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月被人發(fā)現死在宿舍里,她的死狀很慘:全身赤裸,雙眼暴突,嘴巴大張,舌頭長長地伸在外面,脖子上有明顯的掐痕。經法醫(yī)鑒定,許月系窒息而亡,死前曾遭性侵。
許月生前為人低調、性格孤僻,雖說她幾乎沒有一個朋友,但學院里認識她的同事提起她時都說她性格淡泊,從不與人結仇。如此離奇的死亡令眾人突然清楚地意識到一點:四十好幾的許月竟然從來沒有交過男朋友。對于許月的死因,大家一時眾說紛壇,莫衷一是。
駱甲睡不著,他在床上翻烙餅,這個烙餅翻得有些艱難。張紅有嚴重的失眠癥,只要身邊一有響動,她就會醒過來。駱甲盡量保持一個姿勢不動。漫漫長夜,他不敢閉上眼睛,他一閉上眼睛,赤身裸體渾身是血的許月就會出現在眼前??吹竭^許月死狀的葉原說許月渾身上下沒有一滴血??墒?,出現在駱甲面前的許月卻渾身是血,鮮血在許月身體表面上復活了,它們爭先恐后地從許月赤裸的身上滾落下來,而后濺在地板上,滴答有聲。
許月長得并不好看,而且她不善于打扮,雖說她的側面看起來有棱有角,蠻有一些韻味,但許月并不是駱甲喜歡的類型。但是,就是這樣一個不討人喜歡的許月,在這座學院圖書館里,只有她會在空閑的時候跑到駱甲身邊幫忙。當初,駱甲來圖書館工作,學院領導對許月提了一句讓她多多關照駱甲,沒想到她記在心里了,實心實意地幫起駱甲的忙來。駱甲本來是教古文的,一年前駱甲以身體不好等原因申請到圖書館工作,學院領導讓他暫時負責圖書館里好幾萬冊圖書的整理。這活計看似簡單,其實很費體力,駱甲身子單薄,有時候忙起來還真的應付不過來。許月是負責學生閱覽室的,其實她的活也挺瑣碎而累人的,但她卻干得井井有條,而且她一閑下來就過來幫駱甲整理書籍。許月對駱甲說,她剛進圖書館工作時干的就是整理圖書的活,因此,她對這份工作并不陌生??梢赃@么說,如果沒有許月,駱甲根本就不可能那么快地適應這份工作。
最初,許月來幫駱甲整理書籍,駱甲心里由衷地感激。直到有一天,許月突然很正式地對駱甲說,駱老師,我知道你得了什么病。正在忙碌的駱甲抬了許月一眼,手中的書差點就掉在了地上。得那種病沒什么可怕,我鄉(xiāng)下的姑媽有一個偏方,要不我給你弄來試試。許月不看駱甲,兀自說下去。駱甲抬了許月好幾眼,他的眼神沒能殺死許月,他自己反倒敗下陣來。
駱老師,過幾天我就把那種藥給你弄來試一試,保證藥到病除!你要知道,我姑姑就是聞名四方的鄉(xiāng)村醫(yī)生許英。許英,聽說過吧?許月挨近駱甲輕聲地說道,許月在笑,那笑容與其說是燦爛的,還不如說是諂媚的,那笑容與其說是天真的,還不如說是傻逼的,望著這樣的笑臉,駱甲渾身頓時起了層雞皮疙瘩,他連忙后退了一步說,喂,許月同志,與別人說話請保持一定的安全距離,安全距離,你懂不懂!聽駱甲這么說,許月臉紅了,她連忙也向后退了一步。駱甲望著有些手足無措的許月,嘆了一口氣說,許月,我什么病也沒有,你別亂猜測,我只是厭倦了教學工作才到圖書館來的,還有,以后請你在自己的崗位上呆著,別有事無事到我這兒來瞎闖。說到最后,駱甲因極度生氣而紅了眼。許月此刻卻調整了心態(tài),她嘿嘿地笑著說,好,駱老師,我不跟你急,我不提這事了還不行嗎?許月只讀到高中畢業(yè),高中畢業(yè)后她就頂了她老爸的職。本來,頂職這件事早就隨著歷史的進步而銷聲匿跡了。但是,許月的情況很特殊,她老媽在許月很小的時候死于車禍,她老爸喪妻后一直未再娶,父女倆相依為命,不幸的是,她老爸沒退休就病死了,而她自己也高考失利,未能考上大學,孤身一人的她只能靠做手工活來養(yǎng)活自己。學院領導看她實在可憐,才安排她進學院圖書館工作。這樣的女人,她能懂什么?有病是駱甲自己提出來的,但這只是一個借口,在這世上,除了駱甲自己,根本無人知道駱甲究竟得了什么病。駱甲抬頭看了眼許月,暗下決心以后永遠不再理睬她,他甚至決定去同領導說他一個人已經能夠勝任這份工作了,不再需要許月的幫忙了。
許月卻并沒有因為駱甲對自己的嫌惡而不去幫駱甲的忙。有一段時間,駱甲搬書時閃了腰,許月于是更加賣力地為駱甲干這干那,不明就里的外人看來都會以為許月是這里的主管,而駱甲只是一個備受主管照顧的小跟班。
你為什么要如此盡心地幫我?這天,駱甲終于還是忍不住,主動跟許月搭話。他邊問邊遞給許月一聽飲料,雙眼并不看蹲在地板上忙碌的悄無聲息的許月。駱甲這才發(fā)現,其實許月是一個特別安靜的人。
因為我喜歡古文,也喜歡駱老師你寫的詩。許月抬起頭,雙手接過駱甲手中的飲料,臉又一次紅了。
詩,古文。乍聽許月提起這三個字,駱甲有一瞬的愣怔。已經快半年了,駱甲沒有寫過一個字,讀過一部完整的書。駱甲把自己整個封閉起來,那顆不安分的心也被自己封鎖了。
你讀過我的詩?駱甲看了一眼許月,問。
嗯,你發(fā)表在校刊上的詩,我都讀過。還有,你發(fā)表在外省或本省雜志上的,我也都讀過。許月的臉更紅了,她崇拜地望著駱甲。
許月的眼神弄得駱甲很不舒服,他發(fā)表在雜志上的詩,許月怎么可能都讀到過呢,有些雜志是某個地市的內刊,在這個圖書館里根本見不著,許月怎么可能讀得到呢?望著許月那雙細長的小眼睛,駱甲也不覺得這樣的女人能讀得懂他的詩,許月她之所以這么說,只不過是附庸風雅罷了,曾經有那么多女人……
駱老師,我也寫過幾首詩,下次我拿來,你幫我指導一下。許月趁熱打鐵。
有時間再說吧。駱甲繞到第二排書架,與許月保持了一段距離,一段安全的距離。
×年×月×日 晴
今天,我總算把我寫的詩歌呈遞給駱老師了。駱老師說他會看的。駱老師的手指長得真好,修長潔白,一看就是寫詩人的手指。
不過,我有點擔心駱老師的身體。駱老師在學院里的名聲一直不好,但是,這么久接觸下來,我覺得他根本就不像那種人。但是如果駱老師沒有那種病,他為什么經常偷偷地翻看醫(yī)書,而且還專門挑那一個章節(jié)來看呢?
×年×月×日 陰
他什么時候會讀我的詩歌呢?他這幾天看起來好嚴肅。今天來找他的那個年輕的女孩是誰呢?她離去的時候雙眼通紅通紅的,她也是文學青年吧?不得不承認,她長得很好,但是,她未免也穿得太露了。我想,駱老師肯定不會喜歡這樣的女孩。不過,有句古話說得好,男追女,隔重山,女追男,隔層紙。
駱老師那么有才華,喜歡他的女生肯定很多。
今天一整天心緒不寧,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駱老師倒是無事人一般,今天我也沒去幫他整理。有些心累。
×年×月×日 雨
駱老師什么時候會看我的詩呢?
×年×月×日 雨
無獨有偶,今天又有一個女人來找駱甲。這個女人并不年輕了,但長得很耐看。駱甲與她還一同出去吃中飯,當然,他們沒叫上我。他們離去的時間是十一點半,后來,駱甲一個人回來,駱甲回來時我看了下表,下午兩點半。
他們去約會了?他們在一起了?這么說駱甲根本沒有我所猜測的那種病。不對,文學青年都很另類,他們在一起時并不需要做那種事。天,我這是怎么啦?一整個下午,我干什么事都心緒不寧,妒忌滿滿地堵在我心中的每一個角落。呼吸,竟然如此困難!難道,我喜歡上了駱甲?可是,駱甲他有妻子,而且,他身邊還有那么多女人!
我究竟是怎么啦!看來今晚又會是一個無眠之夜了。
張警官,據我觀察,許月生前跟駱甲關系密切。葉原透過厚厚的近視鏡片,注視著張赫,一副知情人的樣子。
葉原在借書部工作,與許月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張赫因此來找她了解情況。
許月有一段時間總是神神秘秘地帶一些燉湯來上班,我猜那些燉湯肯定是她給駱甲補身體的。不過,駱甲對許月帶來的湯湯水水似乎不感冒,他還經常因此罵許月。
你發(fā)現他們之間有不尋常的舉動嗎?張赫盡量讓每個問題都不帶一絲感情色彩,避免對葉原造成不必要的誤導。
不尋常的舉動?葉原茫然地望著張赫,最終堅定地搖了搖頭說,許月,怎么說呢,她就像一顆土豆,而且剛從土里刨出來,還帶著土腥氣;而駱甲卻是一個干凈帥氣的詩人,這兩個人根本風馬牛不相及,怎么可能擦出火花來呢?雖說駱甲的名聲在學院內不算很好,但他的太太是一個大美人,院長的親侄女,駱甲無論如何不會跟許月有什么關系的。
但你剛才說他們兩個關系密切?張赫繼續(xù)問道。
那是,許月一有空就會跑去幫駱甲的忙。張警官,或許我不會表達,但我覺得這樣的關系還是算得上密切的。
好的,以后有想起什么來就告訴我。
好。
駱老師,你瞧見沒有。許月忽然停下手中的活計,望著窗外發(fā)呆。
什么?駱甲有些艱難地把一大摞書堆放在書架最下排,最近彎腰有些困難。順著許月的手指,駱甲看到一個白衣女子在外面的水池邊洗車子。
她,你認識?駱甲提不起興趣。這個學院太大,不同系就像不同校,同事之間見面不認識都很正常。
不,我不認識。
那你叫我看什么?我現在對美女不感興趣。
我覺得她可憐。
可憐?為什么?駱甲問,許月的話引起了他的興趣。
我也說不出為什么,但是我就是覺得她可憐,而且,我永遠不會買車,也就是說,我永遠不會去伺候車子。當然,我也沒有那么多錢。
聽許月如此說,駱甲推了推鏡框,破天荒頭一遭認真地看了許月一眼。
駱甲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家。學院教工宿舍2號樓坐落在學院東北角,樓房四周植有雪松杉樹,駱甲喜歡這樣安靜的樹,一年四季,青青翠翠,不開花也不結果。同樣,駱甲也喜歡安安靜靜的人,人跟樹一樣,都有鬧與不鬧的。如果說張紅是屬于鬧這一類的,那么許月就屬于那種不鬧的。一陣風吹來,駱甲打了個寒顫:自己怎么又一次想起了許月?
駱甲的房間在二樓,駱甲抬眼看,窗口一片漆黑,張紅不在家?
推開門進去,燈突然就亮了。張紅窩在客廳的沙發(fā)上,一雙哭紅的眼睛直直地瞪著駱甲。
關上門,就是一個世界。在駱甲關上門的一瞬間,他忽然覺得背后有一陣陰風,許月,是你進來了嗎?
駱甲不跟張紅招呼,兀自脫鞋脫外衣。然后直接進廚房開冰箱。這時候客廳里突然傳來張紅的嚎啕聲。駱甲照樣不說話,他知道張紅的脾氣,她屬于藏不住話的人。
姓駱的,警官今天找你談話了?!張紅隔著一扇玻璃對著他吼。
是。
那么說你真的是……
什么?廚房的窗戶開著,又一陣陰風撲簌簌地闖進來,駱甲又打了個寒顫。
學院里都傳瘋了說你與許月有一腿!而且他們還說是你殺了許月。張紅的身子因為激動而毫無規(guī)則地抖動起來。
你認為呢?駱甲打開煤氣灶做菜,張紅只顧著哭,根本沒顧著燒晚飯。
不可能。就是十個許月圍著你,你都不會看她們一眼的,可是大家傳得有鼻子有眼的,我覺得……
你說是就是吧,我無可奉告。駱甲閉上嘴巴,決定在接下來的與張紅共處的時間里,不再說一句話。
姓名?張警官問駱甲。
姓駱名甲。對于這一次談話,駱甲早就有了充分的心理準備。
你跟許月什么關系?
同事關系。
可有人說你與她關系密切。
嘴生在別人身上,我又管不住他們的嘴。
你說說許月遇害那天那時刻你在哪里,都干了些什么?
警官你這是懷疑我?。●樇子行┘拥卣f,告訴你,我根本沒有殺人。而且我跟許月也沒有任何親密的關系。
×年×月×日 雨
今天我很開心,駱甲對我說我寫的詩有一點味道。天可憐見,我真的沒有主動去問駱甲關于我的詩的事,是他自己主動對我說的。
一個暑假不見,駱甲看起來精神面貌倒更不好了,學院里有關他的病的第二個版本應該是正確的。也就是說我的猜想是非常正確的。
不知為什么,許久不見,今天見到他,我感到一種愉悅,像是見到了親人一般。
如果能安安靜靜地當他的情人,或許很好。
我想哪兒去了呢?我發(fā)現近來我感情泛濫。要警惕。
×年×月×日 陰
好久沒寫日記了,駱甲對我一直若即若離。我于是想,只要每一天能看到他,也是一件幸事。駱甲的工作眼見可以告一段落了,今天我提議與他去燕呢喃咖啡廳喝咖啡慶祝,他竟然同意了。但不曾想,快到下班時,他竟然又反悔了。心中有一些失落,同時如釋重負。
或許,這樣,最好。
×年×月×日 晴
駱甲的工作總算告一段落了。今后,我就沒有理由再去那么頻繁地接近他了。我今天看到他一直坐在窗邊發(fā)呆,抽煙,寫字,哦,他又開始寫詩了嗎?為了誰?會是我嗎?會嗎?
我真是一個花癡。白癡。我應該在日記上寫下一行大字:駱甲他有老婆,而且駱甲一個堂堂的大學教授,怎么會看上我這種無名小卒?
我有時候真想掐死我自己。
×年×月×日 晴
學院里新進了一批書,駱甲又有得忙了。但是,他似乎很不歡迎我再去打擾。看著他日漸消瘦,我分明感到心里的疼痛,這疼痛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哎!我要警覺了??磥砦乙院蟠_實得少去他那兒了。
×年×月×日 雨
今天清晨在學院門口看到一個流浪漢,這么冷的天他只穿一件破單衣與一條破褲衩,他的頭發(fā)很長,胡子也很長,但還是依稀可以看出他清秀的骨骼。最要命的是,他的眼睛長得很像駱甲。不禁多看了他幾眼,他還很年輕,我看他的時候,他正倚著街鋪的墻壁而坐,他的背部不停地朝著墻壁撞去。我以前從來沒看到過他,為了他那雙眼睛,我放慢了腳步,心,卻疼痛起來。他雙眼茫然地注視著街頭來來往往的車輛,渾然忘我。
有一個沖動,想帶他回家,好好給他洗個澡,給他下一碗面條,面條上要加一個荷包蛋。
駱老師,你注意到我們學院門口近來經常出現的那個流浪漢沒?許月還是去幫駱甲干活。只是,許月變得更沉默了,她不再主動跟駱甲聊天。天底下的事就那么奇怪,許月不說話,駱甲卻變得喜歡同許月說說話了。這一天,駱甲同許月聊天,許月很自然地提到了院校門口那個流浪漢。
沒有注意。不過聽人說起過,說他是瘋子,你可千萬別去招惹他。駱甲抬了抬鏡框說道。
我看他根本不是瘋子。流浪漢那雙清澈干凈的眼眸在許月的心里晃,一直晃得她心疼。
他可不是我,你可千萬別沖上去對他說,嘿,我知道你得了什么病,來,我?guī)慊丶医o你治病。這人哪,如果真得了什么病,那是除了他自己,外人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病的。其實很多時候,連他自己都可能不明白得了什么病。許月,我奉勸你一句,管好你自己的事,不要去招惹別人。駱甲說話的時候,許月抬起頭認真地聽著,在這一剎那,駱甲從許月的眼神中讀到了一種干干凈凈的柔情與崇拜,駱甲的心莫名其妙地動了一下。
許月——駱甲喊叫著許月的名字在睡夢中驚醒。驚醒過來的駱甲迷糊了半天才弄清自己正躺在宿舍的床上,一個人。張紅三天前回娘家了。許月,她怎么可能就這樣死了呢?在學院里,孤身一人的她根本沒有仇人,但要說是小偷謀財害命,那又不成立,因為許月房間里的錢財根本就沒有被動過分毫。
駱甲坐在床上,呆呆地想,窗戶開著,有風,窗簾一下又一下扇進來陣陣陰冷潮濕的風,駱甲突然有一種寫詩的沖動,他想寫風,寫雨,寫有形的風,無形的風,寫有形的雨,無形的雨。最后,他還想寫許月,寫有形的許月,寫無形的許月。睜開眼睛,駱甲找不到許月。閉上眼睛,許月就來到了他面前,有形的她的光陰就止在了四十歲,但是,無形的她呢?正因為死亡,在駱甲的世界里,許月竟然無處不在!駱甲進廚房,許月在,她在對他微笑,她說,駱甲,你有病呢,讓我來照顧你好嗎?我以后天天給你煎藥,保證你藥到病除。駱甲進書房看書,許月在,她倚在桌子邊,整個人慘白而輕逸,駱甲第一次可以這樣毫無顧忌明目張膽地注視著她,他發(fā)現,許月竟然長得很好。她在唱歌,唱那首馬休連恩的《布列瑟農》,駱甲早就知道,自己當初輕看了許月。真正的許月跟她的外表一點不像。她熱情,她的詩雖然稚嫩,卻有著一種特殊的少有的干凈,她還愛唱英文歌,駱甲發(fā)現許月最愛聽和唱的竟然也是自己最喜歡的《布列瑟農》。對于這首英文歌,有一段時間,駱甲甚至喜歡到一天到晚聽這首歌也不會厭倦。歌里說火車要帶走相愛的另一半,許月,你終究是被什么給帶走了呢?
燃起一根煙,閉上眼睛,駱甲聽到自己的內心在呼喚,許月,許月……一根煙燃完了,駱甲忽然睜開眼睛,駭然地盯著藉著窗簾而有了形狀的風,難道真的是我殺死了許月?為什么?我為什么要殺死她?如果說一切皆有可能,那么或許真是我干的也不一定?對不對?可是,我怎么可能殺死她呢?我又是怎么樣把她殺了呢?
×年×月×日 晴
今天,我叫他駱甲了。今天,我在他面前脫下了長衣長褲,我要給他治病。這樣想著我的內心竟然涌起一種神圣的感覺,類似于圣母瑪麗亞的感覺,而我面前的駱甲,就成了受苦受難的耶酥。當我脫下長衣長褲的那一刻,我聽到遠方的風雨雷電。他很緊張,但他那雙眼睛出賣了他。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在那一刻讓我想起我的父親。原來,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不由自主地愿意為他干一切事,最主要的原因竟然是因為他那一雙長得像我父親的眼睛。在這個世上,父親是唯一把我捧在手心倍加呵護的人,父親對于我,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不會變質不會過期的那種東西,父親走了,這世界本來對我敞開的大門就關上了。
那扇門叫做幸福。
駱甲勃起了,看來,我暗暗下在燉湯里的藥起作用了。駱甲很緊張,他很緊張,他的身體就像一盞燈,亮了。我慢慢地躺在地板上,我的四周堆滿了書,雜亂的,飄著墨香的,哦,我喜歡的書,我喜歡的墨香。我有一絲羞恥,有一絲期盼,有一份委屈,有一些悲傷。
駱甲的燈卻在這時候毫無先兆地滅了,他悶嚎一聲半裸著就跑出去了。
我坐在地板上,花了半個小時才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不落地穿回去,長這么大第一次發(fā)現,穿衣服竟然是如此困難。然后,我朝窗外看了看,窗外陽光燦爛,我卻看到了電閃雷鳴。
這件事究竟是怎樣開始的呢?是我先主動的,還是駱甲呢?我,竟然忘記了。
阿紫離開酒吧的時間是午夜兩點。她的客人明顯是醉了,阿紫假裝自己也醉了。其實,自從在風裳酒吧上班以來,阿紫從來沒有醉過,她一直非常清醒。這是她的工作,她怎么可以在工作期間醉酒呢。
阿紫把客人帶到自己的房間。阿紫的房間也是阿紫工作場所的一部分,阿紫有潔癖,因此,她的房間每天都纖塵不染。
客人摟著她的雙手在發(fā)抖,他并不像那些慣常的嫖客,在自己身上亂摸,他摟著她,緊張而無措,像是一個小學生不知道如何完成老師布置的任務一般。阿紫決定幫幫他,她一邊幫他脫衣服,一邊笑出了聲。聽到她的笑聲,客人忽然睜開了雙眼,睜開眼的瞬間,他打了她一個耳光。阿紫一怔,也只是一瞬,她就恢復了笑容,不出聲,但阿紫可以肯定那是一個非常完美的笑容。
客人悶嚎了一聲,似乎從酒醉中醒過來了,他一下子把阿紫推倒在床上,跨身騎在了阿紫身上,同時,阿紫聽到客人在她身上叫了聲“許月”……
許月的笑容!駱甲這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那么討厭看到許月的笑容。她的笑容是討好的,討好這個世界,討好這個學院里的每個人,甚至討好他駱甲,但她就是沒有想到要討好她自己。許月,駱甲的心深深地疼了一下,許月,沒能上過大學的許月內心深處是極度自卑的。其實,說到底,文化只是一個高明的騙子,在這紛紛擾擾的世界里,文化橫沖直撞,招搖撞騙。駱甲的世界因為許月的死亡而忽然變得怪異不堪。
駱甲伸出雙手,陽光很好,許月的笑容在駱甲的每個指縫間自由自在地穿梭,駱甲突然看到自己的蒼白和虛偽。直到這一刻,駱甲才發(fā)現,心中那日益潰爛流膿的悔恨正在無情地撕咬著自己的靈魂。
駱甲有病。在那些娼妓面前,他無所不能,可是在那些圍著他轉的女人面前,在許月面前,甚至在張紅面前,他竟然都不行。這種狀況已經持續(xù)有兩年之久了,沒有人知道,即使張紅她也不知道,她只會把駱甲身上的那些不正常都歸結為駱甲在外面有女人。
×年×月×日 小雪
今天,我發(fā)覺莫民根本就不瘋不傻。也奇怪,一個流浪漢竟然有這么“洋氣”的名字。自從一個月前與駱甲之間發(fā)生那件事后,我一直有些精神恍惚,也就把莫民扔在了腦后。這天,因為下雪,我出去買暖手寶,莫民竟然一直在那個老地方等我。他一見到我這個大救星,一時興奮就忘了偽裝,那一刻,我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聽到莫民沖我喊“許姐,你總算又出現了?!痹瓉硭揪蜎]病,為了生活,他偽裝成了精神病患者。
那一刻,他的眼神死死地盯著我,以前他的眼神是沒有焦點的,渙散的,是令人疼惜的,就像一條可憐的無家可歸的乖巧的狗,總是能引起女人內心無盡的同情。想到此,我不由自主地渾身發(fā)抖。原來自己以前是把莫民看成一條狗而憐惜他的,原來如此。想到此,我開始深深地厭惡起自己來。那個看不見的自我,躲藏在道德背后的自我,竟然是那么骯臟不堪。
“許姐,我都好幾天沒吃飯了?!蹦裾f著又向我伸手。我卻別過身子,不看莫名,冷漠地從他身邊走過,今后,我都不會再去理會他了。
路過莫民身邊時,我又一次想起駱甲,心,無緣無故疼了一下。
×年×月×日 雨
今天,那個年紀有些大的很耐看的女人又來找駱甲了。駱甲又同她一前一后出去了。不過,這一次,駱甲很快就回來了?;貋砗螅€趁人不注意,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有話對我說。我卻低下頭,不接他的招……一整天,心緒不寧。駱甲,你究竟是……
×年×月×日 雪
今天天氣很冷,今年的雪下得似乎有點早。走在大雪后的校園,校園一片白,我卻看到一大堆虛偽與欺騙,原來,欺騙的顏色是白色的。
今天駱甲主動來找我。他想干什么?那時候,我正對著窗戶發(fā)呆。突然,那個瘦小的蒼白的戴眼鏡的男人就出現在我的眼前,他環(huán)顧左右,一副小心翼翼的樣子,像一個初次上路的賊。他是誰?我認識嗎?在他的眼中,我是怎么樣的一個人?這些問題一下子全都涌進我那異常清晰的腦子里。因為下雪吧,腦子特別清醒。在他眼中,我是否就像校門外那個大冬天也只穿一條短褲裝瘋賣傻的莫民一樣,或許,連莫民都不是,我在他眼中一定只是個水性揚花的娼婦!他愿意同我說話,只不過是為了滿足他的優(yōu)越感。正如以前我會去關心幫助莫民一樣,因為在莫民面前,我覺得我才像一個真正的“人”。
駱甲走走停停,他與我之間的距離在縮短。心里莫名涌起了一種恐懼與慌亂,這個男人,他有什么地方吸引我?他周圍有那么多女人,我竟然一點不在意?我一向喜歡獨處,也奉行單身,為什么在這樣的男人面前,我卻一直歡喜地扮演著那樣可卑的角色。
當駱甲走到我面前時,我看到他的眼睛里有那種我看莫民時才有的神色……我感覺我自己的臉很熱,身子發(fā)抖,嘴唇蠕動著,卻什么話也說不出來。駱甲卻先說話了,不得不承認,他的聲音真的——很吸引我。
他說什么我沒有聽明白。后來,我艱難地開口對他說了三個字,我病了。他呆在那兒,傻傻地望著我,不知所措,或許他想表示一下對我的關心,可是他的不知所措卻被我盡收眼底。
那一刻,我真恨我自己。其實,我知道,那一刻,只要我對他伸出手,我與他就會同時獲救。可是,那一刻,我確實病了。當然,我的手也病了。
×年×月×日 雨
我開始有些怕他。他的眼神很可怕。在我決定不去理睬他之后,他看我的眼神竟然是仇恨的。我曾經幫過他那么多,他不應該如此待我???
懼怕,從疏遠那一刻開始。
×年×月×日 雨加雪
今天,他趁人不備突然從背后抱住了我,他用力地咬我的耳朵,他說他這次會交一份令我滿意的答卷,他的懷抱很溫暖,我卻分明感到一種厭惡與犯罪感,一個月前我與他之間發(fā)生的屈辱的那一幕又一次出現在我眼前。我于是對他說,我們之間的緣分早就盡了,我們不可能再回到過去了。他像一個孩子一樣,聽我這么一說,馬上就把我松開了,心,一瞬間空落到無邊無際。
今夜,又將是一個無眠夜。
×年×月×日 雨
莫民今天竟然找到我的宿舍來。為了見我,他還好好打扮了一番。只是在我眼中,好好裝扮過后的莫民怎么看怎么滑稽。我硬著心腸不讓他進門,那一會,他硬著脖子,紅著眼,一嘴臟話滿天飛,他甚至揚言如果我不像以前一樣對待他,他就要報復我。怕人多眼雜,我只好讓他進門,胡亂塞給他兩百塊錢。錢到手后,莫民揚長而去。我卻躲在房間里,欲哭無淚。
駱甲,想到了你。同時想到了無邊無際的寂寞與恐懼。
×年×月×日 雨
做了個噩夢,夢中,那個男人舉著菜刀要殺我?遠遠看著,那個男人像是莫民,走近了,才發(fā)現是駱甲。
大汗淋漓地醒來后,我再也睡不著,近幾天來,駱甲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又一次晃動在眼前,萬分的恐懼,卻又有一絲執(zhí)拗的期待。
突然,門外傳來敲門聲……
許月死后半年,初春的早晨,學院里有人看到駱甲走進了警局。那一天下午,有人又看到駱甲像個瘋子一樣在警局門外破口大罵:你們這些敗類,都是什么眼神哪。我都承認是我殺了許月,你們偏偏說我沒有殺過,你們還說我有病。告訴你們,我沒病,我也愿意對自己的行為負責,告訴你們,就是我殺了許月的。你們偏要說是一個叫什么莫民的流浪漢殺的,還說動機不過是因為許月不再關心照顧莫民了,莫民本來是不準備殺她的,他那一天夜里去找許月只不過是為了向她拿錢,結果讓他撞到許月正在洗澡,因此他見色起意,強奸許月后把她給殺了……這簡直是莫名其妙。夜半敲門的是我,許月不肯開門,因此我心生恨意。而且我有證據,我偶爾得到了許月的日記本,你們看看,你們看看這些文字,就是我殺了她的。原因很簡單,我要她當我的情人,她不肯,因此我就把她給殺了。我的話你們偏偏不信。
不久,學院里就看不到駱甲的身影了,他被診斷出得了嚴重的精神病而被送去了精神病院?;蛟S,他將一輩子呆在那兒了。
(圖片選自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