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手自畫像:
秦箜,本名段華妮,九一年出生,現(xiàn)為大三學生,坐在理科班的教室里構筑文字夢想的執(zhí)著女生,我稱自己為理科叛徒。我喜歡閱讀,從小在父親(父親是語文老師)的影響之下開始閱讀名家名著,漸漸讓我萌生寫文的想法。我愛寫作,喜歡用筆寫下自己對生活的感悟,喜歡寫下我所見到過的風景,當然最多的是我所經(jīng)歷的事和人。我曾說過,吃飯和寫作是我堅持最久的事情。寫作帶給我快樂,也帶給我心靈上的寧靜。
1
我回到K城已經(jīng)是15年后的事情了。在這之前,我不知道在K城我還有一個家,直到母親死去的一刻。她在彌留之際對我說,你回家吧。母親從來不叫我的名字,是否在她的眼里,我從來都是一個多余人?我甚至懷疑過我就是橫亙在她回家路上的一塊石頭,越不過,帶不走,丟不掉的絆腳石。
沒有人生來就愿意顛沛流離,我目睹了母親苦不堪言的生活,以及她帶給我的難以名狀的命運的陰霾。我自始至終都沒有問過母親,我出生之前她的生活狀態(tài),亦如到她死的那一刻,我也從沒有抱過她。
母親是個有秘密的女人。我尊重她的秘密。
1975,我15歲,缺乏營養(yǎng),面黃肌瘦。和我生活的這片土地的貧瘠一樣,我的整個身體和心理都顯示著巨大的空缺。在親眼目睹了母親疾病纏身無法救治最終油盡燈枯之后,我被一個男人帶到了這個南方的小鎮(zhèn)。母親說他是我的父親,可是從我會說話起我就沒有叫過他父親。那個人對我有與生俱來的敵意。我是敏感的孩子,我感覺得到。
他帶我到青石小巷的路口就轉身走了。他說,你回家吧,會有人來接你的。
我走在悠長小巷的青石路上,手指觸摸到硬冷的墻壁,感覺像是母親死后僵冷的面頰。
小巷里有玩耍的小孩,我經(jīng)過他們身邊的時候,他們仰起頭露出參差不齊的牙齒用驚愕的眼神看著我。我是個陌生人。低矮的平房,晾衣裳的竹竿從這邊的屋檐擱到對面的屋檐上,有大人在屋外三三兩兩聚在一塊聊天,我經(jīng)過他們身邊的時候,他們立刻停住了窸窸窣窣的討論,都用齊刷刷驚異的眼神看著我。這使我全身不自在起來,我討厭這種闖入者的感覺。
你看,她長得多像吳湘眉。
背后有人說起我母親的名字。我停住腳,但是沒有轉身。
那些人忽然就笑了起來。很意味深長的笑。
我覺得她更像季裁縫!
一個尖銳的中年女人的聲音。那聲音就像是一根刺刺在了我的心上,臉上。
我能說什么。我說我就是吳湘眉和季裁縫的女兒?
我遠遠地就看見小巷的盡頭有一個人站著不動,她的身體矮小佝僂。她看著我一點一點的走近她,她的眼中有慈祥的光芒,那光芒讓我覺得我是一個孩子,被她愛著的孩子。只是一剎,她就轉身了。
跟我回家。語氣生硬,全然沒有了剛才的溫暖。
我知道眼前的這個人就是吳湘眉的母親,也就是我的外婆。
我跟著她走過一座橋,她在前面走得很慢,我慢悠悠地在后面晃蕩著。橋下的水清澈透明,我從沒見過這樣靈動的水,過去的十五年里,我在北方生活,跟著季裁縫四處漂泊,我看到的只有山,看不完的山。我想生活就在那一刻對我充滿了吸引力,我滿心歡喜地準備開始新的生活,全然不顧前面等著我的是什么。
外婆帶我走進一家院子之后,就向一個屋子走去,她甚至都沒有回頭看我一眼,我站在院子里手足無措。我在院子里站了一會兒就走進另一間屋子里。屋子里的呈設簡單的幾近簡陋,一張方桌擺在屋子的正中間,桌面斑駁,歲月的痕跡很明顯又模糊,墻上掛著的雞毛撣子倒像是新做的。墻壁有一大片是用報紙糊著的。我正在觀察屋子里的擺設,外婆就進來了,她說,阿囡,累了就睡會兒,外婆給你做飯吃。她那樣親切地稱呼我,讓我受寵若驚。我將母親讓我?guī)Ыo外婆的信放在了桌子上。
我真是累極了,坐在凳子上,臉趴在方桌上睡著了。
聽見有人叫我,我慢慢睜開眼,是外婆,她的頭發(fā)已經(jīng)全白,可是梳得紋絲不亂,所有的頭發(fā)在腦后結成一個髻,皺紋排在她的額頭上,眼睛周圍。這些皺紋,像是她這輩子走過的路,有的彎曲,有的整齊,此時此刻,歲月的痕跡都縮印在了她的身體上,顯示著悲哀和榮譽。我想外婆在年輕的時候一定是一個很好看的女人??墒撬欢ń?jīng)歷過許多無常和變故,現(xiàn)在的她,暗了顏色,失了心氣。
天已經(jīng)黑了,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是感覺到疲累。走了很多的路才來到這里,疲憊沖淡了新奇。
晚上,我和外婆睡在一起。她摟著15歲的我就像摟著一個嬰孩,我的身體緊貼著她的身體,我能感覺到她干癟的乳房和蒼老的軀體,可是那樣一個瘦弱的蒼老的沒有活力的身體給了我全部的溫暖。這個給過吳湘眉溫暖的身體,現(xiàn)在成了我的依靠。
我被她摟得快喘不過氣,我翻了個身。
阿囡,你沒睡著吧。
我沒有說話,往她的臂彎里縮了縮。
你媽有沒有給你講過她的事情???
我說過我的母親是一個有太多秘密的女人,我從來不了解她。我只知道她曾告訴我說,秘密會給你帶來災難。她說完這句就流淚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她流淚。
我仍然不說話,外婆自己呢喃著。
不知道也好啊,會帶來災難的。
也許,我本身就是母親的一個秘密。
我轉過身面對著外婆,說,你還不知道我的名字呢?
我叫季莫如。
2
外婆把我關了起來。關在有方桌的屋子里,我只能透過門的縫隙觀察到陽光。她給我食物和水,我像動物一樣被她養(yǎng)著。只有晚上,她才放我出來,帶我到河邊走走。
外婆說,季莫如,你是見不得光的人。
我不知道我母親曾經(jīng)給外婆帶來了什么,我只知道,我給外婆帶來了恥辱。她認為我只配生活在黑屋子里。
季莫如,你不該回來的,除非你媽死了。
她是死了。
外婆聽到這四個字,頓時一怔。我沒有遵守我對吳湘眉的諾言,她讓我不要告訴外婆她已經(jīng)死了,我還是說了。我想救自己,我不想一輩子生活在黑屋子里。
而我說出這個事實,則是對外婆最好的威脅。
外婆將我放了出來,但是還是不允許我白天出去,要是有人來,就讓我進屋。小鎮(zhèn)里的人都是心知肚明的。誰家添了個豬崽子都會知道的,何況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也許是刻意的,從我回來之后,家里每天都有人來,有的來借一勺鹽,有的來借半碗醋。后來我才知道,他們是來看我的。
外婆對于來人總是極力壓抑著厭煩,她是有修養(yǎng)的女人,而她所生養(yǎng)的孩子給她帶來的恥辱,讓她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她竭力對每個人笑,維持著她的尊嚴。
我有大把大把的閑余時間,外婆就教我做各種刺繡。她本身是識字的女人,我也是學習的年齡,可是她卻不讓我讀書,只讓我刺繡。跟著母親四處漂泊的這十五年,我并沒有學到多少文化,經(jīng)常是在一個地方還沒有熟悉的時候就會去下一個地方,所以,我的所有文化幾乎都是母親教給我的。而在1975年,所有我這個年齡的男孩女孩都在課堂上學習文化知識,斗爭已經(jīng)到了最后時期。很多當年胳膊上戴紅袖章表情永遠憤怒的少年此時正在補落下的功課。
我每天就在方桌子上繡呀繡呀,繡到手指出血,眼前發(fā)黑。
陽光很好的一天,外婆出去了,留我一個人在家,我低著頭正在刺繡,屋外卻有人進來了。
阿婆在家嗎?
我沒答應。
阿婆在家嗎?那人又喊。
不在。我沒有抬頭地應了一聲。
那人進了我的屋子,他撩起門簾的一瞬間,陽光刺得我眼睛劇痛,我已經(jīng)好久沒有見到陽光了。
他的身影有些模糊,我費了很大的勁才做到正視他的眼睛。
是個少年。十六七歲的樣子。干凈利落的小平頭。眼神澄澈,像那條河水。他楞了一下,因為之前從沒見過我。我的手指突然被針扎破了。
少年坐在我的對面,盯著我手里的東西。
你叫什么呀?
季莫如。
我叫阿布。
你來多久了呀?
兩個月了。
你從沒出去過吧?說完這句,阿布可能覺得有些不妥,又急忙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你應該出去看看。
小鎮(zhèn)里沒有秘密,我的事情大家都傳開了吧,連上學的少年都知道了。
可是我心里,真想出去看看。
阿布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說,我?guī)愠鋈プ咦甙?。你外婆要是怪你,我跟她說。阿布似乎又感覺到自己說錯了話,吐了下舌頭。
真是個調皮的少年。
我放下手中的刺繡,跟著少年阿布走出了門。
阿布帶我走長長的青石街,帶我在橋上放風箏,帶我在河里劃船。這是我來到小鎮(zhèn)感覺最接近陽光的一天。我多么希望以后的每一天都可以這樣放松與快樂。我不喜歡那些刺繡,那些東西只能讓我感受到手指的疼痛,眼睛的酸痛和心靈的遲鈍。
可是我知道,唯有刺繡,可以解救我,從無聊的時光里,從猙獰的時代中。只有用手工勞動可以讓外婆感覺踏實,讓我得以安心存活。
太陽已經(jīng)晃晃悠悠地到西邊去了,我出來已經(jīng)大半天了。江南的夕陽,很美很美。我貪戀這美景,幻想有一天自己可以實實在在的擁有,和那些正常的少年一樣,可以擁有這些美好。
回家剛進門,外婆就問,你干什么去了你?
沒等我回答,外婆的雞毛撣子已經(jīng)落在了我的肩上,背上,臉上,胳膊上,我只感覺到陣陣火辣辣的疼。
她打著我,嘴里說著,怎么這么不讓人省心,和你媽一樣。我讓你出去,讓你出去。我一動不動,外婆哭著罵著打著我。
夜里,外婆拿著藥過來,我裝著睡著了,外婆輕輕地接開我后背的衣服,把藥灑在上面,輕輕地吹了吹,然后用手緩緩地涂開。外婆的手很輕柔,每一個動作都充滿了愛意,和下午那個暴戾的人截然不同。
我忍不住抽噎起來。
阿囡,疼不?我沒有回答,也不轉身看她。但我知道她也哭了。我知道她是心疼我的。
那晚,外婆緊緊地摟著我,我在她的懷里聽了一個悠遠綿長的故事。
是關于我母親,吳湘眉的。
3
15年前,我的母親22歲,青春貌美,她是小城里最好看的女子。她也是小城里為數(shù)不多的識字的女子。待嫁的年齡,小城里提親的人多的都快踏破了外婆家的門檻。后來,由外公做主,將我母親許配給了一個木匠,木匠家道殷實,為人也老實厚道。
婚禮過后,我母親就和木匠過上了平平淡淡的日子。木匠對我的母親百依百順。我母親喜歡旗袍,木匠的錢幾乎都花費在了我母親的旗袍上??尚〕抢镒钇恋呐嗽谀窘车膽牙铮窘匙约弘m說花錢,也高興啊。
后來小城里來了一個裁縫,姓季。大家不知道他的真名,都叫他季裁縫。季裁縫的手藝稱得上是鬼斧神工,他一來就把小城里原有的裁縫都比下去了,而他最擅長的,就是做旗袍。
季裁縫做旗袍,那是有一套的,小城里的女人都這么說。
女人們都傳,季裁縫的眼睛是神眼,他給人做衣服,從來不量,只用眼睛看一眼就能知道你的尺碼,做出來的衣服也是異常合體。這話自然就傳到了我母親的耳朵里。
我母親就托人在外地買了上好的衣料去找季裁縫做旗袍。季裁縫果然不用量的,只看了母親一眼就做出了母親甚是喜歡的旗袍。穿著季裁縫做的旗袍,母親更顯少婦的嫵媚。
從那以后,母親時常去找季裁縫做衣服,漸漸的,閑話就出來了。說什么我母親找季裁縫根本就不是為了做衣服,說什么季裁縫已經(jīng)用手量過了我母親身體的尺碼,要不然怎么能做出這樣好看的衣服。后來木匠聽到了閑話,就要求我母親不要總去季裁縫那里,影響不好。為這件事,木匠第一次對我母親發(fā)脾氣。
整個小城都充滿了關于我母親的謠言。那時候,人們的飯后談資多半是我母親和季裁縫,多半是,一個人怪里怪氣的問:用量嗎?然后又換另一種口吻說:不用量。量字兒的聲調拉得很長很長。然后身邊的人就哄笑起來。
正當小城里鬧的沸沸揚揚的時候,有一件事,則讓整個小城在十幾年里陷進了疑惑。季裁縫走了,而我的母親,也不見了。
外婆說到這兒的時候,停住了,仿佛在回憶當年的情境,可這情境再一次回憶起來,帶給她的除了恥辱,還有什么?
我的母親就這樣不見了,木匠家里的人就來外婆家鬧,說外婆家的人是騙子,讓他們把我母親交出來,外公因此急火攻心,去世了,木匠家的人才算消停。我外婆索性后來不再找我母親,就當沒她這個女兒??墒?,15年后,我回來了,吳湘眉的女兒回來了,這是不是報應呢?
我問外婆后來那個木匠怎么樣了,外婆說他又娶了一個女人,沒有我母親好看,但是和他踏踏實實地過到了現(xiàn)在。
外婆,你也遭受了很多吧?我小心翼翼地問。我知道,母親的事,從來都不是她一個人的事,也許她所牽連到的人,造成的影響,遠遠大于她出走這件事本身。這就是災難本身。
是啊,阿囡,這事現(xiàn)在也只能晚上悄悄地說。不過,阿囡你回來了,我也多個依靠,死的時候也有個人哭。
1966年文革剛開始那會兒,外婆遭受了她輩子最屈辱的時刻,她本身是民國時期大戶人家出來的女子,心氣兒高,外公的突然辭世加上女兒又是因為這樣曖昧不明的原因出走,這些都給了她沉重的打擊。后來就有人提到了外婆的身世和女兒出走的問題,有一天紅衛(wèi)兵就闖進了家里,外公身前留下的東西都被悉數(shù)帶走,外婆被戴上“高帽子”,帶到街上游行示街。還要帶上外公的遺像,這是最讓外婆痛心疾首的。外婆說,那個時候真是想死的決心都有了,早上出去游行一天,晚上回來,第二天早上,繼續(xù)開批斗會,游行??墒墙K究沒有死,熬過來了。外婆斷斷續(xù)續(xù)地對我講出了這些她所遭受的屈辱,經(jīng)歷過苦難的女人,少了心氣,卻多了大氣。
如今,外婆的生活平靜許多,她需要一個安寧的晚年。然而,我的到來,是否又要讓外婆遭受災難?這是我不愿看到的。
4
我終于知道了母親的秘密,是的,我就是母親的一個秘密。
可這個秘密現(xiàn)在已經(jīng)公布于世了,我要怎樣背著母親的秘密活下去。
外婆說,阿囡,你是無辜的。
我突然想起來我回來的時候母親讓我?guī)Ыo外婆的一封信。我問外婆,她在信里對你說了什么。外婆說她記性不好,不知道把信放在哪兒了,改天找到了再看。
外婆對我的態(tài)度漸漸好了起來,她不再限制我出去。她教我各種各樣的刺繡,還是不讓我讀書。1975年的時候,斗爭已經(jīng)沒有那么激烈,然而外婆心里的陰影無法消除,當年外公收藏的那些書,每多一本都能讓她多一聲人民的唾罵,多游行一條街。過去給了她太多無法忘卻的印記,她寧愿一直無知無覺,再也不愿生活出現(xiàn)什么意外。
阿布開始頻繁地來找我。他平時要上學,只有周末有時間。有一天他對我說,他要教我讀書,我很樂意。他在一張紙上寫下名字,說,這是,阿,布。
我偷偷地為阿布做一個刺繡,上面是他的名字。
這些事情,外婆都不知道。
我想在我孤單的青春里,有阿布這樣一個朋友,會讓我快樂許多。
每個女孩的青春里,都少不了一個少年,像我這種見不得光的女孩,也是。
很快就是阿布的假期,我們有更多的時間在一塊學習,玩耍。我已經(jīng)背著外婆跟阿布學了很多字。我的那個刺繡,也繡的差不多了。我和阿布在一起的時候,小城里仍然有人在我們面前窸窸窣窣地議論,我不怕什么,我只是擔心阿布會受到影響。這些年的漂泊,讓我過早成熟,也多了同齡人很少有的無畏無懼。
假期很快過去,阿布要回去上學,那天我在家的時候,阿布來找我,外婆正好在家,那是她第一次看見我和阿布的交往。
阿布走后,外婆拿起了雞毛撣子,我知道,她要打我了,但我不知道她為什么打我。我第一次忤逆了她。我搶了她手里的雞毛撣子,扔在了地上。
季莫如,我不許你和阿布來往。
為什么?他是我的朋友。
沒有為什么!就是不能!
我就要和他做朋友!
季莫如,你去死!外婆的修養(yǎng)終于抵抗不了我的忤逆,開口罵了我。
我跑出了家門,坐在河邊一個人哭。天黑了我也不回家,我就是這么任性。
5
阿布去學校之后,我就不怎么出去了,整天在屋里刺繡。手上已經(jīng)結起了繭子。給阿布的刺繡已經(jīng)做好了,下次他回來我就送給他。
沒有阿布的日子很是無聊,我反復練著他教給我的字,外婆看見我寫的字,知道是阿布教的,厲聲說,寫字有什么用,吳湘眉認那么多字有用嗎?
我告訴外婆我想去上學,外婆厲聲說如果我要讀書,那么就離開家,她就沒有我這個外孫女。女人讀那么多書有什么用?讀得越多,知道的越多,越不安分,幻想和追求不適合平常人家的女子。吳湘眉就是被書害了。她不會讓我重蹈覆轍,我只需要做一個安安分分在家刺繡的女子就足以讓她內心安穩(wěn)和安慰。
我開始認為吳湘眉是外婆的敵人,是她人生的污點。如果我不聽外婆的話,我也會成為她的敵人。我愛著外婆,這個經(jīng)歷過苦難的女人。我不想失去她,我選擇妥協(xié)。
有一天我從外婆的話里聽出,再過一年,她就要將我嫁出去。她教我做的那些刺繡,原來,是我的嫁妝。
不知道為什么,我在聽到這句話的那一刻,想到了阿布。
阿布,他好久沒來找我了。
我決定去找阿布。我不知道他家在哪兒,K城就這么大,總能找到他的。我一路問一路找,終于找到了阿布的家。給我開門的是一個嬸,和吳湘眉的年齡差不多。我剛要問阿布在嗎,嬸說,你是季裁縫的女兒吧?你和吳湘眉是一個騷樣兒!以后別再來找我們家阿布!說罷,關上了門。
我從阿布家的那條小巷走出來用了整整一個下午。
我恨吳湘眉,她死了還要讓我背這樣的恥辱。
外婆說如果我再去找阿布就要把我趕出家門。我沒說什么,我對她說,我恨吳湘眉。我遲早要離開這個地方。
阿布在一個晚上偷偷來找我,我們坐在河邊聊著一些彼此的過往,他聽到我說這十五年我跟著季裁縫和母親四處漂泊的時候,眼里有驚訝有佩服。我知道自己的經(jīng)歷阿布永遠不會懂。而我的人生,注定要因為我的遭遇而改變,我不會成為阿布這樣尋常人家身世干凈的孩子,我這輩子都會背負別人的指點小心翼翼地活著。也聊了未來的打算,阿布說他的愿望就是能走出小城,去看看外面的世界。雖然現(xiàn)在情勢不是很好,但是他覺得光明就快來臨。然后阿布又說,到時候帶你去。我楞了,我會有這樣的機會嗎?
阿布說,只要敢想,一定會實現(xiàn)。
我把做好的刺繡送給了阿布,他很喜歡。
我在心里開始偷偷喜歡這個少年。
6
轉眼又是一年,1976年,陰霾終將過去。粉碎“四人幫”的消息傳來的那天,外婆的臉上并沒有喜悅的笑容,她只是拿出外公的遺像,一遍一遍地擦。她哭了。外婆在最難的時候都沒有掉過一滴眼淚。我知道,外婆現(xiàn)在,真的累了。她一個人承受了那么多年的辛酸和屈辱,而對于我們這些兒女,她終究是恨不起來的。我在一個夜里,聽到她夢中喊了吳湘眉的名字。阿布還在讀書,在斗爭剛開始那會兒,他們天天上街,文化課落下很多,現(xiàn)在,阿布想盡快補回來。而我季莫如,只有一幅一幅的刺繡伴著我。我們的距離,終有一天會海天相隔。
阿布放學之后,總是在外婆不在家的時候來找我,他知道外婆不待見他,就像我知道他母親不待見我一樣。
可是十六歲的阿布對我說等他有出息了就來娶我。十幾歲的愿望單純的就像天空的一片云。我相信那片誓言的云不會被歲月的風吹散,我對阿布說我等他。我不懂這個世界上有愛情一詞,我只能用我等他這三個字回應他的好。
1977年,恢復高考的消息傳來,全國知識分子歡呼雀躍,而阿布也有機會到外面去學習更多的文化知識,感受世界的遼闊。阿布很努力,我不愿去打擾他。其實心里已經(jīng)能感覺到,自己和他終究會分隔到兩個世界。
阿布考試那天,我特意求外婆放我出門,我只想站在外面默默替他祈禱。我站在人頭攢動的人群里看著阿布臉上帶著欣喜的表情走出考場,我知道他會實現(xiàn)愿望的。我躲了起來,他沒有看到我。
阿布終究沒有讓我們大家失望,他考上了北方很有名的大學。
知道阿布快要離開的時候,我有些不舍,阿布是我唯一的朋友,沒有他,冗長的日子就沒有什么樂趣了。
一個大膽的想法在我的腦海里萌生了。我要跟著阿布走。這個想法冒出來的時候我突然想到了吳湘眉,她當年是不是也是萌生了和我一樣的想法?無論是有文化的還是沒有文化的女子,骨子里總有追求浪漫的情懷和冒險的勇氣。我突然理解了吳湘眉。也許這么多年,我不應該恨她。
外婆聽了我的想法之后,大發(fā)雷霆。
季莫如,你個瘋子,你胡鬧什么?
我沒有胡鬧。我喜歡他。他也喜歡我。
外婆給了我一巴掌,她自己踉蹌了一下。我的心突然疼了一下,外婆老了。老得都打不動我了。
你不能跟他去呀。外婆幾乎哀求。
為什么!
你什么都不會,你怎么活呀?
不會我可以學,我四肢健全的,不怕養(yǎng)不活自己。我理直氣壯。
你不能去!
我就去!
外婆忽然哭了,眼淚就從她布滿皺紋的臉上流了下來。她說,是你媽,你媽不讓你去。
吳湘眉?
外婆拿出一封信,就是我?guī)Щ貋砟欠狻?/p>
她展開信紙,交到我手上。
看了幾行,我就感覺一陣眩暈。
我是木匠的女兒!我不是季裁縫的女兒!
母親在信里說,她跟著季裁縫走了之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而她也沒有對季裁縫說我不是他的女兒。我終于懂了那么多年那個男人對我的敵意,我們沒有血緣,亦不會產生那種自然的親昵。這一切都是有道理的。
那又怎么樣呢?就算我是木匠的女兒,又怎么樣?
阿布,是木匠的兒子。外婆說。
7
阿布走的那天,我沒有去送他,他自始至終都不知道我為什么突然改變了主意。
四年之后,我收到阿布的來信,他在信里對我描述了外面世界的美好,他說他多么希望我能親眼見到這一切。
我看著這一行一行他認真書寫的字,笑了。
身邊的男孩叫我,媽媽,媽媽,我餓了。
媽媽這就給你做飯。
外婆戴著老花鏡認真地讀著信,我?guī)е×甲叱隽碎T外。
小良是我的孩子。三年前我就嫁人了,那些刺繡就是我的嫁妝。
自此,我也成了一個有秘密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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