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思:剛才主持人說我杜撰很多新詞都快成修辭學家了,而今天我又杜撰了一個新詞:官家主義。我想從這個大詞來說起我想討論的核心問題,這是一個大概念——主義。官家主義,胡適曾說讓我們多談問題少談主義,但我這里偏偏談這個主義、這個大話,是因為這種大話實在跟我們關系非常密切。我們是誰?我們是什么?我們是什么社會?這種大話,這種定義,幾乎決定了100多年來中國的走向,決定了我們的命運。
諸位想想,20個世紀30年代有一個關于中國性質的討論,最后得出了一個共識,就是中國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這都是大概念,如果我們是半殖民地社會,那么反帝就成了主要任務。反封建,就是推反地主階級,然后就進入一個新的社會,就是新民主主義,然后我們就要走人另外一個主義,就是大躍進、大饑荒,然后是“文革”,又繞了一個下大圈子,最后土地又分下去。就這些大概念,我們叫什么主義?
新民主主義也好,社會主義也好,都是決定了我們上百年來中國人的命運,死了上千萬人,其實都跟這些大概念有關系,所以不可以不搞清楚我們究竟是誰?所以我今天向大家說這些大話,因為這個大話實在是跟我們每一個人的命運都有關系?,F(xiàn)在我就開始介紹我對“中國是什么?我們是誰?”這個問題的看法。
我們是誰呢?我提供的詞就是,我們是官家主義。官家主義在古漢語里有非常清晰的一個定義,它的定義是三個內容,諸位要是翻現(xiàn)代漢語辭典就可以看到三個解釋,順序排列不一樣,官家主義的第一個內容就是皇帝,諸位要是讀《水滸》,趙官家說的是誰呢?就是徽宗皇帝;其次官家指的是衙門,各省、各縣、各府、各道,說這條路是公家的,反正不是私家的;官家的第三個意思是對官員個人的尊稱,這個官家您上臺來請坐,說的就是對官員個人的尊稱。于是一個官家的詞里面包含了三個主體。
在中國歷史上,我們可以把主義理解為:誰在訂立規(guī)則,誰主持訂立規(guī)則,誰立法定規(guī),誰當家作主。在中國歷史上當家作主首先是皇帝,他立的叫王法;其次是衙門,可以立出部門法規(guī),地方法規(guī);再次是官員個人,官員個人憑著他代理的權力,他就建立一套潛規(guī)則體系。這就是中國歷史上真正能夠當家作主的群體。他們互相之間可能爭奪地盤,但是不管爭來爭去,這個當家作主的群體始終是官家主義,是官家集團。順著這個思路,我們就能畫出一個棋盤來,上面是官,下面是民,民就是士農(nóng)工商。這就是中國歷史的棋盤,中間是楚河漢界,上邊官家集團,下面是民集團,這個一盤棋下了幾千年,相互博弈。
官家主義是我杜撰的詞,有一些競爭性的概念,長期以來,已經(jīng)有許多存在的概念在討論我們中國是個什么社會,最熟悉的這個概念,大陸的教科書說秦漢以來,我們是一個封建主義社會。還有競爭性的說法。封建主義是個什么概念?按照中國歷史的說法,中國是秦始皇廢封建立郡縣,他已經(jīng)把封建主義給滅了,如果要畫一個棋盤的話,這個封建主義,上面是一個大王,下面是一堆小王、貴族,每一個小王下面又有士農(nóng)工商。
用我們大家熟悉的經(jīng)濟組織來比喻。封建主義相當于是一個商會,下邊很多小老板,上面一個大老板,各有各的公司,這就是封建主義。而官家主義像是一個上市公司,皇帝是董事長。有總經(jīng)理,下邊有各個部門、各個分公司,現(xiàn)代人都不會把上市公司與商會混淆,所以我們也不能把官家主義跟封建主義混淆。既然秦始皇把封建主義廢了,他建立起來的郡縣制的中國叫什么?我們如果再叫封建主義,肯定是不妥當?shù)模墙惺裁茨??還有一個競爭性的概念,就是專制主義。我覺得這個詞仍然不好,因為它說專制主義,卻沒說誰專制,如果是封建貴族的專制,那你就叫封建主義好了,如果是黨在專制,那你叫社會主義就好了,如果是資本在專制,你就叫資本主義。專制主義沒有講明白誰專制,所以我覺得這個詞仍然不如官家主義好。
有一個德國的歷史學家魏特夫,他又加了倆字,他說中國社會是“東方專制主義”。這個概念我覺得仍然不好,因為東方是誰?東方不是一個人,是個方位,在這個方位之中還有好多國家,中國是一個國家,它是由官家當家作主,日本也是東方國家,它那個社會像一個商會,上面一個天皇,還有將軍,各有各的地盤。一個是官家主義,一個是封建主義,所以我覺得東方專制主義的說法也不好。
前幾年,李慎之先生又造出一個詞叫“皇權專制主義”。我覺得這個概念比剛才那幾個都好,但是還有一個缺陷,就是皇權的確是在專制,就相當于官家主義的皇帝在專制,但是經(jīng)常有政令不出中南海的時候,中南海之外,誰在專制?如果是土政策,那我們就可以說,官家的第二個部分衙門在專制。
除了皇帝和衙門在專制外,官員個人不是也能專制嗎?在建立潛規(guī)則。這一個皇權專制主義,就忽略了后邊這兩項,就是土政策、地方法規(guī)、部門法規(guī),還有官員個人的影響力,所以我認為這皇權專制主義雖好,但是它還是不如官家主義準確,這就是目前已有的不同概念。
官家主義的歷史。它本身也是有一個演變過程,最初秦始皇滅封建立郡縣后,很快短命,被漢朝推翻了,漢朝建立的那個社會,坐了江山,誰當官員?那時候一批參與打天下的人當了官員,然后第二代官員是什么人?我們就看到官二代、官三代,一路下來,新的官員通常是通過在臺上的官員推舉,他們通常推舉誰呢?通常都互相推舉各自的子弟,于是這一代一代的就形成了一些勢力,我們就把漢朝一直到魏晉的官家主義,稱為“氏族官家主義”。氏族官家主義有很多問題,就是失去上進之路的又嚴重不滿的人越來越多,最后這個社會失衡,天翻地覆。隋唐吸取了這個經(jīng)驗教訓,開始逐漸有了科舉考試,讓平民的精英有了上進之道,那時候我們就看到一種新的社會誕生。比如說朱元璋建立明朝之后,基本上把大商人都給消滅了,就剩下小農(nóng),官家和小農(nóng)共坐天下,可以叫做“小農(nóng)官家主義”。
小農(nóng)官家主義經(jīng)過幾十年,一部分小農(nóng)上升為地主,一部分小農(nóng)下降為佃戶,還有一部分仍然是小農(nóng),這時候就成了“地主官家主義”。地主當中很多子弟通過科舉考試,進入了官家集團,于是就形成了一個集團,他們一只腳踩在土地上,一只腳踩在官場里,這就是鄉(xiāng)紳,他創(chuàng)造了中國歷史嶄新的通讀方式,對因果的冰冷揭示取代了對史料的溫情嘆謂,因對筆下世界深情、專注而來的自信,畫完“彎腰下跪”后,吳思說:“我比黃仁宇看得透?!?/p>
這是官家主義又一個新的階段。
說到這兒,我們當代中國是什么社會呢?官方的主流的說法是我們是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但是這個定義比較難以深入討論。我們都知道《憲法》上寫了什么叫社會主義,就是無產(chǎn)階級領導以工農(nóng)聯(lián)合為基礎的,人民民主專政的社會主義國家,三個定義。那誰是無產(chǎn)階級,當代的無產(chǎn)階級的主體是2.6億農(nóng)民工,我們知道農(nóng)民工他們是弱勢群體,經(jīng)常為了討薪要跳煙囪、跳高樓,還要請總理出面替他們討薪,一個弱勢群體又是一個領導階級,在形式邏輯上就是自身矛盾,一旦出現(xiàn)這種形式邏輯上的自相矛盾,我們深入討論就變的很困難,所以這個定義我們留給邏輯學家去討論,我們就不深入了。
還有一個說法,吳敬璉先生提出中國是權貴資本主義。我覺得這個比剛才的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容易討論多了,因為它拿出兩個非常重要的詞,一個是權貴,一個是資本,我們知道資本是市場經(jīng)濟的組織者、領導者,權貴是政治的領導者,這是一個比較容易討論的概念,但是深入追究,我覺得還是有問題,因為它的核心詞是資本主義,那中國是資本主義社會嗎?如果要提這種問題的話,你拿去問那些老板,我覺得那個老板如果沒喝多了,他一定說不敢當,不敢當,擔當不起。你要拿這個問題去問權貴,權貴肯定不高興,資本家怎么能說的算,所以當事雙方都不會承認這個說法,怎么辦?
一個修正的方式是,把這個權貴拉到核心詞的位置上,叫“資本權貴主義”,權貴是真正能夠主義的,而資本是跟他們合作的,在經(jīng)濟上合作的一個群體。那馬上出現(xiàn)的問題就是,權貴又是誰呢?在中國,權貴當然就是官家了,于是就可以把這個資本權貴主義改寫為“資本官家主義”,這就是我們我對當代中國社會的定義。在我目前看到的各種定義中,它是一個比較好的定義,也許將來會有人發(fā)明更好的,現(xiàn)在我沒看到,所以我就說大話,把這個定義推薦給大家。
至于說到官家主義是怎么來的?官家主義有一個共同的特征,就是一個暴力團伙打下天下之后,論功行賞,功勞最大的封王封侯,封侯之后,經(jīng)常的一個做法是把那些跟他一起打天下的鐵哥們,讓他們退居二線,因為他們擅長造反,不太聽話,所以最佳選擇就是把這些人都換了,換上一批聽話的,不善于造反的讀書人,能夠貫徹他的指令,能夠感恩戴德,于是我們就看到了科舉考試,還有杯酒釋兵權,這一系列的故事。這就相當于一個創(chuàng)業(yè)集團,用期權制鼓勵大家好好干,功勞最大的封王,其次封侯,最后一上市,那些創(chuàng)業(yè)者退居二線,去當股東,不要干預公司事務。皇帝當了董事長,聘一個MBA當總經(jīng)理,再聘一堆MBA當那個各個部門的代理,建立一個公司體系,這就是官家主義的建立。
官家主義就是這么來的,無論是官家主義還是封建主義,無論商會還是上市公司,它的核心都是暴力集團打了天下坐江山,掌握的暴力資源是他們的核心資源,這跟唯物史觀不一樣,唯物史觀討論的是生產(chǎn)力、生產(chǎn)要素,我這里討論的是暴力要素。利用掌握的暴力資源,如何打天下,如果坐江山,如何分配暴力資源,與各種生產(chǎn)要素配合起來,這就是官家主義的由來。一旦建立了這個社會,我們看到,他們仍然會發(fā)生很多問題,比如說官員個人在擴張,潛規(guī)則遍地,衙門在擴張,把民的地盤壓縮得越來越少,于是官民之間失衡,民變造反,或者是衙門把皇帝架空,然后官場內部失衡,由此造成一個官家主義新的循環(huán),一個崩潰。這些失衡就是這個官家主義的輪回。
官家主義的優(yōu)點,就是大一統(tǒng)帝國沒有戰(zhàn)亂。它的問題是到時候就會失衡,到時候就死,官家主義的壽命是非常確定的,比如說大一統(tǒng)帝國,從秦漢一直到明清,它的平均壽命是171年,不算三國、兩晉、南北朝,五代十國,如果加上這幾個混亂的朝代,平均壽命是67年,到時候就死。死因有三項,40%死于官變,官家集團內部失衡。40%死于民變,老百姓造反,還有20%死于外族入侵。
進入資本官家主義社會后,比起過去來,是更穩(wěn)定更長壽了,還是更不穩(wěn)定?辛亥革命之后推翻了皇帝,以前有皇權非常清晰的傳承制度,還會出很多問題,現(xiàn)在沒有皇帝了,最高權力怎么傳承?
再說到官家集團的第二個組織——衙門——往下傳承會出什么問題?在歷史上經(jīng)常出問題。比如當年就有說條條塊塊專政,塊塊就是一個個地區(qū),針扎不進,水潑不進,就會鬧出獨立王國。有些條條,比如說軍隊,它甚至有可能推翻皇帝,趙匡胤就是御林軍,皇家的保衛(wèi)部隊。再后來,歷史上的條條塊塊都在,還增加了幾個新的部門,但有些部門在法律上是最高權利機關,但是經(jīng)常被人家嘲笑為橡皮圖章,如果一個正常的人,他不愿意當橡皮圖章,假如他就要當憲法賦予他的最高權力機關,它就會擴張自己的權利,如果一旦成功,這個官家主義體制就崩潰了,就變成了民主主義。還有,各種文件反復都在強調,所有機構必須在憲法和法律的范圍內活動,如果落實到位就會變成法治國家,官家主義也會結束。從上述兩個層面來說,官家主義不是更穩(wěn)定,而是變的更不穩(wěn)定。
再說民,即士農(nóng)工商,現(xiàn)在中國的士農(nóng)工商,士就是知識分子,知識分子應該說是當代中國社會不滿度最高的一個群體。農(nóng)民可能是受益最多的一個群體。2009年的時候我到農(nóng)村去調查,聽見農(nóng)民對中央政策的說法,全都是說政府好、政策好,過去種田交皇糧,現(xiàn)在不僅不交錢,還給補貼。2009年的淮河流域一畝地補貼大概五十到七十塊錢,取消了農(nóng)業(yè)稅還給種補貼,還有新農(nóng)村合作醫(yī)療,社保體系向農(nóng)村擴張,所以農(nóng)民覺得這個政府好。工人主體是2.6億農(nóng)民工,其中第一代農(nóng)民工對政府高度滿意,因為他們自由了,隨處可到各種地方去打工。第二代農(nóng)民工滿意度就沒那么高,因為他們沒有經(jīng)歷過以前的限制,他們生來就比較自由,可以隨處打工,但是他們很難回村去種地,有家回不去,但是要在城里買房子住下,錢又不夠。他們未來前景一片模糊,不知道出路在哪兒,但每年工資都在往上漲,所以就報著希望往前走,走一天是一天,過一天是一天。如果經(jīng)濟不出大問題,工人是穩(wěn)定的,如果出了大問題,經(jīng)濟增速下行,大規(guī)模的失業(yè),就不好說了。商主要就是民營企業(yè),民營企業(yè)現(xiàn)在GDP的份額,在稅收的份額,都大約有三分之二,已經(jīng)是中國的經(jīng)濟的主導者、領導力量。他們對政府,對改革開放高度滿意,因為他們獲得了最大的利益,但是他們對官員的吃相越來越不滿,官員的吃相越來越難看,敲詐勒索越來越多,于是就覺得不安全,就用腳投票,移民,尤其是重慶打黑之后,移民大幅度增加了,于是針對他們采取的措施就是一方面承諾經(jīng)濟改革,更大的市場,更大的領域向民營開放,同時加強法制建設,讓他們感到安全。
民作為一個整體,隨著經(jīng)濟的發(fā)展,大家錢越來越多,日子過得越來越好,于是,錢多錢少就不重要,是不是活得有尊嚴、是不是安全、是不是公平變得更加重要。隨著經(jīng)濟發(fā)展帶來一個長期普遍性的問題,這個問題就是公民權利的覺醒和對公民權利的追求分量越來越重。官民關系就得發(fā)生重大的調整,僅僅靠經(jīng)濟發(fā)展不行了,民會提出更多的訴求,這也會影響官家主義體系的穩(wěn)定。
那未來會怎么走呢?這個問題會怎么解決?最近的官家主義,我們看到一個是臺灣,一個是蘇聯(lián),它們是怎么走的?蘇聯(lián)和臺灣按照當代政治學來說,它是兩種體制。臺灣社會是威權社會,蘇聯(lián)是集權主義。集權就是一元化,無論是政治、經(jīng)濟、社會、文化,全都是一元化領導,而威權就比較多元。我們看到的臺灣,在威權社會逐漸的發(fā)展,市場經(jīng)濟逐漸的水平提高,各種多元化程度逐漸提高之后,它發(fā)生了一個轉型,相當順利,走得很好。就我們而言,再往前走,過個七八年,法治水平提高一點,市場經(jīng)濟的水平提高一點,國家機器收拾的更干凈一點,就能達到臺灣轉型之前的水平的七八成,就有一個很好的從威權社會轉向民主法治社會的比較光明的前景,如果這個過程出了問題,轉得不順利,失控了,像蘇聯(lián)那樣轉型就可能跌跌撞撞。去年我到俄羅斯請教俄國的歷史學家和政治學家,說你們俄國是什么社會,是民主社會嗎?俄國的那些學者給自己的定義是,我們是溫和的威權主義社會,或者是有選舉的威權社會,或者是權貴資本主義社會,反正都沒一個好詞。這是我對中國資本官家主義轉型的兩種前景的猜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