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去年冬天，狗狗阿黃跟著孫子明回了家。

那天孫子明喝了酒，像往常一樣步行回家。每天按部就班地坐車，他感到厭倦了，而原本充滿硬度和力量的肌肉像患了小兒麻痹癥一樣，正悄悄地萎縮，腰部不知何時已經(jīng)橫生了幾塊贅肉，松松垮垮地墜在那里，讓他感到了身體的埋汰沉重。所以，每當(dāng)夜晚觥籌交錯的應(yīng)酬落下帷幕，他從不讓司機(jī)來接他，而是步行回去。那會兒路上的喧鬧已經(jīng)像潮水一般突然退去了，難得見到行人，在闃靜而陌生的氛圍中，他喜歡一個人恣意狂歡，猛跑一陣，疾走一陣，呼呼喘一陣粗氣，甚或囂張地吼叫幾聲。

那晚有些不同。酒的后勁太足了，他行了一段路，就感到頭腦昏昏，雙腿發(fā)飄，蹲下來，一張嘴竟然泄洪一樣吐了。黃色的燈光中，他醉眼迷離，看見一只小狗從綠化帶后面急速跑過來，貪婪地?fù)屖持碌臏珳?，然后他坐在地上，竟迷迷糊糊睡著了。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那只狗還在身邊，瞪著兩只孩童般無心機(jī)的瞳仁看著他。他站起來，歪歪斜斜繼續(xù)走，那狗就一直緊緊跟在他后邊。路上清清冷冷，寒夜的寂寥像路燈懸掛在半空，偶爾一輛小車夾著尾巴飛駛而過，燈光下，一個搖晃的人影和一個小小的狗影相伴，有點相依為命的味道。人和狗走走停停，一起走進(jìn)小區(qū)，孫子明推開樓道門，狗先他一步跳了進(jìn)去。

從此，阿黃結(jié)束了流浪的苦生涯，在孫子明家中安了家。

田慧原本不喜歡狗，但她愛屋及烏，以光的速度喜歡上了阿黃，并且喜歡上了在黃昏牽著阿黃散步。說是她牽著阿黃散步，毋寧說是她被阿黃拽著在大街上走。阿黃像監(jiān)獄中難得放風(fēng)的人，一到了自由廣闊的天地間就興奮無比。這時，田慧喜歡給孫子明打個電話。

咱家阿黃跑得太快了，我的鞋子又差點跑掉了。

我剛給阿黃穿上了新買的肚兜，可這家伙死活不干，竟然用嘴撕爛了。

那個老太太真慪人，她的沙皮狗過來和阿黃套近乎，她氣呼呼地一把拽走了，還嘟嘟噥噥罵她家那狗，真賤，真是撒出來的鷹，見什么兔子都抓！她還瞧不起阿黃是只土狗呢！

孫子明就會輕聲安慰她幾句。有一次，段小妍正好在他旁邊，問他，阿黃是誰？

是我家的狗。

你喜歡養(yǎng)狗？真看不出來。

這只狗和我有緣??！于是，孫子明就講起了和阿黃邂逅的故事。

哈哈，那狗狗一直跟著你，一定是等著你再吐呢！段小妍戲謔地大聲喊，滿臉洞破天機(jī)的興奮。

就算是吧，不過它還挺執(zhí)著，一直跟了我那么長一段路，就憑這股聰明勁，它就不是一只尋常的狗！

段小妍盯著他好一會兒，忽然狡黠地笑著說，看來我得向那只狗狗學(xué)習(xí)了，我也要鍥而不舍，死死追著你不撒手，說不定就會有奇跡出現(xiàn)呢！

他立刻虎起臉，裝聾作啞不再說話了。這是他對付她的嬉皮笑臉或死皮賴臉的一貫做法。她吐了吐舌頭，故意哼著一首歡快的曲子，絲毫不在乎他的態(tài)度。

2

田慧要出差一周，最擔(dān)心的是阿黃怎么辦。阿黃的吃喝拉撒一向是由她負(fù)責(zé)的，而孫子明只負(fù)責(zé)享受阿黃對他的承歡膝下。田慧在文化館的資料室當(dāng)資料員，一年到頭也難得出一次差。她難以割舍這次公費旅游的機(jī)會，而且是去“上有天堂，下有蘇杭”的蘇州。

這個晚春時節(jié)，溫柔的春風(fēng)像一個懷春的少女在天地間飄來蕩去，返青的萬物綠得璀璨，復(fù)蘇的綠意欣欣向榮，狗狗阿黃終于也被撩撥得開始發(fā)情了，狂躁不安，情緒惡劣，有時還床上沙發(fā)上跳來跳去地折騰，也懶得進(jìn)食了。田慧看得可憐，就說要給阿黃找個女婿，卻被孫子明一句話否決了。

讓它忍忍吧，很快就過去了。孫子明輕描淡寫的樣子。

忍一忍，為何要忍呢？這是阿黃的權(quán)利，說明它生理沒問題！田慧語氣鋒利，含著冰凌子的眼光在他臉上停留了足足有半分鐘，而她這長長的一眼，讓孫子明心里莫名其妙地發(fā)虛不安。

孫子明和田慧分房而睡已經(jīng)三年多了，各睡各的房間，過著傳說中精神夫妻的平安而優(yōu)雅的日子。女兒高考那一年，田慧陪著女兒熬夜，孫子明正好鬧失眠，就搬到了書房。以后，孫子明依然說他的睡眠質(zhì)量欠佳，就再也沒有搬回去。他的睡眠當(dāng)然有些問題，但事實是，分居這段日子，他已經(jīng)很享用并且習(xí)慣獨自而眠了。房間里安靜如水，時間的鐘擺仿佛也停滯，床頭燈投下一波柔和的明亮，他就躺在燈光外的暗影里，眼睛隨意地落在某處，心里什么也不想，又什么都想，直到眼睛生澀，朦朧睡去。每天晚上，他幾乎迷戀上了這段入睡前最靜謐的時光，透明得像是一池深山的清泉，脫離凡塵和世俗。早晨醒來時，他甚至都盼望天黑快點到來。至于夫妻的性事，他真真切切幾乎是淡忘了，雖然他還不至于那么老?？墒?，他確實沒有一點那方面的心思了。

但分居好像并沒有影響他們的夫妻關(guān)系，他們還和原來一樣安安穩(wěn)穩(wěn)地生活，相敬如賓，相安無事。孫子明在家吃晚飯的時候不是很多，早晨走了，晚上回家向田慧報個到，然后就回書房。他和田慧向來話不多，現(xiàn)在話就更少了。田慧不太懂他的事，搞不明白，也看不清楚，她的生活線條很簡單，只有家和孩子。但她對他卻充滿仰視般的愛情，因為這個男人的光芒把她照耀得也明亮起來，她感到了夫貴妻榮的滿足和自豪。

孫子明答應(yīng)好好照顧特殊時期的阿黃。

過了一天，他要去省里開兩天會，把認(rèn)識的人想了一圈，感覺能真心對待阿黃的也只有段小妍了。他給段小妍打電話。

那邊嘻嘻笑了一陣，然后說，她正好休班，時間倒是有，就是沒地方，她的室友任盈盈不知受過什么刺激，特別害怕狗，以致于談狗色變，阿黃是活的，能保證不跑到人家的私人空間里去嗎？

孫子明還沒有說話，她又說，這還不簡單嗎？我?guī)еⅫS去你的小家住??！

段小妍稱他的另一個私人地方為小家，久而久之，他也就默認(rèn)這個稱呼了。一次，他喝了酒，在那里給段小妍打電話，聊著聊著就告訴了她這個秘密。從那以后，段小妍就把這個地方掛在了嘴上，經(jīng)常嚷著要去參觀一下，他卻一直沒有同意。

3

是的，孫子明有一個小家，那是一個只屬于他自己的地方，連田慧都不知道。他應(yīng)酬完那些大大小小的飯局，從熱鬧的寒暄中抽身出來，時常會去那里待上一段時間，一兩個小時，甚至一晚上。他去了先把所有的門窗四敞大開，讓外邊的風(fēng)無遮攔地乘虛而入，他坐在穿堂風(fēng)直通而過的地方，凝眸望著陽臺外面的世界。半小時后，他會把所有的門窗再一層層關(guān)死，然后拉上厚厚的窗簾，進(jìn)到那間最隱蔽的屋子里，拿起麥克風(fēng)，霎時，音樂潮水一般漫過來，轉(zhuǎn)瞬把他淹沒……

有誰能想到今天非禮勿視、非禮勿言的孫子明，當(dāng)年讀大學(xué)時曾經(jīng)是風(fēng)靡校園的情歌王子呢！青澀時代的他，著裝時尚，鼻梁上架一副當(dāng)時最流行的茶色眼鏡，經(jīng)常招搖地在校園里走過，身邊走馬燈似的換著女孩子。每年學(xué)校里的迎新晚會、國慶晚會、元旦晚會或者別的什么慶?；顒樱际撬箫@身手最出風(fēng)頭的時候。他不但策劃組織整場晚會，還是最主要的演員。他自己彈著吉他獨唱，有時還會找一個女搭檔情歌對唱。他在臺上唱歌的時候，范兒有模有樣，舉手投足間不輸于任何明星大腕，傾倒了全場的男生女生。1987年春節(jié)后，費翔的《冬天里的一把火》在大江南北熊熊燃燒了起來，那一年的迎新晚會，他演唱了費翔的《冬天里的一把火》，也像費翔那般極盡舒展地?zé)岣锜嵛?，瞬間點燃了全場的男生女生，臺下的尖叫聲口哨聲鼓掌聲一浪高過一浪，在沸騰的熱浪中，他酣暢淋漓，揮灑自如，感覺自己是一匹騰躍的奔馬，正天馬行空地任意遨游。那個晚上永遠(yuǎn)刻在了他青春的記憶中。

像他這樣鶴立雞群風(fēng)光無限的男生，學(xué)生會副主席，兼任宣傳部部長，想不談戀愛都不行，想正兒八經(jīng)地談一場戀愛也不行，面前的女孩子鶯聲燕語，應(yīng)接不暇，他自然軍心大亂，就一場接一場地風(fēng)花雪月，維持最長的一段戀愛也就小半年，臨到最后，竹籃打水一場空，也沒修成什么正果。吃畢業(yè)散伙飯時，班長黃昌盛打著哈哈，充滿羨慕嫉妒恨地說，他是天生屬于大眾情人型的男人，如果真名花有主了，可能真會鬧出癡情女同學(xué)跳樓的慘??！黃昌盛是諷刺一場曾和他有關(guān)的女生跳樓的鬧劇。

畢業(yè)后，大家鳥獸狀，各奔東西，他竟然從政了。

那一年班里有兩個選調(diào)生名額，一個是黃昌盛，另一個是他。黃昌盛是英雄有了用武之地的喜不自禁，而他卻有些無奈地接受了。當(dāng)初，他和父親商量打算要放棄這個機(jī)會，去做一名流浪歌手時，干了一輩子小科員的父親突然雷霆大怒，眼睛血紅，氣急敗壞地抓過他的吉他狠狠摔在了地上，還在身首異處的吉他上面連踩幾腳，父親捂著胸口大喊，后悔給他買了這把吉他！吉他是他考上省重點高中時，父親送給他的禮物。父親怕他學(xué)業(yè)太緊張，鼓動他可以彈彈吉他，放松一下。沒有想到，他對音樂這東西有天生的稟賦，偷偷把業(yè)余搞成了專業(yè)。然后，120救護(hù)車呼嘯著來了，把他的父親拉到了醫(yī)院。父親住院時，不讓他陪床照顧，讓他滾得遠(yuǎn)遠(yuǎn)的，說不想再看見他。母親流著眼淚求他不要再任性了，什么流浪歌手，簡直就是胡鬧，那會要了父親的命！

但他上班的第二年，父親還是突發(fā)心臟病去世了。他內(nèi)心充滿自責(zé)，覺得父親的早逝和他有關(guān)。他也明白，父親在世時，最希望他能事業(yè)有成，打個翻身仗，把失去的臉面掙回來。因為父親一直耿耿于懷一輩子只是個小科員。

時光飛逝，轉(zhuǎn)眼二十年過去了。他倒沒有辜負(fù)父親的希望，仕途還算順利，從鄉(xiāng)鎮(zhèn)，到縣城，然后調(diào)到了市旅游局，他是三個副局長之一，一個懸在半空的副縣級官位，一個很誘惑人也很折磨人的職位。

走上了仕途，就得按照仕途的游戲規(guī)則做人做事，社會才是最好的老師，能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讓一個人認(rèn)清現(xiàn)實和周圍環(huán)境。在鄉(xiāng)鎮(zhèn)時，他和田慧結(jié)了婚，一個風(fēng)平浪靜的溫順女子。當(dāng)時，認(rèn)識田慧的人都說田慧走了狗屎運。在他見過的幾個女孩子里面，田慧的條件最差，在鎮(zhèn)幼兒園當(dāng)教師，相貌一般，幼師學(xué)歷。但孫子明看她的第一眼，就感覺是她了，因為她臉上那種安順平靜，不爭不搶，隨遇而安的神情打動了他，他相信，這是個一生都不會給他添亂的女人。

這么多年的仕途，無數(shù)的暗流險灘，孫子明摸爬滾打，跌跌撞撞，倒是一路升遷，平平安安走下來了。只有他自己清楚，這些年以來，他一直套著一身得體的衣服，他親自為自己量身定做的衣服，而把真實的自己從頭到腳嚴(yán)嚴(yán)實實地包藏了起來。他穿著這套衣服，小心應(yīng)對著周圍的人和事，但調(diào)到市里這七八年，他感到老了，有些力不從心了，而身上的那套衣服愈來愈重，使他有了無法承受的痛苦。他想透透氣，吸點氧了，否則，他怕自己的內(nèi)心也會發(fā)霉，結(jié)滿青苔一樣的綠毛，然后一點點地爛掉。這時，他才小心翼翼扒開了心中最深處那塊芳香四溢的青草地，結(jié)滿了清晨的露珠，閃耀著青蔥歲月的最美的夢想，依然那么鮮活亮麗。他這才發(fā)現(xiàn)，其實這么多年來，他從沒有真的毀掉它，而是悄悄養(yǎng)在了心靈的后花園里。

于是，他就租了這個房子，有了一個完全屬于自己的舞臺。

現(xiàn)在，他幾乎不唱情歌了，他喜歡上了搖滾歌曲。他最癡迷新?lián)u滾，其次是花兒樂隊、唐朝樂隊，還有國外的Death樂隊和Black樂隊，有時，他也會唱一唱黃家駒和崔健的經(jīng)典歌曲。這是他一個人的世界，觀眾和演員只有他自己，脫下身上的那套衣服，露出最原始最本真的自己，想怎樣瘋，就怎樣瘋。他時常唱得大汗淋漓，脫得只剩下一條內(nèi)褲，躺在長沙發(fā)上，大口地喘著氣，那種滋味痛快得想狼嚎幾聲！然后，他會去洗澡，重新穿上西裝，扎好領(lǐng)帶，吹干頭發(fā)，走出去，去做回現(xiàn)實生活中的那個他！

他不僅來這里唱歌，有時還會哭。一個四十大幾的男人，好像和流淚是不大沾邊的。第一次聽到那首《怒放的生命》，他剛剛應(yīng)酬完中午的一個飯局，坐在車上，半醉的大腦卻異常清醒，車窗開著，那金屬般充滿質(zhì)感的聲音反復(fù)唱著：我想要怒放的生命，就像飛翔在遼闊天空，就像穿行在無邊的曠野，擁有掙脫一切的力量……

他的心突然感覺被一雙巨手緊緊攥住了，又痛又癢，他幾乎窒息。他讓司機(jī)停車，然后獨自來到了這里，甩脫西服，扯下領(lǐng)帶，從網(wǎng)上找出這首歌，吼了起來。吼完了歌，他仰躺下來，一動不動，然后兩滴淚珠像兩個調(diào)皮溜出家門的孩子，從他的眼角悄悄地滾出來。

不知何時，他被手機(jī)鈴聲吵醒了，田慧問他在哪里了，怎么還不回家。他看看手表，已經(jīng)是深夜了。

從政以后，他像戒了毒癮的人，從沒有唱過歌，更沒有當(dāng)著別人唱過歌。有時，飯桌上偶然遇到大學(xué)的同學(xué)，說起他當(dāng)年的事，他總是淡然一笑，很快搪塞過去。他從不去K歌，總是尋找各種理由堅決拒絕。他不敢拿起話筒，話筒對他來說，就像白素貞在端午節(jié)喝下的雄黃酒，他害怕會身不由己地現(xiàn)出原形，使他苦心經(jīng)營的端正形象毀于一旦。畢竟，一個很high的歌手和一個官員的身份有些格格不入，甚至不倫不類，那將意味著什么？也許他的仕途因此蒙上陰影。他知道世間有一種無形卻真實存在的東西，就像滿天飛的流言蜚語，抓不住，摸不著，卻能牢牢黏住你，然后輕易毀掉你的一切，何況是玻璃一般易碎的仕途！

是的，仕途，人在仕途，就渴望一步步往上升，一直往上升，這是一種理想，一種追求，一種境界，一種本能。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人在仕途，也身不由己，他看透了，深惡痛絕著，卻也熱愛著。

他的副局長已經(jīng)干了八年了，他不想干一輩子副職，這是一個人的事業(yè)心問題。最近他聽說市委組織部有人事調(diào)整的動向，所以這次去省里開會，他給大學(xué)的班長黃昌盛準(zhǔn)備了不菲的禮物。一副名人的字畫，市場價十萬。他從別人那里買的，當(dāng)然沒有花那么多錢。黃昌盛天生就是從政的人，如魚得水，游刃有余，且前途無量?，F(xiàn)在，黃昌盛已經(jīng)是省政府的秘書長了，比孫子明高好幾個級別，所以他們上大學(xué)時純粹的同學(xué)關(guān)系也悄悄發(fā)生了變化，黃昌盛的一張臉變得倨傲了，沒有了原來的溫度，而孫子明的熱臉卻還是要緊緊貼上去。當(dāng)然，同學(xué)畢竟是同學(xué)，每次他的禮物總是能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厮瓦M(jìn)黃秘書長的手中，不至于被黃秘書長推搡著推出門去。那種經(jīng)歷，他在鄉(xiāng)鎮(zhèn)時有過刻骨銘心的一次。

孫子明給段小妍打電話，問她在哪里了，他要把她和阿黃一起送過去。

4

段小妍一踏進(jìn)屋子，就興奮地大呼小叫，從這個房間竄到那個房間。當(dāng)然，竄來竄去的還有阿黃。

她走進(jìn)孫子明唱歌的那間屋子，看見了麥克風(fēng)，馬上拿在手中，像劉姥姥進(jìn)大觀園一般瞪大了眼睛，你，你唱歌？你竟然唱歌！然后，她忽然瞥見了墻上掛著一把孤零零的吉他，落滿了厚厚的一層灰塵，琴頸完全斷開了，上面黏了一層層膠布，褶皺堆積。

吉他，你的？怎么斷了？你會彈吉他？她懷疑的目光密密地在他臉上掃來掃去，想探出究竟。

他臉上空空的，沒有表情，也沒有說話。她伸手想拿下吉他，卻被他制止了。

別動，它不能彈了，真的不能彈了，一點音準(zhǔn)都沒有了！他的喉嚨里滾出一聲落寞的嘆息。

段小妍撅起了嘴，做了個鬼臉，輕輕嘟噥了一聲。

他開始往冰箱里塞著食品，說，夠吧？兩天，應(yīng)該夠你吃的了！他指指另一個塑料兜，這是阿黃的，后天晚上我回來，就把阿黃接走。

不想讓我出門了，你想金屋藏嬌？那我愿意！她斜著眼睛看著他，一臉?biāo)剖嵌堑膲男?。她在故意挑逗他?/p>

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她的小伎倆，看了她一眼，她正示威地望著他。

還是老實待在屋子里，不要出去好。他嚴(yán)肅地說。

我想唱歌！她忽然拿起了麥克風(fēng)，嚷著，你和我一起唱，我還從沒有聽過你唱歌！

別鬧了，我還要去省里開會，你自己唱吧，不過，唱歌的時候，你必須把所有的門窗都關(guān)好。

為什么？段小妍一臉的匪夷所思。

因為我不想讓任何人聽到這房子里有歌聲，替我保守這個秘密，可以嗎？他認(rèn)真地看著她。

段小妍嘟起嘴，但還是點點頭，卻撂下手中的麥克風(fēng)，說，那我不唱了，偷偷摸摸地唱歌，沒意思！

孫子明走到門口時，段小妍突然從后面躍到了他的背上，喊著，我愛上你了，神秘的男人，我要像藤纏樹那樣纏著你！

快下來，賴丫頭，我還要趕時間，沒時間和你胡鬧！他一把拽下她，走了。

孫子明與段小妍的關(guān)系扯不清，什么都是，又什么也不是。他認(rèn)識她，是無意，也是有意，是偶然，也是必然，似是而非，似非而是。在他虛華而龐大的人際圈中，唯獨覺得段小妍是真實而安全的。

自從調(diào)到市里，孫子明的朋友越來越多，也越來越少，到最后，他卻感覺成了孤家寡人，因為實在找不出一個可以無所顧忌說說心里話的人了。朋友同學(xué)上級下級的聚會倒是一場接一場，大家?guī)е髯缘娜松康淖揭黄?，說著投機(jī)取巧的煽情話語，熱鬧親熱的背后卻是虛偽的實用主義。這就是社會中的朋友關(guān)系，遵循著社會哲學(xué)的編碼程序，而大家早已心安理得地接受，并樂在其中。但孫子明的內(nèi)心卻愈來愈冷了，漸漸結(jié)了冰花，凝固成一個冰疙瘩。

他渴望有一個人來暖一暖他，用她溫柔快樂真誠純凈而善解人意的心釀出一脈甘泉，流入他的心間，驅(qū)散他心中的孤獨和陰霾，融化他心中的寒冰。他真的很渴望這種溫暖，如饑似渴地渴望，他不得不承認(rèn)這么多年以來，原來一直以為很堅強(qiáng)的內(nèi)心已經(jīng)只剩下了空殼。

他第一次見到段小妍，就特別喜歡她。二十六歲的女孩子，還風(fēng)風(fēng)火火沒有個正形，單純得像個孩子，好像永遠(yuǎn)不會長大，說話橫沖直撞，直來直去，以至于好像有點缺心眼。

她是日報社的聘任記者，來找孫子明拉廣告版面。

你包我們一個版面吧，你拿雙份的提成，我自己的提成也給你！她剛坐到他的對面，就這樣說，一點不懂得委婉含蓄，也許她認(rèn)為不必要委婉含蓄。

就這點錢，就想讓我包你們的廣告？他看著她，慢悠悠吐出了這句話。

那，那再把我的一半工資給你，我的工資有兩千六百多元呢！她竟一點也不含糊。

他沒有說話，只是未置可否地看著她。

你還嫌少?。克龜Q著眉毛，好像痛下決心的樣子，說，那好吧，我只留下零頭當(dāng)飯錢就行了，都給你！

孫子明終于忍不住笑了，問，怎么這個月的任務(wù)指標(biāo)還沒完成？

她點點頭，完不成反正要扣工資的，也剩不下多少錢，還不如給你呢！

那，那如果你不講信用怎么辦？現(xiàn)在的人很難相信?。∷€想逗逗這個一根筋的愣丫頭。

她迅速從包里翻出一個日記本，撕下一張紙，刷刷寫了幾行字，遞給了他。

孫子明一看忍不住哈哈大笑，竟然是一張有頭有尾的欠條，他再也不忍心繼續(xù)拿她尋開心了。

孫子明包下了一個廣告版面。以后，他又主動給她打電話，幫她拉了幾個廣告客戶，還說有事盡可以找他，他的語氣暖暖的，呵護(hù)之意很有分寸地表達(dá)出來。段小妍有點受寵若驚，以滴水之恩當(dāng)以涌泉相報的心情，從此掏心掏肺地對待他，言語之間更把他當(dāng)成了親人。他很受用這種關(guān)系，心情煩悶時，就給她打電話把她當(dāng)成垃圾桶。喝醉了酒，也喜歡給她打電話，不免會說幾句男人不著調(diào)的話，她一點都不惱，像哄小孩子那樣，暖聲細(xì)語地安慰著。有一次，孫子明喝了酒，漫無邊際地渾說著，卻忽然想起了去世的父親，然后就哽咽了，段小妍在話筒那邊陪著哭，一直勸了半個小時。當(dāng)然段小妍也會把自己雞毛蒜皮家長里短的事情說給他聽，甚至向他耍耍賴、使使小性子。那時，孫子明就成了實實在在的長者，任她無理取鬧地折騰。

他們太熟稔了，可以無話不談。他們是彼此的孩子，又是彼此的家長，他們彼此憐惜著，呵護(hù)著，溫暖著，像等待開放的荷瓣，只彼此緊密地靠在一起，但永遠(yuǎn)不會相融，長成一體。

這種關(guān)系是孫子明界定的。這是他的道德底線。他就像一只小船的舵手，掌握著小船的方向，小船上載著他和段小妍兩個人。段小妍劃著她的漿，左沖一下，又沖一下，時不時猛一陣沖鋒前進(jìn)，試圖改變方向，都被孫子明糾正過來。段小妍感到了她的努力是徒勞的，但她依然繼續(xù)努力，還樂此不疲。因為這種努力讓她感覺溫暖和幸福。

哦，你說你喜歡我，我還以為你會讓我當(dāng)你的情人呢，原來不是那么回事??！段小妍經(jīng)常這樣開玩笑，言語之間是半真半假的失落。

不要那樣說，不要侮辱我們之間的純潔關(guān)系。孫子明嚴(yán)肅地說。

如果你讓我做你的情人，我會很樂意的，我早愛上你了！她時常把愛掛在嘴邊，無所顧忌地亂說一氣，她故意那樣。因為她一進(jìn)攻，孫子明必然后退，牢牢固守他的戰(zhàn)線，這使她感覺分外有趣。

永遠(yuǎn)不可能，一切要有個度。那樣的荒唐事不可能發(fā)生在我身上。人必須掌控好自己的感情，不能任意泛濫，你也要管好你自己！孫子明的語氣毋庸置疑，很決絕。

那我就等著你，等到你退休，我侍候你，給你養(yǎng)老！段小妍喜歡憑著她的想象，按照她的邏輯，信口渾說。

傻丫頭，你要我這個老頭子干什么，撿個累贅??？我退了休，就什么也沒有了，再也不能保護(hù)你了，你太實心眼，要學(xué)得精明一點！雖然這樣說，但他內(nèi)心還是很喜歡段小妍的這種戲謔，她使他感到某種情感的慰藉。

有時候，孫子明覺得自己還是有些自私，因為他知道段小妍對他全心全意，掏心掏肺，而他只給了她半顆老邁的心。他需要她，因為他疲憊孤獨的心靈需要一針強(qiáng)心劑，一些情感依托，他想從她那里借一點青春的能量，補(bǔ)充一點給養(yǎng)罷了。所以，他時常對她充滿了愧疚，也因此更包容她的所有行為。而她也瞅準(zhǔn)一切時機(jī)放肆起來，想突破點什么，讓孫子明又好氣又好笑，不過拿她也沒有辦法。

5

字畫順利地送到了老同學(xué)黃昌盛的手中。雖然黃昌盛沒有明確表態(tài)，也依然看不出特別熱情的態(tài)度，還有那幾分遮不住的官腔，但孫子明還是看到了一些希望。因為當(dāng)那幅字畫在黃昌盛眼前徐徐展開，水墨丹青鋪滿了寬大的辦公桌時，他發(fā)現(xiàn)老同學(xué)的眼睛像安裝了白熾燈，豁然亮了。

字畫是他的高中同學(xué)郭大鵬為他搞到的，送字畫的主意也是他出的。郭大鵬說現(xiàn)在的大領(lǐng)導(dǎo)都喜歡收藏名人字畫，那叫品味，而且，送字畫不能叫做行賄，那叫藝術(shù)交流，收下字畫也不能算做受賄，那叫熱愛藝術(shù)。不過，孫子明還是有些奇怪，老同學(xué)黃昌盛啥時候有了這種高層次的品味和雅趣，如此熱愛藝術(shù)了？讀大學(xué)時，他好像只對入黨的事情最感興趣，是班里第一個寫入黨申請書的人。

車子還在路上，郭大鵬就給他打電話，問他事情辦得怎樣，還說同學(xué)們正等著為他接風(fēng)洗塵。走了兩天，就接風(fēng)洗塵，這也未免太矯情了吧？他有些猶豫，但郭大鵬馬上說，是找個借口聚一聚罷了，你不來，就辜負(fù)了同學(xué)們的一片盛情，一家人守著一桌子菜，就等著你這個主角登場呢，還說多叫了幾個高中同學(xué)。

郭大鵬和孫子明在高中時并不同班，只在一個宿舍住過。那時他們的宿舍是一溜兒的平房，三大間敞開的房子是一個單元，幾個班的學(xué)生擠在一起住。原來，孫子明和郭大鵬并沒有多少聯(lián)系，感情一般，到市里以后，他們的友誼才如雨后春筍，蓬蓬勃勃生長了起來。他剛調(diào)到市里時，郭大鵬就張羅著給他辦了盛大的接風(fēng)會，以后每隔一段時間，郭大鵬就叫上幾個同學(xué)拉他聚一聚。盛情難卻，他自然欣然前往。人在社會中，就要交際，交際就是湊在一起喝酒吃飯，稱兄道弟，以便日后大家互相幫忙，與人方便，與己方便。馬克思他老人家都說過，人是社會性的存在，人的本質(zhì)是一種社會關(guān)系。

郭大鵬開著一個不大不小的雜燴菜公司，用他自己的話說，他是個二吊子玩家，介于企業(yè)家和個體戶之間，雖不是億萬富翁，卻也不用愁這輩子錢不夠花，正好逍遙自在。但他很羨慕孫子明的仕途，說一個男人具有了政府的官位，才有尊嚴(yán)，才活得有價值，那不是錢能買到的，可惜他這輩子是沒戲了。所以，他對孫子明的升職分外上心。當(dāng)然，隨著他們的友誼日新月異，孫子明也不由自主地幫了他很多忙，幫他協(xié)調(diào)了很多事情，譬如貸款，競爭招標(biāo)，購買原料什么的。畢竟他在這個城市，還是有一些人脈資源的。

飯桌上果然多了兩張新面孔，一男一女，都是他高中的同班同學(xué)。一說名字，就都想起來了。女的是郝艷，剛調(diào)到市一中當(dāng)老師。每次同學(xué)聚會，郭大鵬都會邀請一個女同學(xué)一起吃飯，說是要調(diào)調(diào)色，但這個女同學(xué)必須夠得上檔次，這樣才能配得上他們這群精英男人。據(jù)說郝艷是憑著自己講課的硬功夫才從鄉(xiāng)鎮(zhèn)調(diào)過來的，說起自己的進(jìn)城艱辛，又自豪又憤憤不平。

你知道的，我們的高中同學(xué)當(dāng)教師的，已經(jīng)沒有幾個在鄉(xiāng)鎮(zhèn)了，有點關(guān)系的，都早進(jìn)城了，只有我這些年挪不動窩。這次，我總算憑著自己的本事直接調(diào)到了市里，也算是揚眉吐氣了！她動情地對大家傾訴著，眼睛里含著淚光。

男的是陳忠，曾經(jīng)和孫子明有過半年的同桌友情。聽郭大鵬說，他早就下崗了，給郭大鵬打工好幾年了。但今晚是孫子明第一次見他。他坐在那里又激動又拘謹(jǐn)，一副不自然的模樣。郭大鵬指著陳忠對孫子明說，你看，今晚我都允許陳忠上桌了，以前我可從不允許他和我們坐在一起的。陳忠的臉色馬上就變了，訕訕地低下了頭。

孫子明瞥眼看到陳忠的窘態(tài)，突然想起了黃昌盛對自己的倨傲態(tài)度，心里竟泛起一股同病相憐的感覺。他沉下臉，說，都是同學(xué)，不要這樣，同學(xué)的友情是最珍貴的，現(xiàn)在到了社會上，同學(xué)就應(yīng)該互相提攜。大鵬，你應(yīng)該多照顧陳忠，能用他就不要用別人，他會真心實意給你干工作的！

郭大鵬趕忙點頭稱是，給陳忠夾了菜，表示道歉。也許是為了證明什么，孫子明一晚上很照應(yīng)陳忠，還首先敬了陳忠一杯酒。陳忠誠惶誠恐，激動或者緊張，滿臉紅光。

聚會還沒有散，孫子明就收到了段小妍的短信，問他回來了嗎，說阿黃瘋鬧得厲害，她已經(jīng)束手無策，讓他抓緊過來把阿黃接走。

孫子明一進(jìn)門，撲過來的卻是段小妍。阿黃趴在客廳沙發(fā)和茶幾之間，一動不動。

阿黃怎么了？

沒怎么，我在它的湯里放了一點安眠藥，現(xiàn)在正睡得香甜呢！我不那樣說，你能這么快趕過來嗎？

你竟然給阿黃吃安眠藥，虧你想得出來！孫子明坐在沙發(fā)上哭笑不得。

只吃了一點點，你不知道阿黃發(fā)情鬧得多兇，你看，我還給它戴上了尿不濕?？蓱z的狗狗，也來例假呢！

孫子明這才發(fā)現(xiàn)阿黃穿了一條花短褲，胯襠間鼓鼓囊囊，應(yīng)該是尿不濕的原因。

段小妍挨著孫子明坐下，頭枕著他的肩頭，憂傷地說，我和阿黃一樣可憐呢，我也被愛情折磨得死去活來，干脆我也吃安眠藥，長睡不醒！剛說完，她自己先忍不住大聲笑了起來。

你可比阿黃還能鬧騰，真該吃安眠藥。孫子明微醺半醒地靠在沙發(fā)上，笑了。

過來，看看你的吉他。她忽然拉起孫子明，走進(jìn)他的歌房。

她從墻上摘下那把吉他。吉他已經(jīng)被擦拭得干干凈凈，斷頸處重新貼上了一層透明膠布。

我里面用乳膠粘的，專門粘木頭的，怕不結(jié)實，又在外面貼了透明膠布?，F(xiàn)在音色可以了，你聽聽。她信手撥拉著琴弦。

孫子明接過來彈了幾下，忽然又掛回原處，說，謝謝你，不過怎么也彈不出原來的音色了！

那你聽我唱歌，讓你見識一下我歌唱的水平！她胸有成竹地嚷著。

孫子明不說話，用眼睛示意著什么。她恍然大悟，跑來跑去把門窗都關(guān)上了。

我就是火/火！火！火！火！/我就是愛音樂別叫我停下來/我就是愛唱歌呼吸打著節(jié)拍/我心里的熱情是我的指南針/要快樂就快樂做什么都認(rèn)真……

她學(xué)張惠妹那樣煞有介事地又唱又跳，氣息有些短，剛唱完，就坐到椅子上，大口喘著粗氣，喊著，累死我了，從來沒有這樣賣力過，怎么樣還行吧？你是不是特別佩服我？她得意地看著孫子明。

孫子明輕輕一笑，沒有說話，忽然站起身，選了一首歌，拿過扔在一邊的話筒。一股颶風(fēng)般的音樂飄了出來，電視畫面上出現(xiàn)了年輕俊逸的費翔，隨著音樂，孫子明的身體舞動起來。那是《冬天里的一把火》。他略顯發(fā)福的身體開始還有點僵硬，慢慢的竟找到了感覺，越跳越好了，肢體搖曳出波浪一般的弧線，二十年前的情歌王子剎那間回來了。

段小妍看得呆傻了。

他唱完了，也氣喘吁吁，坐下來喝水，汗津津的臉上，掛著意猶未盡的興奮光彩。

老了，真的老了！二十多年沒有這樣跳了！他感慨地說。

段小妍自己掐了一下胳膊，又掐了一下孫子明的胳膊，眼睛瞪得溜圓，大聲嚷著，剛才那個人真的是你？真的是你？你竟然是個歌唱天才，埋在土里的一顆夜明珠？你太帥了，酷斃了！她猛然一下子撲到孫子明的身上，緊緊抱住他，忘情地絮叨，我愛死你了，崇拜死你了！你是我的！我要你，我一定要你！

你快松開，讓我起來。

我不，我就不！

孫子明用勁推了她一下，把她推到了地上。他被她揉搓得全身發(fā)熱，坐在那里直喘粗氣。

和你說過多少遍了，我們只能是精神上的好朋友，別的絕對不可能，我不會改變這一點！

我什么也不要還不行嗎？段小妍坐在地上，滿臉通紅，聲音有了哭腔。剛才被孫子明那么一推，她臉上有些掛不住。

對不起，那也不行，我有我的原則，我要對自己負(fù)責(zé)，更要對你負(fù)責(zé)！我們只能是精神上的知己！

精神上的知己，知己個頭，無恥，就知道你是逗我的悶子，懶得理你了！她有點惱羞成怒地從地上站起來，然后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然后拉開門走了。

孫子明坐在那里，這才感覺全身酸軟，累極了。剛才費翔的那一把火，還有段小妍的那一把火，這兩把火把他燒得迷迷糊糊，他像燃燒完的灰燼隨意鋪在沙發(fā)上，睡著了。

6

晚上回到家，家里靜悄悄的一點聲音也沒有，客廳也沒有亮燈。孫子明感覺有點反常，推開田慧的臥室門，見她倚靠在床頭上，把阿黃摟在懷里，一只手不停地?fù)崦ⅫS。

阿黃不鬧了？

阿黃再也不會鬧了！田慧并沒有抬頭，依然摩挲著阿黃，低頭親昵地吻了一下阿黃的頭。

你用什么好方法了？

非常簡單的方法，我給它找了女婿！田慧乜斜他一眼，輕描淡寫地說。

你，你簡直胡鬧，如果阿黃懷孕怎么辦？要生一窩小狗的，家里就成動物園了！孫子明有些生氣了。

這個不用你操心，我侍候它。阿黃雖然是你撿回來的，卻是我一直照顧它。田慧的臉上顯出怒色，有點劍拔弩張的意思，她的臉因為發(fā)怒紅了。

阿黃忽然從田慧的懷里掙脫出來，跳下床，跑到孫子明的身邊，嗅著他的腿，不斷搖著尾巴，和他撒著嬌。

這阿黃真沒有良心，我天天照顧它，你不過才管了它一周！田慧重重地哼了一聲，也從床上下來，去了洗手間。

一會兒，田慧回來了，臉色平和多了，好像一次排泄也順便把怒氣排泄掉了。她忽然問，那一周是你自己照顧阿黃嗎？

我出差時找了個朋友替我照顧了兩天。

什么朋友？我認(rèn)識嗎？

不認(rèn)識。我的朋友你才認(rèn)識幾個。怎么了？

沒什么。田慧又上了床，拉上被子，故意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含混地說，我想睡覺了！

深夜，孫子明一覺醒來，突然發(fā)現(xiàn)床邊杵了個模糊的人影，昏暗中閃著鬼魅的光澤，他驚得一身冷汗，連忙坐起來，打開床頭燈。竟然是田慧，穿著長長的睡袍，修女一般，一動不動地立在那里。

你嚇?biāo)牢伊?，怎么回事，睡不著嗎?/p>

田慧不說話，像尊石雕，依然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瞳仁里冰火兩重天，一會兒是訇然坍塌的冰山，一會兒是洶洶燃燒的火焰。然后，這尊石雕坐下來，終于開口說話了。

你告訴我實話，這幾年，你的身體，是不是有什么毛病了？

孫子明愣愣地看著她，田慧的樣子今晚變得古怪而陌生，整個人帶著一種可怕的肅殺之氣，像剛從地獄中走出來。

我有什么毛病，莫名其妙。他剛說完，卻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臉上顯出慍色，生氣地說，你才有??！我就是工作太累，壓力太大，沒有精力了。我老了，真的老了！他說著，臉色漸漸暗淡下來，罩上了一層悲戚，你不知道，我現(xiàn)在經(jīng)常回憶上大學(xué)時的一些事情，做夢也是那時候的事，這就說明人老了，生理和心理都起了變化！他輕輕嘆了口氣。

你可沒老，你白天站在那里，還不知能吸引多少人的眼球呢！是我老了，我才真的老了！她擼起長袍，露出胳膊，用另一只手來回摩挲自己的皮膚，哂笑著說，一點水分都沒有了，老絲瓜瓤子，我自己都嫌煩！她霍然起身，走了出去。

孫子明的日子又像平常那樣滑過去，每天過得一絲不茍，滿滿當(dāng)當(dāng)，像一個陀螺，只要有了動力，就不停地旋轉(zhuǎn)下去。其實，這個世界又何嘗不是一個大陀螺呢，它旋轉(zhuǎn)的動力就是人們無窮無止的欲望，不過，它好像還有一個連體姐妹，夢想或者理想。

一天，孫子明又偷閑來到了他的私宅。打開門，就呆住了，窗子四敞大開，段小妍倚著客廳的沙發(fā)背，雙腿悠閑自在地搭在茶幾上，正看著一本書。見他進(jìn)來，她馬上鯉魚打挺，一躍而起，喜不自禁地嚷著，哈哈，終于讓我撞上了，這次可沒有白來！

你怎么進(jìn)來的？

哈哈，我配了鑰匙，我可是有智商的！她晃晃手中的鑰匙。

胡鬧。你不會是天天都來吧？他狐疑地問她，臉色暗下來。

幾乎每天都來轉(zhuǎn)一圈，我想總會撞上你吧！段小妍并不在意他的臉色，抓住他的胳膊，孩子似的撒嬌，我想再聽你唱《冬天里的一把火》，看你跳舞！你肯定會笑我不長記性吧？哈哈，可是沒有辦法，我做夢老是夢見你唱歌跳舞的樣子！她自我解嘲地嘰哩呱啦地說著，臉上洞開一派爛漫的笑容。

孫子明看著她不知深淺的無邪模樣，強(qiáng)忍著把心里的不悅吞咽下去，盡量柔和地說，你以后不能來了，聽話，這成什么了？如果別人看見我和你在這里，會怎么想呢？

愛咋咋，我不在乎！不是有這樣一句話嗎？走自己的路，讓別人說去吧！她灑脫地?fù)P揚頭，一副走上刑場英勇就義的樣子。

孫子明被段小妍自以為是的任性激怒了，他終于抑制不住，把心中的怒氣變成了一陣凜冽的疾風(fēng)暴雨，向她兜頭漫撒過來。

你不在乎，我在乎！你為我考慮過嗎？就由著性子胡來！你不知道這些年我有多累，我為了維持自己在別人眼中的形象，幾乎把原來的自己扼殺了。我這樣的身份，有個風(fēng)吹草動，前途就終結(jié)了。仕途看著風(fēng)光，其實如履薄冰，人們能容忍一個普通人犯錯，卻不能容忍一個官員絲毫差池，這就是殘酷的現(xiàn)實！我把你當(dāng)成我的知己，什么話都和你說，我以為你懂我，可我錯了，原來你不懂，你也不懂……

他說不下去了，走到窗子前，看著外面，像個呼吸艱難的人，貪婪地大口吸著晚間的清涼空氣。

外邊的太陽能燈已經(jīng)亮起來了，層層疊疊的綠化帶在迷蒙的燈光里只顯出黑魆魆的影子，偶有含飴弄孫的老人牽著孩子走過。這時，忽然一陣疾風(fēng)旋進(jìn)來，吹亂了孫子明的頭發(fā)，他頭發(fā)深處的雪花白像浪花一般蕩漾出來。

那點點雪花白像利劍一樣，深深刺痛了段小妍的心。

我懂，我懂，我聽你的話，以后不來了，真的不來了！她哽咽地說著，卻忽然囁嚅，不過，我有一個小小要求，你能再給我唱一遍《冬天里的一把火》嗎？

你看我此刻的情緒，還能燒起那把火來嗎？孫子明轉(zhuǎn)過身，苦笑了，我給你唱那首《像個孩子》吧！

直逼人心的音樂響了起來，孫子明略帶沙啞的聲音像一根陳舊的鼓槌敲擊著一面年代久遠(yuǎn)的牛皮鼓。

當(dāng)我站在大橋上面靜靜凝視高速公路/沒有人能知道我有多想哭/那些縱橫交錯的路就像這生命虛無方向/抱緊我抱緊我直到我有一種溫暖的感覺/我真的需要你來愛護(hù)我像個孩子……

孫子明唱完了，段小妍已經(jīng)淚流滿面。她撲到他面前，緊緊抱住他，哭著說，讓我來溫暖你這個孩子吧！

孫子明的手機(jī)響了。田慧的電話。問他在哪里，說有人按門鈴送禮，開不開門。

當(dāng)然不能開門！

可人家站在門口不走，我真不忍心，要不還是讓人家進(jìn)來吧！

不能開門，跟你說了多少遍了，不能讓陌生人帶著禮物進(jìn)門。我這就回去！孫子明掛了電話。

有人送禮多好，從來就沒有人給我送禮！段小妍馬上沒心沒肺地破涕為笑，開起了玩笑。

你懂什么，這陌生人的禮能收嗎？事情辦成了，人家不會說你的好話，辦不成自然就更沒有好話！久而久之，這壞名聲也就傳出去了。所以，我一般不收人家的禮品！

那你也會給人家送禮嗎？

當(dāng)然會了，人都是一樣的，而且我也會被人家拒之門外！孫子明用手往外推著段小妍，催促她，好了，我得趕快回去，你先走，你走了，我再走！

這么不相信我？怕我賴在這兒過夜嗎？好，我這次讓你相信我！她嘴里嘟噥著拿過那串鑰匙，挑出一把，慢慢從鑰匙扣上褪下來，放到了孫子明的手心里。

孫子明回到家，看見田慧坐在沙發(fā)上，正靜靜地瞅著阿黃專注地吃粥。阿黃用舌頭舔一下，還會用眼角的余光瞥一眼旁邊的田慧。

送禮的人呢？他問。

走了，在你回來之前就走了。田慧并不回頭，依然看著阿黃，你看阿黃吃得多帶勁，我親自為它做的，這一陣它都瘦了！

噢，那人說什么了嗎？叫什么名字？

忘了，沒記住。你不是一直都不關(guān)心這個嗎？她的目光還是始終沒有離開阿黃。

阿黃正專心致志地舔著空碗，那碗已經(jīng)和洗過的一樣潔凈了。

7

黃昌盛來電話了。告訴他關(guān)于市里很快要人事調(diào)整的消息，并說已經(jīng)和市委主要領(lǐng)導(dǎo)打過招呼，如果不出什么意外，孫子明這次會順利再提一級。

不久，這個消息在孫子明的單位也傳得沸沸揚揚。有一天，副局長邊青山在樓道里遇到他，趕忙緊走幾步握住他的手，一臉真誠地說，聽說你要高升了，祝賀你啊，你可要照顧一下你老哥啊！辦公室主任梁騰達(dá)也一天幾次跑到他的辦公室問寒噓暖，說有什么事，盡管吩咐。

郭大鵬給他打來電話，問什么時候給他提前祝賀一下。孫子明堅決拒絕了，并嚴(yán)厲聲明，關(guān)鍵時刻，別給他惹是生非。

孫子明想讓自己沉一沉，靜一靜。因為這一段時間，他也頭腦發(fā)熱，吃不下，睡不著，心中像有啥東西撐在那里，膨脹得難受。他明白這是升職焦慮癥，看見升職希望的人才會如此。要一天天熬過這段日子，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他又去了自己的小屋。那是他心靈的桃花源，只有在那里，他的心才能徹底地放下，輕松安然起來。自從段小妍交回偷配的鑰匙，這還是第一次來。他感覺房子里特別潔凈，好像還有一股特別清新的香味，他嗅嗅鼻子，是的，好像是淡淡的蘭花的香味，代替了原來那種若有若無的發(fā)霉的味道。他走到陽臺上，愣住了，一盆惠蘭草，碧綠的葉子上托著幾簇黃綠色的花。一定是段小妍留下來的。竟然開花了。他發(fā)現(xiàn)花盆里的土還很潮濕，好像才澆過水的樣子。這水是誰澆的？難道是段小妍？他給段小妍撥了個電話，沒有接，發(fā)了個信息，也沒有回。他嘆了口氣，隨她吧。

他搬了把椅子，坐在穿堂風(fēng)里，安靜地坐著。他今天不想唱歌，只想好好想一想，梳理一下有些紛亂的思緒。

晚上，回到家，客廳里一片明亮，電視正開著，畫面上一個眼熟的明星在空中飛著，追著一瓶會飛的果汁。田慧不在，只有阿黃懶懶地蜷縮在沙發(fā)上，眼睛半閉著，看見孫子明，抬了抬眼皮，竟然沒有動。孫子明這才想起有一段時間阿黃沒有搖頭擺尾地迎接他回家了。

廚房里傳出動靜，油煙機(jī)呼呼地響著。一會兒，田慧從廚房里出來。

你怎么知道我沒吃飯？孫子明一臉感動。

你沒吃飯嗎？你不是一直在外邊吃晚飯嗎？我是給阿黃專門做的。它不舒服，剛吐了。

給阿黃專門做的？原來它的地位比我還高！

那當(dāng)然，現(xiàn)在這個家里也只有阿黃和我最親了！

阿黃怎么了？是不是病了，帶它去動物醫(yī)院看看吧。

沒有病，過一陣就好了。你餓，就自己去煮一碗面吧，我可沒有時間給你做了，我得守著阿黃吃飯！

田慧從廚房里端出一碗粥，里面煮了很多雜七雜八的東西，她把粥碗放在茶幾上，用嘴吹了吹，然后把阿黃從沙發(fā)上抱起來，撫摸著它的頭，心疼地說，乖，吃點東西了，要堅持！

孫子明看著這一幕，感到田慧對阿黃的態(tài)度有點怪怪的。這一段時間，不僅是阿黃，好像田慧也有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變化。

這一夜，孫子明很晚才睡著。睡夢中他感覺有個人輕輕進(jìn)了他的房間，站在他的床邊。他掙扎著想睜開眼，但無論怎樣努力，眼睛就是睜不開。他焦急地大喊起來，忽然就醒了，發(fā)現(xiàn)床前空空，并沒有人。

第二天早晨醒來，他發(fā)現(xiàn)床下有一串珍珠手鏈，串珍珠的白線斷了，兩顆珠子滾到床下。他認(rèn)識那串手鏈，是女兒去海南旅游時給田慧買的，并親自戴在了田慧的手腕上。田慧感念女兒的愛心，就一直戴著。他撿起手鏈，放在了桌子上。昨夜她又進(jìn)了他的房間？難道她夢游？他猛然想田慧是不是更年期了，她比他大兩歲。他聽說有的女人犯更年期是一件很嚴(yán)重的事情，常常有一些匪夷所思的古怪行為。

吃早飯的時候，孫子明看著田慧，想問問那串手鏈的事，但終究沒問。

8

早晨一上班，孫子明發(fā)現(xiàn)辦公桌上有一封掛號信。他打開，驚呆了，全身的血液突然逆流涌進(jìn)了大腦里，那里面像安裝了一臺排氣扇，呼呼轉(zhuǎn)了起來，攪起了一片血雨腥風(fēng)。

準(zhǔn)確地說是一封敲詐信，還有一張照片。照片上，段小妍緊緊抱著他。他一眼就看出了照片的背景。信上讓他準(zhǔn)備五萬元。

足足有十幾分鐘，他的大腦才開始恢復(fù)意識。他盯著那張照片，竟然有人跟蹤他？竟然有人監(jiān)控他的一言一行？他不寒而栗，全身的毛孔根根豎了起來，皮膚上起了一片小樹林。

忽然，辦公室的門被辦公室主任梁騰達(dá)推開了。他的臉笑成一朵太陽花，一副興沖沖報喜的模樣。

孫局長，快去，市委組織部來人找你談話了。

孫子明急忙把手中的照片朝下按在桌子上。梁騰達(dá)狐疑地掃了一眼，問，孫局長是不是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你的臉色好像很難看??！

沒什么，沒什么，我這就過去。他見梁騰達(dá)還站在那里，說，你先走吧，我馬上過去。

梁騰達(dá)笑了笑，說，那我先走了。轉(zhuǎn)身離去之前，他又小心瞄了一眼桌子上的那堆東西，

孫子明的第一個想法是馬上把照片和信件燒掉。但他不吸煙，身邊沒有打火機(jī)。他立刻讓他的司機(jī)拿來了打火機(jī)。司機(jī)像平常那樣殷勤地問，您做什么，我?guī)湍霭桑O子明被問得心驚肉跳，隨口扯了謊，把司機(jī)打發(fā)走了。

啪的一聲，打火機(jī)被打著了，藍(lán)色的火苗立刻噴吐出來。他拿了那張照片，慢慢靠近火焰，突然，他的心顫抖了一下，自己是在做什么？是在消滅罪證嗎？這不說明自己做賊心虛嗎？這不等于已經(jīng)承認(rèn)什么了嗎？

他滅了打火機(jī)，把那些東西鎖進(jìn)了抽屜。

他洗了把臉，認(rèn)真地擦干，然后凝視著鏡子中的那張臉。此刻，那張臉看上去有點生冷而僵硬，而眼神也顯得呆滯而恍惚，他用力搖搖頭，努力擠出一個微笑，又一個微笑，然后才大步走出門去。

直到下班，組織部的談話才結(jié)束。最后，韓部長問他，你自己還有什么事要向組織匯報的嗎？這在平常不過是走過場的一句話，而今天對孫子明來說卻好像有了特別的意義。

沒，沒有了！孫子明感覺自己的大腦又旋轉(zhuǎn)起來。

回去時，他又在門口撞見了副局長邊青山，邊青山滿臉謙卑的笑，握住他的手用力搖動著，高聲說，談完了？祝賀，祝賀！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孫子明讓司機(jī)在路上停了車，他自己去了那個地方。他搜尋了所有房間的旮旮旯旯，特別是那間歌房，竟然一無所獲。藏在什么地方呢？他知道那只可惡的眼睛一定藏在某個隱秘的地方，正攝下他的一言一行，就像只隱身的妖魔，躲在暗處，正齜牙咧嘴尋找時機(jī)一口把他吞噬。他的血管賁張了。

他拿出手機(jī)，給段小妍打電話。沒人接。他一連打了三遍，手機(jī)才接通了，那邊首先傳來了她的笑聲。這笑聲讓他改變了原來的想法。他努力使自己的情緒平穩(wěn)下來。

哈哈，你是不是在你的小家？她問。

你怎么知道？

我當(dāng)然知道了。你是不是郁悶了，想讓我過去陪你唱歌？我為了能和你pk，經(jīng)常去練歌房練歌，現(xiàn)在我的水平已經(jīng)很高了。她根本沒有覺出什么異常，嘻嘻哈哈說個不停。

你是不是自己還偷偷來這兒？他問。

誰說的，我可把鑰匙交給你了。

聽話，以后真的不要來了，我以后也不會來了，我們都不要來了，忘記這個地方，好不好？

怎么了？還那么嚴(yán)肅？不就是唱唱歌嗎？

記住，長點記性，不要來了，我很快就會退掉房子。他嚴(yán)厲地說。

孫子明掛了電話。他沒有告訴她真相。何必告訴她呢？何必增加她的負(fù)擔(dān)？她白紙一般的心靈很難接受這種事情。就憑她的社會閱歷，知道了一定會崩潰。她做夢都不會想到，自己會成為一場敲詐的女主角吧！

那個敲詐的人是誰呢？他現(xiàn)在只盼著那個人和他馬上聯(lián)系。在這個關(guān)鍵時期，不管是與非，對與錯，他只希望這一切無聲無息地盡早結(jié)束，就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他已經(jīng)游到了岸邊，不想被一個大浪頭遽然打回河里。

他忽然想起了房東，也許他能提供一些什么東西。他給房東打電話，問有沒有人打聽房子的事情。房東說，是有這樣一個人想租房子，問這個房子何時到期。他問是男的還是女的，房東說是男的。

孫子明回到家，見田慧正摟著阿黃看電視，他和田慧搭了個腔，就回自己的書房了。

一會兒，田慧進(jìn)來了，問他吃飯了嗎？她說要給阿黃去熬粥，順便可以給他做點。

吃過了。孫子明說，其實他根本沒有吃飯。田慧走到門口時，孫子明忽然問，家里還有多少錢？

干啥？不是說好給丫丫存著，準(zhǔn)備出國留學(xué)的學(xué)費嗎？田慧一臉警惕。

沒什么，只是問問，給丫丫出國留學(xué)的錢夠了嗎？

不夠，還差很多！

田慧轉(zhuǎn)身走了，房間里只剩下孫子明。他仰躺在床上，不時看一眼自己的手機(jī)，希望能有個陌生的電話或者信息。但沒有。熟人的電話和信息倒是不少，他一個也沒接，也沒回。他猜都能猜得出，都是向他表示祝賀的。

深夜一點鐘時，手機(jī)有了動靜。一個陌生的號碼發(fā)來的信息，問五萬元準(zhǔn)備好了嗎？他沒有回。一會兒，同樣內(nèi)容的信息又發(fā)了過來。他回了，問何時要。那邊回了，再聯(lián)系。

這一夜，他再也沒有睡著。

第二天一上班，他關(guān)了辦公室的門，又拿出那封信和照片。他翻來復(fù)去讀了好幾遍信，又盯著那張照片看了好久。其實那張照片很動人，如果不是這樣一個齷齪的目的，這張照片蠻有審美的價值。段小妍淚水漣漣，凄美的神情使人充滿憐惜。他看著照片上的她，覺得很對不起她，她是無辜的，這樣一個女孩子卻因為他要承受如此的侮辱。

然后，就有人敲門了。他把信和照片又放回抽屜。

是副局長邊青山。這是邊青山第一次來串門。邊青山對他再次表示祝賀，兩人又談了一些局里的瑣事，他就告辭了。然后是辦公室主任梁騰達(dá)，然后是一些局里的同事。他和這些人表面談笑風(fēng)生，內(nèi)心卻像火一樣燃燒。

等上午快下班時，辦公室里終于安靜下來，孫子明這才給郭大鵬打電話。他問他手上有錢嗎，他要急用五萬元。郭大鵬笑著說沒問題，他手上正閑著一筆錢，可以馬上過來拿，不過來晚了，就很難說了。

孫子明連忙說，我這就過去拿，等著用呢！

錢準(zhǔn)備好了，整整一天那邊卻沒有動靜。

晚上他一進(jìn)門，阿黃搖著尾巴來迎接他，不過行動有點遲緩，不像原來那般生龍活虎了。他沒有心情和阿黃嬉戲，和田慧說身體有點不舒服，就徑直去了書房。

他靠在枕頭上，拿出手機(jī)放在旁邊。時間靜靜地過去，他熬得心焦，可并沒有他期待的電話和信息。田慧進(jìn)來了兩趟，第一趟問他哪里不舒服，他說胃有點疼。然后她就出去了，一會兒又折回來，端來了水，拿來了胃藥。

又是深夜一點鐘，孫子明收到了另一個陌生號碼的信息。還是問，錢準(zhǔn)備好了嗎？他沒有回。一會兒，那個號碼又發(fā)過來了，還是同樣的內(nèi)容，問錢準(zhǔn)備好了嗎？他回了信息，你就不怕我報案？那邊立刻回了，你最好現(xiàn)在就報案。孫子明怕那人再消失，就說，錢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那邊立刻回信了，明天再聯(lián)系。

剩下的時間，孫子明睡睡醒醒，直到天色微曦時，他的眼皮才沉重地合上了。

9

整整一上午，那邊竟沒有動靜。孫子明有點如坐針氈的感覺。只要閑下來，他就不停地拿出那封信和那張照片，一會兒讀讀信，一會兒瞅瞅照片，因為心思在這上面，他的心會暫時安靜一會兒。下午有一個長會，他把手機(jī)調(diào)成了靜音，開完會，已經(jīng)過了下班時間，他回到辦公室，手機(jī)上有一個剛剛發(fā)來的信息。

去三里灣小區(qū)五號樓三單元501。他看著這個地方似曾相識，忽然想起這就是那個地方。這個人耍什么鬼把戲？去那里交錢？但他必須去。

孫子明還是讓司機(jī)中途停車，他打車到了那里。進(jìn)了門，就愣住了，段小妍竟然在屋里。她把那盆蘭花搬到了客廳的茶幾上，正湊近了嗅著，一副迷醉的模樣。見到他，馬上跳起來，哈，快來聞聞吧，好香啊，花期要結(jié)束了！

你怎么來了？

不是你叫我來的嗎？終于想我了吧，我自己進(jìn)來了，我坦白，我還留了一把鑰匙，不要怪我啊，我是情非得已，嘻嘻！她嘰哩哇啦地自己說了一大堆話。

我叫你來的？

當(dāng)然了，你給我的信息，你不會這么早就老年癡呆了吧？

段小妍拿出手機(jī)讓他看。確實是他的手機(jī)號碼。他怔忡在那里。早就聽說手機(jī)號碼可以復(fù)制，沒想到竟然發(fā)生到他身上了。這個發(fā)展迅猛足以驚世駭俗的時代，連詐騙都與時俱進(jìn)了，什么都可以造假，還有什么不能造假呢？還有什么可以相信呢？那個人這樣做想干什么，想捉奸在床嗎？就算他是清白的，他也驚出一身冷汗。他突然想拉起段小妍趕快逃掉，逃離那只討厭的眼睛。他努力克制自己，才沒有那樣做，而一種被侮辱的感覺漸漸升上來。

你怎么了？真忘了？還是后悔把我叫來了？段小妍一臉的不高興，在他面前走來走去。

哦，是我發(fā)的信息，我忘了，我真是有些糊涂了，老了，真的老了！

他還是決定暫且不告訴她，否則徒增她的恐懼和憤懣。他不想讓另一個人陪著他受煎熬。既然來了，就等著吧，他忽然很想看看這游戲的最后結(jié)果。也許那個幕后者就躲在附近，那就等著那個陰險的家伙破門而入吧！

我想唱歌，你叫我來，不就是讓我陪你一起唱歌嗎？

你自己先去唱吧，聽話，我歇一會兒，我今天嗓子有點疼，你唱給我聽，好不好？

那好吧！

她無可奈何地點點頭，去關(guān)窗子，孫子明忽然制止了她。

今天不要關(guān)了，你就敞著所有的窗子大聲唱吧！

你今天不怕別人聽見了？她笑著問。

怕有啥用，該來的總該來的！

孫子明坐在客廳靠近門口的沙發(fā)一角，身邊的皮包夾層里放著一張五萬元的存單。他把手機(jī)放在面前，不時瞥一眼手機(jī)屏幕，耳朵注意著門外的動靜，還隨時站起來從門孔里向外張望。有時，聽見有人上樓的腳步聲，那腳步便好像踩踏著他的心臟一步步走上來了，但最終卻是一場場虛驚，什么也沒有，沒有人來，也沒有門鈴聲，而手機(jī)也靜悄悄的。

段小妍唱了兩首歌，看他心不在焉地坐在客廳里，不耐煩了，湊了過來。

你怎么不過去聽我唱歌？她撅起嘴。

我先歇一歇，有點累，你自己再去唱吧！他低聲說，滿臉疲憊。

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和我說說吧，我會讓你忘記煩惱的。你原來不是喜歡和我說你的煩心事嗎？她蹲在他身邊，小鳥依人的溫柔。

孫子明的手機(jī)突然響了。他的心遽然收緊了，又馬上松弛下來。田慧的電話。很虛弱的聲音，問他在哪里了，說她突然頭很暈，大汗淋漓，讓他馬上回家。

你家田慧怎么了？段小妍問。

可能是更年期，最近情緒有些反常。我得馬上回去，你也走吧。

你真是對我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呀！我這次真不理你了！段小妍扭頭要走。

等等，給我！孫子明向她伸出了手。

什么？

鑰匙。你以后真的不要來了，我這次真的會退房子了。

段小妍委屈地瞅著他，眼淚急雨一般噴出來。她突然賭氣地把鑰匙狠狠摔在地上，大聲嚷著，給你，給你的鑰匙！這次，她的自尊心受了重創(chuàng)，眼淚汪汪，但還是故意裝出一副無所謂的神情，繼續(xù)喊著，有什么了不起？不來就不來，誰稀罕來？不是你請我，我才不會來！不過，你大可不必嚇得退掉房子，我是不會再來的，如果我再來，我就立刻讓車撞死，讓雷劈死！她撂下這些狠話，哐的一聲用力拉開門，踩著厚重的腳步，走了。

孫子明坐在那里，呆呆地一動未動。

家里很靜，沒有開燈。孫子明來到田慧的臥室。田慧閉著眼睛躺在床上，阿黃懶懶地伏在床下。

怎么了？明天去醫(yī)院看看吧！孫子明站在床邊。

現(xiàn)在好點了！田慧睜開眼睛。

你是不是犯更年期，我發(fā)現(xiàn)你這一段時間有些反常。

是該更年期了，我已經(jīng)快五十歲了，就只剩下更年期了！田慧呼出一口長氣，滿臉戚容。

沒事的，正常的生理現(xiàn)象，自己注意調(diào)整一下，很快就過去了。孫子明給田慧端來了一杯水。

一晃這么多年過去了，我都更年期了，我們結(jié)婚多少年了？田慧有氣無力地問。

怎么突然說起這個了？孫子明挨著床邊坐下來。

這么多年來，我有一個問題一直憋在心里，年輕的時候不好意思問，現(xiàn)在老了，也不在乎什么了。田慧瞅著孫子明，臉上泛起了一片明媚的霞光，霞光里溢滿了對青春時節(jié)的無限懷戀，她緩緩地說，你那時條件那么好，鎮(zhèn)上唯一的大學(xué)生，完全可以找一個比我更好的對象，但你為何要找我呢？我只是個中專生，人又不特別漂亮，在很多人的心里，也包括我自己，我真是高攀你了！

那是因為我喜歡你，一眼相中了你！孫子明的語氣有些輕佻，他難得開這樣的玩笑。但今天晚上，他看著躺在床上有些憔悴的田慧，突然覺得這個女人和他一起生活了這么多年，操持著這個家，盡心盡力，從不提額外要求，也很不容易。

周圍人都羨慕我的福氣，嫁了一個很有面子的好丈夫，生了一個聰明的女兒，這對一個女人來說，是最幸福的人生了。所以，我很知足，這么多年一直很知足。真的，我還有什么不知足的？我有一個人們眼中的好丈夫，一個好女兒！田慧一唱三嘆地說著，雖然對著孫子明，卻更像自言自語。

今天是怎么了，發(fā)了這么多感慨？

我想問你一句話，這么多年來，你是不是從來就沒有愛過我？一直把我當(dāng)外人？田慧望著孫子明，眼睛里因為有隱隱的淚光，而閃閃發(fā)亮。

說什么呢？都老夫老妻了，還愛不愛的，年輕的時候，也沒見你這樣較真過，今天你究竟怎么了，是不是發(fā)生啥事了？有事瞞著我？

沒什么，也許就像你說的，犯更年期了。女人都要過更年期這一關(guān)的。男人女人終究是不一樣的，還是男人好啊，沒有什么更年期，永遠(yuǎn)都年輕！田慧閉起眼睛，然后又很快睜開，我困了，你也去睡吧！

好，你睡吧，不要胡思亂想了，明天會好起來的！孫子明給她掖了掖毯子，走了出去。

他回到書房，倚在床頭睡睡醒醒，等著那個人再和他再聯(lián)系。但什么也沒有，好像那個人故意一次次折騰他。

10

早晨剛一上班，孫子明就收到了信息，說他昨天很講信用，讓他把錢馬上打入指定賬戶，并保證從此銷聲匿跡，不再騷擾。孫子明一驚，短信問，那你講信用嗎？那邊回復(fù)，誠信贏得我們的未來。孫子明差點氣得笑噴了。他去了銀行，把錢打了過去，并發(fā)了信息。那邊馬上回復(fù)了，收到，謝謝。佛法無邊，回頭是岸！

終于可以告一段落了。孫子明把心放回了原來的位置。

回到辦公室，他拉開抽屜，想再看看那封信和那張照片。抽屜里沒有，他又打開另一個抽屜，還是沒有，他翻遍了所有的抽屜，然后是身后的書架，最后他呆在那里，后背上不覺冒出了一層冷汗。

他確定那封信和照片不翼而飛了。而所有抽屜和鎖完好無損，看不出任何異樣的痕跡。他環(huán)視著他的辦公室，一張長沙發(fā)，一個矩形的茶幾，兩張單人沙發(fā)，中間是一個小茶幾，空調(diào)飲水機(jī)俱全，最威武的還是他的辦公桌，足夠?qū)?，足夠長，閃著暗紫色的明亮光澤，帶著足夠用的大大小小的抽屜，他的椅子是那種舒服的搖椅，累了就可以仰躺在椅背上，隨著椅子的一搖一蕩，可以舒舒服服地假寐，身后的書架幾乎占了一面墻，上面擺著他喜歡讀卻沒有時間拿出來細(xì)讀的各類書籍。這就是他待了幾年的辦公室嗎？他突然恍惚起來。很優(yōu)渥的辦公環(huán)境，而他卻從來沒有想到這里也會是一個陷阱，暗藏著殺機(jī)，每天出入辦公室的人都微笑著走進(jìn)來，然后微笑著離開，他雖然明白那微笑不過是人們交流需要的一張美麗的面具，卻還是沒有料到那微笑后面真的會包藏一顆針對他的險惡用心，以及對他耐心的精心算計！也許他一貫清者自清的清高和自信反而使他疏忽了，倘若他時刻四面皆兵地警戒著，又何至于陷落于此呢？

他走到鏡子前面，盯著鏡子里那張灰土土的臉。這是自己的臉嗎？竟像一個從未謀面的陌生人，肌肉像板結(jié)的鹽堿地，丑陋不堪，特別是那雙眼睛，眼神陰冷呆直絕望，他真像一個從地獄中走出來的人。他把眼光投向窗外，外面陽光妖嬈的世界，看起來卻很遙遠(yuǎn)，像隔著一層，怎么也看不清晰。怎么這世界，這人生，還有他自己，忽然變得不認(rèn)識，不可知了呢？那個拿走信件照片的人會是誰呢？邊青山，梁騰達(dá)，還是和他有點小過結(jié)的小王小郭老李老張，但是誰已經(jīng)不重要了！

中午有一個飯局，他推脫了，哪里也沒有去，就待在辦公室里。他反而冷靜下來了，自從收到那封敲詐信，他的心竟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平復(fù)過。他在等待著，他想他是躲不掉了。那就來吧，讓暴風(fēng)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第二天下午，孫子明接到市委組織部的電話，讓他立刻來組織部。

組織部兩位副部長表情威嚴(yán)地坐到他面前。常務(wù)副部長韓明遠(yuǎn)舉著一封信，厲聲問，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向組織解釋這件事情？韓部長把信里的東西抽出來，摔到了他面前。那張照片，那張他和段小妍兩個人親昵的照片，肆無忌憚地呈現(xiàn)出來。

孫子明拿起那張照片，掃了一眼，再拿起那封信，又掃了一眼，然后，他便用手隨意一推，不再看了。他臉色平穩(wěn)，像一潭幾千年的死水，看不出任何一點波瀾。

我不做任何解釋，清者自清！孫子明淡淡地說，甚至有些蔑視。

你，你這是什么態(tài)度？韓明遠(yuǎn)顯然是被孫子明的漠然激怒了，他瞪著孫子明，聲色俱厲，那我宣布組織的決定，你的工作暫被停止，等待組織的調(diào)查結(jié)果。他的聲音像金屬互相撞擊，在空曠的房間里發(fā)著有力的回聲。

當(dāng)孫子明再出現(xiàn)在旅游局的辦公大樓時，他從人們那閃閃爍爍笑也不是哭也不是的表情中明白，他被停職的消息已先他一步到了旅游局。他走進(jìn)辦公室，簡單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東西，放進(jìn)一個文件袋，就走了出來。走到邊青山的辦公室門口，正好邊青山出門，他想徑自過去，邊青山卻一把拉住他，問，孫局長，這是怎么回事？我剛聽說你的事情，我相信你的人品，絕對是有人陷害你，現(xiàn)在真是人心難測??！邊青山一臉的關(guān)心和憤憤不平。

沒什么，我正好可以好好休息一下！孫子明沒有再說什么，匆匆離開了。

司機(jī)在樓下等著他，他擺擺手，說，我已經(jīng)被停職了，這車不能再坐了。

孫子明沒有回家，在路上攔了一輛的車，就去了那里。進(jìn)了門，他打開所有的門窗，坐在穿堂風(fēng)里，任憑黃昏的風(fēng)吹透他的身體。風(fēng)潮水一般流入他的衣服，漫過他的皮膚，他的衣衫鼓了起來，發(fā)出簌簌的響動。一切都結(jié)束了，再也不必?fù)?dān)心什么了，當(dāng)努力保守的秘密忽然被揭示出來，最壞的結(jié)果像一紙判決書被宣讀完畢時，他反而徹底坦然了，輕松了！

停職了。一切不過如此。他豁然解脫了。他成了自由人了！再也不必顧忌別人的眼神和看法，再也不必在意那些社會規(guī)則，再也不必像可憐的別里科夫那樣裝在套子里生活。從這一刻起，他是他自己的了！

手機(jī)響了。剛一接通，郭大鵬火急火燎的聲音就撞進(jìn)來，老兄，是真的嗎？你被停職了？這是真的嗎？

是真的，千真萬確！孫子明掛斷了電話，然后關(guān)掉了手機(jī)。估計很快大半個城市的人都要知道他孫子明被停職了。這個夜晚，他孫子明將是很多聚會飯桌上最令人饕餮的一道美食。他的那點事將會被充滿想象力的人們無限地放大，豐富圓滿起來，在他們的口中一次次被重新編輯，重新剪接，直至最后結(jié)構(gòu)成一個連他本人都感到新奇陌生的故事。這就是傳說中的人言可畏。

孫子明走進(jìn)他的歌房，從墻上摘下那把千瘡百孔的吉他，在斷裂處輕輕撫摸著，就像撫摸那倏爾遠(yuǎn)逝的青春時光！他坐下來，信手彈了起來，雖然吉他的音色已經(jīng)不很純正，他還是隨著音樂唱了起來。是那首童安格的《夢開始的地方》。

浩瀚夜空遙遠(yuǎn)的角落/掛著一顆藍(lán)藍(lán)的星球緩緩地轉(zhuǎn)動/春夏秋冬一切好像不會更動/但就在你我不經(jīng)意之中/最美好的已失落/當(dāng)浮云拒絕了陽光的問候/還有多少溫暖在你的心頭/當(dāng)星星已不再出現(xiàn)在夜空/你還有多少夢想多少希望……

好像有門鈴聲。會是誰呢？不過是誰都不必恐懼了，因為一切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段小妍站在門外。她一進(jìn)門就撲到了孫子明的懷里，大聲哭了起來。

電話打不通，我猜你就在這里，我剛聽說你的事。她嗚嗚咽咽地一邊哭一邊說。

你也聽說了？那你也一定知道你也成為這個事件的重要角色了？他自嘲地笑起來，拉著段小妍坐下。

你為何不早告訴我？都是我不好，是我連累了你，我去向那些人說清楚，不能這樣冤枉你！

讓他們?nèi)フ{(diào)查吧，這種事自己越描越黑，其實是我對不起你，還把你牽扯進(jìn)來，如果我不是一個小官員，有誰會愿意浪費時間和精力算計我??！真的是我連累了你！

我才不怕呢，我擔(dān)心的是你的聲名，你一直那么看重它，努力小心地維護(hù)著它，而你的前途，也可能因此會受到影響！她的眼里又盈滿淚水。

什么聲名前途，一切都結(jié)束了。無官一身輕，我現(xiàn)在感覺特別輕松，真的，從來沒有這樣輕松過！孫子明嘿嘿笑著，站起身子，來回走著，悠蕩著兩只長胳膊。

可我知道其實你內(nèi)心是難過的，是我對不起你，沒有聽你的話，我真該死，我恨死我自己了！她不停用拳頭捶著自己的腦袋，眼淚又洶涌澎湃起來。

真的和你沒有關(guān)系。我還要謝謝你呢，我們認(rèn)識了這么長時間，你一直陪著我說話，最后卻被牽扯進(jìn)這種無聊事件，其實是我對不起你！孫子明坐到段小妍的身邊，伸出手擦了擦她眼角的淚水，笑著說，傻丫頭，不要哭了，我真的沒事，最壞的結(jié)果就在眼前，我被停職了，最好的結(jié)果也在眼前，我自由了，再不會有人注意我了，我可以大膽做壞事了！他竟哈哈大笑起來，笑了足足有半分鐘。

真有你的，還能笑出來，虧你還能為自己這般解脫！段小妍也被他逗笑了。

11

送走了段小妍，已經(jīng)很晚了。孫子明打開手機(jī)，移動全時通提醒他有二十多個未接電話，田慧就打了七八個。她一定也聽說他的事了。

剛踏上家門口的樓梯臺階，門就開了，田慧站在門口，直直地盯著他，眼睛有些紅腫。

你一定也聽說了，我被停職了。孫子明站住，看著她。

田慧沒有說話，返身進(jìn)了門，孫子明跟著走進(jìn)來。阿黃趴在客廳角落里，抬起上半身，懶懶地看了他們一眼，又趴下了。

我去給你熱飯！田慧平靜地說，走進(jìn)了廚房。

孫子明坐在那里，田慧的平靜使他感覺有些對不起她。他以為她會和他一哭二鬧三上吊，他明白他的事情經(jīng)過了這短短幾小時的發(fā)酵醞釀傳播，會成為一樁時下最濫俗的情色事件。

飯擺到了桌子上，很豐盛的一頓晚餐，全是他平常喜歡吃的幾樣菜。

吃吧，啥事也不能誤了吃飯。田慧坐到了沙發(fā)一角，把阿黃拽到了身邊。

你，就不問問到底是咋回事？孫子明拿起了筷子。

吃飯吧！田慧低著頭，來回?fù)崤ⅫS脊背的毛發(fā)，那金黃的毛發(fā)像金黃的麥浪被風(fēng)吹過，起伏不平。

田慧的態(tài)度讓孫子明意外之余，很感動，他更感覺對不起她。這個和他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女人，雖然木訥了點，俗氣了點，但關(guān)鍵時刻，沒有落井下石，而是和他站在了一起。

相信我，我是清白的，我沒有做那些烏七八糟的事情。孫子明望著田慧說。

快點吃飯吧！什么都不要解釋。其實人都是會犯錯的，有的錯誤能彌補(bǔ)，有的卻不能彌補(bǔ)了。她深深嘆了口氣。

深夜，孫子明躺在床上依然沒有絲毫睡意。外面的燈光透過薄薄的紗窗簾映照進(jìn)來，書房里并不是很黑暗，他上半身在暗影里，下半身在淺淺的光亮里。一明一暗兩個世界，猶如兩段不同的人生。這一切是真的嗎？還是僅僅是一場夢？不知為何，在這靜謐而鬼魅的夜里，白天的勇氣和豪邁竟然有些坍塌，一種不能抵制的軟弱和悲哀慢慢襲擊了他。這么多年來，他從來都是思考怎么前進(jìn)，迎頭直進(jìn)，迂回前進(jìn)或以退為進(jìn)，但從來沒有想過后退，甚至明哲保身，全身而退更不曾考慮。但這個時刻卻突然逼近了，他就要退出恨過也愛過的仕途江湖了。

一翻身，他嚇了一跳，床邊站了個人。是田慧。他擰開了臺燈。

答應(yīng)我一件事行嗎？田慧站在那里，穿了睡袍，像個紙人。這一段時間，她竟瘦了很多。

怎么了？

如果我不在，替我好好照顧阿黃。

你又要出發(fā)嗎？

不管發(fā)生什么事，都要替我好好照顧阿黃。

這還不簡單嗎？反正我被停職了，可以一天二十四小時專心照顧阿黃。這么點小事，至于大半夜跑來說嗎？孫子明笑了笑，回去睡覺吧，你更年期本來就睡眠不好！

這兩天，孫子明就待在家里。他不想出去，不是害怕，而是覺得無聊。外面的世界陡然變了，他只要一出門，身上就落下無數(shù)異樣的眼神，像烏鴉落滿他的身上，啄著他的皮肉和神經(jīng)。他像平常一樣和人家打著招呼，可人家的神情比哭還難看，逃得比他還快。他覺得好笑之余，不免幾絲凄涼。小區(qū)外邊小超市里的楊大爺原來每次見了他都會笑得多長出幾條皺紋，恭恭敬敬地叫著孫局長，但那天見了他，竟然改口叫他小孫，并憂心忡忡地看他幾眼，終于忍不住把他扯到一旁，和他說了幾句悄悄話。楊大爺說，小孫，這男人的軟肋就是女人，這是天性，我看你很老成穩(wěn)重，怎么這樣不小心??？你大爺我年輕時，也喜歡和別的女人親近親近，可一點事都沒有搞出來，我那時……楊大爺還想繼續(xù)他的浪漫回憶，孫子明借口有事逃走了。

手機(jī)開著，除了段小妍不停地給他打電話外，一個電話也沒有。郭大鵬給他打過一個電話，吞吞吐吐說公司最近資金周轉(zhuǎn)有點困難，問那五萬塊錢能否早點歸還。孫子明說，老同學(xué)，你放心，我可不是賴賬的人，過一陣，我就把錢給你！

和段小妍通電話是他唯一的樂趣了。只要她有時間，她就把電話打過來，向他仔仔細(xì)細(xì)報告她的點點滴滴的遭遇。

她一上班，發(fā)現(xiàn)她的同事們正聚在一起竊竊私語，見她進(jìn)來，都用曖昧的眼神看著她，一副看熱鬧的幸災(zāi)樂禍的神態(tài)。她大大咧咧湊上去，說，你們一定在議論我和孫子明的事情吧，是不是最想知道我和他上沒上過床，告訴你們吧，我愛他，迷戀他，我死纏著他，我倒是想和他上床，可百般手段都用了，沒用，人家孫子明硬是不吃那一套，所以我想占有人家的計謀落空了！大家都大眼瞪小眼地望著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她又說，你們要是想知道我和他之間的前前后后，盡管可以來問我，我一定會添油加醋地告訴你，把一個芝麻侃成一個大西瓜，包你比讀一篇愛情加色情的小說還過癮，在背后議論多沒勁?。∷f完了就打著口哨進(jìn)洗手間了。她把自己關(guān)在洗手間的小隔斷里，不停地摁著沖廁所的開關(guān)，讓嘩嘩的流水聲淹沒她哭泣的聲音。等她回來后，辦公室里鴉雀無聲了。

我就是把一切撕開讓他們看，讓他們沒有好奇感，這樣他們也不必鬼鬼祟祟地瞎議論了！段小妍氣哼哼地說。

你這個愣丫頭啊，服了你了！你這是何苦呢？

難道我說的不是真的嗎？我只是大膽說出實情罷了。

孫子明的心中一陣顫栗。他真是小瞧她了，關(guān)鍵時刻，她比他勇敢高尚多了，她毫不猶豫地把自己拋了出去，擋在了他的面前，把所有世俗的血雨腥風(fēng)流言蜚語引向了她自己。

第三天中午，孫子明得到消息，田慧被警察帶走了。在看守所，他見到了她。

那個敲詐的人竟然是你，為什么那樣做？孫子明痛苦地望著她。

我本來想給你一個警告的，再說我們兩人之間還能叫敲詐嗎？沒想到會被人家利用，搞成這樣，我也很后悔??！她雙手捂著臉，泣不成聲。

警告我什么？你以為我在外面亂搞是嗎？我沒有。我和段小妍只是很談得來的朋友，我們什么也沒有做。

很談得來的朋友？你就那么喜歡和別的女人談心嗎？回家來對著我卻懶得多說一句話，就像沒有我這個人一樣，這幾年，你和我說的話我都能數(shù)過來，我們不過是同一所房子里的陌生人！她情緒激動，淚眼婆娑，聲音忽然大了起來。

好一會兒，孫子明沒有說話，只是默默看著她。也許，他的確忽略她的存在了，一直以來，他都覺得她和他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她根本無法涉足他的思想生活和追求，所以就無意識劃了一道線，硬生生把她隔在了他心的外邊。

對不起！他低聲吐出了這三個字，可是，我不明白，你是怎么知道那個地方的，難道你一直跟蹤我？虧你做得出來！孫子明滿臉鄙視和憤懣。這也是他耿耿于懷的問題，他一直以為她胸?zé)o城府，甚至有點愚鈍，可她竟然能這樣算計他。

我沒有跟蹤你，是阿黃，是阿黃把我引到了那個地方。以后我就經(jīng)常牽著阿黃去那里，才發(fā)現(xiàn)有個女孩也經(jīng)常去那兒。

阿黃，竟然是那個狗東西，我宰了它！孫子明低吼著。

不要，千萬不要！田慧失聲大叫起來，你沒有看出來嗎？阿黃懷孕了，快做媽媽了，替我好好照顧它吧，那天夜里你不是答應(yīng)了嗎？她哀求著他，語氣充滿臨終托孤的凄涼，好像阿黃是她的孩子，姐妹。你怎么恨我都行，可千萬不要報復(fù)到阿黃身上，阿黃和我一樣可憐！田慧終于嚶嚶哭了起來。

時間到了。田慧離去的時候，偷偷塞給他一張紙條。

孫子明回到家，剛用鑰匙打開門，阿黃就親熱地湊過來。他看著這個罪魁禍?zhǔn)?，忍不住一腳把它踢開了。阿黃哀鳴著躲到了一邊，可憐巴巴地望著他。他這才注意到阿黃的肚子已經(jīng)鼓鼓漲漲，身子很笨重了，慶幸剛才是踢在它的屁股上。他走到田慧的臥室，按照紙條上說的，在寫字臺的一個抽屜深處找到了一張銀行卡。他給郭大鵬打電話，說馬上可以還他錢了。

12

孫子明騎著自行車，后面跟著阿黃。他騎一陣，就停下來，等著阿黃，因為阿黃拖著笨重的孕婦身子，跑得實在很慢。已經(jīng)好多年沒有騎自行車了，猛然騎上去很不習(xí)慣，車子搖搖晃晃，地面搖搖晃晃，車子上的身體也搖搖晃晃。自從當(dāng)了領(lǐng)導(dǎo)，先是蹭公車坐，然后是專門配備的公車，他的自行車就扔在了儲藏室。本來田慧嫌棄占用空間，想當(dāng)廢鐵賣掉，他是當(dāng)紀(jì)念品才留下的，沒想到，今天這輛幾乎銹掉原本顏色的自行車竟然又排上了用場。

到了那里，他給段小妍打電話，讓她過來一趟。

正想找你呢，我有東西送給你。段小妍興奮地說。

很快，就有了門鈴聲。段小妍抱著一個大帆布袋子踏進(jìn)門。

這回我可真沒有鑰匙了！她吐吐舌頭，沖孫子明做了個鬼臉。阿黃聽到動靜，搖著尾巴向她靠過去，用舌頭舔著她的腿。

哈哈，阿黃還認(rèn)識我，還記得我呢！段小妍激動地蹲下身子，撫摸著阿黃的身子。

阿黃很記得你啊，這個家伙可從來沒有忘記過你，忘記過這個地方！孫子明一語雙關(guān)，可惜段小妍不明白其中的意思。

阿黃的肚子怎么這樣大？段小妍的手來回?fù)崦ⅫS的肚子，她突然明白過來，一臉驚喜地問，阿黃肚子里有寶寶了？

孫子明沒有說話，用眼神告訴了她答案。

阿黃真棒！段小妍用勁把阿黃抱到沙發(fā)上，臉挨近阿黃的頭親著，一只手愛憐地摩挲著阿黃的肚子，笑著說，我數(shù)數(shù)幾個寶寶，一個，兩個，三個，四個，五個，六個……

哪有那么多？孫子明望著段小妍非常認(rèn)真數(shù)數(shù)的神情，忍不住被她逗笑了。

哎呀，我都忘了給你禮物了。

她突然把阿黃放到一邊，扯過那個帆布袋子，從里面拿出一把嶄新的吉他。

給你的，這段時間陪你解悶。我說我學(xué)吉他，請一個懂吉他的同學(xué)幫我挑的，美國馬丁牌，木料用的是玫瑰木和杉木，手感音色音準(zhǔn)都沒問題。你一定會喜歡！

孫子明細(xì)細(xì)打量著這把木吉他，看品相就知道價格不菲，鵝黃色的面板，紫紅色的指板，鍍膜耐銹的琴弦，他信手撥了幾下，幾聲純正的琴音飛了出來，音色果然好極了。他突然在側(cè)板的下方發(fā)現(xiàn)了三個相同顏色的字，老男孩。如果不仔細(xì)看，還真看不出來。

老男孩，這是什么？孫子明指著那三個字。

哈哈，我自作主張，給你起的藝名。老男孩，還不錯吧？多可愛的名字，特別適合你，成熟而純情，美麗而傷感。這段時間，就讓這把吉他在家里陪著你，你想怎么唱就怎么唱，把心里的不快樂都唱出來。

我想好了，我不會待在家里。

那就去旅游，背著吉他去旅游，在藍(lán)天白云下，對著青山碧水草地，彈著吉他唱歌，多浪漫的事，什么煩惱都會忘記的！

不是去旅游，而是去流浪，我不會多帶錢！孫子明看著段小妍，認(rèn)真地說。

又開玩笑。段小妍瞪了他一眼。

不是開玩笑，是真的去流浪。我大學(xué)畢業(yè)時就想做一名流浪歌手，背著我的吉他，走遍大江南北，走到哪里，唱到哪里，城市的車站地下通道，酒吧歌廳夜總會，小鎮(zhèn)的街頭巷尾，甚至山川沙漠高原，用一把吉他養(yǎng)活我自己，沒有名利牽絆，沒有世俗紛爭，過那種自由自在的生活！可結(jié)果呢？我卻走上了仕途，過著最一板一眼，最規(guī)規(guī)矩矩的生活?，F(xiàn)在，我被停職了，機(jī)會終于來了！孫子明說著，眼睛竟然潮濕了。

那你得留起長頭發(fā)，蓄起大胡子，那才是我心目中流浪歌手的模樣。段小妍的眼里閃著淚花。

不知人們還喜歡不喜歡聽我這個老男人唱歌？

一定喜歡。不是老男人，是老男孩！段小妍大聲糾正著，眼角的淚花終于破碎，濡濕了一小片臉頰，她頓了頓，忽然說，我想和你一起去流浪，你不能一個人去獨享外面的藍(lán)天白云青山綠地！

你可不能去，你還有一項重要任務(wù)，孫子明指指阿黃，說，麻煩你再照顧它一段時間，這個時候，我也只能拜托你了，阿黃和你還真有緣分。你還和以前一樣搬過來住，如果你愿意，可以只管住下去。其實房租我提前付了三年的。

你家田慧又要出差？

是啊，她要出一趟遠(yuǎn)門！

那我唱歌時還和以前一樣？關(guān)好所有的門和窗子？段小妍瞥一眼四敞大開的門窗，故意笑嘻嘻地問。

不，敞開所有的門窗，你只管大聲地唱，只要鄰居不找上門來！

13

終于離開了那個周圍都是眼睛的地方。隨便買了一張南行的火車票，上了一輛不知終點是何地的普通火車。硬座車廂里熱氣騰騰，充溢著嘈雜聲和各種裝束的人，誰也懶得多看一眼孫子明。當(dāng)然，即便是多看他一眼，他與車廂里的蕓蕓眾生也沒有什么不同之處。他穿上了最簡樸的衣服，腳上是一雙再普通不過的運動鞋。

火車行駛不久，車廂里已是一片東倒西歪的腦袋和呼嚕聲，這呼嚕聲就像催眠曲，很快把孫子明也帶入了夢中。等他一覺醒來，車廂里的人已經(jīng)稀松些了，看來已經(jīng)有不少人下車了。他看了一下表，才知已經(jīng)是第二天的凌晨六點了。這一覺睡得可真長?。【艂€小時，就這樣坐著，竟然睡了九個小時，一個夢都沒有做。原來在家里，睡席夢思床，有時晚上入睡前還長時間地泡腳，都不曾有過這樣好的睡眠！

車廂里開始有泡方便面的香味和火腿腸的香味，以及各種食品的味道，睡醒的人們都翻出自己包里的各種吃食，開始吃早餐。孫子明這才感覺饑腸轆轆了。他這才想起，從昨天晚上登上火車，他就沒有吃過東西，可他的旅行包里沒有準(zhǔn)備一點食物。原來出差，他什么都不需要操心，一切都有司機(jī)為他忙前忙后的服務(wù)。這么多年了，他不知不覺養(yǎng)成了生活依賴別人的習(xí)慣。家里有田慧寵著，外邊有那些巴結(jié)他的人慣著。而現(xiàn)在，他要靠自己了。

為了排遣肚子饑餓的折磨，他拿出手機(jī)看了看，有段小妍的一個信息，他編輯好了回復(fù)的信息，正要發(fā)出去時，突然猶豫了一下，然后取消了，然后關(guān)掉了手機(jī)。身旁的一位大爺從兜里拿出醬燒餅，就著杯子里的熱水從容地吃了起來，一口燒餅，一口熱水，吃得很香甜，燒餅渣渣掉在衣服上，他撿了大的渣渣又放進(jìn)嘴里。有幾個渣渣落在孫子明的身上，他小心抖落掉了，然后多看了幾眼那位大爺。也許他的眼光里不自覺粘帶了某種信號，大爺忽然就拿出一個燒餅硬塞到他的手里，示意他快吃。燒餅很大很厚，像個圓月亮，那香味一直鉆進(jìn)他的腸胃，他當(dāng)仁不讓地大口吃了起來。吃完了燒餅，正好有賣礦泉水的人吆喝著走過來，他渴得難受，招手想要一瓶水，卻被那位大爺自作主張地回絕了。

死貴，死貴，別在火車上買東西！大爺向他伸出手，問，你的杯子呢？他這才從背包里拿出杯子。大爺把自己杯子里的一些水倒入他的杯子，遞給他，說，費那個錢干什么？還不如喝這個舒服，喝完了再去接，那邊有燒的熱水。

外邊的晨光照進(jìn)來，車廂里完全活起來。孫子明看著窗外，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樹木房子山峰都飛快地向后退去，看上去陌生而飄渺，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他粗略計算了一下，火車已經(jīng)跑出了一千多里了。自由了，完全自由了！一個聲音在他心中狂喊起來。

你這里面藏著啥東西？大爺忽然用手碰了碰孫子明身旁裝吉他的帆布袋子。

吉他。他把吉他拿了出來。

我還第一次親眼見到這個東西！老大爺稀罕地上上下下摸著吉他，又撥弄了幾下琴弦，問，你一定會彈吧，能邊彈邊唱？給咱們彈一首聽聽怎樣？這玩意咱只從電視上看別人耍過！

孫子明有些為難地掃了一眼車廂里的人。此時，車廂里很熱鬧，坐車的人們經(jīng)過了一夜的休息，恢復(fù)了精力，開始和周圍的人借機(jī)攀談，自娛自樂起來。大爺忽然站起來，響亮地拍拍手掌，大聲說，大伙今天湊一塊是個緣分，就讓我這個小老弟給大家送上一首歌，彈著這個吉他唱歌，免費的，不收錢啊！他帶頭使勁鼓起掌來，等掌聲停了，他又轉(zhuǎn)向?qū)O子明，一本正經(jīng)地問，那你唱什么？我還得報個幕。車廂的人都笑起來。

那就唱騰格爾的《天堂》。孫子明也被大爺?shù)臒崆楦腥玖恕Ｋ麘驯Ъ?，自彈自唱起來?/p>

藍(lán)藍(lán)的天空/清清的湖水哎耶/綠綠的草原/這是我的家哎耶/奔馳的駿馬/潔白的羊群哎耶/還有你姑娘/這是我的家哎耶/我愛你我的家/我的家我的天堂/哦……

車廂里慢慢靜下來。孫子明的歌聲收放自如，漸入佳境，他頗似騰格爾的歌聲引起了一片驚嘆，等他唱完了，車廂里依然沉寂，然后才爆發(fā)出了熱烈的掌聲。他沒有想到那位大爺又站起來了，激動得滿臉通紅，說，聽著這位小老弟唱歌，我的嗓子也癢了，平常我也喜歡唱幾句，今天，我也唱一首潘冬子《紅星照我去戰(zhàn)斗》。

孫子明驚呆了。老大爺竟然有一副好嗓子，只是音準(zhǔn)有點問題。看得出來，他很喜歡唱歌。大爺唱完了，人們起哄再來一首時，火車進(jìn)站了，大爺這才慌了手腳，急忙收拾自己的東西，說，他到了，他是來看閨女的，閨女嫁得太遠(yuǎn)。他忽然從包裹里拿出一瓶蜂蜜塞給孫子明，說他自己在山上養(yǎng)蜂，一個人待在山上寂寞，就時常亮亮嗓子解個悶，今天聽孫子明唱歌，可算是遇到知音了。

大爺下了車，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奔到窗戶前，對著孫子明大聲喊著，電話，電話，你的電話。這時，火車徐徐移動了，孫子明匆忙撕了一張紙，寫下了自己的手機(jī)號，扔了出去。不知是紙?zhí)p，還是火車帶起的風(fēng)，紙像蝴蝶一般在空中飛舞起來。孫子明看見老大爺高舉著一只手，追著蝴蝶跑起來。孫子明恍惚記起來了，老大爺剛才在車下好像還說了，他稀罕他的吉他，要跟著他學(xué)彈吉他。孫子明笑了。

在一個從來也沒有聽說過的小站下了車，這是他選擇的第一個落腳點。等火車開走時，他才發(fā)現(xiàn)只有他一個人下車。不遠(yuǎn)處有一個小鎮(zhèn)，安靜地藏在山坳中。天有點陰沉，飄著似有未有的雨滴，好像隔好一會兒才有一兩個雨滴飄落下來。這樣的雨打傘顯得有點張揚，正好他包里也沒有傘。他沿著石子小路向鎮(zhèn)里走去。

時近中午，他想好好吃一頓飯，也想試試自己混飯吃的本事。他真應(yīng)該感謝那位喜歡唱歌的大爺，給他拉開了表演的序幕，使他幾乎迫不急待地想繼續(xù)表演下去。他在滑膩膩的青石板路上邊走邊看，路兩邊是臉對臉的房屋，見到一個還算齊整的飯館就走過去。他想在店門口唱歌，店里應(yīng)該有吃飯的客人。

他剛拿出吉他，就有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興奮地跑出來，拉住他的胳膊，把他拽進(jìn)屋里，大聲喊著，爺爺，又來了一個客人！

店里已經(jīng)有兩三個客人。一個六十幾歲的老人滿臉含笑地迎上來，給他倒水沏茶。他尷尬地站住，指指自己的吉他，遲疑地說，我在這里唱歌，可以嗎？

老人愣了一下，忽然明白了，點點頭，還是把茶壺放在了他面前，說，你唱吧，別把我的客人唱跑了就行。

店里的客人多起來，吃完了飯的客人并不立刻離去，而是繼續(xù)留下來聽孫子明唱歌。那個小男孩在桌子中間竄來竄去，幫忙招呼著客人。老人忙得熱汗淋漓，滿臉紅光，在廚房與廳堂之間穿梭。孫子明旁若無人地專注唱歌，直到老人湊近他的耳朵說，累了吧，唱完這首就不要唱了，屋里再也盛不下人了！他這才發(fā)現(xiàn)，店里已經(jīng)擁滿了人，而他面前的桌子上也積攢了一小堆零散的紙幣。

客人們都散了。老人把一盤菜和一大尖碗米飯放在他面前。他吃飯時，那個小男孩不停撥弄著他的吉他，然后沖他笑笑。小海，別弄壞你伯伯的東西，很貴的，去掃地吧！老人輕輕呵斥著孩子。孩子做了個鬼臉，跑了。

吃完了飯，他把飯錢遞給老人。老人連忙擺手，不收你錢了，虧了你招來這么多客人，平時可沒有這么多。然后，老人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如果有時間就再過來吧！客人喜歡聽你的歌。他點點頭，問好了旅店的方向，走出飯館，疲勞一下子襲擊了他，他的腳步沉重起來。

走了幾步，感覺后面有人喊他，回頭一看，是那個叫小海的男孩追上來，手里拿著一個笛子。

伯伯，你會吹笛子嗎？你教我好嗎？這是一個客人留下的。

他接過笛子，隨便吹了幾個音，又把笛子還給小海，露出一個疲憊不堪的笑容，伯伯明天教你，伯伯太累了，想睡覺了！

進(jìn)了一家小旅店，身子剛挨到床上，他就閉上了眼睛，很快睡熟了。

等他醒來時，已經(jīng)是第二天的中午，滿眼明晃晃的陽光。起了床，洗了臉，刷了牙，打開旅行包，看見那些胡亂塞在包里的大大小小的紙幣，他禁不住笑出了聲。他一張張地重新整理，小心抻平皺褶，厚厚的一沓，大部分是一元的，也有五元的，又?jǐn)?shù)了數(shù)，五十多元，真不少！夠了，他的飯錢不用愁了。拿出一些放進(jìn)錢夾，剩下的收好放進(jìn)包里，摸到了火車上老大爺送的蜂蜜，他泡了一杯，喝了。果然是最純正的蜜，那味道沁入了心肺深處。他想起那位可愛的大爺，不知那天是否抓住了那只紙蝴蝶。他真的會給自己打電話嗎？手機(jī)靜靜地躺在旅行包的深處，已經(jīng)關(guān)機(jī)兩天多了。

背著吉他來到街道上，他想起昨天答應(yīng)小海的事，尋找著昨天去過的那家飯館。一家不大不小的餐館門前，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站在那里東張西望，望見他忽然就跑過來，親熱地一把拽住他的胳膊，你就是昨天在小海家彈著那個什么吉他唱歌的那個人吧，我們這里可從來沒有來過你這樣的人，今天你一定要到我家去唱！她霸氣的熱情讓他無法拒絕，他就這樣被這個女人綁架著去了她的飯館。

等客人都散去時，女人給他端上了豐盛的飯菜。

你在我們這兒待幾天？女人坐在他對面，殷勤地又給他盛上一碗湯。

你不要去別家唱了，就在我這兒唱，我一日三餐地好好伺候你。小海家沒有給你吃這么好的菜吧？誰不知道小海的爺爺小氣，那次，我炒菜的味精沒有了，跑去向他借，他都不借給我！女人喋喋不休地說著，臉上的肌肉隨之有節(jié)奏地拉動，表情非常生動?？吹贸鰜恚莻€很會做生意的精明人。

我天天在這兒唱也行，不過，僅僅一日三餐不行。他想故意逗逗她。

那你還想要什么？女人猶疑著，你不會是想要錢吧？

他笑著點點頭，忽然瞥見小海在門外的街上探頭探腦，就拿著吉他走了出來。女人緊跟著追出來，問，那你想要多少錢？

五百！他大聲地說。

女人的嘴好長時間沒有合上，然后嘟嘟噥噥地回去了。

他走近小海。你是來找我的嗎？

小海一言不發(fā)地望著他，然后帶著哭腔說，伯伯還教我吹笛子嗎？

當(dāng)然教了，現(xiàn)在就教！

真的嗎？那我們?nèi)ド缴洗档炎影?！山上可好玩了！小海兀自向不遠(yuǎn)處的青山跑去。

孫子明睜開眼睛，已經(jīng)是大半下午了。

太陽正懸掛在西邊的半空，余暉把周圍的天空染紅了，半邊山也被染成了橘紅色。他看看懷里的小海，還在酣睡。他們倆吹了一陣笛子，又彈吉他，又找了一些野果子、甜草根吃，累了，竟相擁著在草地上睡著了。

他坐起來，捅捅小海，小海伸了個懶腰醒了，可還是賴著不起身。小海攬過身旁的吉他，隨手撥弄著。突然，他喊了起來，這兒還有字呢？我認(rèn)識，老———男———孩。老男孩是誰？

是我，這是我的名字。他笑著說。

我叫小海，你叫老男孩。小海指指自己，又指指他，哈哈大笑起來。

對啊，我是老男孩，你是小男孩。我們都是男孩！

老男孩伯伯，你是坐那輛火車來的吧？轟隆隆，咔嗒咔嗒，那輛火車有這么長！小海用胳膊比劃著，他忽然轉(zhuǎn)頭問，你是不是還會坐著火車離開？

我，不走了。

真的？小海興奮地站起來，揮舞著雙手，那明天我們還來這兒玩，你教我吹笛子！

好！

但孫子明沒有履行他的承諾。明天來了，他搭上火車悄悄離開了。小鎮(zhèn)瞬間被拋到了后邊，他的心感覺到了留戀的痛。小海，對不起！他的心里默念著，眼睛有些潮濕了。

14

一個多月的時間過去了。孫子明已經(jīng)轉(zhuǎn)了十幾個城市和小鎮(zhèn)。他瘦了二十多斤，頭發(fā)長了，胡子也長了，他和以前的他判若兩人，不僅僅是外貌，他的內(nèi)心也徹底平復(fù)了。他過著完全不同于過去的另一種生活，并喜歡上了這種生活。現(xiàn)在，他可以完全坦露出真實的自己，再也不必謹(jǐn)小慎微，戴著無形的枷鎖生活了。沒有人會對他的言行吹毛求疵，刻意要求什么，因為他是一個無組織的自由人。社會對自由人是寬容的，大度的，只要他不觸犯法律，估計沒有什么人可以給他一個有名目的處分，甚至制裁他。他很享受這種自然粗放的生命狀態(tài)，沒有繁瑣的規(guī)矩必須遵守。在城市，他看淡一切喧鬧繁華奢靡，他彈著吉他在街道和地鐵的出入口唱歌，當(dāng)然也站歌廳混夜場，狂熱地吼著搖滾，癡狂地唱著情歌，而不在乎出場費的多少；在小鎮(zhèn)，他安享那種樸素簡單的生活，談著吉他，唱著民謠，品賞著有趣的風(fēng)土人情。當(dāng)然，他有時還會和一些流浪的飄哥飄姐湊在一起喝酒，醉得大喊大叫，痛哭流涕，然后即興放歌，豪爽無比。他有了很多朋友，沒有功利，就是為了在一起驅(qū)趕孤獨寂寞，相互取暖。這種生活不體面，不莊重，但是自在，他要的就是這樣的生活！

往事如煙。過去的生活好像很遙遠(yuǎn)了，遙遠(yuǎn)得像不曾發(fā)生。他感覺他就是現(xiàn)在這個世界的人，而原來的生活不過是一場夢境！

終于有一天，他覺得他的心已經(jīng)長出了老繭，足夠堅硬了，堅硬地能抵擋住一切侵襲傷害。他打開了手機(jī)。

很快，手機(jī)有了正常信號，然后，它立刻喧鬧不止起來，生活像被點了一下倒退鍵，過去的一切重新回到眼前。

第一個電話是段小妍打過來的。那邊一陣放聲大哭。

我沒死，我還活著。他說。

快回來，有好消息。那邊還是哭。

漸漸來了第二個電話，第三個電話……過去的熟人又都關(guān)注起他來了。

又來了一個電話，很嚴(yán)肅的聲音。

孫子明同志，組織上命令你馬上回來，有問題解決問題，你這是什么態(tài)度？還搞什么出走？有沒有一點組織原則？請你馬上回來！市委組織部的電話。

15

孫子明回來了。沒有理發(fā)，沒有刮胡子，沒有穿上正統(tǒng)的衣著，他就這樣原生態(tài)地回到了那個曾經(jīng)屬于他的城市！

段小妍抱住他又哭又笑。她眼淚汪汪地扯扯他的披肩長頭發(fā)，摸摸他的長胡子，又撲哧一聲笑了，真像個流浪漢，這個造型很適合你！

阿黃嗚咽著圍著他蹦來跳去，咬著他的褲子不停地嗅著，還立起身子直向他身上撲。

你看阿黃馬上認(rèn)出你來了。它當(dāng)媽媽了，生了三只狗寶寶。

段小妍拉著他來到另一間屋子，三只毛茸茸的狗寶寶奶聲奶氣地吭嘰著，在地上嬉鬧，滾成一團(tuán)。

這段日子，多虧了阿黃和它的寶寶陪伴我。不然，我會瘋掉的。她的眼里又有了淚光，忽然她狠狠捶了孫子明當(dāng)胸一拳，真有你的，還玩起失蹤來了。不過現(xiàn)在一切都過去了，煙消云散了。她又嘻嘻笑了起來。

謝謝你，多虧你照顧阿黃。沒有你，它又要成為流浪狗了。

阿黃和我有緣??！我都離不開它們了。一會兒，我就和你出去，理理發(fā)，刮刮胡子，再買上一身新衣服，明天組織部要找你談話了。哈哈，你又要回歸你原來的官員身份了，你的流浪歌手再也當(dāng)不成了，總算過了一把癮！

不，我就這樣去見他們，這才是我！

那也好，讓那些人看看你受的苦！

第二天，在市委組織部，韓部長緊緊握著孫子明的手，搖晃了足足有幾分鐘，孫子明同志，你的問題調(diào)查清楚了，你是個好同志，沒有做給組織抹黑的事情。當(dāng)然，你身上也存在著許多小問題，但不影響大局，人無完人，誰還沒有一點小毛??？所以，組織上決定恢復(fù)你的工作。休息幾天，你就去新單位報到。不過，你必須深刻檢討自己的思想，怎么這樣經(jīng)不起挫折打擊？還和組織耍脾氣，鬧情緒，搞什么出走失蹤！

我，沒事了？組織上調(diào)查明白了？過了好一會兒，孫子明才問，然后他慢慢站起身，對著韓部長深深鞠了一躬，謝謝，我可以走了嗎？

等等，韓部長叫住他，親切的責(zé)備口吻，你怎么還不去理理頭發(fā)，刮刮胡子，這成什么樣子？別忘了你的身份！

我的身份？孫子明笑了笑，然后離開了。

孫子明走在大街上，眼前的一切熟悉而又陌生，僅僅離開了一個多月，卻像穿越劇的主角穿越了一段久遠(yuǎn)的時空隧道，去過了一把什么阿哥格格癮，然后又恢復(fù)本位，而他真的又回來了嗎？又回到他原來的人生里來了嗎？手機(jī)不間歇地響，一個接一個的電話，他沒有接，招手打了一輛的。

在看守所，他見到了田慧。她一見到他，就哭了。

對不起，都是我害了你，我一輩子都不能原諒我自己！

不要這樣說，我今天來就是要告訴你，我其實是很感謝你的。

什么？感謝我，為什么？她不解地望著他。

真的，如果不是你，我怎么會下決心去嘗試我曾經(jīng)夢想的生活，不會的，永遠(yuǎn)不會，我會一輩子在原來的軌道上走下去。這一個多月的時間，我從來沒有這么真實地生活過，那種感覺真的特別好，所以我真的很感謝你，是你給我了這個機(jī)會，讓我明白，我最適合做什么！

田慧愣愣地看著他，不知該說什么。

我以后還會來看你的。忘了告訴你，阿黃很好，已經(jīng)生了三只寶寶，你不要擔(dān)心。

幾天以后，段小妍給孫子明打電話，問他什么時間去新單位報到，要單獨給他慶賀重獲新生。

我的確要開始我的新生了！他緩緩地說，長舒一口氣。

所以才要好好慶賀??！你可是苦盡甘來，又升了一級，總算如愿以償了！那邊興高采烈地說。

我決定了！他聲音低沉。

決定什么？

辭職。

過了好久，那邊才問了一句，你真的決定了嗎？

16

之后的某個晚上，段小妍打開電視看一檔好聲音選秀節(jié)目，忽然她的眼睛盯住屏幕不動了。美麗的女主持人正在煽情地宣布，下面要登臺演唱的是一位鐘情音樂的流浪歌手，他就是老男孩！

然后，她看見一個男人拿著吉他上臺了。她拍拍身邊的阿黃，看，那是誰，你還能認(rèn)出他來嗎？她的眼淚流了出來。

責(zé)任編輯：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