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免费av电影一区二区三区,日韩爱爱视频,51精品视频一区二区三区,91视频爱爱,日韩欧美在线播放视频,中文字幕少妇AV,亚洲电影中文字幕,久久久久亚洲av成人网址,久久综合视频网站,国产在线不卡免费播放

        ?

        水殤

        2014-04-29 00:00:00張運濤
        文學(xué)界·原創(chuàng)版 2014年4期

        1

        蘇楠讓小周找條干毛巾來,來人頭發(fā)濕著,可能是淋了雨。

        我母親殺了人,我想請您做我們的律師。我母親路過一個西瓜攤,抄起人家的殺瓜刀,捅死了一個老頭……

        蘇楠想起來了,幾天前的晚報好像登過這則消息,說是一位五十多歲的婦女,用西瓜刀捅死一年近七旬的男子。

        我不相信我母親會殺人,她連雞都不敢殺,敢殺人?她一輩子都小心翼翼低眉彎腰的,怎么會殺人?聽說還捅了十四刀。十四刀,怎么可能呢?

        幾乎所有殺人犯的家屬都不相信自己的親人會殺人。

        我母親人好,您相信一個連貓狗都心疼的人會殺人嗎?

        您母親貴姓?蘇楠問。

        哦,不好意思,忘了告訴您了。楊,楊小水。我叫李嶠汝……她從包里找出名片,遞給蘇楠。

        嶠字挺生僻,蘇楠第一次見到。要不是對方自己念出來,蘇楠還不知道該怎么發(fā)這個音。李嶠汝也是鄭州的,教育報編輯。這報紙?zhí)K楠見過,老公是大學(xué)老師,有時候帶回來的書啊煙啊就用這報紙裹著。蘇楠從桌上取出自己的名片,做了交換。

        我現(xiàn)在沒在報社了,辭了,李嶠汝說。我母親都這樣了,我哪還有心工作?

        蘇楠很意外。按理說,楊小水已經(jīng)五十多了,即使保命判無期,出來還能有幾天團聚的日子?但李嶠汝卻為母親的案子辭了職,這就不像只是讓親朋好友看到自己盡了力那么簡單了。

        你有什么懷疑?蘇楠改用了你,這樣能更快地拉近嫌疑人家屬與律師的關(guān)系。以后的日子長著呢,老用您就顯外,讓對方拘束,總好像隔著層什么。

        李嶠汝說,死者姓許,與我母親并不認(rèn)識。我母親怎么會去殺一個陌生人?

        你的意思是?

        即使人真是我母親殺的,當(dāng)時她很可能受到了生命威脅,是不是屬正當(dāng)防衛(wèi)?李嶠汝說,我想讓你們提早介入,新的《訴訟法》律師不是可以在偵查階段就介入嗎?

        是的。蘇楠表揚她,到底是編輯,對法律了解得多。對了,你怎么知道你母親不認(rèn)識受害者?

        我爹不認(rèn)識他。我,還有我梁叔都不認(rèn)識他。

        這是什么邏輯,你們不認(rèn)識就能代表嫌疑人也不認(rèn)識?蘇楠沒有講出自己的質(zhì)疑,她等著李嶠汝自己解釋。

        梁叔是我繼父,梁波濤。李嶠汝說,我母親離過婚,我小的時候。我母親一輩子沒有什么朋友,她不喜歡說話。用城里人的話說,就是有點自閉。

        你有什么要求?

        我,我……李嶠汝好像沒有什么明確的目的。得先弄清楚,那人是不是真是我母親殺的。

        這好辦,我會盡快幫你查清楚。

        還有,李嶠汝小心翼翼地問,我母親要真殺了人,能不能保住她一條命?

        如果真是砍了十四刀,手段確實太殘忍了。但如果她不是預(yù)謀殺人,或者有合理的殺人動機,保命也不是不可能的。

        你母親跟你梁叔關(guān)系還好吧?蘇楠其實是想問,有沒有情殺的可能。她怕刺激李嶠汝,換了種方式。

        好,李嶠汝很篤定。這么多年,沒見到他們爭吵過。我母親那性格,跟誰都不會急。

        你看的也許是表象。蘇楠說,既然你母親性格這么好,當(dāng)初為什么離婚?我這話可能很冒昧,你想一想,有沒有道理。離婚的時候,你母親是在農(nóng)村還是在城里?

        農(nóng)村。李嶠汝其實聽人家說過母親離婚的原因,但她始終不愿相信。那時候,我好像還不到四歲。

        哦,也就是說,你母親離婚的時候是九十年代?

        不,八十年代初。我今年三十七歲。

        屬龍?

        屬龍。

        真巧,我也三十七。蘇楠交換性地報出自己的年齡。農(nóng)村那個時候離婚更少,楊小水水性楊花?別的原因,都不足以讓一對農(nóng)村夫妻鬧離婚啊。這樣的疑問當(dāng)然不能在李嶠汝面前表達出來,被害人家住哪里?

        那個姓許的老頭住在光明小區(qū),椿樹巷旁邊。老家是新蔡縣劉橋鄉(xiāng)許廟村。李嶠汝外圍工作做得還算仔細(xì)。

        你呢,你們住在哪,老家哪的?蘇楠問。

        我們老家是遂平縣文城鄉(xiāng),我母親和梁叔現(xiàn)在住幸福小區(qū)———世紀(jì)大道東大街。

        2

        楊小水中等個,五官并不精致,甚至有點粗糙。唯一的特點就是白,不是那種蒼白的白,她白得很自然。身上套著的T恤衫是淺藍色的,過于寬松,讓她顯得嬌小,也遮蔽了年齡。豐滿是楊小水的另一個特征,五十多歲的人了,胸前還撐得鼓脹脹的。這樣一來,不漂亮的楊小水就有女人味了。她坐在鐵窗后面,一點兒也不抓眼,但又讓你覺得有種說不出的特別。

        不像其他在押的犯罪嫌疑人,楊小水沒有那種兇殺過后回歸理智的驚恐。自從進入律師會見室,她一直都很淡定,就像從家里出來跟鄰居閑聊。

        楊小水眼睛看著蘇楠,等她發(fā)話。

        蘇楠示意小周將李嶠汝的授權(quán)委托書遞給楊小水,然后詳細(xì)地講了律師的職責(zé)和楊小水在這個階段的權(quán)利和義務(wù)。

        殺人償命,律師有什么用?這是蘇楠她們等來的楊小水的第一句話。

        您做過教師,應(yīng)該知道律師有什么用。

        楊小水竟然紅了臉。皮膚白的人,可能都容易臉紅吧。

        簽好名字,小周收回授權(quán)書。

        您看著挺年輕的,蘇楠并沒有一上來就問案子。這話并不是奉承,一白遮千丑嘛。

        楊小水沒有客氣,她上來就很突兀地承認(rèn)是她殺了那個人,用西瓜刀。畜生耍流氓,我為什么不能殺他?

        蘇楠說,賣西瓜的攤販作證說,他沒看見許武生耍流氓,他看到的是您拿起地上的西瓜刀,撲上去先捅了許武生一刀。這第一刀其實已經(jīng)致命———包括后面的三刀,都是致命的。等許武生轉(zhuǎn)過身子時,您又補了第二刀、第三刀。許武生倒地,您又及時地?fù)渖先ィ绷怂谒牡?。這時候,您已經(jīng)用盡了全力。后面的十刀,可能都是在發(fā)泄,是一種下意識。是這樣吧?

        忘了,楊小水低下頭。

        就那么恨他?在公安局看到案卷,蘇楠幾乎失去了信心,案卷里附著清晰的照片,慘不忍睹。受害人身上雜亂地橫陳著十四處傷口,或深或淺,被攉開的肉一律向外卷著,像滲著血的唇。前三刀是從上向下去的,力度很大,根本不像是一個老年婦女所為。

        楊小水嗯了一聲。

        之前你們不認(rèn)識?蘇楠提醒她,如果你們之前有仇怨,會對您的量刑有幫助。

        不認(rèn)識,楊小水搖頭。我怎么會認(rèn)識一個流氓?

        問題是,誰也沒看到許武生對您耍流氓啊?即使他真耍流氓了,拒絕的方式很多啊,走開,大聲地求救,報警,都可以,為什么非要捅他十四刀呢?

        他脅迫我,要我跟他去賓館。

        憑脅迫這個詞,就能判斷楊小水應(yīng)該算是個文化人。您可以不去???大庭廣眾之下,他能怎么著您?

        整個會見期間,楊小水再沒提供什么有價值的新信息。蘇楠憑直覺判斷,楊小水隱瞞了什么。您知不知道,您女兒因為您的事已經(jīng)辭職?楊小水只有李嶠汝這一個孩子,這應(yīng)該是她的軟肋。蘇楠想借此打動她,配合律師的工作。

        果然,楊小水顯得有點失魂落魄。

        蘇楠等她開口。

        看守所的警察在外面來回走動。正是交接班時間,該下班的警察等不及了。

        您再好好想想,還有沒有什么要說的。蘇楠努力掩飾住自己的不耐煩,我可是您女兒花錢請來幫您的。

        謝謝您,蘇律師。楊小水從座位上站起來,主動告別。早點宣判吧,反正早晚都是一個死。我早死幾百道了,這幾十年,都是多活的。

        小周上前把筆和會見筆錄遞過去。楊小水并沒有細(xì)看,翻到最后一頁簽上自己的名字。簽名畫押這活,楊小水這一段肯定沒少做。

        李嶠汝一直在外面的車?yán)锏戎?/p>

        她沒有繼承楊小水的優(yōu)點,不算白,胸也不大,但臉蛋比楊小水耐看,也比楊小水苗條。年輕人的身體嘛,總是緊繃繃的,有朝氣,不像楊小水,明顯開始下墜,給人一種頹敗的態(tài)勢。

        母親行兇殺人的事實得到了證實,李嶠汝面色沉重,很失望。

        冒昧地問一句,你結(jié)婚了嗎?蘇楠把話題轉(zhuǎn)到李嶠汝的生活中。

        結(jié)了,又離了。

        不好意思。

        沒什么。

        有孩子嗎?

        女兒九歲,跟我母親。

        哦,我兒子也是我母親帶。咱們這個年齡,誰有時間帶孩子啊。

        李嶠汝嘆口氣,這下好了,往后只能我自己帶了。

        嶠汝,有個問題我考慮了好久,還是得問。

        你是律師,想知道什么只管說。

        如果涉及到家庭隱私那就算了,如果不是,你們得配合律師的工作,蘇楠說。

        蘇律師,我懂你的意思,你只管問,我不會瞞你的。

        我臨走的時候,你母親說,這幾十年,都是多活的。這話里,是不是還有話?。?/p>

        李嶠汝還真沒想到,母親竟然說出這樣的話。梁叔有工資,一個月接近兩千。就他們倆,吃不愁穿不愁的,還能有什么苦?李嶠汝自認(rèn)為自己做女兒還算稱職,平時經(jīng)常塞給母親一些零花錢,過年過節(jié)也會給他們買衣服買禮物。她自己離婚后,就更能理解母親當(dāng)年帶她的不易。當(dāng)然,她也不吃虧,樂樂的生活費都是母親和梁叔負(fù)擔(dān),連學(xué)費都沒讓李嶠汝出過。聽說梁叔也曾有過兩個孩子,發(fā)大水給沖沒了。梁叔把父愛毫無保留地給了樂樂,比樂樂爸還疼她。

        也就是那句話,讓蘇楠堅信,楊小水有隱衷。蘇楠沒講出自己的懷疑,她問李嶠汝,你母親,是不是跟許武生有宿仇?

        不可能吧?李嶠汝其實也不敢肯定,回答得有些心虛。她給母親買衣服,買禮物,帶母親去醫(yī)院看病,生病的時候護伺母親,卻不了解母親,也從來沒有琢磨過母親心里想著什么。

        3

        周一,蘇楠再次去看守所見楊小水。

        老流氓該死,楊小水翻來覆去還是那句話。

        按照一般人的邏輯,這不應(yīng)該成為她殺人的理由。好在蘇楠已經(jīng)看過公安局的訊問筆錄,警察對楊小水的審問很仔細(xì)。楊小水說許武生對她動手動腳,警察緊追不舍,問她怎么動手動腳。筆錄上記著,這個問題警察連著問了六遍,說明楊小水當(dāng)時也是不愿回答,像是和警察對峙。警察卻揪住這個問題不放,說這一點很關(guān)鍵,決定著許武生是不是真耍了流氓。楊小水拗不過,賭氣似地回答說,許武生一上來就抱住她,另一只手在她胸前揉摸……看到這兒,蘇楠笑了,楊小水這樣的嫌疑人就得警察來對付。

        蘇楠再次拿她女兒攻心,李嶠汝每天堵著我的門,讓我想辦法。她說,除了樂樂,您是她唯一的親人。

        蘇楠的話起了作用,楊小水目光漸漸呆滯。

        小周也屏住呼吸,怕自己微小的舉動會打亂蘇楠的計劃。

        一分鐘,兩分鐘,五分鐘,十分鐘……楊小水緩過神,跟俺妮兒說,別忙活了。誰的罪不是自己扛?早死早脫生。

        頓了頓,楊小水又問,這里讓聽收音機不?讓妮兒把俺家里的小收音機捎來。

        蘇楠咳嗽了一聲,正在考慮如何拒絕呢,小周插話了。您的案子正處于偵查階段,恐怕不合適。

        回來的路上,小周為蘇楠不平。我們這是救她啊,她怎么就不配合呢?

        她很清醒,反正不死也是死緩,最低也得關(guān)她二十年,配合還能放了她?

        我看,楊小水有事瞞著我們。

        蘇楠不語,等著小周繼續(xù)發(fā)表看法。

        女人要是遇到性騷擾就生殺機的話,男人還不殺絕了?小周為自己的幽默很自得。

        4

        蘇楠想去楊小水老家看看,了解一下她的為人。這個想法與李嶠汝一拍即合。出了這事,李嶠汝才發(fā)現(xiàn),她對母親幾乎不了解。農(nóng)村的母女或父子,大多都這樣,親情多,交流少。彼此的了解,除了衣食住行,所剩無幾。

        家里就李石磨自己,兩個兒子、兒媳婦都在南方打工。孫子孫女放假了,老婆帶著幾個孩子去南方跟他們爹娘見面去了。李石磨嘿嘿地自嘲,我這個年齡,出去打工沒人要了,就近在我們這里找點活干。

        蘇楠有點走神,她在想象李石磨跟楊小水一起生活的情景。李嶠汝以為蘇楠無心跟父親閑聊,趕緊自己支開自己。爹,我去做飯,你跟蘇律師好好聊聊。她在旁邊,怕爹放不開。

        房子很寬敞,兩層小樓。墻上掛了三個鏡框,照片擠得滿滿的,很熱鬧,但沒有楊小水的照片。

        李石磨說,兒子的房子。我們老兩口,還住老房子。老房子在院子的左側(cè),是兩間瓦房。

        兒子他們在東莞,這小樓平時沒人住。李石磨找話說。

        李叔,剛才嶠汝也介紹了,我是她請的律師,是來給你們幫忙的。蘇楠切入正題,我這次來,是想了解———蘇楠猶豫了一下,很快就找到了合適的稱呼,楊阿姨———了解一下楊阿姨的情況。到了人家家里,直接叫人家楊小水太不禮貌,犯罪嫌疑人又太傷人,楊阿姨最好,既不遠(yuǎn)也不近。

        好人,妮兒她娘是個好人。李石磨一邊說一邊挪了一臺臺扇對著蘇楠吹風(fēng)。

        好人您為什么還要和她離婚?

        李石磨嘴唇動了動,沒說話。

        好人不好人我們說了都不算。李叔,現(xiàn)在楊阿姨作案動機不明,我這個律師沒法為她辯護啊。

        妮兒她娘能不能保住一條命?李石磨怯怯地問。

        說不好。這就看你們是不是配合了。

        李石磨為難地說,我這一大家子,都看我哩。不過,只要你能保住妮兒她娘一條命,我出錢。一萬中不?

        錢是另外一回事,你得先如實地給我們提供楊阿姨的信息。

        提供提供,你只管問。

        李叔,你得清楚,我這個律師可不是政府花錢請來的。我是你們的人,是幫你們說話的。

        嗯,我清楚哩。

        你得說實話,不能藏著掖著。

        說實話,不藏不掖。

        那,我問你,在你心里,阿姨是個什么樣的人?

        李石磨像是努力地想了想,才說,先前她一直在上學(xué),她一個半大妮子,我也不太了解。后來她回到生產(chǎn)隊,我們才發(fā)現(xiàn)這妮兒不跟人家噴也不跟人家諞,但表情還是挺喜翹的。村里人也沒往心里去,誰讓人家有文化呢。大水一罷我們就結(jié)婚了,她還是那樣,做活麻利,就是話不多,表情也淡。我心想,經(jīng)過了這么大的災(zāi),就是再有文化,也輕快不起來。結(jié)婚我也沒塌啥賬,問她要啥———那時候時興女方要東西———人家任啥都沒要,沒要布沒要衣服,就要了個收音機。收音機買回來,妮兒她娘話更少了。比如她讓你上街捎點平絨布回來,一般的女人會絮絮叨叨說好長,你那雙鞋,鞋底早納好了,就剩鞋面了。你不是今兒個去趕集嗎?捎半尺平絨布回來。趁現(xiàn)在有空,我抽空做好,上好,不耽誤你秋里穿。要是換作妮兒她娘呢,就簡單多了,捎半尺平絨回來。最多再加幾個字———做鞋面,把用途告訴你……你要說她不喜歡熱鬧吧,她整天抱著個收音機聽。

        蘇楠打斷他,這些我都知道。我想知道的是,你們當(dāng)初為什么離婚?

        蘇楠的手同時伸進提包里,暗暗打開了錄音筆。

        5

        咋說呢?妮兒她娘哪都好,偏偏褲腰帶松。我心里琢磨著,可能有點文化的女人都騷……你別多想,我是說我們鄉(xiāng)下,說妮兒她娘。開始我怕人家知道了,丟人。趁她從學(xué)校回來,黑了躲在屋里偷偷地打她。也照死打過,改不了咋辦?我真是忍不下去了,殺她的心都有。就離了。

        男方是大隊干部?

        不是,不是我們楊灣的。

        他們怎么認(rèn)識的?

        誰知道呢。她說她救過他的命,是他的救命恩人。這好事還真做到底了,最后把自己都送給人家擺置了!你沒見過那人,一個寡漢條子,比她大有二十多歲呢。

        也不一定就是你說的那樣吧?你看到過?

        還用看到?這事,瞞不了人的。開始我也不信,你說,一個不好吃不好穿的娘們兒,咋會好這口?那人第一次來,妮兒她娘介紹說,人家是來感謝她的,大水時她救過他的命。我心里還納悶,怎么之前就沒聽她說過呢?納悶歸納悶,人家找上門了,還大包小包的,帶著給妮兒吃的東西,咱臉上還不得表現(xiàn)熱情點?我讓妮兒她娘去鄰居家借了幾個雞蛋,留他喝酒。他是東營大隊的,陶莊,離這兒不遠(yuǎn)。吃完飯我更納悶,妮兒她娘既然救了他的命,飯桌上兩個人咋就不提救命的事呢?

        許是都不忍再提呢。

        我也是這樣想。后來,那姓陶的隔不長就到學(xué)校去找她———學(xué)校老師都眼氣她,回來跟我諞,人家楊老師可是救了一個有情有義的人,今兒個又來酬謝楊老師了。我心里酸不溜溜的,嘴上還得給她攬把著。

        興許真沒什么呢。

        真沒啥就好了。第二次是我去送小姨。小姨投河死了,我在那兒住了一宿?;貋砟輧簡栁?,咋不給她捎包,還是陶大爺好,一來就給她們買糖吃。我問她們陶大爺啥時候走的,兩個妮兒爭著說,她們還沒穿上衣服呢,陶大爺就走了。妮兒小,不知道說瞎話。

        這也不能說明什么,興許人家真是路過,借宿一夜。

        哪有恁巧的事?呵,他一來不是去學(xué)校就趁我不在家?其實我心里也存著僥幸,直到出了更大的麻纏事。那天文城逢集,我去趕集買肉。妮兒她娘又懷上了,我窘得不得了,想改善一下生活,晚上吃扁食———扁食知道不?餃子!一早出門我就感覺要出事,右眼皮老是跳。挨黑兒了,左等右等還不見妮兒她娘回來,我就預(yù)感不好。學(xué)生娃都回來了,妮兒回來了,連老師也回來了,妮兒她娘還在學(xué)校做啥?我緊趕慢趕到了學(xué)校,嚇一跳。天啊,妮兒她娘就躺在地上,四周到處都是血,妮兒她娘的衣服被血浸透了。這輩子我也沒見過這么多血,我尋思著,妮兒她娘這次肯定是不中了……

        怎么了?

        流了。送到公社,撿了一條命回來。妮兒她娘嘴硬,死活不說原因。還是學(xué)校老師告訴我,說那天陶水旺來過。我那個氣?。?/p>

        氣什么?

        還不是那姓陶的惹的禍?

        跟人家有什么關(guān)系?

        等妮兒她娘緩過來,瞿醫(yī)生劈頭蓋臉就罵了我一通,你不知道這個時候不能同房啊?你是想要她的命?。∥覜]敢爭辯,怕當(dāng)著外人說露餡了,家丑啊。

        然后,就離了?

        離了。不離還能過?妮兒啊,你不知道那兩年我過的是啥日子,妮兒她娘沒有給過我一個好臉。白天在外面還好,一到晚上回來,她就徹底蔫了———就像那院里的合歡,白天精神晚上就收了。她出院回來,我忍著,一直沒敢提分開的事,想等她身體恢復(fù)恢復(fù)再說。沒想到,滿了月之后她自己倒提了出來。妮兒她爹,拖累你幾年了,咱分開吧。說的時候,她也不看我。

        你就舍得下小汝?

        舍不下還能咋了?她非要帶著,就由了她。

        那姓陶的,現(xiàn)在呢?

        早死逑了?;钤?,他那樣的人。

        怎么就死了?

        誰知道。報應(yīng)唄。有說是掉水庫淹死了,也有說被車撞死了,反正再也沒見過他。

        哦。他們的事,村里都知道了?

        沒。他們不怕丟人?誰都不知道。

        在你們這兒,她跟人開玩笑不?

        很少。人家婆娘話都多,說說笑笑啊,跟一茬的男人戲耍啊,唯獨妮兒她娘,跟誰都不說笑。

        看到人家開玩笑,她煩不?

        不煩,有時候也跟著笑。咱農(nóng)村你也知道,都是粗人,笑話一說就到褲襠里去了。妮兒她娘也跟著人家笑,但自己從來不摻和———不跟人家開玩笑,誰也不能拿她開玩笑。

        你知道許武生不?

        不知道……你是說那個讓妮兒她娘捅死的流氓?

        嗯。

        不知道。

        阿姨去過新蔡嗎?

        沒有。后來去沒去過,我不知道。

        你知道她出了這事的時候,怎么想的?

        沒咋想。他要是知道妮兒她娘不跟人開玩笑就死不了。

        你相信阿姨能做出這樣的事?

        咋不信?惹急了,她可不管你是誰。

        哦。你們咋結(jié)的婚,還記得不?

        咋不記得?記得清楚著呢。發(fā)大水那年,他爹臨死前把她托給我。我家算是楊灣最全的,一個沒淹死,一家四口全活過來了———我爹、我娘,還有我和我兄弟。那時候不像現(xiàn)在,誰有錢誰了不起,那時候是看誰家里人多,人多才了不起。妮兒她娘就剩她自己———她爹沒多久就病死了。我們家搭了個棚子,妮兒她娘搬過來,就算結(jié)了婚。我記得當(dāng)時還放了一個小掛鞭———好多人連炮都沒放。第二年,就添了妮兒。偏偏又不足月,老是病。唉,那幾年,也不知道咋過來的。

        好端端的,她怎么就不當(dāng)民師了?

        我也不清楚。有一年民師考試,她沒考上。我去大隊找人,反正學(xué)校缺老師,人家又接著用她。得虧她不當(dāng)老師了,聽說在老梁那學(xué)校開小賣部發(fā)財了。

        發(fā)財了?

        也不是發(fā)財,掙了點兒小錢吧。

        6

        李嶠汝接到蘇楠的電話,是夜里十二點一刻。

        你母親平時不太說話?

        嗯,話不多。這是母親的優(yōu)點,也是缺點。

        你母親有沒有抑郁癥的表現(xiàn)?

        抑郁癥?沒有啊。鄉(xiāng)下人,有什么可抑郁的?

        不是抑郁。我是想,給你母親申請司法鑒定。

        什么司法鑒定?

        蘇楠沒有急著解釋。公安內(nèi)部對你母親這個案子很堅定,認(rèn)為鐵證如山。我想,你要不介意,這個辦法可以試試。

        什么辦法,你快說啊?

        精神病司法鑒定。

        李嶠汝頓了一下。那就申請吧,只要能救母親,哪還在乎什么精神病?掛電話前,李嶠汝問她怎么還沒睡。

        在游泳呢。不過,沒敢下水,水太臟,現(xiàn)在正坐在游泳池邊給你打電話。對面懸掛的電視機上說一個精神病人殺了自己的父母,這個畫面突然提醒了我。

        李嶠汝越想越覺得母親確實有精神問題。母親不太說話,要按城里人的標(biāo)準(zhǔn),就是自閉。自閉的人總在心里琢磨事,這還不算抑郁?抑郁,就是精神層面的問題了。

        李嶠汝精神亢奮,睡不著,她踩著椅子,把柜子頂上的母親的舊信取下來。信裝在一個鐵皮盒子里,李嶠汝以前瞅過幾封,帶著母親那個時代的烙印,什么友誼啊青春啊,矯情得很。反正也沒事可做,李嶠汝耐著性子把它們讀完了。

        總共十七封,九封是母親駐馬店的兩個女同學(xué)寫來的,另外八封是一個名叫常江的陌生筆友寫來的,通信地址是河北省石家莊市一家罐頭廠。起止時間是1982年3月11日和1983年11月24日。

        7

        從信的內(nèi)容判斷,楊小水與常江的通信遠(yuǎn)遠(yuǎn)不止這八封,有些信可能弄丟了。按時間順序,頭兩封信簡單,客氣,就像兩個陌生人見面先握手,然后才試探著深入。

        常江在信里詳細(xì)地講了自己的家庭。他父親是石家莊第二紡織廠的工人,負(fù)責(zé)機器維修。但他父親有一個極其不紳士的習(xí)慣,嗜酒。而且,喝多了就打老婆。常江的母親,因為受不了父親的虐待,跑了。當(dāng)時,他最小的弟弟只有六歲。

        常江的這次傾訴,取得了母親的信任。李嶠汝從常江后來的信里判斷,母親可能也講了自己的經(jīng)歷。這明顯是一次交換,信任的交換。

        有一封信,母親可能講到表姐的經(jīng)歷,常江在回信里也稱表姐,表示很同情。李嶠汝想了很久,沒想出母親的表姐到底是誰。她問梁波濤,知道我娘的表姐現(xiàn)在在哪不?梁波濤想了想,你娘還有個表姐?我怎么沒聽說過?

        她又打電話問父親李石磨,父親的反應(yīng)與梁波濤如出一轍。

        這就怪了,白字黑字,難道是母親在騙筆友?為什么要騙筆友呢?從常江的回信看,兩個人應(yīng)該沒有見過面。李嶠汝算了算,1983年她只有七歲,母親還沒嫁給梁波濤。李嶠汝對母親的疑問越來越多,母親和表姐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竟然“震撼”了對方?

        李嶠汝想先搞清楚母親的前半生。保住母親的命重要,了解母親也一樣重要。

        8

        司法鑒定的結(jié)果,楊小水一切正常。蘇楠并沒有多意外。吃過飯,蘇楠給小周打電話,讓她跟看守所預(yù)約好周一會見的時間。

        打完電話,蘇楠不好意思地看看姥姥,忘了告訴你們,我上周去了文城。

        母親問,專程去的?

        媽,你都退休了,怎么又喜歡大紅大綠的衣服了?看見母親身上花得夸張的衣服,蘇楠突然想到了楊小水,盡管她們年齡相當(dāng),但楊小水決不會穿這樣的衣服。

        這衣服我們不穿誰穿?我一下買回來兩套,我和你姥姥每人一套。母親站起來,扯著衣襟原地旋轉(zhuǎn)了一圈。年輕時穿,太俏,怕人家說?,F(xiàn)在再不穿,還等什么時候?

        你去文城做啥?一直沒說話的姥姥突然問,同時調(diào)小了電視的聲音。

        還能做啥?辦案唄。一樁兇殺案。

        都去哪些地方了?姥姥不關(guān)心蘇楠的案子。

        文城衛(wèi)生院。姥姥不是在那兒工作過嗎?

        有什么好看的,一個破爛醫(yī)院。姥姥換了臺,一個女歌手正在電視上閉著眼睛唱歌。

        蘇楠的手機又響,姥姥干脆把電視關(guān)了。當(dāng)個名律師多不容易啊,飯都吃不安生。

        謝謝姥姥理解!蘇楠裝著沒聽明白姥姥的揶揄。唉,那里根本就不是我心目中的農(nóng)村。那些村莊,怎么說呢?就像一個人穿了件仿制的名牌衣服,一心想著摩登起來,卻又洋不洋土不土的,讓人貽笑大方。炊煙也沒了,新農(nóng)村倒是起來了,統(tǒng)一規(guī)劃,統(tǒng)一建設(shè)。好是好,總覺得農(nóng)村不該是這個樣子……

        農(nóng)村應(yīng)該是什么樣子?姥姥不滿意蘇楠這話。現(xiàn)在哪不在變?人變了,觀念變了,什么都變了,就不許農(nóng)村變?

        不光這些,還有人,也不太像農(nóng)民了。蘇楠想起李石磨,這是離她最近的一個農(nóng)民。

        楠楠,你跟我說說,農(nóng)民應(yīng)該是什么樣子?非得吃不飽穿不暖、滿臉深仇大恨的才像農(nóng)民?姥姥像是早準(zhǔn)備好了這些話。

        9

        看著她一臉的平靜,蘇楠突然對科學(xué)產(chǎn)生了懷疑,楊小水真的正常嗎?她太像一個正常人了,像得讓人都不敢相信。

        阿姨,您真的沒什么話要說了?

        楊小水微笑??赡苡X得還不夠,又點了點頭。

        案子可能很快就會移交到法院。蘇楠不忍明確地告訴她,如果楊小水提供不出新的證據(jù),極有可能的判決就是死刑。

        楊小水連頭都不點了。她給了蘇楠一個笑,依然很淺。

        其實,我也算半個遂平人。蘇楠討好地說。

        楊小水的眼睛好像突然亮了一下,旋即又暗了下去。這一點,被蘇楠敏銳地捕捉到了。老鄉(xiāng)又怎么樣?外面到處都是。

        我母親是文城人,蘇楠抓住這條線不放。

        你母親?這是楊小水當(dāng)天吐出的第一個實詞。

        你不認(rèn)識。蘇楠熱情地朝下續(xù),她一直在外面上學(xué),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鄭州工作。

        發(fā)大水那年,她在文城?

        發(fā)大水?蘇楠不知道文城什么時候發(fā)過大水。她提醒楊小水,下一次我們見面的地點,可能就是法庭了。

        蘇律師,你多大了?

        三十七。

        哦,跟我妮兒同一年,屬龍。

        我知道,我是她的委托人。蘇楠意識到自己也說了句廢話,趕緊細(xì)化了一下。我比她大幾天。

        楊小水像是沒聽到她剛才的話,依舊接著大水的話題喃喃自語。文城人,咋不知道發(fā)大水呢?

        回鄭州的路上,蘇楠給母親打電話。文城發(fā)大水你知道不?

        我怎么不知道?死了好多人。你姥姥也是死里逃生。

        死了多少人?

        好幾萬吧。上邊的水庫潰壩了,整個汝河兩岸全淹了。

        回到鄭州天已經(jīng)晚了,草草吃過飯,蘇楠就上網(wǎng)搜文城發(fā)大水的信息。因為大水發(fā)生在1975年8月,媒體簡稱為“河南‘758’特大洪水”。維基百科的概述讓蘇楠震驚不已。

        1975年8月,中國河南省南部淮河流域受臺風(fēng)尼娜影響造成特大暴雨,導(dǎo)致六十多座水庫潰壩,近萬平方千米受災(zāi),死亡人數(shù)則據(jù)不同資料從二萬六到二十四萬不等,是目前世界上破壞程度最大的水庫潰壩災(zāi)難。

        天啊,從二萬六到二十四萬不等?看電影《唐山大地震》時,蘇楠哭得一塌糊涂。難道,它比唐山大地震還慘烈?蘇楠不信,繼續(xù)搜。如果一切屬實的話,這可是遂平繼嵖岈山衛(wèi)星人民公社之后又一件聞名全國的事件。

        關(guān)于死亡人數(shù),說法不一。1975年8月20日,河南省委初步統(tǒng)計的數(shù)字是,全省死亡85600人,連同外地在災(zāi)區(qū)死亡的人數(shù)在內(nèi),最多不超過十萬人。后來又有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這個數(shù)字顯然是多了,重新估計的數(shù)字是三萬多人,最多不超過四萬人。而由原水利電力部部長錢正英作序的《中國歷史大洪水》一書則說是二萬六千人,這個數(shù)字成為后來一直被沿用的“官方數(shù)字”。但大家心里都清楚,那個時代的官方數(shù)字幾乎是謊言的代名詞。媒體在隨后的報道中,對死難人員的數(shù)字要么裝聾作啞,要么語焉不詳。2005年5月2日,美國“發(fā)現(xiàn)”欄目播出了一個有關(guān)“世界十大技術(shù)災(zāi)難”的電視節(jié)目,赫然把“河南‘758’特大洪水”排在第一,印度博怕爾化工廠泄毒事件和前蘇聯(lián)切爾諾貝利核電站爆炸事件則排在其后。

        蘇楠把維基百科有關(guān)這次洪水概述的鏈接發(fā)到微信上,很快引來很多評論。大多數(shù)人感到很驚訝,駐馬店有過這事?李嶠汝也回復(fù),我也是剛剛知道。嘿,咱倆還真是心有靈犀啊。

        你母親的話,是不是跟這次洪水有關(guān)?蘇楠等不及打字,在微信上直接和李嶠汝通話說。

        我母親的話?哪句啊?李嶠汝問。

        這幾十年,她都是多活的。

        嗯,那樣大的水,誰不是死里逃生?

        你在哪兒?

        火車站,買票呢。

        出遠(yuǎn)門?

        嗯,石家莊。車票真緊張啊,只能買到四天以后的。

        蘇楠想起來了,李嶠汝說過她母親有個筆友在石家莊。

        10

        兩個人再次見面,楊小水還是罩一件寬松衣服,看不到身材。等她坐下,衣服被抻直,身上才有山有水。

        小汝讓我問問您,您表姐在哪兒?

        我哪有表姐?

        蘇楠哦了一聲,那,你有沒有常江的其他聯(lián)系方式?

        楊小水馬上意識到她們看過那些信。找人家干嗎?我們早失去聯(lián)系了,也可能根本就不在石家莊了。

        小汝已經(jīng)到石家莊了。

        妮兒去找人家了?楊小水不解,與人家有什么關(guān)系?

        她說她不了解你,蘇楠引用了李嶠汝的原話。昨天她從石家莊打來電話,說信封上的那個地址早沒了。

        你讓她回來,別去煩人家。話有點硬,楊小水趕緊又解釋說,我最后一次給他寫信,被退了回來??赡苁前峒伊?。從那以后,我們就失去聯(lián)系了。

        聽說,你們是三十多年前的筆友?

        嗯,很早了。

        表姐呢?蘇楠緊追不放。

        早死了。楊小水眼睛轉(zhuǎn)向窗外,車禍。

        她以前住哪兒?蘇楠問。

        死得早,楊小水答非所問。我們村,兩百多人,只剩下一百零九人。楊小水的話好像比前幾次多了些。

        阿姨,您可能不知道,當(dāng)時的大雨可是破了全世界陸地降雨的紀(jì)錄,六小時達到了八百三十點一毫米。這么說吧,那三天下的雨,相當(dāng)于你們那兒平常兩年下的雨。三十個縣市受災(zāi),一千零一十五點五萬人受災(zāi)。蘇楠背了幾個數(shù)字。

        我只知道我們被大水淹了,沒穿的沒吃的,誰還有心打聽別的。楊小水眼睛虛著,像是在說,她上午吃了兩個紅薯。

        阿姨,您也是死里逃生吧?

        嗯,死里逃生。楊小水喃喃地將蘇楠的話重復(fù)一遍。

        阿姨,您是怎么逃生的?。織钚∷患?,蘇楠主動追問。

        我們村里有棵老柿子樹,我娘跟我老早都爬了上去。那水,太大了,老遠(yuǎn)看著跟山一樣,一下子就把我們打了下來。我沉到水底,又浮上來,抓到一塊小棺材板,就趴在上面,朝下漂。后來,我棄了棺材板爬上一個大草垛。大草垛被沖散,我又跳到一個木排上,才沒淹死。

        很平淡啊,蘇楠有些失落。

        楊小水突然提出一個要求,蘇律師,你轉(zhuǎn)告俺的妮兒,她要是真對她娘好,就幫娘好好找找碧汝。臨死前,我想見見她。

        碧汝?蘇楠并沒有馬上把她和李嶠汝聯(lián)系到一起。碧汝是誰?

        我還有一個妮兒,叫李碧汝,跟你一樣是律師,聽說在上海

        李嶠汝的親姐妹?蘇楠很驚訝,您自己的孩子怎么還聽說?

        嗯,我聽人家說的。楊小水沒有回應(yīng)她的驚訝,一臉殷切的表情等著蘇楠應(yīng)承下幫忙找碧汝的請求。

        中,蘇楠先答應(yīng)下來。要是真在上海當(dāng)律師,我完全可以幫你找到。我有個同學(xué),恰好在上海律師協(xié)會工作。她有太多的疑問,最當(dāng)務(wù)之急的是,既是自己的女兒,為什么還要去找?她知道楊小水不會解答她的疑問,只好等著回去問李嶠汝。

        謝謝你,蘇律師!楊小水站起來,規(guī)規(guī)矩矩地向蘇楠彎了下腰。蘇楠后來才意識到,楊小水那是在給她行禮,給她鞠躬。她明顯沒有向誰鞠過躬,腰躬得有點生,有點僵,應(yīng)該是從電視上學(xué)來的。

        碧汝,李碧汝。在鄉(xiāng)下,這可是一個難得的好名字。不像李嶠汝和蘇楠,前者有些生搬硬湊的別扭,后者又略顯俗氣。碧汝好,碧是個很好的修飾詞,小家碧玉,碧波。汝則既指汝河,又可指代第二人稱你或你們。

        蘇楠給李嶠汝打電話,嶠汝,你還有個姐姐?

        沒有啊。

        李碧汝是誰?

        哦,你說她啊。李嶠汝漫不經(jīng)心地說,人家只是曾經(jīng)跟了我母親幾天。

        幾天?

        不是,幾年吧。具體幾年我也不清楚。不知道什么原因,人家送給我母親養(yǎng)了幾年,后來不知道為什么又要了回去。我母親這十幾年一直想和人家搭上親戚,可人家壓根兒就不愿認(rèn)咱這個窮親戚。去問中間人,人家推說失去聯(lián)系了。我母親不死心,就曲曲折折打聽來消息,說她好像在上海當(dāng)律師。

        怎么不說話了?李嶠汝在那頭問。

        蘇楠的話很跳躍,李碧汝要真是律師的話,應(yīng)該好找。

        那邊李嶠汝的話兜頭潑了蘇楠一頭冷水。怎么找?李碧汝是不是律師都難確定,人家要是順口敷衍我們呢?我母親老是惦念著人家,我大學(xué)畢業(yè)她嘮叨說,也不知道碧汝考沒考上大學(xué);我結(jié)婚她也嘮叨,也不知道碧汝現(xiàn)在成家沒;我生樂樂,她在產(chǎn)房里還不忘念叨,不知道碧汝有沒有孩子;就連我離婚,她心里也沒忘了那個碧汝,也不知道她過得怎么樣了……擱農(nóng)村,我母親這叫漫天地里烤火,一面兒熱。

        理解。盡管不是自己的孩子,養(yǎng)了幾年還能沒個感情?

        關(guān)鍵是,我母親不是那種感情。那個碧汝,搞得跟她親生的一樣,我倒成了養(yǎng)女。你說,我能不吃醋?

        蘇楠想象著電話那頭李嶠汝酸溜溜的樣子,不由得笑了。別說被別人領(lǐng)走當(dāng)女兒了,你就是嫁出去你母親也比念叨碧汝頻繁得多。母女嘛,連著心哩。

        我也知道這個理,就是見不得她那個失魂落魄的樣子。

        可憐天下父母心啊。說正事,你母親反復(fù)說,見李碧汝,是她一大愿望。蘇楠省了幾個字,沒敢說是她臨死之前的愿望。

        我去上海找過,沒找到。這事還是見面再說吧。報告給你一個好消息,我找到常江了。

        常江?常江是誰?

        上次我不是跟你說過嗎?我母親在石家莊的筆友。

        哦,蘇楠還以為是什么好消息呢,她對楊小水的筆友可沒多少興趣。嶠汝,你母親到現(xiàn)在也不太配合我們。這樣下去,判決對我們肯定不利。

        案子到哪一步了?李嶠汝問。

        檢察院。很快就會轉(zhuǎn)到法院。

        不急,我母親可能有救了。

        什么意思?

        那個許武生,“758”時可能騷擾過我母親。

        ???你說什么?

        我是說,許武生可能是個強奸犯!

        11

        李嶠汝從石家莊帶回來的信,一共十四封,蘇楠用了一個上午讀完了。信里,楊小水首先回答了常江問到的問題,一個女孩為什么叫小水這樣過于隨便過于平常的名字。汝河岸邊,因為近水,好多小孩生下來就跟水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大人給孩子起的名字里多跟水有關(guān),張大水,劉水,陶小水,王水生,陶水旺……這個水字還有一層意思,因為水是賤物,河里塘里地里井里溝里,到處都是,人叫了水,就不稀罕,好養(yǎng)活。楊小水出生那天,碰巧汝河水又溢了,院子里到處都是水,小水就是這樣來的。

        后來,楊小水的表姐也有了小孩,正好是大水之后第二年,她給兩個女兒分別取名李嶠汝、李碧汝。楊小水解釋說,嶠字是表姐在字典里找的,指尖而高的山。碧不用說,下面有石頭。人如山或石頭立在那兒,看你大水還能奈何得了我?這是后話,是楊小水?dāng)⑹龅奖斫愕膬蓚€女兒時才講到的。類似的還有李石磨,都是能鎮(zhèn)得住水的意思。

        水,成了楊小水每一封信的主題。

        六月二十七的下午,女社員們正翻紅薯秧子,天突然下起雨來。楊小水信里的日期全是農(nóng)歷,六月二十七是陽歷八月四日。小雨,但下得很急,隊長桿子沒讓放工。當(dāng)天晚上,村前村后的溝平了,塘滿了,河也溢了。頭天桿子還在忙著招呼堵水,現(xiàn)在又忙著派人放水,再不放,稻子就淹倒了?!扒f稼老漢不怕鬼,就怕秋后一場水。”真不假啊。

        七月初一,人都到東頭跑水。東頭有個高崗,崗上有棵老柿子樹。柿子樹特別粗壯,幾個人都合抱不了,據(jù)說是漢代就有了。村里的老年人說,當(dāng)年劉秀被王莽追殺時就在這老柿子樹底下歇息過。這片高崗,也是村里的最高點,古人把這里當(dāng)作他們祭祀天地的壇。楊小水的爹帶著奶奶、娘、兩個弟弟還有她都來到高崗上。桿子還指著小水開玩笑,說你們看清楚,來的是小水可不是大水,不要怕!高崗上的人都笑了。

        老柿樹十幾丈高,樹下的陰涼比一個曬場還大。一般的小雨,坐在樹下濕不了衣裳。曬場知道不?楊小水的敘述很立體,像是怕她的筆友精神不集中,不時會問對方一個問題。然后她自己解釋說,曬場就是我們農(nóng)村打糧食曬糧食的場子,又平又大。這兒也是楊灣人的飯場,一天三頓飯,到了飯點兒就有人端著碗圍過來。

        桿子就站在老柿樹底下安排活兒。老柿樹上系了兩條拳頭粗的繩子,拖得長長的。水真上來了,下面的人死拽著繩子沖不跑。桿子還組織人摽筏子,把附近住戶的床抬出來,以備不測。有人笑干部們緊張,說他們純粹是六個手指頭撓癢,多一道子。這高崗上,啥時候上過水?汝河水幾乎每年都滿過,害得人每年都惶惶地跑水。跑多了,也不怕了。水稍微大一點,還能撈些從上游沖下來的生瓜梨棗。日子總像涼水一樣平淡,社員們反而希望偶爾發(fā)場小水,調(diào)劑調(diào)劑生活。男女老少都帶上餅子咸菜,熱熱鬧鬧地坐老柿樹底下亂噴。

        西南方向傳來呼呼的嘯叫聲,楊小水回頭一看,媽呀,西南方向的空中立著十幾丈高的水頭,烏黑如石山,和著嗚嗚的風(fēng)聲,向這邊卷過來。遠(yuǎn)遠(yuǎn)的,還可以看到前邊莊子的房子像火柴盒一樣先后倒下。天啊,肯定是上邊水庫垮了!桿子可著嗓子吆喝了一句,都抓緊繩子……

        楊小水被水頭卷起來,像是騰云駕霧,又像是坐在陡峭的懸崖邊上。她說,啥最快?我算是知道了,水頭!蘇楠查了查資料,當(dāng)時的水速是每秒六米。換算一下,合每小時二十多公里。這個速度,應(yīng)該比當(dāng)時的公共汽車要快些。雖然有夸張的嫌疑,但那個時代,楊小水乘車的機會不多,這個時速的水頭也可能是她乘坐過的最快的交通工具。

        楊小水沿途聽得最多的聲音就是“呼通”、“咔嚓”聲,呼通是房屋倒塌的聲音,咔嚓是樹被水頭擊斷的響聲。那些呼救的聲音,很少有完整的。水頭到了一座房屋前,楊小水清楚地看見屋里亮著的燈,一個小妮子嘴里喊著奶奶朝屋里跑。轟的一聲,房屋眨眼不見了,喊聲沒了,只留下黑不見底的夜。楊小水被水浪不斷地打到水底,喝到肚子發(fā)脹,每一次她都以為自己活不成了,可最后關(guān)頭,她又浮了上來。就這樣浮沉幾次之后,楊小水發(fā)現(xiàn)了一個麥草垛。麥草垛很大,像是老社員的手藝。她拼盡最后一絲力氣爬上去,就再也不想動了。

        麥草垛雖浮浮沉沉,還算安穩(wěn)。天快亮的時候,遠(yuǎn)遠(yuǎn)看到了樓房。楊小水做夢都沒想到,她第一次到縣城竟然是坐著麥草垛。那些露著房頂?shù)臉欠?,還有房頂上被困的人,像戲臺上的布景一樣,在楊小水的眼前一晃而過。

        天黑之前,楊小水碰到一個撐筏子的,求人家救了她。第二天早晨上岸打聽,才知道她已經(jīng)到了新蔡大王莊。長這么大,楊小水這是第一次離家這么遠(yuǎn)。

        水還沒消下去,楊小水卻堅持要回去。一路上看到的樹,樹梢上都掛滿了水草。第二天進入遂平境內(nèi),連樹都少見了。大的多伏在地上,小的,連根都拔走了。老鼠都圓滾滾的,像小孩子玩的皮球,也不怕人,在地上緩緩地滾動。鐵路線這邊的路溝里,是她這輩子見過尸體最多的地方。層層疊疊地摞著,不計其數(shù)。附近的樹枝上落滿了蒼蠅,黑壓壓的,把樹都壓彎了。

        過了縣城朝西,根本就不像有過人煙。找不到路標(biāo),楊小水就像盲人,一路問著朝前走。高粱大多被水連根拔走了,沒拔走的倒伏在地里,看不出成色。立秋三天遍地紅,現(xiàn)在正好三天,哪里有紅?房子也像沒拔走的高粱一樣,趴著,房架沒了,空留一堆泥土。村莊只剩下名字,空蕩蕩的,什么也沒留下。稍微低點的洼地或小溝,都被尸體、大樹填滿。楊小水繞道而行,不敢細(xì)看。也不能說是繞道,哪來的道?滿眼都是讓人心慌的空曠。

        天挨黑的時候,終于到了文城。螢火蟲是黑暗中唯一的亮色,不多,三五只,稀稀拉拉的,在遠(yuǎn)處詭秘地閃著光。這一場大水,螢火蟲怕是也要絕種了吧?以前,離老遠(yuǎn)就能看到它們在河壩上熱熱鬧鬧的景象。螢火蟲明顯少了,天上的星星卻又亮又稠。奶奶說過,地上的人死了,天上就會多一顆星星。死了這么多人,天上得增加多少顆星星啊?奶奶說這話的時候楊小水還小,沒聽明白奶奶的意思。她問奶奶,趕明兒你要是死了,也會變成星星?奶奶肯定地回答,會。楊小水還是不明白,奶奶,我咋知道哪顆星星是你變的?。磕棠陶f,到時候你自然就知道了。想到這兒,楊小水停下腳步,認(rèn)真地抬頭看了看天。天上沒有哪顆星星像奶奶,像爹,像娘,像弟弟。

        遺憾的是,只有爹活了下來,奶奶、娘、兩個弟弟都沒有回來。

        楊灣生產(chǎn)隊總共237人,只活下來109人。十歲以下的孩子沒幾個活下來的。桿子讓人把紅薯地里沒沖走的紅薯攏起來,倒伏在地上的玉米也搬到生產(chǎn)隊里。先緊小孩和婦女吃,余下的再分給青壯勞力。

        白天還好過,都忙著生產(chǎn)自救,什么也來不及想。最讓人揪心的是晚上,別說沒有床鋪,就是有也睡不著。一下子死了那么多人,叫這個這個不在,喊那個那個不應(yīng),太空了。不能閑下來,一閑下來想念就會乘虛而入。爹懷念娘,娘想爹;小孩懷念爹娘,爹娘想小孩……不知誰先哭起來,惹得庵棚里的人都哭開來,全村的哭聲很快又連成一片。說哭聲震天有點夸張,震地可是一點兒都不假。但楊灣沒有一家辦喪事的,沒法辦。也不是沒棺材,沒棺材可以去旁邊的集市上去賒,或者弄張箔也行。問題是,去哪兒找尸體?尸體都被泥糊著臉,用水沖凈才能辨認(rèn)。多不說,天一晴就腐爛,味道沖鼻子。再說了,尸體往往都積在溝洼里,一疊疊了十幾具,怎么找?

        楊灣到底有兩個人沒能挺過來,趁人不注意時在老柿樹上吊死了。

        桿子召集剩下的人開會,說狗日的大水不講理,可毛主席在北京記掛著咱們呢,還專門給咱們發(fā)來慰問電,咱們得用實際行動來報答毛主席的親切關(guān)懷,大干快上,爭取把洪水造成的損失奪回來。下面我宣布條紀(jì)律,不準(zhǔn)哭??蘼晜魅荆蠹叶伎奁饋磉€咋搞生產(chǎn)自救?咱們是受了大災(zāi),但咱們的思想無論如何不能受災(zāi)。桿子還整了幾句口號,可能是開會從上邊學(xué)回來的。“擦干眼淚,掩埋尸體;振作精神,繼續(xù)革命?!薄耙话谚F锨兩只手,誓奪小麥大豐收。”……

        楊灣在桿子的帶領(lǐng)下,很快搭起了幾十座一模一樣的庵棚。庵棚前的紅布早換成紅旗了,嘩啦啦地飄著。當(dāng)破犁鏵的鈴聲在晨霧中響起時,一村的男女老少揉揉惺忪的眼睛,拿著碗筷圍到高崗上熱氣騰騰的幾口大鍋前。楊灣人重新吃起了大鍋飯。上邊發(fā)放的救濟物品全都集中到生產(chǎn)隊,衣服按人頭發(fā)放,破了交給縫紉組縫補,頭痛發(fā)燒有赤腳醫(yī)生。就連住的,也不分親疏遠(yuǎn)近,男的一堆女的一塊。桿子說,咱們這可是因禍得福了,提前邁進了共產(chǎn)主義。

        楊小水從此跟水結(jié)了仇———也不光是水,凡是與水相關(guān)的,她都不喜歡。楊小水還特意給常江舉了個例子,大水過去幾年以后,有一天村里放電影,《大河奔流》。一開始,全場沒有一點聲響,熒幕上都是水,揪人心啊。好在那只是片頭,接下來船上三個人的命運轉(zhuǎn)移了觀眾的注意力。電影演到十多分鐘,花園口被國民黨炸開,水洶涌而出。又過了幾分鐘,熒幕上突然出現(xiàn)水頭沖擊大樹、追趕人群的畫面。偏偏風(fēng)又作勢,把熒幕又吹得鼓起來,電影上的水就像是立體畫面一樣,兜頭而來。誰家的小孩被嚇哭了,接下來幾個大人也哭起來,整個場地里的人都開始哭。號啕大哭。那個悲慘啊,連莫名其妙的放映員眼睛也濕了。電影沒法再演下去……

        12

        接下來,楊小水開始講她表姐。

        當(dāng)然,表姐不是真表姐,其實還是她自己。蘇楠估摸著,可能是楊小水不好意思自己講自己,才虛構(gòu)了一個“表姐”作外殼。有表姐擔(dān)著這份虛名,楊小水的講述顯得更肆無忌憚,也把自己寫得更深入,更隱私。

        表姐在草垛上漂到第二天晚上,看到一個小木排。木排上的男人穿戴整齊,像是早有準(zhǔn)備。表姐向他呼救,男人沒應(yīng)聲,眼睛卻直勾勾地瞅著她。那時候,表姐命都顧不上了,哪里想到自己衣不蔽體?眼看天又要黑了,再這樣漂一夜,肯定兇多吉少。表姐無助地哭著懇求對方,叔,您行行好吧,讓我上去。我是遂平縣文城公社楊灣的,您救我一命,我不會忘記您的大恩大德的。

        男人猶豫了一會兒,才把木排撐到表姐跟前。木排安穩(wěn)多了,不用擔(dān)心水浪或障礙物的沖擊了。這個時候表姐才感覺到冷,一低頭,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幾乎沒有衣服。她趕緊蹲下身子,想借此拂掉貼在她身上的眼睛。其實也沒有完全光著,上身還剩一個肚兜。肚兜因為濕透了,緊巴巴地粘在身上,身上高的高低的低,跟沒穿衣服一個樣。她一屁股坐到木排上,委屈地哭起來,哭自己的這副狼狽樣,哭家人下落不明———娘一個不會鳧水的旱鴨子,能頂?shù)眠^這么大的水?還有爹和兩個弟弟,這會兒都在哪兒呢?想到他們都生死不明,表姐越哭越痛,越痛越哭。與生死搏斗了整整一天,表姐哪顧得上哭?

        哭累了,表姐覺得輕松多了。這時候,天已經(jīng)黑透了,水面也漸漸平靜下來。男人不知道從哪兒搞了些麥草,鋪在木排上。表姐覺得暖和多了。

        男人從水里撈上來一個甜瓜,妮兒,吃點吧,擋擋饑。表姐接過來,三下兩下啃完了。餓了,真餓了,這一天一夜,哪吃過東西啊。肚子里有了底,表姐感激地將眼睛投向男人。黑暗中男人穿戴整齊的樣子,讓表姐覺得有種說不出的別扭。她想了好久,才想到一個詞,道貌岸然。表姐隱隱有點不安。

        吃飽了,瞌睡也上來了。再不用擔(dān)心淹死了,表姐想瞇一會兒。從昨天到今天,兩天都沒合眼了。潛意識里,表姐又警覺著,不敢真睡,自己下身一點遮擋也沒有,木排的主人畢竟是個男人。正迷糊著呢,表姐突然感覺木排一側(cè)沉了一下。

        男人厲聲問,誰?

        大哥,救救我吧!我實在是沒勁了,再漂一夜,我怕熬不住了。聽聲音,跟男人年齡差不了多少。

        不中!這小木排,載不動三個人。

        能載動。大哥,你就行行好吧!蘇楠看見水里面有個黑影撐著木排想朝上爬。

        不中,說啥也不能再上人了。男人腳蹬住黑影的頭,一下子把他踩進水里。

        不一會兒,黑影又浮出水面。大哥,我快不中了,救救我吧。

        表姐也替黑影求情,叔,讓他上來吧,救人一命,積大德呢。

        不中。這個時候,自己的命都保不住了,還顧得上救別人?

        黑影不見了,水面上沒聲音了。表姐的心也沉了下去,又一個人在她眼前沒了。

        星星出來了,它們也像被水洗過一道似的,干干凈凈的,比平時格外光燦。男人坐下來,眼睛在黑暗的掩飾下放肆地盯著表姐。表姐在楊灣不是最漂亮的,但表姐的白卻是楊灣出了名的?,F(xiàn)在沒了衣服,那瓷白更是耀眼,與血管的青色映襯。尤其是前面那兩坨肉,兩個尖尖把濕肚兜蓬得高高的。表姐也知道自己的耀眼,盡量讓草淹住下身。藏住了下身藏不了上身,男人的眼睛像不安分的手,專撓她身上露著的肉,左邊右邊,上邊下邊……

        男人的屁股悄悄朝表姐身邊挪了挪,妮兒,你多大了?

        十四,叔。表姐感覺到男人沒懷好意,故意朝小里說。

        男人說,妮兒哪像十四啊?看你胸起來了,腰也落了,髖也圓了……

        瞞不了男人,表姐只好裝著沒聽懂他的話。

        男人又挪了挪屁股,妮兒,你看我多大了?

        叔,您跟我爹差不多吧。表姐急中生智。

        我還不到三十歲,就是面相老了點。男人越挪越近,把表姐擠到邊上。

        表姐緊張起來,心想,這男人,怎么比水還讓人害怕。

        妮兒,知道我為啥救你不?

        叔心好。表姐說,您救我,我忘不了您。我要是活下來,以后三大節(jié)氣我都來看您。

        看不看都中。我心好,你也得對叔好。說著,男人的手搭上了表姐的肩膀。

        表姐顫聲哀求,叔,您是我的救命恩人啊。從今往后,您就是我親爹。

        男人順勢接住表姐的手,妮兒,讓親爹親親……

        這個晚上,表姐兩次被男人壓到身下。她恨天上的星星,它們不懷好意地眨著眼睛,一副幸災(zāi)樂禍的樣子。

        天亮后,先后有兩個人扒著木排求救。男人沒有再阻攔,任表姐把他們一個一個拉上木排。第二個上岸的人見表姐沒穿衣服,身子抖得厲害,就脫下自己的衣服,擰干,讓表姐穿上。那是件中山裝,厚厚的卡其布料,外掛四個兜。應(yīng)該是干部裝,不知道是水里撈的還是那男人自己的。表姐穿在身上又胖又長,連下身也罩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

        幾天以后,表姐飄回了楊灣。說飄,是因為表姐恍惚覺得自己已經(jīng)死了,只剩下鬼魂。

        沒過多長,桿子就帶回來幾張布告,說是上面為了維護災(zāi)區(qū)的秩序,從重從快打擊抗洪救災(zāi)中的不法之徒,在遂平、汝南、泌陽同時開了宣判會。布告上有幾個哄搶國家救災(zāi)物資的,有趁火打劫的,有盜用國家財產(chǎn)的……好幾個人的名字上都打了紅色的大叉,還有兩個強奸犯。

        晚上吃過飯,表姐又去老柿子樹那兒看布告。白天她已經(jīng)看過一遍了,她想再看一下,看看那兩個人中有沒有強暴她的那個畜生。布告上寫得很簡單,犯罪經(jīng)過幾句話就帶過去了。有個姓屈的在岸上強暴了一名下鄉(xiāng)知識青年,然后又把對方推下水。沒想到,在救災(zāi)點領(lǐng)取面粉時被知識青年認(rèn)出來。姓王的有點像,說他在木排上救了一名少女后將其強暴,兒子大義滅親告發(fā)了父親。她盯著那個名字上的紅叉,真解恨啊,應(yīng)該再劃大一些。又一想,不對啊,當(dāng)時只有那個畜生和她,哪來的兒子?表姐想不明白,也可能是自己當(dāng)時沒注意?

        李石磨找人來說親,出乎姑父的意外,表姐竟然點了頭。

        表姐答應(yīng)嫁給李石磨,一是想趁早嫁個人,了了姑父的心愿。她知道,姑父肯定是活不長了。二就是,破罐子破摔。三個呢,圖的就是李石磨這一家人人氣旺。這么大的水,一家四口愣是一個沒傷著。最后一個原因,也最重要,李石磨人厚道。大水來的時候,李石磨和一大幫人正站在西頭的糞堆上。草皮堆成的糞堆禁不起水泡,慢慢酥軟起來,不時有人掉下去。李石磨仗著水性好,干脆舍棄了糞堆,順著水勢朝下游??匆婋x他不遠(yuǎn)的房頂上有幾個黑影,李石磨就奮力游過去。在水里泡了半夜,突然上了房頂,李石磨凍得直打哆嗦。為了不招風(fēng),他也學(xué)房頂上的人,蹲在那兒。等眼睛適應(yīng)了黑暗,李石磨才發(fā)現(xiàn),房頂上蹲著的幾個黑影都是女人。而且,都光著身子。十八歲的李石磨哪見過這陣勢?轉(zhuǎn)回身又跳入水中。聽別人講這一段時,表姐就覺得李石磨這人心善,是個好人?,F(xiàn)在人家上門求婚來了,嫁誰不是嫁?表姐唯一的要求就是,給她買一臺收音機。

        兩人結(jié)婚的時候,大水已經(jīng)過去一個多月。那天早晨,表姐就穿著那件侉大侉大的中山裝,胳膊底下挎著一個紅綢子包袱,走進了新房。新房是一些碎磚頭壘起來的小庵棚,外面潦草地貼了個喜字。李石磨在門口放了掛小鞭炮,表姐清掃走門前的樹葉草棍,這婚,就算結(jié)了。不發(fā)大水也奢侈不起來,那個年代,革命化的婚禮都簡單。

        夜里,月光從關(guān)不嚴(yán)的門縫里斜斜地照進來,鋪了一床的銀白。再難過,新婚之夜也要有所行動的。李石磨這個時候可不憨,上去先抓住了表姐的手。李石磨的手心潮濕,呼氣都粗了。他把表姐拉進懷里,慌亂地掀表姐的衣服。

        表姐縮著身子,既不喊叫也不掙扎,胳膊緊緊地護住上身,身體跟篩糠似的,抖個不停。她覺得周圍到處都是人,都在看他們。李石磨被表姐的樣子嚇住了,悻悻地退回去。

        一連幾天,表姐都是這樣,身體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等著李石磨先睡下。表姐也知道老這樣不是辦法,第六天晚上,她硬下心腸,先在屋里脫光衣服,洗干凈自己,上床,做好一切準(zhǔn)備。等到李石磨摸上來,表姐又情不自禁地抖起來。李石磨忍住,沒再亂摸。他壓抑著自己,緊緊地抱著表姐,語無倫次地表白起來。知道不,我老早就喜歡你了。你可能忘了,夏天割麥,你面前少的那幾茬就是我偷偷幫你割的。你一個半大妮子,剛下學(xué),看你累得直不起腰,我就替你難受。你傻,還大聲嚷嚷,說咋割著割著就少了幾茬?都知道我在你旁邊,你一嚷整個楊灣還不都知道了?我只有嘿嘿地傻笑。那時候,我不敢想能跟你過成一家人,你有文化……

        李石磨石磨一般的力量沒有撬開表姐的身子,幾句情話神奇地成了鑰匙。表姐的身子軟了,軟成了一團棉花。

        手忙腳亂的李石磨被自己的征服弄得激動不已,一點也沒懷疑表姐的處女之身。

        沒多久,姑父就死了。有人說他是遇到了水鬼,魂被抽走了。

        大隊學(xué)校也開學(xué)了。大水淹死了三個老師,表姐補了上去。桿子說,還是有文化好啊,國家惦著你們哩。上面扒來扒去,大隊就剩你小水是剛下學(xué)的初中生了。

        也就是到了學(xué)校,表姐才發(fā)現(xiàn)自己特別喜歡給人講故事。還是故事好,雖然都是別人的,里面卻少不了自己的影子,都能反射現(xiàn)實。

        第二年,表姐生下李嶠汝。秋里,喜上加喜,遂平全縣豐收。有人說,老天爺還算有眼啊,打了咱一耳光又給了個糖吃。

        讀到這兒,蘇楠伸了個懶腰,笑了。天道酬勤啊!

        李嶠汝是晚上出生的。有點難產(chǎn),赤腳醫(yī)生怕自己弄不了,讓李石磨去文城衛(wèi)生院請瞿醫(yī)生。

        桿子嬸跟在瞿醫(yī)生的后面,懷里還抱著個嬰兒。還記得桿子嬸不?楊小水信上問常江。桿子老婆,隊長老婆———現(xiàn)在是支書老婆了。瞿醫(yī)生說,上海的一個遠(yuǎn)房親戚還沒結(jié)婚就生了個妮兒,不敢養(yǎng),想送個好人家。我想來想去,楊老師是個文化人,有知識,送給你們最好,權(quán)當(dāng)你們家添了雙胞胎。

        李石磨不同意,自己都缺吃少穿的,還有心養(yǎng)人家的妮兒?

        瞿醫(yī)生許諾說,我那遠(yuǎn)房親戚答應(yīng)了,給你們?nèi)賶K錢的撫養(yǎng)費,一月外加一袋奶粉。

        桿子嬸也在一旁幫腔,一個妮兒是喂兩個妮兒也是喂,不就是多張嘴嗎?咱楊灣,現(xiàn)在缺啥?缺的是人!再說了,人家瞿醫(yī)生大老遠(yuǎn)跑來幫你,你就不能幫幫人家?以后有了救濟,我跟你桿子叔說說,多給你們分一點。

        表姐早動了心,她在大隊當(dāng)老師年底也就幾百斤糧食。三百塊錢得一個公家人不吃不喝一年攢。表姐心里已經(jīng)計劃好這筆錢的用途,先買兩個小豬娃,再把廚屋搭起來。到了過年,豬一賣,家里就緩過勁了……

        桿子嬸發(fā)話了,李石磨不好再推辭。天一亮,李家添了雙胞胎的消息就傳遍了楊灣。坐月子期間,表姐琢磨著給兩個妮兒分別起了名,一個叫李嶠汝,一個叫李碧汝。

        表姐真正的苦日子開始于嶠汝兩歲那年。

        碧汝背上長蜘蛛瘡,表姐抱著她去公社找瞿醫(yī)生。瞿醫(yī)生真是個好人,表姐他們什么時候找去,人家都特別熱情。那幾年,瞿醫(yī)生不少幫她。

        從衛(wèi)生院出來,表姐被一個陌生男人截住。這是你的妮兒?

        表姐一臉迷惑地點點頭。

        不認(rèn)得我了?我姓陶,想起來沒?

        表姐想不起來。

        大水那天,你把我拉上木排。想起來沒?

        想起來了。表姐記得自己救到木排上的總共是兩個人。

        我叫陶水旺。東營大隊,陶莊的。要不是你,我可能就沒命了。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我不救你,還會有人救你的。說罷,表姐就要走,她不愿扯起那場大水。

        鬼愿意救我!陶水旺跟著她們母女,指望那個姓許的?我早漚成灰了。

        表姐這才知道,那個畜生不姓王,姓許。

        你結(jié)婚了?妮兒這么大了?

        嗯,雙胞胎,家里還有一個。

        雙胞胎?好,好。幾歲了?

        屬龍。兩歲多了。

        陶水旺給李碧汝買了兩個燒餅,兩包餅干,還有一籃子油條。他要去認(rèn)門,救命之恩,咋能忘哩?

        再一封信,楊小水突然就說離了婚的表姐怎么怎么了。蘇楠估摸著,時間這么長了,常江可能是弄丟了其中的一封或兩封信。還有一種可能是,常江根本就沒收到那封講她離婚的信,或許是郵寄的過程中遺失了。

        遺失的信里,表姐很可能講了自己為什么離婚。遺憾的是,蘇楠沒有看到表姐白紙黑字親自寫出來的感受。

        桿子嬸又一次領(lǐng)著瞿醫(yī)生踏進了表姐的家。瞿醫(yī)生那個遠(yuǎn)門子親戚在上海做了律師,結(jié)婚后竟然不能再生了,他們想要回自己的妮兒。

        離了婚的表姐雪上加霜。

        與李碧汝分別的那個晚上,表姐聽了一夜收音機。最初買收音機,表姐只是寂寞,沒個人說話,收音機里不斷人聲。后來,收音機成了表姐最離不開的物件,早晨一睜眼先打開收音機,做飯的時候聽,吃飯的時候聽,睡覺之前也要聽一會兒。除了兩個妮兒,那收音機成了表姐的另一個寶貝。

        后來的事,不用說,都知道了。表姐嫁給了梁波濤,一直安靜地生活到兇殺案發(fā)生。

        13

        從法律上講,這起強奸案的追訴期確實已經(jīng)過了,但作為楊小水的犯罪動機提出來,法院會酌情減輕量刑的?,F(xiàn)在首要的問題是,得找出證人。證物是不可能找到了,證人還是有希望找到的。

        這是蘇楠第六次見楊小水。

        阿姨,抱歉,李碧汝沒找到。她肯定是改名了,是不是姓李都很難說。先說李碧汝的事也是蘇楠提前計劃好的,親情嘛,是親近對方的最好方式。

        蘇楠從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失望。這是好事,說明楊小水對她還有期待———期待給她帶來好消息。蘇楠問,這么想找到她?

        嗯。養(yǎng)條狗也有感情啊,何況是人。

        也是。蘇楠適時把話題轉(zhuǎn)到案子上,阿姨,您是不是瞄了許武生好長時間了?

        楊小水一怔,探究地看了看蘇楠。

        我們找到您寫給常江的信了。

        楊小水辯解說,都幾十年了,他自己要是不說,我怎么知道他就是那個畜生?

        蘇楠謹(jǐn)慎地問,第一次見他怎么沒動手?

        楊小水沉默了好幾分鐘,然后才開口。沒想過還能見到那個畜生。大水過后,我再也沒想過那天的事。不是不想,是不敢想,害怕。我老是強迫自己忘了,可越強迫記憶反而越深刻,越折磨人。幾十年過去了,那事還像發(fā)生在昨天。

        表姐就是您?

        蘇楠之所以再次問這個問題,只是想從楊小水嘴里得到確認(rèn)。明擺著,楊小水沒有這樣的表姐,有也不可能同時嫁給李石磨,不可能恰好也有過兩個小孩,不可能恰好也叫李嶠汝、李碧汝。

        楊小水頭低了下去,像是在點頭。這個動作幅度很小,不注意的話根本看不出來。

        阿姨,您現(xiàn)在見不到李碧汝,將來會見到的。我們幫您找,但現(xiàn)在您得配合我們。您告訴我,是不是瞄了許武生好長時間了?

        沒有。楊小水說,真沒有。我是偶然碰上他的。

        您心里一直很恨他?

        楊小水點頭。

        是不是一直想著,見到他一定要殺了他?

        點頭后,楊小水又搖頭。不是。

        那您為什么要殺他?從楊小水身上,蘇楠突然有了好多感慨。這人啊,就像一只篩子,該漏的得漏下去。漏不下去,篩子就失去了它原有的功能,變成了容器。容器滿了,就會溢出來。

        第一次見他是在菜市場。我沒認(rèn)出他,是他先認(rèn)出我的。他說,我救過你的命,你忘了?我馬上就想到水上的那個晚上,畜生竟然找上門來了。這幾十年,我先是躲陶水旺,搞得家不像個家,人不像個人。罪魁禍?zhǔn)资钦l?就是眼前這個畜生!千刀萬剮他我也不解恨??!但我嘴上沒承認(rèn)。畜生不知道羞恥,竟然一個勁兒地追著問我老家是哪的。正好碰到小區(qū)里的熟人來買菜,跟我打招呼。我不能撒謊啊,只好說是文城的。畜生說對,就是你,口氣像是好心人來送我落了的東西。大水那晚,想起來沒?不要臉的畜生,那事還用想?我睡著了都忘不了。他應(yīng)該有七十歲了吧?老得根本沒法看了。他本來不該死這么快、不該死得這么輕松的,誰讓他老了還不要臉呢?真是恬不知恥啊!他自己要是不說,我無論如何也認(rèn)不出他。畜生竟然纏著我要請我去街邊的小飯館吃飯,我沒有答應(yīng)?;貋砦疫€幻想,畜生肯定會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不敢再見我。沒想到,第二天那個畜生就找上門來了。我從貓眼里看到是他,身子就開始抖,又氣又怕,沒敢開門。畜生頭天肯定是跟蹤我了。在門口等了半上午,畜生才走。我那一整天都魂不守舍,怕他像陶水旺那樣纏住我。也就是從那時起,我起了殺心。那幾天,我沒敢再出門,買菜都是讓老梁去。既然想弄死他,就得讓他不得好死,死得難受,死得痛不欲生。什么死法最痛苦呢?我知道網(wǎng)上有答案,網(wǎng)上什么都有,不用求人??晌也粫暇W(wǎng)怎么辦?總不能讓妮兒幫我查哪種死法最痛苦吧?不行,這事兒不能牽扯任何人。不想,那天下樓的時候那個畜生又來了。他站在我們家樓下的樓道里,趁著沒人,上來就動手動腳……

        我掙脫開,罵他。沒見過這么不要臉的人,都快老死了,還說要跟我結(jié)婚。我順手用樓道里的煤球砸他,弄得他一身都是黑煤印,灰溜溜地走了。我不怕找不到他,這個畜生肯定還會再來的。

        殺掉這個畜生并不難,但我不能便宜了他,必須得盡快找到一個最痛苦的死法。沒事的時候,我開始到老人多的地方去,把他們朝死的話題上引。正好那天有人說到親戚得了食道癌,說真痛苦啊,生生地被餓死了。我哪有本事讓那個畜生得食道癌???還真巧,有一次收音機里講到一個人自焚,說自焚可是世界上最痛苦的自我了結(jié)。外面燒糊了,人的內(nèi)臟還好好的,死不了,非得把內(nèi)臟也燒壞,人才死掉。你想,這個過程得有多痛苦?我受到啟發(fā),去加油站買了一小桶汽油回來,準(zhǔn)備到時候全澆到那個畜生身上。我想好了,真不行的話,就與他同歸于盡。我怕打火機有毛病,一下子買了十個,準(zhǔn)備著。我想象著那個畜生被火燒著的樣子,先是恐懼,接著是痛,持續(xù)地痛,掙扎顫抖,直到燒成焦炭。我心里那個痛快啊,別提了。這個過程得三十分鐘吧?我不知道,反正越長越好,越長畜生受的罪越大。也該那畜生走運,那天傍黑他又來了。畜生不知道屋里的汽油正等著他哩,在樓下纏著我領(lǐng)他去認(rèn)門。認(rèn)什么門?還不是跟陶水旺那個畜生一樣,想上床?我怕在那兒拉拉扯扯被人家看到說閑話,哄他說,改天吧,改天再帶你去家里。畜生被色膽迷住了心,堅持要去家里,我只好說了實話,老梁在家里。我心說,要不是老梁在家里,你今天肯定死得很難看。畜生還以為我是嚇?biāo)?,拉著我不走。我只好哄他去公園,說這會兒公園人少,咱去公園坐會兒。路上,一個賣西瓜的喊著讓買他的西瓜,說是瓜甜瓤紅。見我停下來,那人不由分說就殺了一個瓜給我看。我沒看瓜,看的是他手中那把西瓜刀。瓜一沾刀,就分成了兩瓣,沒有一點聲響,像玩魔術(shù)一樣。那是把彎刀,像是專門殺西瓜的,比菜刀長,看起來很鋒利。便宜了這個畜生,不過,這可是個不容錯過的好機會。

        捅十四刀就是為了解恨?

        嗯。當(dāng)時,根本沒細(xì)想,閉著眼睛只管朝他身上捅。怕他不死。要不是旁邊有小孩嚇得哭起來,可能還不止十四刀。

        當(dāng)年他糟蹋您時,是不是有目擊證人?

        沒燒死這個畜生,真是太便宜他了。楊小水茫然地看看她面前的鐵柵欄,思緒根本沒有跟著蘇楠的問話走。

        阿姨,他糟蹋您時有沒有旁人看到?

        都是水,哪有人?楊小水醒過來。你們不是找到信了嗎?

        是啊,找到了。

        陶水旺可能看到了。信上寫著呢。

        我記得信上說,您救陶水旺是第二天早上???

        頭天晚上被那個畜生踩到水里的人就是陶水旺,他沒勁游了,怕淹死,搭著木排漂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實在受不了了,才被我拉了上來……

        他不是死了嗎?您信上說,加上陶水旺,您當(dāng)時救了兩個人上去。

        嗯,兩個人。那個人好像姓謝,我也是后來聽陶水旺說的。

        14

        蘇楠給李嶠汝打電話,問她還記得楊小水信里寫到的目擊證人不。你母親說,陶水旺和另一個男人可以作證。李嶠汝在那邊吞吞吐吐,沒有說話。停了一會兒,又沒頭沒腦地說,你等著,我去找你。蘇楠正要說沒必要再跑一趟,重新看看那些信就行了,可李嶠汝電話已經(jīng)掛了。

        十分鐘后,李嶠汝來到律師事務(wù)所。她遞給蘇楠一個信封,對不起,我藏了一封信,沒讓你看。

        蘇楠接過來,用眼睛問,為什么?

        我怕人家知道我的身世。

        你的身世?蘇楠心想,不就是父母離了婚,母親又殺了人嗎?知道又怎么樣?

        我的親生父親可能不是我爹。李嶠汝眼睛看著頭上的天花板,許武生,可能是他。

        啊?蘇楠下意識地瞪圓了眼睛。

        信里的事,之前我母親跟誰都沒透露過哪怕一丁點兒———我父親,我梁叔,包括我都不知道。李嶠汝收回眼睛,神色黯然地看著蘇楠。她怎么能藏這么久呢?

        蘇楠開導(dǎo)她,不是藏,這也是一種自我保護。誰愿意把自己赤裸裸地毫無保留地呈現(xiàn)給周圍的人?除非這個人不是人,是神。你母親的筆友常江其實扮演著神父的角色,常江隔著千山萬水,在當(dāng)時的中國幾近虛幻。只有在這樣的背景下,你母親才能像一個虔誠的天主教徒那樣,把自己靈魂深處的東西全部傾瀉而出,以期獲得救贖。倘若把常江換成你母親身邊的人,這個人具體得有血有肉,比如你父親或者你梁叔,你母親還能這樣把自己展示出來嗎?不可能。那時候的中國,很多筆友的作用就是宗教意義上的神父。

        從石家莊回來時李嶠汝就抽掉了這封信,不打算再讓任何人看。信不算長,李石磨的猜測都得到了印證。

        陶水旺在文城街上遇到表姐之后,跟著去了她楊灣家里表示感謝。見到李石磨,陶水旺自然又是一番感激,他一個大男人,說啥也不能忘了自己的救命恩人。李石磨留他吃飯,他也沒太客氣。

        酒足飯飽,陶水旺找機會去廚屋,趁酒意痞著臉問正洗碗的表姐,這兩孩子,不是小李的吧?

        表姐一驚,別瞎扯!

        陶水旺說,你別不承認(rèn)。那天夜里姓許的不讓我上木排,我沒辦法,一直偷偷地攀著你們的木排撐了一夜。

        陶水旺就是被那個畜生蹬到水里的人。怪不得,那天晚上的木排老是晃晃悠悠的,他一直沒離開啊。表姐腦子一下子空了,碗落在鍋里,咚的一聲,摔成了兩瓣。

        天快亮的時候,你們又來了一次。陶水旺話越來越放肆。

        表姐控制不住,終于嗚咽起來。

        李石磨從堂屋出來,驚訝地看著廚屋里的兩個人。陶水旺急中生智,唉,不說過去了。一說,都心酸。

        送走陶水旺,表姐下午沒去上工。屋里收音機響著,她沒聽進去一個音。陶水旺的話她不是沒想過,是不愿相信。她心里清楚,妮兒可是提前一個月的早產(chǎn)兒。很可能,就是那個畜生留下的。表姐越想越恐懼,越想越恨那個畜生。要不是他,表姐能過得這樣猥瑣?表姐本來想著,隨著時間的流逝,誰也見不到誰,仇恨也會被油鹽醬醋家長里短消磨殆盡的?,F(xiàn)在又冒出個罪惡的旁觀者陶水旺,表姐受到了提醒,一下午臉都火辣辣的痛。早產(chǎn)那會兒她并沒往別處想,農(nóng)村早產(chǎn)是常有的事,哪像現(xiàn)在的產(chǎn)婦這么主貴。再說了,她還存著僥幸,哪能那么巧,跟那畜生兩次就懷上了?陶水旺的一席話,把表姐的僥幸澆滅了。

        第二次見面,陶水旺還是大包小包的,直接摸到表姐的學(xué)校里了。表姐沒辦法,只好把他領(lǐng)回家。也是巧,李石磨不在家,生產(chǎn)隊派他去城里賣西瓜。表姐突然覺得渾身發(fā)冷,好像又回到了那個木排上。大熱天,她又加了一件夾衣。陶水旺掩上門,上來拉扯表姐。表姐死死地抱住自己的雙肩。陶水旺明知故問,小李知道真相沒?表姐沒吭聲,手卻松下來。

        陶水旺把表姐抱到床上,表姐求他,以后,不要再來糾纏她了,好不好?你也知道,我這一家人多不容易。陶水旺急不可耐地說,好好,不來了。表姐問,那個人知道不?他也依著木排等了一夜?陶水旺說,你說那個姓謝的?他是第二天早上漂到木排跟前的。你哭著走下木排時,他還偷偷地問我你咋了。

        托人打聽到的情況讓表姐更是絕望。陶水旺東營陶莊人不假,這個人名聲不好,出了名的好吃懶做,四十多歲了還沒娶到媳婦。

        第二年,兩個人在家里拉拉扯扯時被李石磨發(fā)現(xiàn)了。李石磨要打陶水旺,情急之下,陶水旺道出表姐水上被辱一事。更為可恨的是,沒過幾天,陶水旺為達到與表姐結(jié)婚的目的,竟然上門挑撥李石磨,說那兩個妮兒也不一定是他李石磨的。尤其是李嶠汝,看她那眉眼,太像那個姓許的了。

        那天晚上,表姐家的門老早就關(guān)上了。

        表姐心虛地勾著頭,不言語。

        不離婚,這日子沒法過了。李石磨說。

        表姐還是沒言語。

        李石磨上床,準(zhǔn)備睡覺。表姐跟過來,撲通一聲跪到床頭前。

        李石磨想了一夜,還是決定忍了。不忍還能怎么著?大著嗓子吆喝老婆被人家強奸過?至于那兩個妮兒,陶水旺急了瞎說也是有可能的。就一個晚上,能那么巧?最關(guān)鍵的是,表姐又懷孕了。

        吃早飯的時候,李石磨說,過去的就過去了,咱倆好好過,千萬別再有啥了。

        表姐使勁地點點頭,妮兒她爹,別不要我。我好好活著,一年也能掙個一二百塊錢,比喂一頭豬強。

        你懷著兒子,千萬得注意。李石磨還能說啥?人家都把自己比作一頭豬了。

        表姐不停地點頭。

        表姐知錯了,這是她最有誠意的一次懺悔。李石磨看到大顆大顆的淚花從她眼里落下來,砸到她面前的地上。

        李石磨再次原諒了表姐。

        陶水旺又去學(xué)校糾纏表姐。正是下午放學(xué)的時候,老師們看到陶水旺又是一番感嘆,還是人家楊老師救人救得值。

        人都走盡了,陶水旺手又伸上來,朝表姐身上摸。表姐一邊躲著,一邊求他,我懷孕了。陶水旺以為這又是表姐的借口。以前,表姐大多以身上來了為借口。

        陶水旺把表姐掀到桌子上,表姐哭了。求求你,放過我吧,我真懷孕了。

        陶水旺這個時候已經(jīng)停不下來了,他欲火中燒,三下五除二褪了表姐的褲子……

        李石磨找到學(xué)校,陶水旺早嚇跑了。表姐渾身是血,癱在桌子下。辦公室的地上像刷了一層漆,紅色的漆。表姐甚至能聽到血咕咚咕咚朝外流的聲音,她等著血上來,淹住她的身子,就當(dāng)又來一場大水吧。表姐真是沒臉活了。

        見到李石磨,表姐一下子又精神了。她攥著李石磨的胳膊,低聲呻吟,她爹啊,都怪我不好,連累你了……

        李石磨顧不得多說,抱起她就朝外跑。

        這一次,表姐真是要死了,她甚至能感覺到自己的魂像煙一樣,正在周圍飄渺地游蕩。

        醒來時,表姐發(fā)現(xiàn)自己好像是在衛(wèi)生院,不像閻王殿。兩個妮兒哭著喊娘,李石磨眼睛也紅著。瞿醫(yī)生哄兩個妮兒出去,病人不能情緒激動。

        人都走了,表姐跟李石磨說,妮兒她爹,我對不住你。

        李石磨沒吭聲。

        一個月后,表姐主動提出離婚。一而再再而三地這樣,表姐覺得自己虧欠李石磨太多。

        蘇楠讀完信,看看李嶠汝,沒有說話。

        李嶠汝喃喃自語,可能,就因為那次流產(chǎn)我母親失去了生育能力。

        嗯,蘇楠找不到李嶠汝的思路。

        多悲劇啊……

        陶水旺也只是猜測。蘇楠不知道該怎么安慰李嶠汝,她本來還想說,那個時代,農(nóng)村婦女的活重,早產(chǎn)很正常。但她自己都覺得這樣的勸說太蒼白。突然冒出來的生父,要是個達官顯要說不定還讓她多少有種隱秘的優(yōu)越感,誰讓他是個沒有什么修養(yǎng)的農(nóng)民呢?那么老,而且那么齷齪,被生母殺死———仇恨地殺死,任誰突然被憑空推出一個這樣的生父也會感到羞辱。

        15

        姓謝的打來了電話,據(jù)說是別人看了報紙告訴他的。也不是他本人打來的,打電話的其實是小謝。說他爹可以來做證,但有條件。既然我爹能救她娘的命,你們看是不是能給我爹拿一些補助?天這么熱,他身體又不好,出去一趟很費勁。李嶠汝聽說后,心有不悅,我母親當(dāng)年救你父親那筆補助怎么算?但救人要緊,李嶠汝只好隱忍著,主動打電話與對方協(xié)商。那小謝張口就是一萬,李嶠汝沒忍住,你也太狠了吧?我母親當(dāng)年救你父親時可沒這么狠!小謝趕緊說,你別急,可以商量嘛。

        你來我往,最后商定為五千。

        蘇楠知道情況后,要來小謝的電話。她告訴對方,自己是楊小水的委托人,按程序,你得帶著你父親跟我們先見一面。

        見面的地點定在律師事務(wù)所。六十三歲的謝修平比實際年齡更顯老,這是鄉(xiāng)下人共同的特征。身體還壯實,看不出有什么不便的地方。蘇楠握了握他的手,說她代表委托人,謝謝他出來作證。

        李嶠汝遲到了,晚了十多分鐘,堵車。與謝修平見了面,免不了一番客套。

        謝修平先講了自己大水中的經(jīng)歷,說水是半夜里進他們村的。他匆匆忙忙披了件衣服跑出屋,趕緊去喊左鄰右舍。李嶠汝插話問他當(dāng)時穿的是什么衣服,她突然想到母親信里寫到的那件外掛著四個兜的中山裝。謝修平說,中山裝,那可是我當(dāng)時最值錢的家當(dāng)。剛?cè)ゴ箨牣?dāng)干部時,家里特意為我做的。李嶠汝再沒說什么,就沖著對方把那件新做的中山裝披到她母親身上,現(xiàn)在人家提什么條件她也不好意思再反對。天亮后,謝修平接著講,木排上的女孩———現(xiàn)在知道她就是楊小水,把他拉了上去。他上去的時候,木排上除了楊小水還有兩個男人。見楊小水衣不蔽體,謝修平才把自己身上的衣服脫給了她。一直到木排靠岸,楊小水都沒說啥話,偶爾應(yīng)和他或陶水旺一聲,卻始終沒和那個姓許的說一句話。謝修平當(dāng)時就覺得不太正常,但那種情況下,也顧不上多想。木排靠岸時,楊小水竟然莫名其妙地哭起來。謝修平悄聲問陶水旺她咋了,陶水旺看看姓許的,沒吭聲。姓許的也不說話,撇下我們慌慌張張地跑了。我和陶水旺同路走了一段,才知道原委。本來我們想報告上去的,后來想想,連人家姓甚名誰都不知道,去哪兒查實?

        送謝氏父子走的時候,蘇楠說,剛才沒告知你們,咱們的談話我已經(jīng)錄了音。我想提醒你們的是,現(xiàn)在我委托人的女兒連工作都丟了,失業(yè)在家,生活很不容易。你們剛才也承認(rèn)了,當(dāng)年是我的委托人救了謝老先生?,F(xiàn)在她有難了,你們不應(yīng)該伸手施救嗎?你們竟然借此機會要挾她,索取什么五千塊錢誤工補助,我覺得這不是一個有良知的人做的事。

        謝修平垂下頭,不好意思再看她們。小謝委屈地說,天這么熱,我們大老遠(yuǎn)地跑到駐馬店,來一趟得轉(zhuǎn)幾次車,還耽誤手里的活……

        蘇楠她們看出來了,所謂的誤工費,與謝修平無關(guān),是小謝逼著老子要的。中山裝的事讓李嶠汝心存感激,她上去握住謝修平的手,晚輩孝敬老爺子,應(yīng)該的。這么熱的天,辛苦老人家了!那小謝趁機說,一千塊算了,要不是我爹最近老是這病那病的,我也不開這個口了。

        16

        在尼羅河,蘇楠接到小周打來的電話。蘇楠安排了工作,交代小周提前做好文案的準(zhǔn)備工作,楊小水的案子可能下下周就要開庭了。

        楊小水?姥姥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哪個楊小水?

        我的委托人啊。

        姥姥的手沒松,她哪里人?

        小周,先這樣了。蘇楠掛上電話,跟姥姥說,遂平的。怎么了?

        你上次說回文城就是為她?

        是啊。她殺了人,她家人請我為她辯護。

        她老家是不是楊灣的?

        嗯。

        今年多大?

        五十三。

        她有一個閨女?

        嗯,李嶠汝。姥姥,您認(rèn)識她們?

        她怎么就殺人了?

        蘇楠扶姥姥在沙發(fā)上坐下。

        聽完楊小水殺人的大致經(jīng)過,姥姥拍了拍蘇楠的背。楠楠,有件事我們一直沒跟你講。

        什么事?蘇楠故意輕松地說,難不成你們也殺過人?

        姥姥沒接她的茬。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當(dāng)年全是我做的主,今天我就再做主一次,也不跟你爸你媽商量了,全告訴你吧。

        到底什么事啊?這么神秘。

        你小時候,并不是在你父母身邊長大的。

        您是說,我一直跟著您?蘇楠問,這有什么大驚小怪的?大不了,我又跟李嶠汝多了一點共同的地方,也在文城長大。

        你還真猜對了。

        文城衛(wèi)生院?蘇楠有點小驕傲,全讓自己猜對了。

        不,楊灣。

        楊灣?蘇楠不信,信口開河,難道我就是傳說中的李碧汝?

        嗯,姥姥竟點了頭。四歲以前你一直叫李碧汝。

        啊?蘇楠都不敢往下猜了,她猛地從沙發(fā)上彈起來。

        你怎么都知道了?姥姥沒想到蘇楠是信口猜的,楊小水都告訴你了?

        嗯,楊小水說過。蘇楠無心炫耀自己的聰明。

        姥姥還是覺得不太可能,又問,她怎么知道你就是當(dāng)年的李碧汝?

        她哪知道?你們不是跟人家說,我在上海當(dāng)律師嗎?

        我們那是怕她來糾纏。姥姥說,我們不想認(rèn)她,是怕麻煩。你媽大學(xué)畢業(yè)那年,生了你。你媽剛分配,挺著個大肚子怎么報到?那個年代,這可是嚴(yán)重的作風(fēng)問題。我們就跟你媽的單位請假,謊稱她在家里摔斷了腿,晚報到了幾個月。你媽在文城衛(wèi)生院躲了幾個月,直到生下你。碰巧楊小水也在那幾天生了孩子,我去幫著接生,就把你給了她……

        不對啊,人家請的是瞿醫(yī)生???蘇楠打斷姥姥的講述,問。

        哈,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姥姥也奇怪。翟跟瞿不是差不多嗎?很多人都分不清。有一次我去縣里開會,縣里的一個領(lǐng)導(dǎo)給我們頒獎,他把表彰名單上的翟念成了瞿,惹得大家都笑了。這事從縣里傳到文城,衛(wèi)生院的同事從此都故意叫我瞿醫(yī)生。病號不知所以,也跟著瞎喊……

        你就這樣姓了一輩子瞿?蘇楠預(yù)感不妙。怪不得李嶠汝當(dāng)年來找姓瞿的,人家都說不認(rèn)識。

        那有什么?總不能見人就解釋你不姓瞿,姓翟?反正姓名也就是個代號。楠楠,你也別難過,把你送給楊小水,我們根本就沒想再要回來。別說未婚生孩子,就是未婚同居在那個年代也是一件大事,哪敢讓人知道?你媽結(jié)婚后,發(fā)現(xiàn)自己不能再生了,才又想辦法把你要了回來。楊小水多次找人打聽你,我們放出話,說你在上海當(dāng)律師。你也知道,鄉(xiāng)下人事兒多,我們當(dāng)時是怕她以后糾纏不清。上海那么大,他們就是知道你在那兒也找不到,自然就會斷了找你的念頭。

        蘇楠強迫自己努力地回憶,可腦子里一點兒也沒有留存她叫李碧汝的那三年多的記憶,她和李嶠汝是不是似膠如漆過,楊小水給她們講過什么樣的故事……

        父親母親都回來了。

        蘇楠看出來了,姥姥要開家庭會議。

        我們應(yīng)該救她,母親先表態(tài)。要擱舊時的說法,楊小水就是楠楠的奶媽,養(yǎng)母。

        父親怕蘇楠埋怨他們,一個勁兒地道歉。楠楠,我們當(dāng)年也是沒辦法。

        嘁,幾十年前的事了,你們現(xiàn)在才想起向我懺悔,是不是有點晚了?蘇楠故意裝出一副開玩笑的樣子,大大咧咧地翹起二郎腿。

        你受點委屈算什么,姥姥嘆了一聲。我們最對不起的,其實是楊小水。

        17

        同齡、同鄉(xiāng)、同年大學(xué)畢業(yè),四歲以前連母親都相同。這是蘇楠做夢也想不到的。和李嶠汝這么多的緣分,全世界也罕見。

        躺在浴缸里,蘇楠覺得白天的事像是在演電影。突然間,她就成了李碧汝,成了那個被關(guān)在看守所里的楊小水還念叨不已的小女孩。如果她也像李嶠汝那樣一直在楊灣長大,很難想象她的現(xiàn)在。姥姥重回楊灣,像童話里送來的水晶鞋。蘇楠想不起來楊小水是不是給她講過灰姑娘的故事。那時候她還小,即使講過,她也記不起來。在姥姥送回水晶鞋之前,她和李嶠汝都是灰姑娘。遺憾的是,水晶鞋只有一雙。蘇楠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yīng)該感謝母親,她要是還能生育的話,還會有水晶鞋嗎?

        蘇楠給父母的建議是,先把李嶠汝的女兒樂樂接到家里來,這是當(dāng)前報答楊小水的最好方法。楊小水現(xiàn)在關(guān)在看守所里,孩子馬上就要開學(xué)了,得有個妥善的地方安置。至于楊小水自己,蘇楠說,你們放心,我會盡力的。姥姥說,北環(huán)那套房子先緊李嶠汝住著,離楠楠近,你們姐妹倆好多走動。我記得楠楠比她大……蘇楠搶過來,說大兩天,我們比過的。母親也說好,楠楠多了個妹妹,以后你們相互也好有個照應(yīng)。

        蘇楠的房子離老公學(xué)校近,離尼羅河也不過十分鐘的車程。當(dāng)初母親想在尼羅河挑套大的,是想讓蘇楠跟他們住在一起。蘇楠以老公上班不方便為借口,拒絕了。住得太近,就沒有隱私了。還有一個原因是,尼羅河略顯奢侈,蘇楠這樣的年齡,不合適。蘇楠說不上勤儉,但太奢侈也不是她的風(fēng)格。低調(diào),她一再提醒自己。社會上好多極端案例,都是跟仇富心理有關(guān)。自己還年輕,不是享受的時候。

        蘇楠的父親是鄭州土著,祖輩留下了一處四合院。幾年前搞拆遷,開發(fā)商問是要錢還是要房。要錢的話人家答應(yīng)給五百萬,要房子的話更好,開發(fā)商不缺房子。蘇家不缺錢,蘇楠的老公在大學(xué)里教書,父母剛剛退休,連姥姥都拿著退休工資,于是就要了開發(fā)商提供的七套房子。本來是八套,尼羅河是高檔小區(qū),一套頂外面兩套。物價飛漲,守著七套房子蘇家人放心。這不,幾年下來,鄭州的房價每平方升了近兩千。七套房子算下來,這兩年蘇家的財產(chǎn)又增加了一百多萬。

        蘇父熱心,又加上剛退下來沒事做,一門心思要把樂樂入學(xué)的事辦好,也算是對楊小水的一次補償。當(dāng)然,也有安慰蘇楠的成分。蘇父問來問去,才知道難。李嶠汝沒有鄭州戶口,樂樂轉(zhuǎn)到哪個學(xué)校都要交高昂的擇校費?;貋硪患胰松塘亢?,干脆把李嶠汝和樂樂的戶口都轉(zhuǎn)到鄭州,一勞永逸。鄭州的政策是,在這里工作一定時間后,可以持相關(guān)單位出具的統(tǒng)籌金交納證明,以引進人才的方式把戶口遷移到鄭州。李嶠汝工作過的那家報社提供了當(dāng)時雙方簽訂的用工合同,但報社沒有為她交納統(tǒng)籌金。蘇父又去找熟人,請客吃飯??扉_學(xué)了,才把她們母女的戶口遷過去。李嶠汝很感動,多年都沒解決的問題現(xiàn)在被人家不知不覺地解決了。蘇楠更意外,父母的愧疚她理解,可如此報恩,是不是過了頭?

        歡迎李嶠汝重新回到鄭州的午宴安排在河南飯店。河南飯店現(xiàn)在雖說只剩個虛名,畢竟還掛著河南兩個字。愧疚,補償,總得有個表達的形式,蘇楠理解姥姥他們的心理。飯桌上,姥姥不時絮叨出一些蘇楠她們根本就沒有記憶的往事。蘇楠和李嶠汝都很配合,兩個人頭還湊到一起自拍了張照片。李嶠汝傳到微信上,配的文字是,三十多年前的親姐妹。蘇楠不甘落后,在下面回復(fù)糾正,三十多年后也是親姐妹。

        18

        下過一場小雨,氣溫說降就降了。

        法院通知,楊小水的案子下周一開庭。

        忙到周四下午,一切準(zhǔn)備就緒。蘇楠讓小周安排第二天下午再見楊小水一面,穩(wěn)定穩(wěn)定她的情緒,順便認(rèn)親。她很有把握地告訴李嶠汝,楊小水判不了死刑,最壞的結(jié)果是死緩。

        蘇楠每次去看楊小水,都很順利。她不吝小錢,讓小周提前備幾包煙,順手甩給帶楊小水到訊問室的警察。看守所的警察都喜歡蘇楠。

        這一次,楊小水沒帶小周。楊小水離她近了,有些話,她不想當(dāng)著另一個人的面說。

        楊小水眼睛紅著,像是沒睡好。蘇律師,告訴小汝,別再費力氣了,我活著,跟死有什么區(qū)別呢。

        怎么了,阿姨?蘇楠這一聲叫得比往常更真誠,更有內(nèi)容。她安慰對方,您放心,我們已經(jīng)找到那個姓謝的證人了。等法院判決完,你們一家就能見面了。她還想著,應(yīng)該和她再拍張合影發(fā)在微信上,文字也想好了,重逢三十多年前的養(yǎng)母。

        去哪兒見?楊小水問。

        監(jiān)獄啊,蘇楠說。

        你們找不到她的。楊小水搖了搖頭,她一心還想著那個李碧汝。

        蘇楠心頭一顫,阿姨,您是說李碧汝?蘇楠真切感受到了,楊小水果然像李嶠汝說的那樣,過于關(guān)心李碧汝,而不是自己的親生女兒。這種時候,這種場合,什么樣的親情能勝過母女之情?來之前,蘇楠其實已經(jīng)做好了寬慰楊小水的準(zhǔn)備,告訴她瞿醫(yī)生是誰,告訴她姥姥和父母的悔意,還有自己對楊小水撫育將近四年的感激……而且,她還準(zhǔn)備宣布一個沒有跟父母商量的決定,將來,她會和李嶠汝一起,把楊小水當(dāng)母親來孝敬。

        有件事我必須得說,再不說,我怕沒機會了。楊小水突然說,我對不起那家人,李嶠汝才是他們的妮兒,李碧汝是我的妮兒。

        蘇楠一愣,雕塑一樣硬挺挺地忤在那里。她沒聽明白,楊小水的女兒怎么又不是李嶠汝了?

        誰不想生下來就是城里人?那是個機會,我不想錯過……

        蘇楠身上一陣發(fā)冷。有一陣子,她聽不到楊小水的聲音,只看到對方的嘴唇一張一合。

        桿子嬸來要妮兒的那晚,我一夜沒睡。也是巧了,收音機里那晚放的正好是《貍貓換太子》———蘇律師,你也是河南人,《貍貓換太子》該聽過吧?

        聽那名字,蘇楠也能猜出個大概。她隱約感覺到自己的生活要有一個翻天覆地的變化了,這變化太大太快,她都有點暈眩了。蘇楠閉上眼,無助地?fù)u了搖頭。真發(fā)微信的話,文字說明恐怕得改為“失散三十多年的母女重逢”了。

        很早以前,皇帝的皇后病死了……楊小水沒有注意到蘇楠表情的變化,開始講故事。姓劉和姓李的兩個王妃同時懷孕了,為了當(dāng)皇后,姓劉的王妃就和太監(jiān)郭槐勾結(jié)到一起,趁那姓李的王妃生產(chǎn)時,將一個剝了皮的貍貓換下她剛生的嬰兒,還讓宮女弄死嬰兒扔到野外?;实垡豢赐蹂乱谎?,認(rèn)為是不祥征兆,就把姓李的王妃打入了冷宮。姓劉的因為生了兒子,自然被立為皇后,兒子也被立為太子,眼見著的榮華富貴。我合計著,咱也可以來個“貍貓換太子”啊。妮兒跟著我們,將來還不跟我一樣,放牛割草伺候土地?要是去了上??删痛蟛灰粯?,吃商品糧不說,還有好衣服穿,有高樓住……反正桿子嬸和瞿醫(yī)生也不知道碧汝和嶠汝哪個是我們自己生的,哪個是人家的。碧汝來我們家時聽說才出生兩天,現(xiàn)在都快四歲了,孩子變化又大,即使當(dāng)初有印記,他們也分辨不出來了。第二天天沒明,桿子嬸領(lǐng)著人家來,我把嶠汝給了他們,換下了碧汝……

        我怎么越聽越不明白了,蘇楠問,嶠汝現(xiàn)在不是還在你們家嗎?

        蘇律師,別急,你聽我說完。我當(dāng)時心虛,怕妮兒她爹知道內(nèi)情后,藏不住,就把碧汝改過來叫嶠汝。她起初也不情愿,好在我已經(jīng)離婚,家里就我們娘倆,沒人發(fā)現(xiàn)。骨肉分離的滋味真不好過啊,從那以后,我沒有一天不想我的妮兒的。冬天,我操心我妮兒穿不暖和;夏天,我怕我妮兒玩水吃壞肚子。我也知道我妮兒在上海比我們穿得暖吃得好,可就是放不下心。只要一閑下來,腦子里想的都是她。我這腦瓜子,想她想得都快爆炸了。后來,小汝帶我去上海找過一次,我才死心。你們讓我去做精神病檢查還真檢查對了,我早知道自己不是個正常人了,老覺得我已經(jīng)四分五裂了,不完整了。這幾十年,我其實一直努力地想把一個四分五裂的身體重新?lián)旎貋?。可是,怎么兌也兌不完整啊…?/p>

        唉,楊小水嘆了一聲。還是應(yīng)了那句老話,不是沒報時候未到啊?!敦傌垞Q太子》那戲,劉皇后最后落了什么好?自己的兒子沒有成年就病死了,皇帝將賢王的兒子收為養(yǎng)子,后來又立為太子。知道這個孩子是誰吧?

        就是那個被換成貍貓的李妃的兒子。不等楊小水自己講出來,蘇楠就猜出了答案。既然是戲,都講因果回報,這是中國特色。

        對,就是李姓王妃的兒子。包青天經(jīng)過一系列的偵察和審訊,破獲了這起驚天大案。最后,劉皇后自殺,李妃與已經(jīng)繼承皇位的皇帝母子團圓。郭槐做事那么隱秘不還是被老包鍘了?現(xiàn)在是不興鍘刀啊,要是興,我不也是那個下場?我不虧,那兩個畜生也不虧!

        兩個畜生?蘇楠敏感地問。

        陶水旺不算?陶水旺比那個姓許的還該死,畜生的爪子竟然伸到我妮兒身上了。那天晚上,一直在板橋水庫工地上打工的陶水旺喝了酒又來我們家。趁著妮兒出去,陶水旺上來抱我,被我推到一邊。板橋水庫的大壩又修好了,我心里本來就不高興。我罵他,一見面就這樣,你是豬啊?陶水旺悻悻的,轉(zhuǎn)身出去了。不多久,妮兒回來告訴我,說陶大爺偷看她洗澡,還摸她的胸。那時候,妮兒已經(jīng)十六歲了,雖然胸前并不大,但也鼓起了兩個包。我真生氣了,逮住他又狠罵了一通。陶水旺,給我滾!你就是個畜生也該通點人性?。刻账谷灰稽c兒也不怕,還說,反正又不是你自己的妮兒,你操那么多心干嘛?我以為他詐我呢,陶水旺卻嬉笑著說,你以為我不知道啊?碧汝背上長過瘡,那瘡疤怎么又長到嶠汝身上了?我還不死心,硬著嘴說,嶠汝身上就是沒瘡疤。陶水旺恬不知恥地說,我剛才看她洗澡的時候,明明有兩個疤痕。我本來就心虛,陶水旺這一說,我傻了,沒話了。那個時候,我就定了心,早晚要弄死這個畜生!不弄死他,他還會壞我妮兒的。

        你殺了陶水旺?蘇楠低下身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打我妮兒的主意,我能讓他好活?楊小水用的詞都很激憤,說出來時卻相當(dāng)平靜。陶水旺是堆垃圾,不把他清理出來我心里安生不了。那天我沒騙他,身上確實來了。要是好好的,我當(dāng)時就哄他睡下,趁他睡下后弄死他。我忍著,約他幾天后的晚上再來,梁波濤暑假正在縣城教師進修學(xué)校培訓(xùn)。幾天過后,我又冷靜下來了,殺了他我也安生不了。我想哄哄他,讓他嘗嘗甜頭,別亂說就行了。也該那畜生死,那天下著大雨,他竟然打著手電來了,渾身淋得沒有一處干凈的地方。真是色膽包天啊!不能再等了,這可是難得的個好機會,弄死了他,我再也不用害怕被梁波濤發(fā)現(xiàn)了,妮兒的事再也沒外人知道了。老天爺也幫我,雨下得那么大,妮兒又早睡了。我任他在我身上癲狂,直到他自己累了。他也是個肉身啊,一點都不經(jīng)砍,一個大男人,一刀下去竟然連哼都沒哼一聲。那時候,我覺得死的不是他一個,還有我,我也和他一起死了。我的魂守著他的尸體,守了半夜。你也是女人,不怕你笑我。我跟陶水旺那么多次,每一次都是受罪。我下邊總是干的,他那兒要是不濕,根本就進不去。要說快活,也就是他事后摟著我的時候偶爾有過……

        停了一會兒,楊小水重新仰起頭。我把陶水旺分成幾塊,埋在院子里。院子里突然起了新土,我怕人起疑,還順手把院子西頭的無花果也移了過來。梁波濤回來問起來,我說無花果在西頭不得日頭,早就想移了。果然,那一年的無花果結(jié)得特別多,壓得樹枝都彎了。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吃過無花果,那都是陶水旺的身體漚成的肥料滋養(yǎng)的啊。

        殺了陶水旺,我還真安生了一段。

        那個小院,我一直沒敢賣,買房子緊著用錢我也沒賣,現(xiàn)在還在梁波濤的名下,空著。我怕陶水旺到那邊也不放過我,每年清明節(jié)都會找借口回去看看他。

        會見結(jié)束,蘇楠的會見筆錄很短,只有前面一小部分。她怕楊小水不簽字,解釋說,小周有事,我記不過來。不過沒關(guān)系,我同時錄了音。楊小水并沒有想太多,還像從前一樣,看都不看,拿起筆就在最后一頁簽上了名字。

        19

        蘇楠神色恍惚。憑直覺,她相信楊小水沒有說謊。她自己也曾經(jīng)有過懷疑,家里為什么沒有她四歲以前的照片?

        穩(wěn)定下來后,她慶幸自己沒有帶小周去做筆錄。會見室雖然有攝像頭,但不錄音,第三者聽不到會見內(nèi)容。新的《律師法》給了律師充分的自由,可以單獨會見嫌疑人。

        蘇楠想象自己就是李嶠汝———不用想,其實就是,連名字都不會變———她不應(yīng)該恨楊小水嗎?原本不需要努力就能有一個大好前途的李嶠汝,因為楊小水自鳴得意的“貍貓換太子”,不得不背負(fù)屈辱的惡名,此刻正全力洗刷自己。她頂替了蘇楠,李嶠汝才是最無辜的受害者。童話故事里都是灰姑娘變成了公主,李嶠汝的方向則恰好相反,由公主變成了灰姑娘。

        重新梳理李嶠汝的人生,蘇楠想象不出,假如現(xiàn)在她們倆的角色互相調(diào)換一下,又會是什么樣子。蘇楠看過一檔電視節(jié)目,叫《變形計》,山溝里的“好孩子”和城市里的“壞孩子”角色互換一周。質(zhì)樸純真面對世俗功利時的辛酸,放浪不羈屈服于最原始訴求時的感動,每一集都讓蘇楠一忍再忍、到最后還是沒忍住,淚流滿面。蘇楠和李嶠汝的人生何嘗不是一種變形?感謝導(dǎo)演楊小水選中了她,讓她有機會體驗城市文明。不,不是體驗,是交換。這交換是幾十年或一輩子,而不是短短的一周。而且,雙方都不知情。唯一的觀眾,還是楊小水。城里孩子李嶠汝在楊小水眼皮底下替蘇楠受苦,她被感動過嗎?有過愧疚嗎?蘇楠肯定,這幾十年,楊小水肯定不得安寧,在心里哭過無數(shù)次。李嶠汝不是城市里的壞孩子,要壞,也是她的親生父母壞,讓她失去了一個城市孩子應(yīng)有的滿足與安穩(wěn)。

        20

        蘇楠很想再見楊小水一面———單純的見面,沒什么目的。她心里空得慌,想見一個人,一個離她近的人。真是滑稽,律師竟然和她的委托人成了最親的人,成了母女。母女還不應(yīng)該見見面?

        楊小水一點也不緊張,反倒比以前任何時候都要鎮(zhèn)定。門外的警官向蘇楠點頭示意,蘇楠連忙出去和她打了聲招呼,順便扔過去兩盒煙。

        蘇楠還是不敢細(xì)細(xì)端詳楊小水,眼睛飄著算是打了招呼。她提醒自己,眼前的這個人不再是李嶠汝的母親,現(xiàn)在是她蘇楠的母親。腦子里卻跳出了回光返照這個詞,摁都摁不住。蘇楠把椅子向后挪了一下,鎮(zhèn)定地坐下。這鎮(zhèn)定是假裝的,屋里彌漫的平靜氣氛也是假裝的。楊小水在蘇楠眼睛的余光里依然很精神,臉上像涂了一層蠟,光亮亮的。她不再僅僅是她的律師了,也不再單純地是個旁觀者了。她也沒有再叫她阿姨,把母親叫成阿姨她心理有障礙。她開始講自己的準(zhǔn)備情況,說到證人謝修平,蘇楠下意識地用了不確定的語氣。謝修平態(tài)度不是太明朗,不斷地討價還價。最后的數(shù)目與謝修平最初的理想相差甚遠(yuǎn),蘇楠報了具體數(shù)目,也沒說明這個數(shù)目是經(jīng)過自己的努力所致。謝修平答應(yīng)來作證,但律師不能保證,這就像醫(yī)生讓病人家屬簽字,再簡單的手術(shù)也不能排除風(fēng)險。整個過程,蘇楠自己都意識到自己就像一個農(nóng)村婦女,嘮嘮叨叨,細(xì)致,反復(fù)。

        交代完畢,蘇楠輕輕地喘了口氣。

        楊小水沒有反應(yīng)。

        冷場了幾分鐘,也許只有幾秒,蘇楠已經(jīng)沒有時間意識了。她努力讓自己也鎮(zhèn)靜下來,開始給楊小水講故事。我有一個朋友,兒子兩歲時失蹤,辭了職四處尋找,五年未果,只好放棄了。有次她喝多了,向我傾訴,說她其實找到過兒子。在北京,一個天橋上。當(dāng)時她并沒在意,有人拖住她的褲腿行乞她才發(fā)現(xiàn)地上有個孩子。她把硬幣投向孩子面前的碗里時,偶然發(fā)現(xiàn)了他耳朵后面的月牙形胎記,好像比原來大了一圈。朋友眼淚當(dāng)時就出來了,退后一步,想仔細(xì)端詳一下面前的孩子。那孩子坐在地上,雙腿交錯向后盤著。一條胳膊在一側(cè)耷拉著,明顯是停止發(fā)育了,細(xì)得跟家里的水管一樣。頭發(fā)蓬亂,脖子里的黑灰像墻上斑駁的老漆。除了那個可怕的胎記,一點兒也沒有當(dāng)年的可愛樣。這就是她找了多年的兒子?朋友很快醒悟過來,周圍肯定有人控制著這孩子。朋友看過這樣的報道,有人專門找一些殘疾的孩子,或者健康的孩子,再把他們弄成殘疾———看起來很悲壯的那種殘疾,靠他們的乞討生活。朋友在附近徘徊,天快黑了,一輛面包車開過來,停在不遠(yuǎn)的路邊。車上下來一個年輕人,快步跑到天橋上,先蹲下來撥弄了幾下碗里的紙幣,然后一只胳膊夾起孩子,疾步走下來。朋友站在面包車旁邊,待那青年走近,朋友把自己兜里所有的現(xiàn)金都掏出來遞給他。青年愣怔在那兒,他背上的孩子用另一只手接過朋友手里的錢。面包車?yán)镞€有三四個那樣的孩子。朋友站在那兒,一直到面包車消失……

        怎么不認(rèn)?楊小水按捺不住地問。

        怎么認(rèn)?人都那個樣子了,要回來怎么辦?把一切打亂重新再來?那得需要多大的勇氣啊。朋友也糾結(jié),要不然也不會在那兒徘徊了一下午……蘇楠開始收拾桌上的兩頁會見筆錄。

        楊小水簽字的時候,蘇楠靠近鐵柵欄站著。她猶豫了一下,對楊小水說了最后幾句話。您有沒有想過,您親生女兒現(xiàn)在的生活有著您想象不到的富裕與幸福?即使您沒殺人,現(xiàn)在你們母女相認(rèn),您親生女兒也可能會失去她原來擁有的一切。最可憐的是李嶠汝,真相揭開她可能會得到些補償,可您耽誤了她這么多年,她不恨您?說不定,您會雞飛蛋打,一個女兒都維持不住……

        21

        第二天,蘇家知道了自己的女兒當(dāng)年被楊小水調(diào)包的消息,不相信。DNA比對的結(jié)果顯示,李嶠汝與蘇父生物學(xué)上父女的可能性為99.99%。蘇家氣憤之極,宣布解除與蘇楠的父女關(guān)系,將七套房子的戶主全部更改為親生女兒李嶠汝,與楊小水家徹底劃清界線……

        蘇楠被夢驚醒。

        熬到天亮,想給李嶠汝打電話又怕打擾她休息。這會兒離上班時間還早,與楊小水談話的錄音聽了一半,蘇楠沒忍住,還是撥了李嶠汝的電話。

        手機通著,沒人接。

        本來還有些猶豫,沒人接反而讓蘇楠撥得更堅定。

        進來一個短信。李嶠汝發(fā)來的。我母親昨晚撞墻自殺,搶救無效。

        蘇楠一驚,手機差點兒掉到地上。她想,這肯定又是一個夢。狠勁兒地掐了一下大腿,痛得她直咧嘴。

        隔了一會兒,小周也打來電話。法院通知,楊小水自殺,上午的庭審取消。

        美女丝袜美腿玉足视频| 国产精品一区二区三级| 亚洲av色在线观看网站| 青青草视频在线观看网| 亚洲一区自拍高清亚洲精品| 免费精品无码av片在线观看| 亚洲一区二区三区少妇| 国产麻豆放荡av激情演绎| 国产亚洲精品久久久久婷婷瑜伽 | 最好的99精品色视频大全在线| 麻豆国产高清精品国在线| 中文字幕人妻熟在线影院| 亚洲激情一区二区三区不卡 | 无码超乳爆乳中文字幕| 国内老熟妇对白xxxxhd| 国产精品无码素人福利不卡| 亚洲av免费看一区二区三区| 亚洲高清视频在线播放| 国产精品毛片无码| 乱码1乱码2美美哒| 久久久精品人妻一区二区三区游戏| 亚洲精品午夜精品国产| 欧美成aⅴ人高清免费| 狠狠做深爱婷婷久久综合一区| 免费观看91色国产熟女| 成人免费毛片立即播放| 国产粉嫩高清| 亚洲综合自拍| 洗澡被公强奷30分钟视频| 国产h视频在线观看| 看日本全黄色免费a级| 亚洲一区久久蜜臀av| 无码中文字幕久久久久久| 亚洲综合网在线观看首页| 午夜精品一区二区三区的区别| 国产精品二区一区二区aⅴ污介绍| 亚洲av色福利天堂久久入口| 久久精品人妻嫩草av蜜桃| 日本理论片一区二区三区| 亚洲欧美成人a∨| 亚洲国产成人久久综合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