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免费av电影一区二区三区,日韩爱爱视频,51精品视频一区二区三区,91视频爱爱,日韩欧美在线播放视频,中文字幕少妇AV,亚洲电影中文字幕,久久久久亚洲av成人网址,久久综合视频网站,国产在线不卡免费播放

        ?

        姨媽的故事(中篇小說)

        2014-04-29 00:00:00葉梅
        文學(xué)界·原創(chuàng)版 2014年4期

        姨媽是一個有主見、快言快語的人,她對人的看法好起來可以把這人夸上天,壞起來可以說得比垃圾還不如。熟悉她的人對她敬而遠(yuǎn)之,她把身邊的人都一個個得罪光了,我算是個例外。她始終對我有好感,主要原因是認(rèn)為我會寫一點(diǎn)文章,她說她年輕的時候做過很多夢,要不是書讀得太少,她也想當(dāng)個作家。姨媽聽說我在寫關(guān)于女人的書,便找上門來,說伊姊,我給你貢獻(xiàn)點(diǎn)材料怎么樣?

        我說那當(dāng)然好。姨媽說那我就給你講講我的故事,不許你給別人講。

        我說姨媽您要知道,您既然講給我聽,我是準(zhǔn)備寫進(jìn)書里的,書可不能不給人看呀。姨媽大驚失色地說,那這么一來,人家不是都知道我徐麗清了?姨媽說話的表情特別豐富,眉毛會揚(yáng)得高高的,像兩片往上飛的小樹葉兒,你即使聽不清她說什么,也會從她嘴唇一撇或一翹之間知道她是在表達(dá)討厭還是喜歡。姨媽的言辭也常常比較夸張,一句平常的話經(jīng)她一說就顯得非常有色彩。比如她在某個場合見人來得多了,鬧哄哄的,一般人會說嘈雜什么的,她卻會來一句“哎呀呀,蜂子朝舞一樣”。你想想,一窩蜜蜂甚至馬蜂,就在巢穴左右擠著團(tuán)飛舞,會是什么情景?

        但對姨媽比較夸張的擔(dān)心,我說那倒不會,我不會在書里提您的名字,如果您不愿意的話。再說中國這么大,一般人知道誰是誰呀?您說呢?

        姨媽鄭重其事地說那我得想想。

        我以為她再不會說起這事,可第二天姨媽就打了車又上我家來了,我正坐在電腦前發(fā)悶,這個夏天又熱又長,哪怕開著空調(diào),周身的汗水還是往外直冒,腦子里成了一盆漿糊。姨媽提著一個大西瓜嚷嚷著走進(jìn)門來,她清脆的聲音使我一震,腦子也隨之清醒了。姨媽說伊姊,我昨天想了一夜,你看我眼圈都青了,睡不著。不管你寫不寫進(jìn)書里,我都想找你說說。

        我說好哇。

        姨媽用一種破釜沉舟的語氣,說我給你說說我的個人問題,讓你們知道我們這代人的婚姻是怎么回事。

        一聽“個人問題”,就是上個世紀(jì)50年代到80年代的事,指的是個人戀愛婚姻。結(jié)婚與否,常常用“個人問題解決了沒有”代指。

        我說那行,這兩天太熱,找個涼快點(diǎn)兒的天氣,我給您沏壺好茶,請您慢慢說。姨媽說不,就現(xiàn)在,你現(xiàn)在就給我把茶泡好,要洞庭湖的,解涼。我這人肚子里存不住事,既然決定要跟你談,就趕快談才好,憋幾天我會得病的。姨媽說著,從身邊的大布袋里拿出一本發(fā)黃的影集,說伊姊,你先看看這個。

        那影集用一根粉紅的綢帶捆著,因?yàn)槟甏眠h(yuǎn),綢帶摸上去已經(jīng)發(fā)硬,打開第一頁,一個明眸皓齒的少女頭像立刻映入眼簾,她戴著一頂軍帽,帽子下露出兩根扎著蝴蝶結(jié)的小辮,俏皮地往上翹著,光潔的臉上現(xiàn)出陽光般燦爛的笑容。我不禁贊嘆道,真漂亮!姨媽驕傲地說那就是我,那天剛滿十八歲。

        我笑著問了一句,當(dāng)時有男朋友了嗎?姨媽說,那會兒我剛剛參加工作,滿腦子想的是革命,哪有什么男朋友?我們當(dāng)時也不叫男朋友,叫對象。

        我又問:那有人追你嗎?

        姨媽說:不是吹啊,就在我們工作隊(duì),還有別的地方,暗中追我的人一大排。

        這話我相信,姨媽現(xiàn)在雖然老了,但眉眼之間仍然一股俊氣,更何況當(dāng)年?連我媽都說,姨媽當(dāng)時在她們家鄉(xiāng),湘西一座小縣城里,是出了名的一朵花。

        姨媽說,伊姊,我給你從頭說起啊。那年剛解放,也就是新中國成立那年,我和你媽正在湘西縣城中學(xué)念書,解放軍一來,我們?nèi)酉聲?,就跑去?bào)名參加了工作。那會兒讀書的人少,我們被當(dāng)成了寶貝,一開始,我和你媽雙雙被安排在文藝宣傳隊(duì)。我的嗓子好,歌唱得幾里路都聽得見,哪像現(xiàn)在的演員又是音響又是麥克風(fēng),還十有九個都是假唱。我們往土臺子上一站,演《夫妻識字》《王大媽學(xué)文化》《王秀英愛和平》……現(xiàn)在那些詞我都還記得,你聽我唱,黑咕隆冬的天上,出呀么出星星,黑板上寫字,放呀放光明,哎,下面的一句我想想,噢學(xué)文化放光明……

        我靜靜地聽著姨媽的歌聲,她在回想歌詞的同時,顯然已經(jīng)沉浸到過去許多事情的回憶之中,那張布滿皺紋的臉上充滿了虔誠和激情,一雙眼睛閃閃發(fā)亮,我的心里涌起一陣感動,為姨媽逝去的青春。

        姨媽說,一起參加工作的還有我們學(xué)校一批同學(xué),其中有個男同學(xué)叫文世白,他一直偷偷喜歡我,就是不敢開口。這文世白個子長得高高的,是個讀書人的模樣,他原本打算念完高中到北京去考清華,見大家都走出校門干革命,也就下了決心隨我們參加了工作。他被分到鄉(xiāng)下參加清匪反霸、土地改革,過了不久,他托人給我捎來一封信,上面寫的全是火熱的革命斗爭,但那就是當(dāng)時的情書了。我看了信激動得不得了。

        也沒辦法給他回信,那會兒湘西的土匪猖狂得很,搞了幾次暴動,文世白他們隨時都有生命危險(xiǎn),住也沒個固定的地方。我就給他繡了一對枕頭面子,你聽起來會覺得可笑吧?可那會兒給一個男人送親手繡的被面呀,襪底呀,特別是枕頭面子,就意味著訂親,兩人的關(guān)系基本上就算確定了。

        我從縣城最好的布莊里扯了五尺白細(xì)布,又買了七色絲線,然后每天晚上等別人都睡了,悄悄繡那一對紅鴛鴦。一邊繡一邊想他拿到這對鴛鴦?wù)眍^面的樣子,一定是滿臉傻笑。

        可還沒等我繡好,我就被那個老東西看上了。姨媽說。

        1

        姨媽說的老東西就是我后來的姨爹郝成,小時候,姨媽常來和我媽說悄悄話,談話中頻頻出現(xiàn)姨爹的名字。她倆神情嚴(yán)肅地談起來沒完,一直要到我的父親出現(xiàn),才會打住話題。我父親最不喜歡的就是我媽她們在背后議論姨爹,說郝成這人是個老實(shí)人,被你們女人給折磨壞了。我媽說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麗清她心中的苦你知不知道?

        弄得姨媽見了我父親就扭臉走開,她說,話不投機(jī)半句多。有時候,我父親想緩和一下,擺出個姐夫的架勢親切地叫一聲麗清,姨媽沒等他開口便會站起身來,說我走了啊,還有事呢。時間一長,父親也懶得再找她說了,無論在哪里見面都淡淡的,甚至就像沒看見似的,隨女人們?nèi)ァ?/p>

        姨媽說伊姊,我這輩子命不好,都是這婚姻給害的。我跟你媽說過,老東西是個河南人。我偏偏最不喜歡的就是河南人了,又臟又拖沓,說話嗡著個鼻子,一輩子只洗三個澡,出生、結(jié)婚,再就是死,那身上的泥搓下來……嘖嘖!莫說了,說不得說不得???,真的做夢也沒想到我會嫁一個河南人。

        那會兒多單純啦,那天政委把我從宣傳隊(duì)叫出來,說徐麗清,你不是一直都想到第一線去嗎?組織上滿足你的要求,把你安排到郝成同志的工作隊(duì)去,明天你就跟著他下鄉(xiāng),縣城往西八十里,老鷹嘴,有沒有意見?我一聽樂壞了,蹦著高說沒意見,堅(jiān)決服從組織安排。站在一旁的郝成就伸過手來跟我握了握,我一看這位領(lǐng)導(dǎo)三十來歲的樣子,黑黑的皮膚,話不多但挺和氣,就親親熱熱叫了聲郝隊(duì)長。郝成點(diǎn)點(diǎn)頭,說叫我郝成吧。我嘻嘻地笑,說你們都是領(lǐng)導(dǎo),我哪敢???腦子里做夢也沒想到,這人早就打上了我的主意,跟政委說好了,點(diǎn)名要的我。

        那會兒下鄉(xiāng)沒有車,區(qū)長一級的干部才配馬,郝成把他的一匹黑馬讓給我騎,他自己走路。我仗著年紀(jì)小,也不客氣,騎上馬一路唱著歌,走了一天一夜,才到了老鷹嘴。那是一個區(qū)所在地,板壁房里已經(jīng)住著幾十個工作隊(duì)員,正趕上吃早飯,只見大家一個個蹲在地上啃苞谷托,就著一碗青菜湯。我突然一眼看見文世白正弓著腰也蹲在那里,這家伙自從進(jìn)了工作隊(duì)離開縣城,來過那封信之后再無消息,這下子真讓人喜出望外!

        我大叫一聲文世白,就沖了上去。文世白驚得差點(diǎn)把碗都掉地上了,他說你怎么來啦?我說我怎么就不能來?。课乙彩枪ぷ麝?duì)員??!是郝對長帶我來的。文世白說你小聲點(diǎn)好不好?大家都在朝我們看呢。我一回頭,果然所有吃飯的工作隊(duì)員都端著碗咧著大嘴,滿臉好奇。再一看郝成,那臉變了顏色,黑虎著,一點(diǎn)不像來的路上和顏悅色。

        后來郝成就在會上不點(diǎn)名地批評,說有些年輕同志心思沒有完全用在革命上,拉拉扯扯的,這不好,一定要注意改正。我初來乍到,也弄不清他說的是啥,想去找文世白說話,可他躲著我,沒幾天他就被派到更遠(yuǎn)的地方去了。

        后來我才明白跟我有關(guān)系,心里就想不通,我跟文世白又沒什么不正當(dāng)?shù)模褪嵌嗾f了幾句話,犯了哪條紀(jì)律?我就去找郝隊(duì)長,他輕言細(xì)語地說這事不怪你,你這個同志太年輕太單純。我說,可怪別人也怪不了啊,我們又沒做什么。他說有的同志可能就不像你這么想了,個別人是有企圖的,想把你拉下水去。我越聽越糊涂,文世白又不是階級敵人,怎么叫把我拉下水?郝隊(duì)長說這事你就不要多想了,反正沒你的事就完了。你要好好聽組織的話,努力爭取進(jìn)步。

        過了沒幾天,縣大隊(duì)的政委來到老鷹嘴,有人叫我說政委找你談話,一張缺了腿的板凳擺在那里,還沒等我坐穩(wěn),政委就開門見山,說小徐啊,給你介紹個對象怎么樣?我一愣,嚷嚷說我還小呢,我不要對象。政委說十八歲了,還小嗎?劉胡蘭十五歲就參加革命犧牲了性命,你怎么能算小呢?你看郝隊(duì)長這人怎么樣?我傻乎乎的,說郝隊(duì)長人挺好的呀,就是話太少,大家有些怕他。政委一拍大腿,只要你說他好就行,這事就這么定了!

        我說什么事定了?政委說,你跟郝隊(duì)長的事啊!我這才明白過來,哇一下張開嘴哭了起來,說政委,你別跟我開這種玩笑好不好?

        我們那位政委是個說話挺風(fēng)趣的人,特別愛跟年輕人說笑,我還真以為他是在跟我開玩笑呢。可政委板了臉,說都是革命同志了,怎么動不動哭鼻子?我跟你說的是正經(jīng)事,你好好考慮考慮。我當(dāng)下就說,我沒什么可考慮的,我決不會同意這件事。政委氣得走了,我想站起身來追他,缺腿板凳一翹,一下把我摔在地上,屁股生疼生疼,我一個人坐在那兒哭了老半天。

        后來,政委又找來幾個年紀(jì)比我大的女同志來勸我,說各種各樣的道理。我說我不干,他多大了?都快當(dāng)我的爹了。人家就勸我說,他們這批同志都是為革命奉獻(xiàn)了青春,現(xiàn)在解放了,嫁給老同志的年輕女同志又不是你一個,你看誰誰誰,誰誰誰,不都跟老同志結(jié)婚了嗎?過得多好啊,不僅是個人光榮,家庭也跟著光榮。

        她們數(shù)了認(rèn)識不認(rèn)識的一大幫女青年,可我實(shí)在難以接受,我說不是婚姻自主戀愛自由嗎?郝成在我心目中只是一個嚴(yán)肅的領(lǐng)導(dǎo),不可能對他有這方面的感情,干嘛非要我嫁給他。人家又勸,說感情這東西是可以培養(yǎng)的,戀愛當(dāng)然自由,可我們都是革命戰(zhàn)士,個人的事也要從大局出發(fā),千萬不要讓小資產(chǎn)階級情調(diào)占了上風(fēng)。

        嘿,那些天輪番地勸說,說得我暈頭轉(zhuǎn)向,不點(diǎn)頭也得點(diǎn)頭。最后我沒辦法,只好說我得回去給我媽說,我媽年輕就守寡,好不容易才把我們帶大,婚姻大事不能背著她。這才緩和了一段時間。

        其實(shí)我心里有別的打算,我想找機(jī)會跟文世白問個清楚,問他究竟愛不愛我?要是他真的死心踏地喜歡我,那我說什么也不嫁給郝成??蛇@種機(jī)會左等右等等不來,盼星星盼月亮也盼不見文世白的蹤影。他在鄉(xiāng)下土改根子戶家里住著,根本回不了區(qū)里,那時軍令如山倒,工作隊(duì)的紀(jì)律非常嚴(yán),擅自行動絕對是要受處分的。

        我想去找他,可也不敢動,而且也不知道他究竟在什么地方。轉(zhuǎn)眼快到中秋,聽說全區(qū)要開大會,工作隊(duì)員要聚集總結(jié),連續(xù)打了幾個剿匪的大勝仗,說要好好慶賀一下。我心想,這下可以看到文世白了。

        可等到中秋前夜,跟他一個小組的人都回來了,就他沒有。我找到人問,人家說本來是一起回區(qū)里來的,可文世白卻堅(jiān)決要留下來值班,并且說已經(jīng)請示過領(lǐng)導(dǎo),大家也沒什么話好說。我一聽心里就涼了半截,隱隱感到他是在故意躲我,這一想心里真是難受,我在這里癡心癡意死等著他,可他卻不明不白的,生怕我連累了他似的。

        中秋節(jié)那天打牙祭,大鍋煮了白片豬肉,還有山寨燒的白酒,大家大碗喝酒,大塊吃肉,挺痛快。我心里有事,一口氣喝下去一缸子白酒,就是那種大茶缸,我們平時拿它漱口喝水,時刻都拴在挎包帶子上。那一缸少說也是半斤吧,喝完了還跟別人打賭要再喝,不一會兒酒勁就上來了,天旋地轉(zhuǎn)的,只見政委和郝成走過來,很關(guān)切地叫我不要再喝了。我醉醺醺地說,你們管不著,我就不讓你們管!

        政委讓人把我扶進(jìn)郝成住的那間小屋,他那間屋平時也是工作隊(duì)的辦公室,恍恍惚惚的,就見政委和郝成也跟著走了進(jìn)來,政委問我,小徐,你喝醉了吧?我說沒醉,我明白得很。政委說那我問你,前天我給你談的事,你考慮得怎么樣了?我的頭越來越暈,光知道傻笑,不一會兒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我醒來卻是躺在床上,四周靜悄悄的,遠(yuǎn)遠(yuǎn)傳來工作隊(duì)出操的聲音,一二一、一二一地喊著。我心里奇怪,跟我住在一塊兒的女同志怎么也不叫叫我,可突然感到不對勁,頭下的枕頭一股子煙味,再一看根本不是我們女宿舍,卻是郝成的屋子。我騰地坐起來,下身猛的一陣撕裂似的疼,我知道大事不好,渾身的骨頭都嚇?biāo)至?。我一動都不敢動,就那么僵著身子坐在床上發(fā)呆。不知過了多久,門吱的一聲響,郝成端著一碗稀飯進(jìn)來,說小徐,你醒了!

        我死死地看著他,他被我盯得想笑但笑不出來,臉上不知所措,把稀飯捧到我面前,說你喝點(diǎn)稀飯吧,你都睡了一天一夜了!我說,我到底怎么了?你說,我到底怎么了?他說小徐,我跟你成了夫妻了,政委同意的,你不是也點(diǎn)了頭嗎?我渾身一炸,抓起那碗稀飯就朝他砸了過去,說你這個壞蛋!你憑什么要害我?你憑什么要害我?他什么也沒說就退出門去。

        我放聲大哭,我明白我已經(jīng)不是一個少女了。中秋節(jié)的酒讓我變成了一個女人!

        實(shí)話跟你說伊姊,我那年才十八歲,真的對男女之事什么都不懂,但本能告訴我下身那樣疼痛,還往外流了血,肯定不會是什么好事,肯定是被男人碰過了。我和你媽剛參加工作的那些日子,你姥姥曾經(jīng)對我們千叮嚀萬囑咐,不要跟男人單獨(dú)在一起,不要讓男人接觸身子,說姑娘家要是讓男人占了便宜,就再也不值錢了。你姥姥就是我跟你媽兩個女兒,她總是嘆氣,說養(yǎng)女好比捧著一碗油,隨時都怕灑出來了。這下好,不光是灑出來,是完全被打翻了碗。

        我哭著哭著,政委進(jìn)來了,非常親切地說,小徐,新婚大喜的日子,怎么還跟郝成鬧別扭呢?我簡直氣暈了頭,說什么新婚的日子?我什么時候答應(yīng)跟郝成結(jié)婚了?政委說你這個小徐呀,到底還是年輕,這種事說話能當(dāng)兒戲嗎?你看前些天我就跟你談過了,你說要考慮考慮,前天中秋節(jié)我們又一起問你,你笑著直點(diǎn)頭,大家看中秋節(jié)日子喜慶,就讓郝成同志和你結(jié)了婚。你難道自己一點(diǎn)也不明白?

        我傻了,真是跳到黃河里也說不清。我確實(shí)一點(diǎn)也不知道喝了酒以后,自己說了些什么,是否真的答應(yīng)了政委什么,我真的答應(yīng)了嗎?我怎么會答應(yīng)呢?可就是我答應(yīng)了,他們也太倉促了呀,怎么能當(dāng)晚就把我弄上他的床呢?政委說,你看現(xiàn)在是特殊時期,沒有工夫纏纏綿綿的,再說郝成同志年紀(jì)也不小了,還有什么可等待的?革命婚姻嘛,又不像過去封建社會,還要三聘四禮的。大家互相一點(diǎn)頭,跟組織上打個招呼就可以了。你不知道我們過去打仗那會兒更簡單,那種殘酷年代,有的夫妻頭天還在一起,第二天就各自東西,連犧牲在哪兒,尸骨在哪兒都不知道,哪還顧得上這個那個的?革命夫妻嘛,沒有那么多窮講究。

        我啞口無言,說來說去反倒是我不講道理了?

        可我就是想哭,哭個不停,我覺得沒臉見人,連走出那間屋子都怕被人笑話,黃瓜才起蒂,我的人生才剛剛開始呢,怎么就一下子全讓人毀了?我的紅鴛鴦呢?我的愛情夢呢?

        一連躺了好幾天,郝成端來的飯我也不吃,水也不喝,想罵他的力氣也沒有了。郝成出來進(jìn)去,始終不言不語的,飯擺在那兒涼了他就拿去熱,熱過不吃他也不勸。他這性格就是這樣,真讓人煩,如果他像政委一樣跟我說說話,哪怕是跟我吵跟我罵,我可能會還好受一些,可他就是不吱聲。到了晚上,他也不敢上床,就裹著一件軍大衣,睡在門后一堆稻草上。一個星期以后,你媽被他們找來了。

        人說一娘生九子,九子九個樣,你媽跟我是親姐妹,但性格完全不同,我這人一根直腸子,心里裝不下事,脾氣不好還愛發(fā)火;你媽卻是湘西的溫柔女子,遇事沉得住氣,心里有主意。你姥姥就喜歡她,遇事總愛跟她商量。你媽那會兒在縣婦聯(lián)當(dāng)干事,專門做婦女工作,當(dāng)時剛解放不久,解除包辦婚姻的,爭取男女平等的,每天她們那婦聯(lián)人來人往,穿梭一樣,你媽從早到晚跟人談話,一張嘴早練出來了。

        可她見了我,卻什么也沒說。她也是騎著馬從縣城出來,走來一天一夜,頭上掛滿了霜花,一大早出現(xiàn)在我身邊,我正捂著被子,蓬頭垢面的,跟死人差不多。她在床前默默地站了好一陣,便窸窸窣窣地在屋子里燒起了一盆炭火,然后又燒了一盆洗澡水,熱氣飄了滿屋,我僵硬的身子才慢慢伸展開來。你媽扶我坐起來,然后幫我一件件脫去衣裳,說,洗洗吧。

        你媽知道我從小愛干凈,守著沅水河長大,我一年四季都在河里洗衣裳,我隔天要洗一個澡,連你媽都罵說我是水鬼變的。這個澡我洗了足足三個時辰,我搓啊搓啊,雖然好幾天沒吃飯,渾身上下一點(diǎn)力氣都沒有,但我咬著牙渾身上下地搓,連皮都快搓掉了。你媽在一旁看著,眼淚嘩嘩往下掉,她說麗清你別搓了,再搓還能怎么樣?

        我說姐,我變不回去了嗎?我真的就成了他的女人了嗎?

        你媽幫我穿好衣裳,郝成又端著飯進(jìn)來,叫了你媽一聲姐,說你們快吃吧。你媽盯著郝成,說郝隊(duì)長。

        郝成說,姐,你叫我郝成吧,我跟小徐已經(jīng)是一家人了。

        你媽說,那我就叫你郝成吧?,F(xiàn)在就是我們死去的爹從墳里爬出來,我妹妹也變不回閨姑娘了,從今往后,我們徐家就把她交給你了。麗清心高性格好強(qiáng),你要讓著她;她從小就沒有了爹,你要護(hù)著她;她比你小了十幾歲,你要疼著她……

        她說一句,郝成點(diǎn)一下頭,說一句,點(diǎn)一下頭。

        就這么著,生米煮成了熟飯,木頭刻成了舟,我稀里糊涂地嫁給了那個老東西。他給你媽叫姐,其實(shí)他比你媽還大了十幾歲呢!

        2

        我也想,非要說我跟他結(jié)了婚,那我跟他離了行不行?可我們要離婚多難啊。剛解放那陣子,如果是包辦婚姻,一句話就解除婚約了,可像我這種跟革命干部結(jié)的婚,那就像鐵板上釘釘,絕對不可能提什么離婚。

        我一個十八歲的女孩子能怎么樣?并且沒過多久我就發(fā)現(xiàn)懷孕了,只好跟郝成就這么過下去。他可是個粗人,一點(diǎn)都不知道體貼,人家說徐麗清懷了孕就不要往鄉(xiāng)下跑了,就在區(qū)里坐坐機(jī)關(guān)吧?可他這個當(dāng)區(qū)長的就是不點(diǎn)頭,說干部家屬不能搞特殊化,這個區(qū)里干部的愛人有好幾個,小徐身體不錯,下鄉(xiāng)沒問題。

        我那會兒年輕,下鄉(xiāng)就下鄉(xiāng),也不當(dāng)回事,走在路上嘔吐個不停,見了酸的就想吃,酸杏、酸橘子、酸蘿卜、酸菜,吃完了就吐,吐了還吃。那時候也沒什么好吃的,到老百姓家里燒個苞谷托或是紅苕就算是非常不錯了。大山里邊走著,時常前不沾村后不靠店的,找不著人家,就在小路邊上找一眼泉水,用手撮著喝幾口,山上摘幾顆野果也算一頓。你大表哥在我肚子里就是這么長大的,后來一直體弱多病,所以我覺得對不起他,也更恨那個老東西。

        過了幾年,我們調(diào)進(jìn)縣城工作,日子才好過了一些。郝成當(dāng)了副縣長,我在辦公室當(dāng)機(jī)要員,你大表哥從生下來到走路說話,他可是從來沒管過,連抱都不會抱,除了半夜三更回家睡覺,家里見不到他的人。伊姊你是結(jié)過婚的人,我跟你說話也用不著藏藏掖掖,你姨爹這人身體很壯,雖然忙得不著家,但只要往床上一躺,他就要做那事。我開始挺討厭,拿腳踹他,但抵不過他死纏爛打,不得不依著他,省點(diǎn)力氣,要不然常常弄得一夜一夜睡不好覺,白天走路都輕飄飄的呢,像掉了魂。

        唉,女人啊,就是這個命,沒辦法。后來也就漸漸習(xí)慣了,有時候他下鄉(xiāng)一連好多天不回來,心里還有些牽掛。那算是我跟你姨爹過得最平靜的一段日子。

        對了,文世白過不久冒了出來,他因?yàn)闀懖牧?,把他從鄉(xiāng)下調(diào)到了縣政府辦公室工作,在一棟辦公樓里上班,早晚總能碰面。聽別人說他還沒結(jié)婚,介紹的對象不少,但他總是不中意。我不想聽到他的事,也不想見他,可不是冤家不聚頭,越不想碰見偏偏總是碰見,有一次迎面撞上了,我正要閃開,文世白叫了一聲麗清。

        我渾身一震,說什么事?他像特務(wù)一樣左右前后看看,見四周沒人,就悄悄問道,麗清,你過得還好嗎?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我就看不得這副鬼鬼祟祟的樣子,男子漢大丈夫,有什么不敢光明正大的?像個縮頭烏龜似的。我說,你問這個干什么?

        他看我臉色不好,嘴上也結(jié)巴起來,說我、我只想關(guān)心關(guān)心你。我說你這會兒想起關(guān)心我了?當(dāng)初你死到哪兒去了?我告訴你,我過得挺好,幸虧沒有嫁給你!說完我扭頭就走了,把他一個人傻呆呆地晾在了那兒。

        這種男人用不著給他什么好臉色,不敢愛也不敢恨,還不如我們女人有擔(dān)當(dāng)。有時候,我見文世白在領(lǐng)導(dǎo)面前就像哈巴狗一樣,圍著人家屁股后面轉(zhuǎn)個不停,對郝成他也是半點(diǎn)不敢怠慢,一口一個縣長叫得不知有多巴結(jié),真讓我瞧不起。我見了他就愛搭不理的,他在背后說我擺官太太的架子,我覺得好可笑,他真是門縫里看人,把人看扁了。我越發(fā)不待見他,他后來找了個機(jī)會去省里一所學(xué)校進(jìn)修,就想辦法留在了那里。唉,眼不見心為凈。

        噢,那是后話,還是說我跟你姨爹吧。回想起來,如果我和你姨爹不回那趟河南老家,或許也就慢慢過下去了???957年回了趟老家,一下子讓我下定決心,非跟他離婚不可。

        我問姨媽,那是為什么呢?

        姨媽說,他騙了我。

        姨媽聲音一下子高昂起來。她說,就算是組織上要我跟他結(jié)的婚,我從不愿意到最后勉強(qiáng)過日子,都十年了,可他從來沒給我說清楚他家里的情況。

        他只說河南老家還有父母兄弟,都在農(nóng)村,日子過得苦。他1947年南下到長沙一直沒回過家,但每個月我們都要往他家里寄些錢。我這人對錢看得很淡,只要留下的錢夠用就行,他說寄多少我就給他往家寄多少,有一年河南遭災(zāi),一次就寄了二百塊錢,那會兒的二百塊錢可不是小數(shù)字,我們得省吃儉用攢一年才攢得下。那年快到春節(jié)了,他突然說他想回一趟老家。我說咱倆帶著孩子一塊兒去吧。他說你和孩子就不要去了,我回去看看就回。我一聽就有些生氣,說我稀里糊涂跟你結(jié)婚都十年了,連你的父母都還沒見過,還不知他們認(rèn)不認(rèn)我這個人呢?他說你咋這么說,我是怕你在那里生活不習(xí)慣,你不是愛干凈見天要洗澡嗎?咱老家那地方可不方便。我說我也認(rèn)了,就是十天半月的,我怎么也把它挺過來,不把孩子帶去就行了。

        他沒辦法,非常勉強(qiáng)地點(diǎn)頭。我就準(zhǔn)備行李,問他家里都還有些什么人?好給他們準(zhǔn)備些禮物。他說算了,回去就是看看,別弄那么復(fù)雜。我說那怎么行?第一次進(jìn)門,總要給你家里人留下個好印象吧?他含含糊糊的,說就是爹娘、兄弟,還有兩個叔叔,其他人就算了。你看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他都沒給我說實(shí)話,可等我們下了火車轉(zhuǎn)汽車,風(fēng)塵仆仆地走進(jìn)他家那個小院,一個比我還要高的半大小子突然沖出來,朝他叫了聲爹,又轉(zhuǎn)過頭朝我叫了聲娘!我一下子就懵了。

        我怎么也沒想到你姨爹老家還有妻子和兒子,他是南下之后到了湘西,才一紙文書離的婚,也可以說是在縣城里看了我在臺上演出之后動的心思,當(dāng)然那會兒離婚的老干部不是他一個,跟他一起南下的幾乎個個都這樣。但人家大都說得清道得明,有的前老婆還大老遠(yuǎn)從家里趕了來,一把鼻涕一把淚的,住上幾天說上幾籮筐車轱轆話,拿上點(diǎn)錢還是回去了。每次聽說這種事,我還回家跟他念叨,可他從來也沒說起家里也是這種情況。我是壓根也沒想到,更不知道他這前妻還離婚不離家,一直就跟他父母,也就是我沒見過面的公婆生活在一起。

        那天,那個老實(shí)巴交、滿臉憔悴的女人也跟著一大群人從屋里走到院里,可憐巴巴地站在人后頭,我一眼就看出是他前妻,那個半大小子站在她身邊,扯著她的衣角。你讓我怎么看得下去?我這人說翻臉就翻臉,甚至都沒跟走到面前來迎接我的公婆打聲招呼,就扭頭跑出了那個小院。郝成跟在我身后猛追,說麗清你給我留點(diǎn)面子行不行?就算我得罪你了對不起你,可咱爹娘沒什么對不起你啊,看在二老的份上,你快回去吧。

        我氣得大喊大叫,說郝成,你是個大騙子!我要跟你離婚!

        郝成上前來拉我,我拼了命地跟他廝打,路旁的田間正有人在鋤草,一個個直起腰來朝路上看,指指點(diǎn)點(diǎn)的。郝成怕人笑話,就不敢再來拉。我順著土路一口氣走到了縣城汽車站,正要買票,一個小伙子從身后叫了我一聲嫂子!我回頭一看,這人眉眼有些像郝成,但比他開朗,討人喜歡地笑著,說嫂子,我是咱哥的二兄弟,你叫我小二好了。剛才你連我人都還沒看清吧?可我認(rèn)準(zhǔn)你了,這么漂亮的嫂子,可不能就這么走了,還讓我們兄弟多看幾眼呀!一席話說得我忍不住想笑,原來這是郝成的弟弟,追到縣城來勸我來了。我說小二,你哥騙了我,我是不會跟你回去的,我要跟他離婚!

        小二也不著急,他笑嘻嘻地說,那是你倆的事,俺管不著。可你進(jìn)了俺家門口,俺爹俺娘說什么也得讓你在家住兩天,你給咱郝家兒子都生下了,還能不認(rèn)公婆?你要回去怎么給孩子交待?。亢⒆訂柊碃敔斈棠涕L什么樣,嫂子你能說出來了嗎?

        我一想也是啊,就是跟郝成離婚,可你大表哥還是他們郝家的人,再說那二老看上去都慈眉善目的,兒子離家十年了,好不容易盼回來,一到家就是場風(fēng)波,豈不是傷老人家的心嗎?我心里的猶豫被小二看了出來,他說這樣吧,嫂子,你要是真對俺哥生氣,你用不著搭理他,讓俺妹妹領(lǐng)著你在村子里四處玩兒,行不?

        我伸出手去買票,小二他一把攔住了,搶過我的小包,不由分說地拉著我就走。那小伙子的熱情還有調(diào)皮勁兒讓人罵不得惱不得,好多年以后,小二,就是你大表哥的二叔總是說,當(dāng)年就是俺,把嫂子給拉回村里的。這一拉,讓我不得不與他們?nèi)易≡诹艘粋€屋檐下,讓我對這河南鄉(xiāng)村的家人有了感情,后來無論我跟你姨爹鬧得多么兇,但我跟他老家人的情份一直都保持著。

        那次小二把我從縣城拉回來,等我再走進(jìn)那個小院時,發(fā)現(xiàn)你姨爹的前妻不見了,只有那半大小子還守在院子,一聲不吭地看著我。我上前去想跟他說說話,他扭頭就跑,我拽住他一只細(xì)瘦的胳膊,他掙扎著,臉都紫紅了。小二在一旁吼他,說你咋不叫人呢?快再叫個娘。半大小子恨著說她不是俺娘,俺娘走了,她把俺娘給逼走了。說著他就哇哇地哭起來。

        小二揚(yáng)起胳膊要揍他,我一把將那半大小子護(hù)在胸前,說他有什么錯?錯的是他爹!我就在那兒叫嚷著,院子里安靜得只有我的聲音,我叫著叫著就累了,一會兒,快七十歲的婆婆從里屋走出來,平平靜靜地邁著小腳,她的腳纏過的,走起路來腿左右搖晃,但老人家上身一動不動,端正得很。她走出來什么也不問,像是先前什么也沒發(fā)生過,像是跟我認(rèn)識了好些年,像是我一直就在那小院里過著日子,像是我出門去又回來,她只說了一句:回來了,快進(jìn)屋吧,飯還熱著呢。

        在這河南鄉(xiāng)村,我一腔怒火難以燃燒。他們一家人待我都挺好,那是典型的北方家庭,一大家人住在一起,和和睦睦的,他妹妹和小二領(lǐng)著我在黃河邊上溜達(dá),在一望無際的田野里轉(zhuǎn),說起他們的大哥,也就是郝成小時候的一些故事,我也能聽,就像他們說著一個不相干的人。郝成早年在家鄉(xiāng)也是遠(yuǎn)近聞名的人,他們在黃河里打日本人的小軍艦,提著土槍土砲一追就是幾十里。我心想,要是我以另一種方式認(rèn)識了郝成,郝成他也不瞞著我,老老實(shí)實(shí)把家里的事都告訴我,也許我反倒能接受,可是從一開始就全錯了。

        在他的老家,我堅(jiān)決不跟他住在一起,夜里就睡在他妹妹床上。先前我說過,郝成這人那方面挺強(qiáng)的,沒過兩天他就受不了,私下里求我說,麗清我跟你認(rèn)錯行不行?你別再生氣了!我說不行,你把你前妻藏到哪兒去了?

        他說她已經(jīng)回娘家了。我說我要跟她談?wù)?,你到底怎么跟她離的婚?

        他說你這不是胡攪蠻纏嗎?離婚也是經(jīng)過組織同意的,又不是我一個。咱這家鄉(xiāng)都興離婚不離家,她不愿意回家,咱爹娘就把她留在家里了。我說那你為什么現(xiàn)在讓她走了?

        他說,你既然不高興就讓她回娘家就是。

        我氣憤地說,看你說得真輕巧,你把我們女人當(dāng)什么東西?想要就要,不想要就扔到一邊?今后還不知道你怎么對我呢?

        郝成說麗清你心里明白,我是真心喜歡你的。為了你,我沒臉沒皮的當(dāng)著我爹娘的面跟你低三下四,這在咱家鄉(xiāng)的大老爺們兒眼里都是笑話。

        我冷笑,說你把大老爺們兒的架子擺出來就是,可我不吃你那一套,我回去就跟你離婚!

        郝成以為我是賭氣,說說就完了,從河南回到家的那天,放下行李他就上來親我,我推開他,拿出在他老家就寫好的離婚報(bào)告,往桌上一放說,你簽字吧!他一下傻了眼,說你還來真的呀?我說不是真(蒸)的還是煮的?他把那張報(bào)告扔到一邊,板著臉?biāo)X去了,氣得我罵了半夜。

        3

        姨媽正跟我說著,我媽跟我爸回來了,頭上戴著遮陽帽。一人手里拿根門球棍子,他們每天上午都到體育場去打門球,有時候?yàn)橐粋€球的輸贏爭得面紅耳赤。我媽說,你們娘倆在說什么呢?這么起勁?

        姨媽朝我眨了延眼睛,說拉家常唄,能說什么?我媽說拉什么家常,也說給我聽聽。姨媽說你早聽厭了。我媽說,又在說郝成的事?哎呀,依我看,郝成也是個老實(shí)人,要是現(xiàn)在還活著好了,你們倆還可以復(fù)婚。

        姨媽說,你說什么呀?我這輩子做的最大的一件事就是跟他離婚,他把我好多時間、機(jī)會都耽誤了,鬧了幾十年才離掉?,F(xiàn)在他真要還活著,別說你來勸我,就是老祖宗托夢來要跟他好,我也不干!

        我媽嘆了口氣,說麗清,你這脾氣看來一輩子也改不了,就是聽不得別人跟你半點(diǎn)不同的話。姨媽有些火了,說我跟伊姊說話,你來打什么岔?你脾性好,討人喜歡,好你的就是了,我又不妒忌,你管我干什么?我媽說你看你看,火又上來了!自己家里人在一起說說你也生氣!算了,我不跟你扯了,我找人打牌去。

        姨媽不屑地看著我媽的背影,說伊姊你看你媽,挺聰明的一個人,也沒搞出個名堂。我嘛,是被這該死的婚姻耽誤了,可她夫妻美滿工作順心,就知道過小日子,一點(diǎn)上進(jìn)心都沒有。退休了更是天天泡在麻將桌上,活得什么勁兒,我寧愿去幫小區(qū)物業(yè)打掃衛(wèi)生,也比打牌有意思。

        姨媽這人說話不喜歡別人插嘴,更不喜歡別人發(fā)表不同的意見,這一點(diǎn)我早就知道,因此在她的敘述中我只是微笑傾聽,輕易不插言。這會兒她說到了我媽,我不得不隨著她的話點(diǎn)頭,說也是,退了休打打牌也可以,但不要坐得太久,老人坐的時間太長,對腰和腿都不好,還有頸椎。

        姨媽搶著說是啊,你看你媽這病那病的,三天兩頭上醫(yī)院,我天天鍛煉身體,什么大毛病也沒有。我說我得向姨媽學(xué)習(xí),堅(jiān)持早鍛煉。姨媽得意地說不是吹牛,我們認(rèn)識的人中間,沒有人能比得過我的毅力,十幾年了,不管下雨刮風(fēng),還是三九嚴(yán)寒,我天不亮就起床跑步,我年年參加老年馬拉松長跑,在這個區(qū)里都是第一。我誠心誠意地說,姨媽你做事真是夠認(rèn)真的。

        她嘆息道,是啊,我就是太較真。剛才說到哪兒了?對,說到跟你姨爹正式提出離婚,那份報(bào)告送到縣委書記那里,也就是撮合我倆結(jié)婚的政委,他一拍桌子說,這個小徐,又搞什么名堂?跟郝成在一起娃娃都生了,還鬧什么鬧?我在離婚報(bào)告里提到當(dāng)年結(jié)婚不是完全自主的情況,他非常惱火。

        我這人生來不信邪,我不怕當(dāng)官的。要換了別人,書記一發(fā)火馬上就蔫了,我偏上門去找他,他不耐煩聽我說,我就跟在他身后,他走到哪兒我跟到哪兒。我當(dāng)時就是下決心,無論如何要把這婚離了。離了婚我就申請到長沙去上學(xué)。書記被我纏得沒辦法,他也不好真罵我,就把你媽還有你姥姥都搬了出來。

        為了跟郝成分居,我搬回了娘家住,弄得你姥姥挺為難。你姥姥可是個遠(yuǎn)近有名的善良人,一輩子沒跟人紅過臉,她年輕守寡以后到處受氣,樹葉掉下來都怕打破了頭。她抱著你大表哥來跟我哭,勸我不要鬧,說郝成在縣里也是個官,給咱家撐了門面,自從有了他這個女婿,街坊鄰居見了面都客客氣氣的,再也不像從前拿眼角看人了。你媽也在一旁附合,說麗清我看別鬧了,都在一個機(jī)關(guān)里工作,影響多不好!咱們都還年輕,都還要進(jìn)步,你這一鬧,把個人形象都搞壞了。

        她們越說,我越反感,她們這些話都是小市民意識,伊姊你說是不是?我說你們怎么都要替他說話,不就是他當(dāng)了官嗎?為什么就不替我想想,我不愛他,從來就沒愛過他,稀里糊涂結(jié)婚,稀里糊涂生孩子,到現(xiàn)在還是個陌生人。你姥姥說,我跟你爹結(jié)婚時還不是什么都不知道,連人都沒見過呢。我說你那是舊社會,新社會不就是要民主自由嗎?為什么我連婚姻的自由都沒有?

        我那會兒滿腦子羅曼蒂克,真的對婚姻不甘心,總覺得人生道路的前面,似乎還有一個什么人在等著我,我看不清他的面目,可我想象他一定是英俊剛強(qiáng),幽默風(fēng)趣的,還有,他會特別體貼愛護(hù)我,我們有共同的理想,共同的愛好,在一起有說不完的話。就是這股子力量,讓我對你姨爹越看越不順眼。你說他明明知道我在跟他鬧離婚,一肚子怨氣,可他回到家里什么也不說,有飯就吃,沒飯就又走了,到晚上回來上床就要那個,你不愿意,他板著臉但也不發(fā)火,背過身子就睡了,真把人氣死!在我心情好的時候,我還注意裝飾我們那個家,可你隨便添置什么東西用什么心思,他都像沒看見似的,坐下來就是一張報(bào)紙,臉都蓋住了,再就是一個勁地抽煙,熏得人眼睛都睜不開,說了無數(shù)遍也不改。

        這些我都對你媽說過,她心里同情我,可也不怎么支持我。我就單槍匹馬地斗爭,就是要離婚。先找領(lǐng)導(dǎo)不同意,又去法院,法院打回來要找單位調(diào)解,斗來斗去毫無結(jié)果。后來書記反過來給我做了不少工作,說你不是想上學(xué)嗎?如果你跟郝成同志好好過日子,你的要求組織上可以考慮,前提是今后不要再提離婚。

        上學(xué)對我具有很大的誘惑力,再說也鬧累了,最后就勉強(qiáng)同意了書記的話。郝成把我從娘家接了回來,一路上默默無言,那樣子也挺可憐的。我其實(shí)也明白,他不是個壞人,可我就是不愛他,誰讓他偏偏看中了我呢?那天晚上我依了他,雖然心里一點(diǎn)都不情愿。告訴你伊姊,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女人還有性高潮這一說,我可是從來沒有體驗(yàn)過,心里一直奇怪,男人為什么干這種事這么大的勁?花這么大的功夫?原來他們都是有快感的,為了這個,在女人面前什么事都做得出來。我陪他一塊做這事,完全是盡義務(wù),沒有興趣,有時候真煩。可那會兒人都封建,根本不可能像現(xiàn)在的年輕人那么開放地討論性,連我跟你媽之間都不好意思談這些。我以為天下的女人都跟我一樣,對這事。

        不久我真的到長沙上了學(xué),那時經(jīng)常選派工農(nóng)干部上大學(xué),我只有初中文化,底子不算好,插班以后學(xué)得蠻吃力,可我開心極了。人生好像對我啟開了一扇新的大門,渾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勁兒,從早到晚泡在書堆里。晚上宿舍熄了燈,我站在廁所的燈光下繼續(xù)讀,被值班的老師發(fā)現(xiàn)了,趕我回去睡覺,我又躲在被窩里打著手電讀。半年下來就趕上那些比我年輕得多的大學(xué)生了??删驮谶@時候,你姨爹借著出差的機(jī)會到長沙找我來了,他來的那天我們學(xué)校正在舉辦周末舞會,大家正跳得高興,一個同學(xué)說徐麗清,有人找你!我轉(zhuǎn)臉一看,郝成正把臉湊到窗戶玻璃上朝里打量。

        我一驚,出去問你怎么來了?他拎著個破旅行包,褲腿上盡是灰塵,上衣也皺巴巴的,他說他轉(zhuǎn)了好幾道車,問了好多路才找到學(xué)校來。我說你出差就該到招待所去,跑到學(xué)校來干什么?他說我不是來看你的嗎?他讓我跟他一起到招待所去,我知道他心里打的什么算盤,就沒好氣地說學(xué)習(xí)忙得不得了,沒工夫陪他。他一聽當(dāng)然不高興,說未必你上了學(xué)就連丈夫都不要了?我去給你老師請假!我們站在那兒說話,就有班里的同學(xué)跑出來看,說徐麗清的丈夫來了!有人還小聲說這么大年紀(jì),像她爹。那些話都被我聽見了,心里直想哭,但又不想當(dāng)著同學(xué)的面跟他吵,就一個勁地催他快走。他說你走我就走。

        沒辦法,我只好跟著他去了招待所。他說都快半年了,憋得天天晚上睡不著覺,都影響工作了,書記照顧我,讓我專門來看看你。會議只開兩天,可書記批了我三天假,讓我多陪陪你。我一聽煩死了,說誰要你來陪,我可是掐著一分鐘一分鐘的時間學(xué)習(xí),生怕被人落下了,你的口氣倒不小,開口就是三天。我可告訴你,你開你的會,不要再來找我,我們倆今天見過面就行了。他再也不吭聲,使勁在我身上折騰,一夜好幾次。第二天一早我就趕緊走了,后來他又到學(xué)校來找我,我死活再不跟他走。

        好不容易等他回去,我總算透了一口氣,以為接下來可以安心學(xué)習(xí)了,可倒霉的事情卻跟著就來,就是那一夜折騰,我又懷了孕。自己不覺得,每天還是跑步做操,運(yùn)動量挺大的,那天上體育課跳遠(yuǎn),我一屁股坐在沙坑里,突然感覺下身潮潮的,一股熱流往外涌,我掙扎著站起來,周圍一片驚叫,一個女同學(xué)變臉失色地說徐麗清,你怎么了?我奇怪地反問她們,怎么了?她指了指我的褲子,說你看看。我低頭一看,沙坑里紅了一片,鮮紅的血正順著褲腿一股股往下流著,我一下子就暈了過去。

        就那樣,我的學(xué)再沒上成。流產(chǎn)造成的大出血大傷元?dú)猓菹⒘撕脦讉€月才恢復(fù)過來。我明白這回就是使再大的勁兒,也趕不上那幫本來就比我年輕的同學(xué)了,你姨爹巴不得我回到縣里去,一個勁兒讓我休學(xué),我不得已聽了他的話,可心里把他恨死了!

        我又開始跟他鬧死鬧活要離婚,可他就是不同意,組織上也不同意,反正一鬧就有人無休止地做工作。你姨爹的最大本事就是不吭氣,在大家眼里,郝成是個老實(shí)人,而我是個惡人,我在社會上落下了一個脾氣壞、不講道理的名聲。我想不通,越發(fā)要跟他鬧,要他賠我的青春,賠我的學(xué)習(xí),賠我的名聲……就這么爭爭吵吵的,一天也沒舒心過。離也離不了,好也好不起來,還又生下了你的表妹,一邊鬧著離婚,一邊又在生兒育女,我們這代人的生活就這么過來的,你說是不是荒誕?是不是讓你們看不起?

        5

        我說姨媽,您說的都是真實(shí)的,合情合理的,我怎么會看不起呢?

        姨媽出了口長氣,說伊姊,現(xiàn)在愿聽我們這些老人說話的年輕人越來越少,我們都早已經(jīng)被這個社會拋棄了,可我們當(dāng)年也同樣真誠過,輝煌過,也做過各種各樣的夢,你看看這些照片,這就是那年在長沙讀書時照的,多神氣呀!當(dāng)年跟我同班的那些同學(xué),有的當(dāng)了工程師,有的當(dāng)了教授,唯獨(dú)我,什么也不是,就得了個惡女人的名聲。

        我說姨媽,你就從來沒有斷過離婚的念頭嗎?跟姨爹在一起那么多年,就一點(diǎn)感情都沒有?

        姨媽說,有時候回過頭一想,我這幾十年就像著了魔一樣,就是一心要離婚,就跟上了軌道的火車,一股擋不住的慣性,到后來,我也說不清郝成這個人多少好與歹了,一句話,就是要離婚。

        鬧騰著,文化革命開始了,你姨爹當(dāng)時已經(jīng)到省里當(dāng)了廳長,在單位他第一個被揪了出來,墻上貼滿了寫他的大字報(bào),不瞞你說,開始我看了還挺解氣的,可后來一看,越寫越不像話,說他走資本主義道路,還說他一心只為自己,要把他打翻在地還要踏上一只腳!你要說他霸道耍耍威風(fēng)什么的,我承認(rèn),還有他文化不高,工作也沒什么方法,這也是事實(shí),可你要說他一心為自己,我真不同意。他這人一輩子考慮的就是所謂革命工作,連家庭兒女都沒怎么管過。除了工資,沒朝家里拿過半點(diǎn)公家的東西,對人也不會算計(jì),你想,他連個老婆都不會哄,還會哄別人?因此有些說法我就不同意。

        他很快就被弄到牛棚去了,當(dāng)時掌權(quán)的造反派找到我,說要不要現(xiàn)在跟他離婚?我說離!他們說那好,你既然要跟他離婚,肯定掌握了他不少材料,希望在這時候站到革命路線一邊,勇敢地檢舉揭發(fā)郝成這個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dāng)權(quán)派。我說離婚歸離婚,跟政治沒關(guān)系,我也沒什么要揭發(fā)他的,我們之間只是家務(wù)事,兩人性格合不來沒感情,扯不上路線問題。他們說,你這個同志覺悟不高哇!到后來我也被隔離審查,成天讓我寫檢查說清問題,別的就什么也顧不上了。

        好不容易文化革命結(jié)束,壓在頭上的幾大堆問題總算解脫,郝成也官復(fù)原職,按說這時候大家可以安心過日子了,可我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要解決婚姻問題。我去找郝成,那時我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了分居,各住各的,一見面我發(fā)現(xiàn)他老了,頭發(fā)一層層花白的,我說你看,為了這個不合適的婚姻我倆鬧了這么多年,還是盡早結(jié)束了吧,你也可以再去找個老伴,好好度過晚年。他那會兒剛恢復(fù)工作,事挺多的,也還是老脾氣,不想跟我多談,扔下幾句話,說這個問題我早就表了態(tài),咱們之間不是敵我矛盾,用不著離婚。

        說完就去開他的會,再也不搭理我。一連去找他好幾次都這樣,后來他甚至不再見我,讓手下的辦公室主任來打發(fā)我,說郝廳長挺忙的,有什么事跟他們說。我一聽真火了,最后一次我包里放了把剪刀去找他,辦公室主任又?jǐn)r住我說郝廳長在開會,我也不跟他多說,蹬蹬蹬就進(jìn)了會場,他正當(dāng)著好多人做報(bào)告呢,我說郝成,我有事找你!

        他的臉騰一下黑了,我上去就拉他。周圍上來好幾個人攔住我,嘴里阿姨阿姨地叫著,我的蠻勁上來了,從包里刷地掏出那把剪刀,說郝成,你到底離不離?不離我就死在這里!那一下把他們廳里的人都給嚇壞了,會場上亂成一片,幾個人死死地拉住我。郝成走到跟前,說放開她!他那辦公室主任說,郝廳長,她弄不好會傷你的……郝成吼起來,說我讓你們放開她!那些人放開了我,他說麗清,你別鬧了,咱倆找個地方談?wù)劇?/p>

        那可以說是我們做了那么多年夫妻最長的一次談話,他把我領(lǐng)到他的辦公室,關(guān)上門給我倒了一杯水,沉默了好半天才說麗清,你為什么非要跟我離婚呢?說實(shí)話,我本來不想在大眾場合跟他那么鬧,那情緒是一步步逼上去的。在他辦公室坐了好一陣,我都沒緩過勁兒來,連話也不想說。郝成就又說,我們的兩個孩子都大了,我們還來談離婚,丟不丟人?我這才說離婚有婚姻法,有什么丟人的?又不是做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反正多少年前我就鐵了心,這輩子非把這婚離了不可,一天不離,我就一天找你鬧,以前總說孩子小、工作忙影響不好等等,現(xiàn)在這些事我都想開了,孩子大了,也經(jīng)過了文化革命,批斗檢查都經(jīng)歷了,還怕什么影響?

        他說麗清,二十多年了有一句話我一直想問你,但每次都是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現(xiàn)在我得問問你,你心里是不是一直有別人?這話說得我一下子蹦起來,我說你什么意思?他吞吞吐吐地說,當(dāng)年那個小白臉暗中追求你,政委和我都知道。我一聽知道他說的是文世白,真是又氣又好笑,我說郝成呀郝成,你城府真夠深的,我跟你鬧了這么多年,你都沒說出來,心里還藏著這么個問號?我說郝成,別的我不敢夸口,可我徐麗清行得正站得穩(wěn),清清白白的,到哪兒我也敢說這個話!我要跟你離婚可以說跟其他任何人都沒關(guān)系,我就是不愛你,這行了吧?

        郝成說我是個粗人,不懂什么愛不愛的,可我從一開始就真心喜歡你,雖然這些年吵吵鬧鬧的,可我知道你沒什么壞心眼,刀子嘴豆腐心,再說我們還有兩個孩子,夫妻之間在一起過日子就行了,挑那么多刺干啥?你看你這些年弄的,身體也不好,一個女同志到這個年紀(jì)已經(jīng)不算年輕了,干嘛非要再折騰呢?我這人毛病是不少,還有不少封建思想,咱們家鄉(xiāng)也是那個觀點(diǎn),女人是鍋臺邊上的人,用不著好臉色,像你說的不懂感情不懂情趣,不會哄你,可這么多年過來了,你也應(yīng)該知道我就是這么個性格,爹媽給的,要改還真不好改,我過去是想工作想得多,認(rèn)為想家里的事想多了就是資產(chǎn)階級,你再怎么鬧也沒當(dāng)回事,現(xiàn)在想起來是對你體貼不夠……

        他從來沒對我說過這么多動感情的話,說得我蠻傷心,我這人服軟不服硬,他要是早對我說這些話,說不定我會好好跟他過的。臨到真要離婚了,他才打開這個悶葫蘆。我說郝成,你現(xiàn)在說什么都晚了,我當(dāng)著那么多人,把最絕情的話都說了,不可能又出爾反爾。他沉默著,一根接一根地抽煙。最后說,好吧,聽你的。他叫來辦公室主任,開了輛車,把我們拉到街道辦事處,沒費(fèi)什么勁兒就拿了離婚證,從進(jìn)門到出門還沒用到半個小時。我真是百感交集,鬧了半輩子其實(shí)就為了這么一張紙,費(fèi)了我多少時間精力,傷了我多少次心?。?/p>

        走出街道辦事處,他們叫我上車,我說不了,我自己走。心想我跟你沒什么關(guān)系了,還坐你們單位的車干什么,我才不沾你那個光呢。沒想到郝成讓司機(jī)把車開走了,他對我說,我陪你走走。我沒吭聲。我倆從來沒有肩并肩地逛過街,走在他的身邊,我才突然感覺到他個子高高的,一個騎自行車的小鬼飛快地打我身邊經(jīng)過,他把我輕輕推到人行道里面,用他的身體擋住了那小鬼的車把,我心里一熱。我這人啦,就是受不了感動。又走了一段,經(jīng)過一個菜市場,他停下腳步來說要進(jìn)去買點(diǎn)東西,我說那我先走了。他說你等我兩分鐘,我也說不清什么原因真的就等著他。過了一會兒,他從里面提了一個袋子出來,往我手里一遞,說這是幾斤綠豆,天這么熱你又生了氣,熬點(diǎn)綠豆湯喝消消火。以后你得好好照顧好自己,有什么事讓孩子們告訴我!

        伊姊,我說了不怕你笑話,他的話沒說完,我當(dāng)街蹲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周圍上來好些人看,我也不管不顧,多少年來我自認(rèn)為是個剛強(qiáng)的女人,就是文化革命造反派來抄家,我也沒低過頭,平時跟郝成吵成一團(tuán)糟我也沒掉過半滴眼淚,我曾說過,我的眼淚在那次喝醉酒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郝成的床上那會兒就流干了??赡翘煳铱薜锰旎璧匕?,郝成拉起我來,扶著我走了很遠(yuǎn)很遠(yuǎn),我靠在他寬寬的肩膀上,奇怪的是一點(diǎn)都沒想推開他。我心里終于明白,身邊這個人,無論我對他是愛還是恨,無論是相聚還是分手,他都是我一生中最親近的人。

        姨媽說到這里,眼睛里淚花閃閃,她說不下去了。

        我默默地抱住她的肩膀,那是一副瘦削的柔弱的肩膀,在姨媽剛強(qiáng)的外表下面,其實(shí)也是柔腸寸斷啊。我說姨媽,我們都知道姨爹一直挺掛牽您的,逢年過節(jié),我們到他家去,他都會提到你,問您上我們家來過沒有?問您身體好不好?一次聽說您住了院,他一連幾天悶悶不樂。

        姨媽點(diǎn)頭,說我聽你大表哥說過。原來我挺恨他的,可真的把那張紙一拿,好像那些恨都隨風(fēng)飄走了,反而心里存下另外一種難受。他后來又找了一個老伴,從下面縣里找的,一個退休女工,也沒什么文化,我一聽說挺生氣,可轉(zhuǎn)念又想你跟人家不相干了,他愿找誰你管得著嗎?你媽也說,郝成一個人過了那么多年不容易,都這把年紀(jì)了,光靠兒女畢竟不方便,再說他們也都忙,哪能一天到晚地陪著他,他也沒什么愛好,離休以后就天天坐在家里,頂多養(yǎng)幾盆花,不找個人能行嗎?我說,行不行跟我什么關(guān)系?我憑什么想不通啊,不是我自己死活要跟他離的婚嗎?你媽說你這么想就對了。

        說是說,可我心里不知怎么就是放不下,很想去看個明白,那個女的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一次,我就跟你媽商量,說要找郝成把過去咱倆在一起的幾樣?xùn)|西拿回來。其實(shí)那完全是個借口,我們生活在一起的那個年代根本不興置辦什么家產(chǎn),除了兩口裝衣服的柜子,再就是床和被子,值錢的東西就是一塊手表一個紅燈牌的收音機(jī)。你媽說你們離婚那會兒也沒談到財(cái)產(chǎn)兒女什么的?她這一說,我才想起鬧了這么多年離婚,什么刻薄的話都說到了,就是從來沒有想過什么財(cái)產(chǎn)不財(cái)產(chǎn)的,兒女嘛都大了,跟誰不跟誰都不重要。

        你媽給郝成打電話,說麗清要來找你拿兩樣?xùn)|西。她打電話時我就站在她身旁,電話里的聲音我聽得清清楚楚的,郝成在那邊說行啊,歡迎歡迎!也不問我要拿什么。

        一天下午,我和你媽就去了他那兒,他住在一個小四合院里,面積挺大但門前的地板都在爛了,他站在門口迎接我們,微笑著,一看發(fā)自于內(nèi)心,他那個老伴也隨后走了出來,叫了聲大姐好!長得胖乎乎挺富態(tài)的,皮膚白凈,眉眼也還和善,一看就比你媽和我都要小,我說郝成,你過得不錯!郝成他反過來問我,麗清你的身體怎么樣?聽說你鍛煉堅(jiān)持得挺好?我說是啊,退了休也沒什么事,把身體搞好一點(diǎn),給國家兒女都減輕負(fù)擔(dān)。

        我和他就像兩個偶爾見面的老朋友,和和氣氣、平平常常地拉家常,那種感覺蠻輕松。他那老伴也不插嘴,在一旁沏茶削水果。我說你過來坐呀!她笑笑說,你們聊吧,我給你們做飯去。郝成也接著話說,對,今天你們老姐妹都在這兒吃飯,我們好好聊聊。

        你媽暗地里扯了扯我的衣角,我知道她是不想在這里吃飯,可我卻答應(yīng)了,我說不會給你們添麻煩吧?郝成說,你們嘗嘗她包的餃子,新割的韭菜,我們自己種的。我說你們還種了菜?郝成說來,我領(lǐng)你們看看,我和你媽就跟著他到后院,看他們種的小蔥豆角韭菜,長得青枝綠葉的,還有一個葡萄架,已經(jīng)結(jié)滿了亮晶晶的紫葡萄,一嘟嚕一嘟嚕地吊著。郝成興致勃勃地說,麗清,你們什么時候想吃新鮮菜,就上我這兒來。我說從前沒看出來,你還會這些?郝成說在咱老家,我本來就是個農(nóng)民,參軍南下才把這些活兒都丟到一邊兒了。我說我倒希望你是個農(nóng)民。他笑了笑,說哪能由得了自己?

        那天我們真的在郝成家里吃了飯,挺可口的家常菜,我一連吃了兩碗餃子,超出了我平常的飯量。他老伴還要給我添,我說留著下次吧。郝成說對,下次再來下次再來,你們倆多來。他老伴也說多來啊,兩位大姐!吃完飯郝成問我要什么東西?他這一說我才想起來的理由,我都差點(diǎn)忘了,我說你把從前的影集拿出來,我要兩張照片。

        他說原來你是要這,我還當(dāng)是什么呢?我從他拿出的影集里挑了兩張?jiān)任覀內(nèi)业暮嫌?,我們很少在一塊兒照相,一張是去你媽那里過春節(jié),你媽給照的,還有一張是你的大表哥過生日,我們帶他上街吃了頓飯,然后給他照相,順便全家也照了一張。我把那兩張照片從影集里抽出來,說我要帶走。郝成沉默了片刻,說,能加洗嗎?

        我心里突然一熱,不聽話的眼淚刷的就下來了。你媽趕緊拉起我,說郝成我們先走了,照片改日再來拿吧。郝成和他的老伴送到門口,你媽說回去吧,別再送了。郝成嘴里答應(yīng)著,說好,你們慢走啊??赡_下卻還是跟著我們,一送就送到了街口。你媽說郝成你回去吧,你再送我們就不走了。郝成這才站住了腳,他一動不動地站在路燈下,影子長長的,我回過頭去看了一眼又一眼。

        你媽生氣地說,麗清你這是干什么?早知今日何必當(dāng)初?當(dāng)年我就給你說,郝成這人不壞,你就是不聽,現(xiàn)在婚也離了,人家老伴也找了,你倒又動了感情。我說這能怪我嗎?伊姊你說這能怪我嗎?一開始就根本沒有給我了解他的機(jī)會,就硬成了夫妻、有了孩子,他成天地忙,我也成天地忙,心里存的那股子怨氣一直沒法消,舊賬還沒清,新賬又來了,一筆筆積在一起,你說讓人怎么辦?我想到的辦法只有一個,那就是離婚,一了百了。他也沒有給我別的出路??!如果讓我們重新來一次,要是順序不變的話,恐怕也還是這樣。

        后來別人也給我介紹老伴,好幾個,我不是要為誰守牌坊,可就是不中意,我情愿獨(dú)自一人。前年你姨爹突然心肌梗塞去世了,我正在北京旅游,你大表哥瞞著我,怕我難受,也怕我回來參加葬禮不方便。人家那里還有一個老伴,你大表哥他們都叫她阿姨,我去了往哪兒站?后來你大表哥做主,把你姨爹的骨灰送回他的老家河南,家里二叔,就是當(dāng)年的小二提出給他大哥立碑,按照他們家鄉(xiāng)的風(fēng)俗要把未亡的妻子名字也寫上去。他們合計(jì)來合計(jì)去要寫我的名字,讓你大表哥給我說,你大表哥不肯,說我媽跟我爸鬧了一輩子離婚,她怎么會同意再把名字寫上去。

        他二叔說你好歹問你娘一聲,就說是咱老家人的意思,你大表哥還是不肯說,后來他二叔直接給我打來電話,我當(dāng)時一聽也挺驚訝的,真沒想到他們會跟我提這個,但我沒有多想居然就在電話里答應(yīng)了他。事后,我也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伊姊你要有機(jī)會去他們河南看看,聽你大表哥說,你姨爹碑上并排刻著我徐麗清的名字呢!

        你看看,鬧了一輩子,到最后還是又歸到了一起。伊姊,你說這是怎么回事?這就是我們那代人的命運(yùn)嗎?

        我看著姨媽那張已經(jīng)蒼老的臉,心里充滿了憐惜。又想,如果我跟她們是同時代的人,會怎樣呢?我會活得比姨媽聰明一些嗎?就是我的爸媽,他們很少爭吵也沒提到過離婚,但他們真的就幸福了嗎?或者他們連姨媽都不如?

        又或者,雖然姨媽跟姨爹爭吵、離婚,但其實(shí)他們是真正動了感情,是把感情當(dāng)成了生命,而如今的人們,結(jié)婚離婚都很平常了,那些揪心的感覺也都淡去,是好還是不好呢?

        午夜久久精品国产亚洲av| 又爽又黄又无遮挡网站| av潮喷大喷水系列无码| 久久九九有精品国产尤物| 免费无码一区二区三区蜜桃大| 欧美一级欧美一级在线播放| 国产美女亚洲精品一区| 日本中文字幕精品久久| 97久久精品人妻人人搡人人玩| 正在播放国产对白孕妇作爱| 91中文人妻丝袜乱一区三区| 国产一区二区三区精品乱码不卡| 亚洲三区在线观看内射后入| 98久9在线 | 免费| 国产精品日日摸夜夜添夜夜添| 国产一区二区三区免费视| 国产精品综合色区在线观看| 少妇高潮惨叫久久久久久| 欧美片欧美日韩国产综合片| 亚洲av毛片在线网站| 久久综合九色综合97欧美| 欧美自拍丝袜亚洲| 国产啪啪视频在线观看| 亚洲av天堂在线视频| 婷婷五月综合丁香在线| 欧美日韩国产在线成人网| av免费在线国语对白| 国产精品无码v在线观看| 久久精品国产99国产精2020丨| 亚洲av影片一区二区三区| 国产亚洲精品av久久| 亚洲av无码不卡久久| 高h视频在线免费观看| 在线观看一区二区中文字幕| 亚洲热妇无码av在线播放 | 国产精品蝌蚪九色av综合网| 无码人妻久久一区二区三区不卡| 亚洲激情人体艺术视频| 亚洲av乱码国产精品观| 亚洲字幕av一区二区三区四区| 亚洲一区二区在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