲喊道:是的,頓巴頭人就在這里。你們有話過來說,沒人會吃了你們。
話音一落,身后一幫兄弟哄堂大笑。頓巴臉上也露出了難得的笑容。
對面騾子上的白人在牽馬人的幫助下下了騾子,徒步走了過來。頓巴也從地上站起來。和手下的兄弟們一樣,他也想好好看看這外國人究竟和藏人有多少不同。
走近以后,約瑟夫摘下帽子向頓巴問好,頓巴也同禮回應(yīng),心中不免有些失望——除了皮膚白點、鼻子高點、頭發(fā)黃點、眼珠子藍點,這外國人和藏人也沒多少區(qū)別。
在約瑟夫的牽騾人的翻譯下,他們進行了短暫的交談。
頓巴:外國也信佛教么?
說完他就覺得這話很多余,佛教是普照世界普渡眾生的教派,不管這金發(fā)碧眼的家伙來自哪里,都應(yīng)該是在佛光照耀之下,信不信佛教怎么由得了他?于是他不等對方回話,提出了第二個問題:你到這里就是為了朝覲神山?
一臉笑容的約瑟夫總是在頓巴說話的時候頻頻點頭,似乎不需要翻譯就已經(jīng)聽懂了似的,尖尖的鼻頭投在他嘴上的陰影老讓頓巴覺得那是一撮滑稽的小胡子。
翻譯把頓巴的話翻給約瑟夫以后,又把約瑟夫的回答翻給頓巴:是的,朝覲是主要目的,除此之外,我還要拍一些照片,采集一些花草種子。
頓巴感到這個大鼻子外國人很有意思。他知道拍照是怎么回事,一年前煙道上的商人就送過一個相機給他,還教會了他怎么使用。他拍的兩筒膠片已經(jīng)托人帶到漢地去沖洗,估計過幾天會帶回來。然而采集花草種子,他就有些不明白了,難道是作為神山圣物帶回去?
這個推測從翻譯那里得到了證實,他不禁為自己的思路敏捷而沾沾自喜。
而格讓和其他兄弟卻對那個翻譯倍感興趣。他們奇怪一個和他們一樣的藏人居然懂得外國話,七嘴八舌猜測起他的身世來。格讓的推斷得到了幾乎所有人的認同——他是外國人和藏人雜交的產(chǎn)物,沒準還是眼前這個約瑟夫的私生子。
只有細心的洛讓扎西聽出其實約瑟夫說的是漢語,而那位藏族翻譯也不過是會說漢話而已。洛讓扎西雖然和漢地商人沒有太多交道,但對他們那種老是把舌頭打直說出來的話印象深刻。
這時,頓巴和約瑟夫的交談也接近尾聲了。
頓巴:這里和你的家鄉(xiāng)哪里更美?
約瑟夫:在這里,我看見了世界上最美的雪山。
頓巴指指西北方向:離這里不遠的地方,有一處“日郎央措七湖”,也是世間少有的絕美景致,你若感興趣,我可以派人帶你去,絕對保證你們的安全。
約瑟夫婉言謝絕:這次時間安排不下來,下次一定去。
頓巴:那可是天底下最美的湖泊。
約瑟夫:我知道藏地有無數(shù)極美的景觀,真想把它們都游覽一遍,但時間確實不允許,請頭人見諒。
頓巴呵呵笑道:也罷,也罷。我收到了甲日活佛的信,已下令任何人不得為難你們。你可以把馬鈴鐺里的草葉取出來,只管揀著大道走。
約瑟夫:謝謝。
頓巴:你們今晚在哪里落宿?
約瑟夫:我有一件禮物要送給頭人。
他從背包里取出一個印著洋文的銀光閃閃的酒壺:這是美國酒壺,出門帶著很方便。
頓巴接過來,饒有興趣地把玩著:送給我?
約瑟夫連連點頭。
頓巴邀請約瑟夫一行共用干糧,約瑟夫謝絕了:多謝頭人美意,我們還要趕路呢。
頓巴也沒有多勸,他覺得和這個外國人說話中間還得通過另一個人翻來覆去地傳話,實在太累。
約瑟夫:我能為您拍張照么?
頓巴招手叫手下弟兄們站到身邊,讓他盡管照。
約瑟夫:過幾個月我會托甲日活佛把照片帶給您。
這時,插天利劍般的央麥勇雪峰被罩入一片亂云,云層翻騰開合,煞為壯觀。約瑟夫看天氣變了,知道要下雨,急忙辭別頓巴,帶著馬隊匆匆鉆入草地這頭的杜鵑林。
約瑟夫一行的背影從視野消失以后,頓巴側(cè)耳聆聽了一會兒,笑道:這個膽小如鼠的大鼻子,還沒把馬鈴鐺里的草取出來呢。接著,他猛地拍了一下腦門:糟了,我收了大鼻子的禮物,卻忘了回贈點什么,會讓他覺得藏族人是多么小氣。
他把隨身攜帶的鹿角鑲金的鼻煙壺扔給格讓,叫他快馬趕上去交給約瑟夫,就說這是鄉(xiāng)城人的禮物,歡迎他以后再來朝覲神山。
頓巴和他的手下們并不知道,這個大鼻子約瑟夫此行除了朝覲神山,更大的目的是幫助他的國家從這里獲得數(shù)以萬計的動植物種子和標本,把神山圣湖的精華搬到大洋西岸遙遠的國度。他的行為是公開而自由的,但其結(jié)果,卻也與偷盜或者搶劫沒有多少區(qū)別。他們也無從知道,六十多年后,亞丁雪山會因為這個約瑟夫的探險經(jīng)歷和一本叫做《消失的地平線》的故事書而蜚聲世界,成為人人向往的旅游圣地。頓巴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如果當(dāng)時和約瑟夫多談幾句,讓他多拍幾張照片,自己和鄉(xiāng)城就會在六十多年后得到世界更多的關(guān)注。
流浪養(yǎng)父桑珠的來信
如血的晚霞把亞丁第三座雪山夏諾多吉燒成了一把沖天的火炬。從峰頂一瀉而下、覆蓋在巨大山體表面的冰川也泛著火焰的顏色。這種顏色游離于冰雪表面,像是隨時準備逃離。
草原也沉醉在一種殷紅的夢幻般的情緒里,并把這種情緒從頓巴的帳篷門口一直延伸到遠處的珍珠湖,在湖心里與燃燒的夏諾多吉雪山融為一體。湖周的冷杉林間,一只不知名的鳥兒在急促地啼鳴,仿佛在呼兒喚女準備晚歸。
頓巴站在帳篷門口仰視著雪山,一個聲音脫口而出:父親!
如此近距離地面對這個據(jù)說是金剛手菩薩化身的夏諾多吉雪山,他再也控制不住感情,掩面而泣。他覺得雪山是活的,它在呼吸,在觀察,在思想。幾千幾萬年以來,它就以這么一種倨傲的姿態(tài)活著,活得像一個英雄,也像一位高僧。它并不孤獨,因為它有別的事物難以企及的高度,朗朗乾坤,無不盡收眼底。它也不會寂寞,因為它是眾生最后的歸宿,不管是怎樣浮躁的靈魂,在冰雪無聲的語言面前,一定都會安寧下來,變得純凈如雪。
頓巴覺得父親沙雅就從那高高的雪峰頂上看著自己。他一定會倍感欣慰,畢竟,這個沒在陽世見過面的兒子已經(jīng)成長為響當(dāng)當(dāng)?shù)哪凶訚h,實現(xiàn)了自己沒能實現(xiàn)的抱負。
他在心里喊:父親,我應(yīng)該叫做沙雅頓巴,頓巴是母親留給我的名,而沙雅是你留給我的姓。
這么多年了,盡管他請了很多高僧大德,私下里為母親和父親一家做了許多超度亡靈的佛事,但內(nèi)心總有一種深入骨髓的愧疚。愧疚的主要原因除了自己始終不能公開身世之外,還有一件連自己也覺得不可原諒的事——他在鄉(xiāng)城生活了三十多年,如今也算是功成名就了,但卻一次也沒去色爾寨看一看父親一家留下的碉樓。
他沒有勇氣面對一個父輩留下的廢墟,因為那廢墟里有太多腐敗的氣息,那是從未謀面的已故親人的氣息,也是那個時代上演的無數(shù)悲劇的氣息。他擔(dān)心自己一旦接觸到那種氣息,就會變成另一個人,苦心經(jīng)營所得到的一切,隨之付諸東流。
而今天,在冰清玉潔的雪山腳下,他聽見了自己血管里流淌的血水的聲音,那是沙雅家族的呼喚。沙雅頓巴!他大聲地叫著這個在心底埋藏了許多年的屬于自己的名字。
很突然地,他又思念起養(yǎng)育自己的說唱藝人桑珠。這個被自己叫了十七年父親的人,這個和生活格格不入的瘋癲藝人,此刻又會在哪里流浪?他的格薩爾故事講到頭了嗎?他會不會已經(jīng)回到折曲寨,回到曾經(jīng)被他、母親和自己調(diào)理得充滿生氣的碉樓里,用回憶和夢來打發(fā)最后的歲月?如果真是那樣,頓巴相信善良的央金一定會照顧他。
他想起了折曲寨,那個依山傍水的小山村,美麗得讓人心疼。那里有他的童年、夢想和初戀。遮風(fēng)避雨的碉樓,見證了母親的漂泊、艱辛和離世,也見證了自己的出生、成長和愛情。它才是自己的家,哪怕已經(jīng)衰敗破舊,也只有它能給自己的心靈以慰籍。他像思念親人般思念起離開多年的折曲寨的碉樓,急切地想拋開一切煩惱,像一個孩子般沉睡在它的懷抱里。
格讓在它身后幾步處站了許久了,見他神情異樣,沒敢上前打擾。頓巴不回頭也知道誰在自己身后,多年同甘共苦的經(jīng)歷讓他連格讓的喘氣聲也能分辨出來。
大哥,山下的兄弟又送來一封信。格讓說。
頓巴問:誰的?
格讓回答:他們也不知道,只說是一個十七八歲的流浪小藝人送來的。
頓巴渾身一顫,抓住格讓的手著急道:人呢?
格讓不知道頓巴為什么會如此激動,一時不知所措。
頓巴也覺察到了自己的失態(tài),放開格讓的手問:那小藝人呢?
格讓說:那小藝人只說這是他師父留給你的遺書,非要親手把信交給你,被兄弟們趕走了。小藝人走后,兄弟們又擔(dān)心信里有重要事情,怕誤事,派人把信送了上來。
頓巴氣惱地從格讓手中接過來信,轉(zhuǎn)身鉆進帳篷。
昏暗的油燈下,頓巴拆開信,映入眼簾的是一排字跡奔放的藏文草書。這是自己兒時無數(shù)次臨摹過的養(yǎng)父桑珠的字跡。頓巴眼睛一熱,淚水忽地溢滿了眼眶。他用衣袖擦了擦眼睛,開始讀信。
讀完第一段,他陷入了無邊的茫然和悲哀。
我無數(shù)次祈禱過健康長壽的兒子:
不管我在多遠的異地他鄉(xiāng),風(fēng)總能把關(guān)于你的好消息一次次送達我耳邊。我老了,就要回到天上我來的地方了。你母親和我雖然曾經(jīng)是夫妻,但到了天上,她再也不是我的了,因為那里有她更愛的男人。我在這個不是一個格薩爾說唱藝人的歸宿的人世間幾乎沒有什么值得留戀的東西了,除了你,我養(yǎng)了十七年,愛了十七年的我的兒子。是的,我要死了。我反復(fù)思量,覺得就算你天上的母親不高興,我也不能把我關(guān)于你身世的猜想帶進墳?zāi)?,讓你糊里糊涂度過一生?,F(xiàn)在,我要告訴你:雖然你母親一直對我說你的生身父親是沙雅,但從你長大后的臉相來看,同時,作為那段往事的親歷者和見證人,我覺得你的生父很可能是布根。不過,無論他們誰是你的親生父親,你都可以引以為豪——他們都是我見過的最令人欽佩的男子漢……
月光下,守在頓巴帳篷不遠處放哨的兄弟奇怪地看見頓巴穿戴整齊走出了亮著燈光的帳篷。他趕緊跟過去,壓低嗓門喊了一聲:大哥!
頓巴未作理會,徑直朝夏諾多吉峰下走去。
沙雅!布根!頓巴突然對著雪峰大喊。
這一刻,母親卓嘎、養(yǎng)父桑珠、岳父中追莫莫、妻子丹秋、初戀情人央金、被自己殺死的嘎瓦頭人和尼瑪少爺以及許許多多熟悉的、陌生的面孔在腦海中擠作一團,有的在哭,有的在笑,有的臉色生動,有的面無表情。他無法分清誰是自己的親人,誰是自己的仇人。
難道自己會是布根的兒子?難道自己錯了半輩子?倘若真是這樣,那么,岳父中追莫莫就應(yīng)該是自己的表叔,妻子丹秋,則是血脈相同的堂妹,而曾被自己親手殺害的嘎瓦頭人的養(yǎng)子尼瑪,就成了同父異母的兄弟……為什么妻子丹秋會生不出健康的孩子?為什么尼瑪會有一張和自己相象的臉?難道,這就是答案……佛啊,這些年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呀!他不敢往下想了,只覺得冥冥中有無數(shù)雙悲憫的眼睛在注視著自己。這種眼光比黑夜深邃,比冰雪寒冷,鋪天蓋地像要埋葬世間的所有輪回。
頓巴失聲痛哭:沙雅??!布根!!你們誰肯出來和我對話……桑珠??!你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些……
雪峰靜默無語,只有一陣撕心裂肺的回音像一只受傷的野獸,在積雪最厚的峰頂斜臺上跌跌撞撞來回奔跑,虛弱而無助。
頓巴抬起手槍對著回音繚繞的雪峰扣動了扳機。
雪崩
半夜時分,座落在三座雪峰分路口的貢嘎嶺寺里,巨大的轟鳴驚醒了熟夢中的一老一小兩個守寺僧人。他們一骨碌從被窩里爬起來,凝神細聽。排山倒海的轟鳴沒有持續(xù)太久,在突然間嘎然而止。遙遠的天邊似乎還有金屬斷裂般的余音未散。
老僧人說:是雪崩。好像是夏諾多吉那邊。
小僧人說:這樣的好天氣,怎么會雪崩?
老僧人點點頭:也是,傍晚那紅霞燒得像天上著了火似的。
老僧人從被窩里坐起來,披上外衣,點亮油燈,打開黃布包著的經(jīng)卷鋪在膝上,把晨讀的功課提前到了半夜。
老僧人說:三十多年前,也是這樣一個紅霞滿天的夜晚,央麥勇雪崩,埋住了一大片野豬都鉆不進去的杜鵑林。后來聽說就是那幾天,鄉(xiāng)城的布根和沙雅兩位頭人因為內(nèi)訌相繼歸西。
小僧人也睡不著了,問老僧人:你是說雪崩是不祥的預(yù)兆?
老僧人回答道:自然之相,哪有祥與不祥之分?趕巧了,是征兆,趕不巧,還不是平常之事?
小僧人擔(dān)心地說:澤仁頓巴頭人一行去朝圣還沒回來呢,會不會……
老僧人用責(zé)怪的眼光堵住了他后面的話。澤仁頓巴頭人是貢嘎嶺寺的大恩人,沒有他的資助和撐腰,這座深山老林里的古寺早被無情歲月和過往強人毀了。聽小僧人這么一說,他心里也不免有些擔(dān)心,連忙叫起小僧人,一老一少作起了消災(zāi)祈福的法事。
天亮?xí)r,兩位僧人的法事在百鳥啼鳴中結(jié)束了。他們爬上寺廟最高的樓臺,朝夏諾多吉雪峰張望。
旭日順著雪峰的山脊,為它鑲上了窄窄的金邊。天幕煥發(fā)著淺淺的黃暈,把雪峰襯托得更加晶瑩剔透禪意濃郁。夏諾多吉一如往日般安詳?shù)赝α⒅雌饋砩踔劣行╈t腆,好像深悔于昨夜的暴怒,在默默地反思。
兩天過去了,朝圣路上冷清如故。貢嘎嶺寺的兩位僧人始終沒有看到頓巴一行的歸來。
是不是夜里走了咱們沒聽見?小僧人問老僧人。
老僧人搖搖頭。
是不是被雪崩……話說到一半,小僧人看著老僧人的臉伸了伸舌頭,沒敢說下去。
這次老僧人沒有責(zé)怪的意思,他深吸一口氣,念了幾句“嗡嘛呢叭咪吽”,說:如果是被雪崩埋住了,他可是有史以來被亞丁雪山埋住的第一個頭人老爺。
他決心到夏諾多吉峰下看個究竟。
蛇行于草地的小溪在正午的陽光下升騰著水汽,像是流淌在一片接一片的透明簾子里。溪邊被水流掏空底部的草皮上,許多不知名的小花競相綻放,用短暫的花期燦爛著偌大一片草地。
老僧人赤腳踩著草地上的野花野草,沿著溪邊的小路緩緩而行。
寺院門前,小僧人站在自己的影子里,目送老僧人絳紅色的背影越走越遠,越走越小,最后消失在小路轉(zhuǎn)角處一片落著花的杜鵑林里。
作者:洼西彭錯
地址:四川省康定縣 甘孜州旅游局
郵編:626000
電話:0836—2835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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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1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