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不愛讀小說的人,至少,在很長一段時間,都不讀作家的小說集子。因為我覺得小說集要么參差不齊,要么十分零亂,難以看出作者在寫什么。但是,洼西彭措的《鄉(xiāng)城》卻給了我另類的震撼,原來,小說集也可以很好看的。
洼西彭措,有時用筆名“洼西”,我在康定開會時曾多次相會,不過,也只是點頭而交,嚴格地說彼此還算不上朋友。因為洼西是寫小說的,而我則愛舞弄幾首小詩,差別太大,甚至,在此之前我也沒讀過洼西發(fā)表在《貢嘎山》的那些作品。去年,受州文聯(lián)和編輯部委托,有幸擔任“貢嘎山2012年度文學獎”的評委,在其位謀其政,洼西的短篇小說《失落的記憶》第一次闖入了我的心扉,并深深地被打動了,讓我不得不在“獲獎理由”中寫下,“一個民族最深層的智慧總是隱藏在歷史的迷霧之中,洼西以‘佛像’為經(jīng),以時間為緯,給我們講述了一個藏地傳奇。”
在這之后,甘孜報社的王朝書女士又委托我給幾位康巴作家的作品寫評論,其中一位作家就是洼西彭措,而擺在我面前的作品就是這本由阿來主編的小說集《鄉(xiāng)城》。
眾所周知,“鄉(xiāng)城”在人們的閱讀習俗中首先是一個地名,這就是鄉(xiāng)城縣。能以地名作為書名,在我看來,這是洼西彭措大愛、大膽的體現(xiàn)。
大愛,是洼西對故鄉(xiāng)的熱愛已經(jīng)深入到骨髓深處;作家對故鄉(xiāng)的大愛之情,與普通人的故鄉(xiāng)之情并不一樣。普通人對故鄉(xiāng)的情感,多是淺表型的贊美、喜歡、親切;而作家對故鄉(xiāng)的大愛之情,則是潛伏在心靈深處,它不偏不倚,深刻冷靜。它有如一雙慧眼,穿透時間的迷霧與煙塵,雙手捧出真實而沉重的記憶;它有如赤裸的雙足,體驗著巖石的粗厲、雪水的冰涼,道路的遙遠。
大膽,是洼西對鄉(xiāng)城認知的自信。作為在鄉(xiāng)城出生鄉(xiāng)城長大的作家,洼西彭措比別人更深刻地感受著自己的家鄉(xiāng),鄉(xiāng)城的一草一木,一山一石,個性鮮活的人物,輕重遠近的事件,無不刻印在作家的腦海里,生長出一個個令人感動的故事。
《雪地上的鳥》是《鄉(xiāng)城》這部小說集的第一篇作品。它給我的感覺就如這篇小說的標題一般純粹,一個看似恬淡、簡單的故事,卻一下子擊中了我記憶深處的某種東西。一場大雪,一群鳥,一個女人,一個男人,在這里相聚又從這里離去,所有的情節(jié)加在一起也不過是幾禎清晰的照片。但是,一次聚散卻意味著一次改變,梅若在這里卸下了她的重負,“我”在這里卻多出了不同尋常的經(jīng)歷;而那場大雪,那些鳥,也成為了故事中的惟一。
《蝴蝶的舞蹈》讓我讀出了人生的凄美與幻滅,在強大的世俗力量面前,美好的東西不一定擁有美好的結(jié)局,有如蝴蝶絢麗的舞蹈。俗世的愛情是一種規(guī)則,而活佛轉(zhuǎn)世同樣是一種規(guī)則,當兩種規(guī)則同時作用在頓珠和格桑兩個相愛的人身上時,無論他和她如何選擇,都注定是那個夏天的絕唱。
我讀這篇小說時,是在深夜。當我從故事深深的震撼之中抬起頭,竟然地聽到了窗外的夜雨正在嘀噠地響著,同時又夾雜著淅淅瀝瀝,我一時懵了,竟然不知哪種聲音是夜雨的命運。
也許,洼西要表達的,并不在故事本身。作為人,總是面臨著各種各樣的選擇,而每一種選擇都是命運,向左轉(zhuǎn)向右轉(zhuǎn),都是不同的風景不同的人生。
如果說頓珠和格桑無法逃避規(guī)則,那么《祖父之死》又給生命提供了另一種尺度。特洼,“我”的祖父,有如唐吉訶德一般的英雄,他擁有強者的膽略,因此他敢于向尼瑪次乃這個強大的風車發(fā)起挑戰(zhàn),后來與尼瑪次乃握手言和,也不外乎是對強者的崇敬。但是,尼瑪次乃并不是英雄,而是梟雄。最后,特洼死在了尼瑪次乃的計謀之下。這兩人的爭斗,讓我想起了大英雄項羽,想起了楚漢之爭。而洼西也再一次告訴我們,英雄就像流星,注定是悲慘的結(jié)局,只有梟雄,才能叱咤風云,與日月爭輝。
文學理論家們或教科書在有關(guān)小說的話題上,總會涌出諸如題材、人物、情節(jié)之類的技術(shù)性詞匯,或者魔幻現(xiàn)實主義、后現(xiàn)代主義之類的評語。對此,我是一無所知。我記得詩人冉仲景曾說過,小說就是講故事,我深以為然。洼西彭措,無疑就是一個講故事的高手。
蒙壩,一個高原牧區(qū)鄉(xiāng)所在地,妥麥因為命運的安排成為了蒙壩的一名小學教師。因為人的趨利避害的本能,妥麥并不喜歡這個不通公路的地方。但是,蒙壩那些充滿靈性的孩子們漸漸地改變了他,聰明的學生達洼和他美麗的姐姐卓嘎,讓他喜歡上了薩曲河,喜歡上了蒙壩草原。本來,我以為故事會在這種自然、純凈又有點男女曖昧意味的氛圍中一直持續(xù)下去。然而,命運再一次盛大地轉(zhuǎn)身了,聰明的孩子達洼,竟然是活佛轉(zhuǎn)世,一波三折之后,達洼這個可愛的孩子竟然死在了草場爭斗的槍口之下!
要生存,必定有爭斗;要爭斗,必定會有仇怨。達洼以他的鮮血昭示人們,除了流血與死亡,還有另外一條大道可走。
這是小說《換季無聲》所傳達的一些信息。人類,因為眼睛長在前面的原因,只看得見擺在身前的利益,而看不到天空的高遠和身后的廣袤;人類,也許必須經(jīng)歷經(jīng)鮮血與死亡的磨難,才能最終迎來和睦、和諧與和平。
《1901年的三個冬日》和《雪崩》是姊妹篇。在這兩篇文字較長的小說里,洼西彭措給我們展示了百年前的康巴歷史。故事在朝廷、地方勢力之間展開,同時還有來自西方的探險者,時代的車輪,正在滾滾向前,不可避免地將其觸角伸到了神秘的康藏高原,個人的命運在這種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面前,變得更加撲朔迷離,不可捉摸。然而,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并不是簡單地交手就能決出勝負,腳下的這塊土地,依然在以其上千年來形成的強大慣性沿著既定的軌道前行,即便在今天,也能找到百年前的影子。
除了上面提到的這些篇什外,在《鄉(xiāng)城》的最后,洼西彭措還附上了他的一組散文,這些寧靜而純粹的文字,是洼西彭措敘述風格的延續(xù)。
康藏高原是神秘的,更是深厚的。洼西彭措以作家的深刻與敏銳,緊緊地抓住這塊土地,讓他的作品能夠充分地吸收康藏的營養(yǎng)和地氣,有如莫言緊緊抓住他筆下的“高密”,假以時日,就能結(jié)出更加豐碩的果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