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王禮義覺得他錯就錯在不該那么早就起來,起來早也就算了,更不該坐在門檻下,睜大著眼睛呆子樣地望著東邊。他記得,那會子,東邊的日頭還沒有出來,青灰色的云像一床床被子似的疊在天邊,門前田地里的蟲子在露水里叫,風(fēng)有一陣沒一陣地吹過來,有一點涼爽,但也預(yù)示著白天又是一個死熱的天,王禮義還沒有從晚上的困倦中醒過來,頭腦里完全是一鍋米湯開花,迷迷糊糊的,睡也睡不著,他就呆呆地望著東方,他以為自己這樣望著望著,一會子就要打個盹,那樣也好,他就可以倚著門框睡一會兒。
王禮義真希望自己能睡一會兒,從羅城回到瓦莊以后,他就沒有一天睡好覺。他想起他姐姐說的話,老頭子生病后,越來越不好服侍了。
王禮義是二十多天前回來的。那天,他正在羅城那個鞋廠的打樣車間里打著鞋樣,忽然手機(jī)就響了,他聽到他姐姐在電話里叫,老頭子估計不行了,你快回來一趟?!袄项^子”是他和他的兩個姐姐對他們父親的稱呼,小的時候,他們的媽媽這樣稱呼他們的父親,等到媽媽去世后,他們就撿起母親生前的習(xí)慣稱呼這樣叫起父親來,而不再喊他“爸”了,仿佛“爸”這個稱呼是一種福利,媽不在了,父親就不再享受這個福利了,老頭子沒有任何反對的表示,很自然地接受了這一現(xiàn)實。老頭子七十多歲了,但身體一直不錯,每天喝三兩散裝的糧食酒,一個人燒飯洗衣不在話下,怎么突然就不行了呢?
等到王禮義火急火燎地趕到瓦莊時,才從姐姐們那里知道事情的原委。老頭子前幾天喝了點酒后,在曬場上走來走去,他看見曬場前有塊石頭不順眼,他歪了腦袋左看右看,就想把那塊大石頭挪到曬場前的土坎底下去,于是,他就躬著身去撼動那石頭,石頭沒動靜,老頭子有點生氣,他整個人都站在了石頭上,頭朝下,屁股朝上,按壓著那石頭,結(jié)果,手一松,沒支住身子,石頭沒弄到坎下,整個人卻跌到了坎下,結(jié)結(jié)實實地撞到了坎下的另一塊大石頭上。還好,坎下的石頭是平整的,身子倒也沒破皮,只是脖子好像扭了一下。老頭子僵著頸項掙扎著爬回了家,還燒好了開水,坐在堂前八仙桌邊泡了茶。
老頭子喝了兩口茶后,忽然,眼前一黑,栽到在地上,這時,他覺得自己脖子開始針扎一樣痛了,胃里像被一個人用亂棍猛打,忍不住吐了起來,他很可惜地看見那三兩白酒白白地流在了地上,很快,綠頭蒼蠅摩擦著雙腳興奮地飛舞了過來。老頭子想喊人卻喊不出話來了,好在,他的腳還能動,他一下一下地跺著大門,發(fā)出哐哐的聲音。不年不節(jié)的,瓦莊平時哪有什么人在家呢,老頭子跺了一會,再也跺不動了,聲音漸漸小了下去,如果不是上山捉蛇的三呆子,老頭子可能當(dāng)天晚上就走了腿了,好在,三呆子正好經(jīng)過門口,聽到老頭子哼哼聲,加上跺門的哐哐聲,才走了來,立時打了電話,叫了嫁到鄰村的王禮義的二姐過來,連夜送到了醫(yī)院。
剛開始,都以為是骨折,幾天就好了,沒當(dāng)回事,也就沒通知王禮義回來,兩個姐姐知道王禮義這兩年沒掙到什么錢,而且正在攢錢蓋房子娶老婆,從羅城回來一趟千兒八百就沒有了??墒牵^了幾天,老頭子病情突然惡化了,神智不清說胡話,醫(yī)生處置了一番后說,拉回去吧,沒多少日子了。
兩個姐姐這才哭天喊地把老頭子拉回了家,并打電話給王禮義。王禮義回家后,也是先哭了一遭,然后凄惶惶地準(zhǔn)備老頭子的后事。
不料,老頭子往陰間去一趟后又回陽了,幾天后,他竟然又清醒過來了,要喝米粥。一家人先是歡天喜地,給老頭子買來娃哈哈酸奶,買嬰兒米粉,買果凍,把他當(dāng)作一個小孩子,老頭子想吃鍋貼餃,王禮義就起了大早騎著自行車去鎮(zhèn)上買了來。但兩天后,他們就愁眉了,老頭子真成了嬰兒了,他起不了床,大小便失禁了,買尿不濕也不管用了,一個房間里騷烘烘臭烘烘,偏偏老頭子胃口好極了,吃得多,喝得多,拉得也更多。
一周后,姐弟三人都成了瘦猴子,于是,商量著,三個人先一人一個星期服侍著,輪流值班,看情況再說。這個看情況,其實就是看老頭子還能活多長時間。王禮義因為是專程從羅城趕回來的,不像兩個姐姐家里有老人有小孩也要照顧,便先承擔(dān)下護(hù)理老頭子的任務(wù)。
王禮義待在家里,聽著老頭子的哼哼聲,心里煩透了,本來,他今年是想存足兩萬塊錢的,加上先前存的三萬,有五萬塊錢在手上,他就可以先蓋起房子了,起碼也要兩層,錢不夠,蓋起兩層毛坯再說,有了房子,才能娶媳婦,他在廠里談了個對象叫小麗,人家也心直口快上來就說,沒房子我可不嫁你啊。王禮義當(dāng)時答應(yīng)得嘣脆的,那是必須的??墒牵项^子這一下子折騰,今年底蓋房子的計劃又泡湯了,更讓人發(fā)愁的是,老頭子要是老是這么癱下去,他可怎么辦?他今年二十八了,再不娶媳婦,接下來可就難了,他可不想成為光棍啊。一想到這些事,王禮義哪能睡得著呢?
又騷又臭的房間里蚊蟲格外多,王禮義揮舞著大扇子,睡在堂前的木榻上,聽到老頭子叫喚了就過去給他換一下尿不濕,然后迅速地沖出來,老頭子一天最少也得叫他個二十次,累是累,可他就是睡不著,他也曾經(jīng)想過,是不是請一個人來護(hù)理老頭子,可是現(xiàn)在人工工資越來越高了,人家一看這個情況,一天沒有一百塊錢是絕不過來的,一天一百?王禮義說,我在羅城一天也掙不到一百喲。
那天早上,一晚上沒怎么睡著的王禮義索性爬起來,坐在門檻上對著東方一點點亮起來的天空望呆。瓦莊人早上起來,大多會望著東邊,因為日頭從東邊升起,黑了的天空從東邊亮起,更重要的是,瓦莊其他三面都是山,他們出門鼻子就抵著山,只有東邊有一條路,從鎮(zhèn)上拐到瓦莊來,所以,人們進(jìn)進(jìn)出出都要從東邊走,那些各種各樣的消息也從東邊來,包括風(fēng),也是最先從東邊吹來的。這樣想來,王禮義那天早上望著東邊就毫不奇怪了,或者說也怪不得他了。
其實,就是王禮義不望著東邊,那兩個人那天早上也肯定會找到他的,因為,年輕人都到外面城市去了,瓦莊再也找不出另一個像王禮義這樣精明能干一身力氣的小伙子了。
那兩個人,一個四十歲的樣子,另一個年紀(jì)大些,看著有六十多了,年輕些的是個光頭,背著一個四方包,包帶長長的,那包隨著他走路的動作一下一下拍打著屁股,他好像很享受這敲打似的,另一個年紀(jì)大些的卻留了長發(fā),偏還戴了一頂太陽帽,帽子把頭發(fā)箍出一圈印跡,即便把帽子取下來,那些長頭發(fā)也服服帖帖地攏在一起而不散亂。兩個人是開了一輛小車到村口的,然后就在村口下了車,因為村子里的路很窄,各家門口又碼上很多雜物,柴禾堆啦,啤酒瓶啦,舊木料啦,小車子根本沒法過。那兩個人在村口看了一會,望了望遠(yuǎn)處的大山,就像秧田里的秧雞一樣,探著頭,一腳一踮地往村子里走來。王禮義雖然眼睛是看著他們的一舉一動,但一時腦子里還沒回過神來。直到他們走到他門口,那個光頭咳嗽了一聲,他才從迷糊中醒過來。
很明顯,那個年紀(jì)大些的太陽帽是個老在外邊跑江湖的,雖然他脫下了帽子當(dāng)作扇子不斷地扇風(fēng),但臉上身上是清爽爽的,而那個光頭就不行了,這大清早的,他就狗一樣伸著舌頭,熱得一臉的油汗,不停地揩抹著。
光頭咳嗽了一聲,抹了一把汗,對王禮義說,帥哥,問你件事好不?
王禮義“嗯”了一聲,他有點煩這兩個家伙,他希望他們快點離開他家門口,畢竟他家里現(xiàn)在這氣味不好聞,他不想看見他們皺著眉頭捂著鼻子的樣子,他不喜歡他們那個樣子。
光頭剛要開口,那個太陽帽使了個眼色,自己上前來了,他先是遞了一根煙給王禮義,給他點著了,接著又給自己點上了,等噴出了第一口煙,他才說,兄弟,請問你一件事兒,到屏風(fēng)坑怎么走呢?
王禮義看看手里的煙,不錯,中華,兩塊多錢一根呢,他吸了一口,比五塊錢一包的迎客松是要好抽一些,不過也太貴了,這兩根就抵到那一包啊。王禮義說,屏風(fēng)坑?那可遠(yuǎn)啊,沒有三個小時爬不到。
屏風(fēng)坑是瓦莊方圓幾十里內(nèi)最高的一座山,瓦莊人的山場都在那里,有許多人在山上種了杉木,隔了幾年便去砍伐一批,拖到山下賣掉,因為都是羊腸小道,山高路陡,平時沒事誰也不上去,王禮義有點奇怪,這兩個人要到屏風(fēng)坑去做什么。
你是說單程一趟要三個小時?光頭急不可耐地問道,沒注意太陽帽不滿地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王禮義點點頭說,現(xiàn)在沒人上山去,路上草都長實了,你們這樣子上不去哦。
啊,那怎么辦?光頭又冒冒失失地叫起來。
太陽帽皺了皺眉頭,他又遞了一根煙給王禮義,因為他發(fā)現(xiàn)王禮義一口氣把那支煙吸得只剩下半截了。
王禮義又吸了一口煙,他說,要帶大砍刀,臨時砍路。他看著光頭手足無措的樣子,心里很舒坦,不知怎么了,看著他們這樣子,他就是心里面舒坦,像剛吃了一大碗肉絲面一樣舒坦。
太陽帽望了望光頭,他低下身,帶點討好的口氣對王禮義說,兄弟,你能不能帶我們倆去?我們付錢,一天來回,一百塊,怎么樣?
王禮義噴出了一口煙,一百塊?切,他甚至有點生氣地說,這大熱天的,一百塊,老鬼才愿意呢。他說著,扭過臉不想再理會這兩個人了,真是的,抽這么好煙的人,不就是兩包煙的事么,還這么小氣,真是越有越吝,再說,他要是走了,誰來照料他老頭子?請個人照料老頭子一天都要一百塊呢。
一旁的光頭急了,連忙說,我是說一趟,來回就是二百,怎么樣?你就是帶帶路,也不挑也不馱的,二百,怎么樣?
王禮義在心里算了下,二百,他有點心動,但他想,這家伙這么快就加了一百,他們肯定是真心要去的,真要去的話,也許他們還能加點錢,于是,他就決定拿拿俏,他搖搖頭說,少了,這么熱的天。
光頭還要說什么,太陽帽一把拉起他就走,算了,算了,我們還可以找別的人嘛,這個村子里就沒有別的人了?
等他們走了十來步遠(yuǎn),王禮義跳起來沖著他們喊,算了,我虧就虧點,陪你們?nèi)ァ?/p>
王禮義打了個電話給他姐姐,讓她來照顧一下老頭子,又進(jìn)屋戴了草帽拿了個大砍刀,大砍刀在老頭子跌倒之前被好好磨過,刀刃上還閃著亮光,配上長長的刀柄,有點像戲文里的兵器。
他們走到屏風(fēng)坑山腳下時,王禮義問,就直接往山頂上爬?
兩個人雞啄米一樣點頭說,嗯,山的正頂。
你們到那里做什么呢?王禮義好奇地問。
不做什么,就是玩玩,就是玩玩。光頭迅速地回答道,而且還有點得意地看了一眼太陽帽,像是在說,我回答得多聰明哪。
王禮義一聽就知道這個光頭說的是假話,哄鬼打不死人哩,這大熱天爬山,就是玩?他從鼻孔里哼了一聲,不說就不說吧,我只要你們給兩百塊錢就行了。忽然,他想,這兩個人是不是來找礦的?搞得這么神神秘秘的。
太陽帽看見王禮義有情緒,他說,也是玩,也是順便找個東西。
王禮義說,找金礦還是找銀礦?要是真有礦,媽媽的,我算功臣吧,到時要安排我在礦上做事吧。
太陽帽和光頭哈哈大笑起來,說,那是一定的,給你一砣金子都行。
看著他們這樣大笑,王禮義就知道他們也不是來找礦的了,王禮義心里想,你們把我當(dāng)孬子呢,你以為我真是孬子?他有點生氣,便悶了頭在前面走。
那兩個人剛開始走得信心百倍,像新女婿第一次去見丈母娘一樣,兩腳邁得飛快,還邊走邊聊天。
光頭說,老楊,昨天晚上安排得不錯吧,姑娘水靈吧。
太陽帽笑笑說,你個狗日的,你是害我呀,明知道我老人家不行了嘛。
哪里,哪里,光頭咕咕地笑,你老人家寶刀不老雄風(fēng)不減當(dāng)年,我都聽到你們房間里的叫聲了。
王禮義在一邊聽著,一邊在心里罵,笑吧,笑吧,看你們等會哭吧。
果然,不一會兒,日頭出來了,夏天的日頭一上來就如干柴烈火,沒有絲毫的過渡,樹葉曬蔫了,知了在高枝上越熱越叫得歡,“五一要死……五一要死……”它們不停地詛咒著“五一”。進(jìn)入森林就跟進(jìn)入蒸籠一般,連太陽帽也不再氣定神閑了,他咧著嘴,汗?jié)褚卤场T酵吓溃讲缓米?,確實如王禮義說的,茅草、灌木、荊棘全長得塞滿了小路,王禮義在前面拿著大砍刀,左一刀右一刀,硬是劈出了一條路,很快,他的衣服上就結(jié)了一層鹽霜。
走了一個多小時,三個人都喘得像頭水牛,光頭先支撐不住了,他說,休息一會吧。說著,也不管太陽帽同不同意,他一屁股坐在山坡上。
王禮義叫了一聲,蛇。
光頭騰地跳了起來,兩只腳左右跺,兩只手左右拍,嘴里哇哇叫著,仿佛蛇已經(jīng)纏在他身上,哪里,哪里?他驚慌地叫著。
王禮義心里“哼”了一聲,也不過這么大個膽子,他強(qiáng)壓住心里的笑意,故意慢慢吞吞地說,那里,那里。
順著王禮義的手指,他們真的看見了一條斑斕的花蛇,貼著草葉滑溜溜地不慌不忙地游走了。
菜花蛇,沒什么毒,王禮義說,最毒的是竹葉青,它喜歡纏在樹枝上,一不小心人碰到了,它就叮你的頭,一叮就沒命了,所以,我們山里人出門都戴著草帽,這樣它就叮不到了。王禮義說著,轉(zhuǎn)了轉(zhuǎn)自己頭上的草帽。草帽是他老頭子的,戴了兩年了,舊得發(fā)黑了,然而,經(jīng)他這么一說,這時卻成了一件唐僧取經(jīng)路上菩薩給的袈裟一樣。
光頭摸摸自己的光頭皮,說那可怎么辦呢?我頭上什么都沒有。
王禮義沒接他的話茬,撇撇嘴說,走吧,像你們這樣歇,天黑都趕不到山頂呢。
光頭齜著牙,面露痛苦之色,望著高高的山峰,他禁不住搖了搖頭,然后朝太陽帽使了個眼色,便做出一個肚子壞了的神色說,我去方便一下,你們等等我。他說著,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看著頭頂?shù)臉渲?,往另一邊走去?/p>
太陽帽跟著說,算了,我也去方便一下吧,順便幫你看看頭頂上有沒有蛇,免得你心里怕,拉半天拉不干凈。
兩個人湊到一起去了,小聲地說著什么,看著他們穿行在樹林中的身影,王禮義對這兩個人更加看不起,看來絕對不是什么好人,鬼鬼祟祟的像兩只歪腳鳥。
兩個人過了會爬了過來,顯然是剛才一起商量好了。光頭打開隨身背的四方包,抽出了三張紅皮(三百塊錢),遞給了王禮義說,兄弟,這是今天的工錢,多加一百,是我們求你個事。
王禮義接過錢,輕輕用手搓了搓,是真錢,他剛才看見那個光頭打開包時,有一疊子紅皮,恐怕有一兩萬塊,狗日的,帶這多錢做什么,他心想,他們又有什么事要求我呢?
光頭遞過錢后卻不說話了,像電視機(jī)換頻道一樣,現(xiàn)在換成了太陽帽說話了,太陽帽笑了笑,又遞煙,點煙,然后,拿出手機(jī)翻弄著,翻了一下,拿著手機(jī)給王禮義看,你看,這個是不是在屏風(fēng)坑山頂上?
王禮義瞇著眼睛看了看那手機(jī)里的照片,一下子就認(rèn)出來,原來是那個山頂蝦形包上的小石人。雖然一眼認(rèn)了出來,王禮義還是故意左看右看了一會。太陽帽的手機(jī)是個好手機(jī),蘋果5的,好幾千呢,他剛跟小麗談戀愛時,小麗非常想要那手機(jī),沒辦法,為了鞏固和小麗的關(guān)系,王禮義咬咬牙給她買了一個山寨的,也花了兩千多。王禮義裝著辨認(rèn)了一會說,好像見過。
太陽帽收回手機(jī)對王禮義說,兄弟,我看你也是個精明人,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我跟你做個生意。
王禮義說什么生意?
太陽帽說,我們要這個小石人,我們單位的老板看上了這個,他要放在客廳里辟邪鎮(zhèn)宅,這東西憑我們倆肯定弄不下來,你看這樣子好不好,我們倆就在這里等你,你把那個小石人背下來,負(fù)責(zé)背到我們的車子上,我給你一千塊,三百之外另外付給你一千塊。太陽帽說著,就盯著王禮義。
王禮義手扶著大砍刀的刀柄,歪著腦袋聽著太陽帽說的話。一千塊,他問,當(dāng)場就付一千塊?
太陽帽點頭說,你放心,絕對當(dāng)面點清。
話剛一出口,王禮義就后悔了,后悔自己太沉不住氣了,既然按他說的,大老板想要,一千塊不就太便宜他們了?而且更重要的是,王禮義忽然想到,這小石人可不是隨便好馱回來的,這事,還得慢慢想想再說。
王禮義上一次見到小石人還是在七八年前了,他家的一片山場在那附近,他們在那里砍木材。中午休息時,他們一起到了小石人那里,其實,那里是一處墓地。
很小的時候,關(guān)于這個墓地,王禮義就聽過不少傳說。據(jù)說,這個墓地主人是瓦莊歷史上當(dāng)過的最大的官,是明朝的尚書,尚書是個什么官呢,村里的老人說,比現(xiàn)在的總理也小不了多少,比部長省長還要大,瓦莊的人不敢想象,那么大的官平時都是怎么過日子,便慷慨地把瓦莊的所有好東西都安在這個尚書的名下,比如說,瓦莊這里的李子品質(zhì)好,那就是尚書李,是尚書從皇帝那里要來的好樹種,再比如說,瓦莊的人以前過年時要燒一道菜,也就是把些肉啊、干菜啊、面條啊放在一起煮,這個菜叫尚書鍋,說是尚書進(jìn)貢給皇帝吃的,皇帝吃了都叫好。據(jù)說,尚書死后,找風(fēng)水先生找了十年,才找到了現(xiàn)在這個墓地,是天下第一好陽基,將來能出大人物,尚書的后代花了十八年,建了這個大墓地,墓前一百零八級臺階,臺階兩旁列著石馬石象石龜石羊,一路排過去,排場大得不得了。按著那時朝庭的規(guī)定,除了皇帝,大臣的墓前一律不能排列石人,這尚書家的后代昏了頭,竟然偷偷地讓石匠雕了一對石人,比皇帝家的要小不少,就像個小童,一對童男童女,安放在墓前。不想,這個事被與尚書同朝為官的同事告發(fā)了,皇帝大怒,派人來查,尚書家早早得到消息,立即讓人把兩個小石人藏了起來,這事才算了結(jié)過去了。不過,尚書家后人太貪心了,竟然要和皇帝比試,這個風(fēng)水也就不靈了,后來,再也沒有出過大人物了,瓦莊人一說起這事,就有點遺憾,媽媽的,要是現(xiàn)在出個大人物,我們村里財政撥款也多些,至少這條路總修得通吧。
到了文革時,這個墓地被紅衛(wèi)兵知道了,一伙人帶了鐵錘爬到山上,把那些石羊石馬的全都打碎了,墓碑也推倒了,墓穴也被挖開了,棺材被撬開,據(jù)說尚書大人還在里面面帶微笑呢,他嘴里含著一顆雞蛋大的夜明珠,身底下墊滿了金銀珠寶,棺材里的寶貝也不知道被哪些人拿走了,反正,后來墓穴塌了,棺材板都不見了,在山場上做事的人就把那里當(dāng)作中午歇息的地方,坐在那些大石條上可以涼涼地睡一覺,不像睡在林地里,一點也不平坦。有一天,一個在那里睡覺的人,起來后,沒事左扣右扣,發(fā)現(xiàn)一塊石頭下,埋著那一對傳說中的小石人。這兩個小石人雕得真好,又福態(tài)又喜慶,還有點神秘,那時候,瓦莊的人剛看了電影《神秘的大佛》,他們一致認(rèn)為,這兩個小石人的眼睛就和大佛一樣。兩個小石人被豎起來,安放在原來的墓前,讓人驚奇的是,這兩個小石人會流淚。瓦莊很多人親眼見過,夏天的早晨,日頭剛剛升起的時候,小石人的眼里就流出一串眼淚,順著臉龐流到身上。
瓦莊人搞不懂小石人為什么流淚,不過,倒是有幾個當(dāng)年去墓地里打砸搶的人低了頭,帶了香紙偷偷地去了那里,跪倒在小石人面前,一邊燒香紙,一邊磕頭,嘴里還輕輕念念有詞。王禮義就和他老頭子去過一次,老頭子在那里扎扎實實地磕了三個響頭,還硬逼著王禮義也磕了,王禮義問他,爸,你當(dāng)年也砸過墓?老頭子一指栗子敲在他頭上,他當(dāng)場眼淚就滾了下來,老頭子惡狠狠地說,叫你不要亂說,你還亂說!
那些年,瓦莊像王禮義家這樣的不少,每年都要上山去給小石人燒一次香磕一次頭,直到后來,人都到城里打工去了,上山做事的人少了,大家才不去了。雖然不去,但是瓦莊人一說起小石人來,都不敢輕薄,那個東西靈啊,他們說,只要哪家有個頭痛腦熱,吃藥又吃不好的,到小石人面前燒個香也就好了。王禮義還聽說,瓦莊有個大學(xué)生不信這個邪,有天就抱了那個小女童石人,扔到一邊的高坎下,氣昂昂地回家了,誰曉得,當(dāng)夜就發(fā)起了高燒,說胡話,他媽趕緊買了香紙,還特意備了一個豬頭,大清早去到那里,把小石人又?jǐn)[正了,燒香許愿禱告,怪事,小石人又流淚了,再回家,大學(xué)生又清醒了過來,從那以后,再也沒有人敢去隨便碰那一對小石人了。
但是,七、八年前,王禮義再去那塊墓地時,他發(fā)現(xiàn),一對小石人只剩下小男童了,女童卻不見了,沒有人知道女童去了哪里,有的人說是女童修煉得早,早早成仙了,有的說,是外地盜墓的來了,把它搞走了,現(xiàn)在這東西也是古董了,聽說很值錢。
現(xiàn)在,王禮義相信,那小女童石像一定是被和太陽帽一樣的人搞走了。一千塊,王禮義忽然覺得那一千塊錢變成了一千只知了,在他的頭頂上狂叫,他一下子想到老頭子在床上哼哼叫著的樣子,一下子又想到小石人喜慶、福氣而又神秘的臉龐,他甚至感覺到小石人的眼淚又流了下來。一千塊,一千塊,王禮義出了一身大汗,卻猛地打了一個冷顫,他對太陽帽說,一千塊太少了,你不知道,那個小石人是不能動的,他會流眼淚,哪個動了他,哪個就要倒霉喲,一千塊太少了。
光頭說,一千塊還少?你不就費(fèi)半天的功夫么?
王禮義不理他,他說,我不干,一千塊太少了。他說著,收起大砍刀,轉(zhuǎn)過身做出往山下走的樣子。
太陽帽攔住他說,好商量,兄弟,這大熱天的,再加五百,怎么樣?再說,小石人流眼淚是迷信,我告訴你,那是因為小石人眼睛里有空氣,遇上一定溫度就像草葉上下露水一樣,你要相信科學(xué)么,哪有真的石頭會流眼淚的呢。
王禮義朝他翻了翻眼睛,你不信,我信,你真大方,再加五百,告訴你,再加五千我都不干,沒有一萬,我們倆就不要談了。
光頭火氣十足,一萬,我一共也只賺到萬吧塊呢,你是搶錢哪。
光頭這一句話不但透露了他們的底細(xì),也突然讓王禮義先前閃過的那個想法更強(qiáng)烈了,他就說,那好,你說多少錢?
太陽帽說,別吵了,二千,你干就干,不干就真的算了,兄弟,我算是服了你,你真厲害,你想想,照片我們都有了,說明我們也找了人的,你不干,會有別的人干的。
王禮義裝著不情愿的樣子,說那好吧,我不是窮到卵子打板凳,我也不做這事,但我一個人上去不行,你們要有一個陪我去,把那個小石人放到我肩膀上,我自己是不會親自動手的,我怕報應(yīng)哦。
太陽帽想想說,好,那我陪你去,胖子,你就在這里等我們下山,你他媽真不行,比老子還差,你的勁都用在女人身上了吧。
光頭見自己不用爬山,也不敢再斗嘴,他老老實實地站著,對太陽帽討好地說,回去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全由我搞定。
王禮義看了一眼光頭背著的那個長方包,拿起大砍刀帶頭在前面走,遠(yuǎn)遠(yuǎn)看去,他們像兩個在大海里游泳的人,兩只人頭在海浪中浮浮沉沉。
雖然計劃是那么計劃了,但如果不是突然下暴雨了,王禮義還不曉得自己會不會真的行動,真的下得了手。
瓦莊夏天的天氣就是那樣,經(jīng)常在午后打個風(fēng)暴,“一天一個暴,坐在家里收稻?!崩陷吶耸沁@樣說的。這天午后,風(fēng)突然刮起來了,隨后,大風(fēng)推著天邊大塊的黑云在走,像一個巨人推動著大黑箱子,一下子,天就黑了,電閃雷轟,銅錢大的雨嘩嘩地落下來。
落雨的時候,王禮義和太陽帽恰好走到尚書墓地前,墓地四周長滿了野草,說明有很長時間瓦莊都沒有人來燒過香了,那小石人立在墓前,閃電一閃,照亮他的臉龐,王禮義覺得那石人的眼睛在盯著他看。太陽帽不知是被雨淋了的原因,還是也看見了石人的眼睛,一時也沒有說話。
大雨落在石人的身上,石人好像活了過來,王禮義看見他沖著自己點了點頭,而且眼睛里涌出了一串眼淚。又一個大大的閃電撕破了天空,王禮義就在這個時候,舉起了大砍刀,一下,只一下,那個太陽帽就不再動彈了,頭上的鮮血很快被大雨沖走了。
王禮義連忙將太陽帽拖到一邊的野草叢里,摸出了他身上的錢包、手機(jī),他沖著石人拜了三拜,轉(zhuǎn)身往山下走了。到了光頭等候的地方,風(fēng)暴停了,聽得到山溪漲水的聲音。
光頭也一身濕透,他巴巴地望著王禮義說,怎么就你一個人?
王禮義說,實在搞不動,你去幫我一下。
光頭跟著王禮義走,走到王禮義先前選好的那個地方,王禮義指著旁邊的土坎說,那里,你看到?jīng)]有?
光頭探著頭去看,王禮義又揮起了大砍刀,和太陽帽一樣,都是不經(jīng)事的人,只一下,連哼一下都不多余,王禮義慌慌張張地扯下了光頭身上的長方包,掏出錢,一路往山下跑。
王禮義一口氣跑回瓦莊,他一路跑一路想,今天出門那么早,瓦莊沒有人看見他領(lǐng)著這兩個倒霉鬼去屏風(fēng)坑,又下了大雨,暴雨會沖洗掉血跡,再說,大山里,又有哪個沒事干會進(jìn)去呢?他估猜,這一下子,起碼有兩萬塊錢,下半年可以起樓房了,是不是石人保佑我啊,讓我得到這個錢的,真是那樣的話,回頭我要再來燒香,年年都來燒香。
可是,王禮義快要跑到家門口時,嚇了一跳,他看見一輛警用三輪摩托車就停在他家門口呢,媽的,這么快就暴露了?王禮義趕緊掉頭就跑,他又跑到了山上,他想想,這搞來的錢包、手機(jī)、大筆的錢是不能帶了,他找到一棵古樹,脫下衣服把這些包好了,塞進(jìn)了古樹洞里。
王禮義是在第三天清晨被他姐姐在小石人面前找到的。
他露著上身,身上被茅草、雜刺劃出了一條一條的血痕,他姐姐搖醒了他,禮義,禮義,你怎么一個人跑到這里來了,害我們找得好苦。
王禮義虛弱地爬起來,他緊張地說,是警察讓你找我的吧?
他姐說,什么警察?禮義啊,你是不是昏了頭啊。
王禮義說,那天不是有個警察摩托車停在家門口啊。
你做了什么壞事啊,你原來是躲警察啊,他姐姐說,那天是來了警察,要抓兩個來瓦莊搞古董的人,那兩個人想要偷我們這里的小石人,被瓦莊的人打電話報警了,他們說,報警電話是你打的啊,警察來了,那兩個家伙嚇得跑走了,警察來遲了一步,那兩個人開車走了。
那兩個人開車走了?你看見他們開車走了?
是的啊,我在門口親眼看見的啊。
那兩個人長什么樣?
一個光頭,一個卻是長頭發(fā),頭發(fā)就跟沙和尚一樣,帽子把頭發(fā)箍了一道圈子。
王禮義接過他姐遞過來的水杯,喝了一大口水,他抬頭去看那小石人,長這么大,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小石人的眼睛里真的流出了眼淚,有一串還掛在臉龐兩邊。日頭出來了,日頭照在那淚珠上,小石人的身上好像在閃閃發(fā)光。
王禮義喝了水,又吃了他姐帶來的吃食,慢慢有了力氣,他站起來,拾起身邊的大砍刀,往山下走。
王禮義朝先前砍太陽帽的地方看看,一個枯樹樁的頂上有一個大大的新鮮的刀印,又到放倒光頭的地方看看,一棵小胳膊粗的樹的梢頂也深深地吃了一刀,刀口和他的大砍刀相合,他索性又到先前藏錢包的地方去看看,自己的褂子真的團(tuán)成了一團(tuán)在那個樹洞里,只是褂子里面包著的是一堆樹葉。
王禮義搞不懂這是怎么回事。
老頭子還在床上癱著,哼聲越來越大了,王禮義煩得要死,他更加睡不著了。這天早上,他又和那天一樣,早早起了床,坐在門檻下,睜大著眼睛呆子樣地望著東邊。
王禮義驚訝地看見,這么早,那兩個人又來了,光頭還是背著包,太陽帽還是一下一下扇著帽子,他們還是開了那輛小車到村口的,然后就在村口下了車。那兩個人在村口看了一會,望了望遠(yuǎn)處的大山,就像秧田里的秧雞一樣,探著頭,一腳一踮地往村子里走來。王禮義雖然眼睛看著他們一舉一動,但一時腦子里還沒回過神來。直到他們走到他門口,那個光頭咳嗽了一聲,他才從迷糊中醒過來。
光頭咳嗽了一聲,抹了一把汗,對王禮義說,帥哥,問你件事好不?
王禮義睜大了眼睛張大了嘴。
(圖片選自網(wǎng)絡(lu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