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鋒站在窗前,拿剃刀不緊不慢地刮著胡須。剃刀是老式的,帶短把的那種。最近也不知怎么了,只一夜,嘴唇上下就莫名其妙地長出許多硬茬茬來。所以,每天晚飯后,周子鋒都要將嘴唇上下清理一遍。周子峰家中有一把飛利浦牌電動剃須刀,是結(jié)婚之前張靜嫻送的。周子鋒沒帶過來。周子鋒覺得,老式剃刀沒什么不好,安安靜靜的,不像電動剃須刀,用起來嗡嗡直響,震得人頭皮發(fā)麻,慢點就慢點吧,反正,周子鋒也不急著趕時間。
周子鋒刮著胡須,眼睛望著窗外。那個火紅火紅的圓盤,剛剛還掛在西邊山頭,只眨眼的功夫,就消失了。操場邊上,有棵長勢茂盛的樟樹,像一把盛開的雨傘,縱橫在樹桿表皮間的溝壑,透出一股飽經(jīng)世事的滄桑。也有杜英。更多的是桂樹。不過現(xiàn)在還不到桂花飄香的季節(jié)。因為被太陽炙烤過的緣故,所有樹葉綠是綠,卻無精打采焉不拉嘰,顯出幾分病態(tài)。原本,在樟樹的旁邊,有株苦楝,放暑假前,校長下令把它連根挖掉了。干嘛把它挖掉呢?挖樹時周子鋒小心地問過校長。這種樹看著都別扭,賤得很。校長回答。周子鋒不再說話,悶悶地吸煙,心里面漫過些許悲涼。
風(fēng)從窗外灌進來,火辣辣的,帶著太陽的溫度,裹著一陣陣稻香,還有一股淡淡的泥土味兒,肆無忌憚地撲在周子鋒臉上。再過幾天,田野里該是一派繁忙的景象。最好,在稻子收割之后,能下場大雨。接連十幾天不見半點雨水,老天爺也真是吝嗇。
刮完胡須,周子鋒湊到掛在墻上的長方形小鏡前,打量著自己的那張臉。那張臉俊朗,輪廓分明,最主要的是干凈。周子鋒抬腕看了下時間,決定下樓。
除了操場,學(xué)校里并無更好的去處。通常,不下雨的黃昏,周子鋒都會去操場兜上幾個來回。時間一長,竟成了習(xí)慣。操場是沙土鋪就的,還算平整,有草的地方,覆蓋著郁郁蔥蔥的綠色,看起來非常養(yǎng)眼。沒草的地方,沙土很突兀地裸露出來。少了學(xué)生們的嬉笑打鬧,操場上顯得異常幽靜。現(xiàn)在正是暑假假期。一到暑假,學(xué)生們都走了,留下來的老師,也只有兩位。周小鋒是其中之一。另一位,叫黎夏。天空不知不覺中氤氳了一層灰的顏色,像水墨,淡且均勻。有只知了,也不知藏在哪棵樹的哪根枝椏上,趕在黑夜即將到來時,拼了命似地唱著,將整個校園,唱得空寂而惆悵。
周老師,看見小宇了嗎?
黎夏的聲音。從周子鋒背后悠悠地傳過來。
別著急,黎老師,周子鋒轉(zhuǎn)過身,安慰:他不會跑遠的,應(yīng)該就在附近。
小宇。小宇。黎夏往教學(xué)樓方向。
小宇。小宇。周子鋒往食堂方向。
周子鋒很輕易地找到了那個被喚做小宇的小男孩。小男孩獨自呆在鍋爐房旁,蹲著身子,正全神貫注地盯著手指間的一只螞蚱。周子鋒在離小男孩約兩米遠的地方停住腳步。周子鋒是打心里喜歡眼前這個小男孩的。小男孩四歲模樣,清秀、聰明、外加一點點淘氣。
回家吧,小宇。
周老師,我抓住它了。小男孩扭頭見是周子鋒,把手里的螞蚱舉起來,嘴角揚起好看的弧線,眼神里露出得意。
都這么晚了,小螞蚱的媽媽,會不會在找它呢?周子鋒笑容里透著嚴肅。
小男孩用左手手背擦了下臉,把螞蚱放了,看著它跳進草叢。
周子鋒與從教學(xué)樓折返回來的黎夏相遇在操場。周子鋒將小宇交給黎夏。黎夏簡單地說了聲謝謝。算起來,周子鋒與黎夏已經(jīng)共事過一個學(xué)期,周子鋒教初二年級的數(shù)學(xué),黎夏教初二年級的英語。黎夏這個人,怎么說呢?給周子鋒的感覺,始終是冷,就像冰山上的一朵雪蓮,冷艷、孤傲、遺世獨立、難以接近。偏偏,正是黎夏的這種態(tài)度,或者說個性,令周子鋒無法釋懷。
周子鋒點上一支煙,目送著黎夏母子倆手牽手進入教職工宿舍。不一會,有暖黃的燈光,從教職工宿舍二樓的一扇窗口漏灑出來。
夜色漸濃。周子鋒活動了幾下脖頸,做了個深呼吸。有一點,周子鋒想不明白,既然放了暑假,黎夏干嘛不回家?是離異了?還是與自己一樣,在刻意逃避?周子鋒不覺間想到了自己,輕輕搖了搖頭。昨天早上,周子鋒還沒起床,就接到張靜嫻的一個電話。張靜嫻問周子鋒有沒有看見她的身份證。周子鋒說沒看見,身份證平常不都放你包里嗎?張靜嫻沉默了一會,說,真是奇了怪了,我再找找。張靜嫻。周子鋒在黑暗中吐了個煙圈,看來,她丟三落四的毛病一點沒變,或許,一輩子都改不了。在家的時候,張靜嫻一旦找不見東西,就將責(zé)任推到周子鋒身上,喋喋不休地嘮叨半天。對周子鋒而言,這樣也好,至少,可以落得個耳根清靜。自從調(diào)到井灣子中學(xué),周子鋒再沒回去過,也極少與張靜嫻聯(lián)系。井灣子中學(xué)是一所鄉(xiāng)村中學(xué),離縣城大約三十公里的路程。學(xué)校只設(shè)了初中部,共三個年級,每個年級三個班。周子鋒是從縣城一所中學(xué)請調(diào)過來的,來了之后才發(fā)現(xiàn),這里的條件比想象中的還要簡陋,除了教學(xué)樓是新的,其它所有建筑,都是上了年歲的磚瓦結(jié)構(gòu)。不少鄉(xiāng)村教師削尖了腦袋往城里鉆,周子鋒卻獨辟蹊徑請調(diào)鄉(xiāng)下,曾經(jīng)的同事對周子鋒之舉頗感意外。高尚也罷,虛榮也罷,周子鋒不愿跟任何人解釋。臨走那天,周子鋒收拾好行李,來到臥室,拉開梳妝臺抽屜,將飛利浦牌電動剃須刀拿起,又放下。張靜嫻坐在客廳沙發(fā)上,端著水杯,不停地喝水。周子鋒拖著拉桿箱步出家門時,張靜嫻趕了上來。兩人四目相對。張靜嫻說,走吧,送送你。周子鋒說,不用。張靜嫻欲言又止,在家門口站成一尊雕像。這一別,一年有余。
周子鋒與張靜嫻結(jié)婚近四年。四年時間不算太長,也不算太短。兩人在一次朋友聚會中相識。周子鋒給張靜嫻的第一印象:帥氣、沉穩(wěn)、不多言辭。張靜嫻給周子鋒的第一印象:漂亮、熱情、充滿朝氣。當初,是張靜嫻主動追求周子鋒的?;楹鬀]多久,張靜嫻就發(fā)現(xiàn)周子鋒兩個最大的缺點:缺乏浪漫、安于現(xiàn)狀。張靜嫻是個對生活充滿野心的人,愛熱鬧,善交際,熱衷于各類聚會,交際廣了,心里難免失衡,在周子鋒面前,常常有意無意地說:某某朋友過生日時收到了丈夫送的鉆石項鏈,某某同事的丈夫一個項目賺了上百萬,某某同學(xué)的丈夫前段時間都提升為副處了……周子鋒不是傻子,從張靜嫻的這些言語中,聽出了抱怨。一開始,周子鋒還能漫不經(jīng)心地嗯啊著應(yīng)付,次數(shù)多了,周子鋒就覺得煩,甚至難受,又不想與張靜嫻理論,干脆躲進書房,關(guān)上門,看書。張靜嫻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周子鋒的這種反應(yīng)。這種反應(yīng)令張靜嫻無比失望、惱火:自己找的男人,怎么會是這個樣子?
離婚同樣是張靜嫻提出來的。張靜嫻提出離婚時,周子鋒并沒有感覺到意外,似乎早有思想準備。那天晚上,張靜嫻很晚才回家,周子鋒還在客廳看電視。張靜嫻往長沙發(fā)上坐下,與周子鋒保持著距離。這樣下去,也不是個辦法,張靜嫻用右手大拇指揉揉眉心,頓了頓,說,不如,離了吧。周子鋒隱約聞到一股酒味,抽完一支煙,說了一句話:我沒意見,給我點時間。
月光溫柔地撫摸著黑夜。周子鋒從側(cè)門拐進教職工宿舍,徑直上了二樓。教職工宿舍是一幢三層仿蘇式建筑,中間有長廊,長廊兩邊是房子。周子鋒與黎夏住隔壁。黎夏房門外加了一道紗簾門。紗簾門是放暑假之前,黎夏特意讓來學(xué)校維修課桌的木工師傅做的,簡單、樸拙。小宇還沒睡,應(yīng)該剛洗完澡,在床上蹦跳著,發(fā)出尖銳而歡快的笑聲。媽媽,你抓住我呀。小宇說。別鬧了,快把褲子穿上。黎夏說。周子鋒聆聽著母子倆的對話,腦海里浮現(xiàn)出一副溫馨動人的畫面。周子鋒清楚地記得,黎夏來井灣子中學(xué)的第一個晚上,是帶著小宇一塊進女教職工澡堂的。澡堂、衛(wèi)生間、洗漱間都集中在廊道盡頭。男女澡堂、衛(wèi)生間對稱于廊道兩邊。洗漱間每層樓只有一個,左右兩排水龍頭下,有水泥砌的水槽,男女洗漱共用。周子鋒從男澡堂出來,無意間聽到兩位女教師在廊道里私語,一位說:那位新來的黎老師,怎么把兒子帶到了女澡堂?另一位說:是呀,也不注意影響,真是。周子鋒聽完后很不以為然,內(nèi)心里替黎夏鳴不平:屁大的小男孩,能礙什么事?第二天,黎夏買回來一只大的塑料盆,從女澡堂里提了水,在房間里給兒子洗澡。
床頭扇呼呼轉(zhuǎn)著,腳步倉惶,將貼在墻上的報紙的一角,吹得嘶嘶作響。隔壁的小宇停止了說笑,興許已經(jīng)睡了。周子鋒坐在寫字桌前的木椅上,顧自發(fā)了會呆,而后站起身,從晾衣繩上取下衣服,把洗發(fā)液、沐浴露裝進塑料水桶,出門便撞見了浴后的黎夏。
小宇睡了?周子鋒問。
嗯,睡了。黎夏點點頭。
廊道較窄,兩人幾乎是擦身而過。黎夏穿了件很薄的小開領(lǐng)純白睡衣,雙峰挺拔、靈秀、充滿生機。更要命的,是點綴在峰巔上的兩顆可愛的小圓點,像要掙脫束縛、沖破世俗似的,影影綽綽,依稀可見。那一刻,周子鋒感覺自己心跳驟然加快,體內(nèi)暗流洶涌,有種難以抑止的沖動。周子鋒匆匆來到澡堂,脫盡衣物,往命根上涂滿沐浴露,盡情宣泄了一回。與張靜嫻結(jié)婚近四年,周子鋒似乎從未體驗到這種快感,這種快感蕩氣回腸、銷魂蝕骨、美妙絕倫。
晾完洗好的衣服,周子鋒回到房間,歪在床上,翻開一本小說。許多個夜晚,周子鋒都是用這種方式來打發(fā)時間,或者說排遣寂寞。鉛字密密匝匝,螞蟻般活泛涌動起來,令周子鋒一陣恍惚。周子鋒把小說扔在枕邊,瞇上眼,想睡,睡不著。隔壁房間,靜靜的,聽不到一絲聲響。此時此刻,黎夏在干什么?是睡下了?還是在看書?周子鋒想到了黎夏。也不知為什么,周子鋒常常無來由地想到黎夏。這位冰冷典雅的女人,似乎有種無形的引力。偶爾,周子鋒會拿張靜嫻與黎夏進行對比,對比之后發(fā)現(xiàn),兩人的性格與處世原則,相去甚遠。周子鋒來井灣子中學(xué)的真正原因,外人捉摸不透,而張靜嫻,想必是清楚的?;蛟S因為小說讀得太多,看慣了生死悲歡,悟透了紅塵俗事,周子鋒只求平淡、安寧、循規(guī)蹈矩地過好每一天,對于生活,向來不存幻想與野心,也從沒想過跟現(xiàn)實對抗,再說教師這個職業(yè),本身就無關(guān)功利。問題是,周子鋒這種人生觀與價值觀,張靜嫻并不認同。離了就離了吧,男女間的感情,勉強不了。不離,未必幸福。這一點,周子鋒想得開。讓周子鋒萬般糾結(jié)的是,如果離婚,有個人,不知該如何面對。周子鋒原以為,張靜嫻會在昨天早上的電話中重提離婚之事,臨到最后,張靜嫻也沒提。答應(yīng)張靜嫻的事,一拖就是一年多,為這個,周子鋒心中,多少有點過意不去。一年多時間,周慧那邊仍然沒任何動靜,這個瘋丫頭,一天到晚瘋瘋癲癲的,根本沒把個人問題當回事。周慧是周子鋒妹妹,小周子鋒三歲。周子鋒原本打算,等周慧處了對象,就與張靜嫻把離婚手續(xù)給辦了。周慧不急,周子鋒只得另做考慮。周慧的婚事,一直是母親的一塊心病。你得抽出點時間,關(guān)心關(guān)心你妹妹。母親不止一次地叮囑過周子鋒。母親的每次叮囑,都飽含了深深的無奈與無盡的期望。母親。周子鋒胸口隱隱痛了一下,眼角,有淚水無聲滑落。
放在寫字桌上的手機,很唐突地響了兩下。短信提示音。周子鋒側(cè)過身,伸手摸到手機,打開一看,是條垃圾短信。神經(jīng)病。周子鋒心里暗罵了一句,關(guān)掉手機,想,這些發(fā)垃圾短信的人,實在是無聊。風(fēng)干的淚痕,糾結(jié)著皮膚,微微生癢。周子鋒怔怔地望著天花板,腦子里亂亂的。昨天上午,周子鋒很想給母親打個電話,號碼還沒輸完,又刪了。母親在另一個縣城的鄉(xiāng)下老家。周子鋒與張靜嫻結(jié)婚后沒多久,將母親接過來住了幾天。幾天的相處,盡管母親顯得有些拘謹,看兒媳婦時的那種眼神,卻是相當知足。母親不愿在城里久留,僅小住了幾日,就鬧著回老家。周子鋒與張靜嫻想留也留不住。臨到上車,張靜嫻說,媽,過段時間再去接你。母親手里提著大包小包的東西,說,等你們有了孩子,我一定來。送母親時的場景,至今歷歷在目。母親并不知道,張靜嫻曾經(jīng)懷過一孩子,沒和周子鋒商量,擅自上醫(yī)院做掉了。周子鋒問她為什么,張靜嫻只說條件不成熟。眼下,別說孩子,連婚姻都到了盡頭,所有這些,周子鋒沒敢告訴母親。有時,周子鋒對自己,會平白無故地生出一些恨,譬如現(xiàn)在,周子鋒感覺自己就是一垃圾——令人討厭的垃圾。床頭扇依舊呼呼轉(zhuǎn)著。窗外,月華如水。
周子鋒是被一陣嘰嘰喳喳的鳥鳴聲吵醒的。夏日的清晨,來得格外早,六點不到,天就亮了。有兩只麻雀,居然站到了窗臺上,你一言我一語,仿佛一對戀人,在婉轉(zhuǎn)地說著情話。周子鋒繼續(xù)躺了一會才起床,起床時驚動了窗臺上的麻雀,只聽見撲撲兩聲,麻雀箭一般飛遠了。周子鋒踱到窗前,往身上套T恤,晨光里,一片細小潔白的羽毛,正徐徐飄落。昨晚,周子鋒不停地做夢。夢中的父親,還跟生前一樣,赤著腳,褲管挽過膝蓋,遠遠地扛了把鋤頭從田間歸來,剛進屋,就喊:桂英,打盆水。來了來了。母親應(yīng)著,將洗腳水端到父親跟前,前腳才進廚房,父親又喊:酒呢?能不能麻利點……夢境如此真實,真實得仿若現(xiàn)實。周子鋒印象中,父親永遠是那副德性,動不動就沖母親吹胡子瞪眼睛,罵罵咧咧。而母親,生怕不小心怠慢了父親,始終唯唯諾諾,逆來順受。周子鋒很難想象,父母親的婚姻,究竟是如何維持下來的。父親去世后,母親曾對周子鋒說,你父親為了這個家,辛苦操勞了一輩子。說完,嘆一聲,眼神里流露出無助與落寞,思念之情,溢于言表。
打開房門,周子鋒聞到一股面條的香味。黎夏門側(cè)的廊道邊,有張半舊的書桌,書桌上擺著電磁爐,電磁爐上的不銹鋼鍋里,正突突突地往外冒著熱氣。每逢假期,校食堂停止開伙,留守老師的吃飯問題,只能自己想辦法解決。周子鋒從二樓下來,晃悠悠地出了校門。校門口有個小餐館。周子鋒嫌一個人開伙麻煩,一日三餐均在餐館訂餐。早餐或面條,或米線,中餐與晚餐吃盒飯。餐館老板是位三十多歲的寡婦,姓劉,長得很有幾分姿色。周子鋒來井灣子中學(xué)才幾天,就聽到了劉寡婦與校長的一些傳聞。這些亂七八糟捕風(fēng)捉影的傳聞,周子鋒不感興趣。餐館里,僅有三位客人。鄰桌的兩位中年男子,一邊哧溜哧哧溜吃著米線,一邊抱怨著天氣,突然間又轉(zhuǎn)移了話題,笑談某女人的屁股與胸脯如何如何。米線味道還不錯,稍稍有點辣,周子鋒向劉寡婦要了杯水。劉寡婦將水遞給周子鋒,在周子鋒對面坐下。
那個叫黎夏的黎老師,自己開伙?劉寡婦問。
自己開伙。周子鋒放下筷子,喝了口水,說。
她那人,太冷。半晌,劉寡婦冒出一句。
周子鋒瞟了眼劉寡婦,見劉寡婦正定定地盯著自己,目光非常放肆。
整個下午,周子鋒哪也沒去,在房間里坐下了又站起,站起了再坐下,郁郁的有點不知所措。黎夏母子倆是上午十點鐘左右離開的,太陽快落山了還沒回。有好幾次,周子鋒仿佛聽到了廊道里的腳步聲,走出房門,卻連個人影也沒發(fā)現(xiàn)。周子鋒這才意識到,事實上,這母子倆,早已裝進自己心里,占據(jù)了不可或缺的位置。抽完僅剩的一支煙,周子鋒來到窗前,不停地轉(zhuǎn)動著手指間的打火機。一架飛機,悄無聲息地從操場上空掠過,留下一條天路般的白色云帶。
突如其來的《等待》,冷不丁地把周子鋒嚇了一跳。手機屏上顯示著妹妹周慧的名字。周子鋒沒按接聽鍵,任它一遍又一遍地唱。落日收盡了最后一抹余暉。操場上的樹木,像是挨了老師批評的學(xué)生,一動不動地站著。遠處綿延的群山,漸變成模糊的若有若無的輪廓。樓下,劉寡婦在喊:周老師,快下來吃飯。
周子鋒飯還沒扒拉完,又收到周慧的兩條短信。哥,什么時候回去看媽?哥,不會連你也不理我了吧?
周慧在省城的一家外資企業(yè)工作,人漂亮,單位也不錯,像她這樣的條件,按理,并不愁嫁。關(guān)于她的個人問題,母親沒少操心,周子鋒這位當哥的,也不失時機地提醒過多次。她呢,嘴上倒是答應(yīng)得痛快,年復(fù)一年,樹葉綠了又黃,就是沒個結(jié)果。周子鋒體諒母親,終究是站在母親這一邊的??墒?,某些時候,周子鋒不禁心存疑問,母親的這種操心,真的有必要嗎?那么多個家庭,聚了,又散了,那么多對夫妻,合了,又離了,一個人簡簡單單安安靜靜地過著,興許也不壞吧?明年暑假,周子鋒計劃獨自去遠方旅行,拉薩或者新疆。在西行列車上,最好是個靠窗的座位,拋開一切,什么都不想,默看沿途風(fēng)光,讓心徹底流浪。吃完飯,周子鋒給妹妹周慧回復(fù)了四個字:開學(xué)之前。
黎夏母子倆回來時,周子鋒正在房間晾衣服。小宇從門外露出半個小腦袋,沖周子鋒扮了個鬼臉,只一閃,飛快地跑開了。周子鋒笑了笑,擦干雙手,也不知道干什么,坐在木椅上讀小說。隔壁房間,黎夏來來回回,腳步聲響個不停,匆促而富有節(jié)奏。你若安好,便是晴天。周子鋒很碰巧地讀到一句。
再過幾天,周子鋒準備去趟縣城,把離婚手續(xù)給辦了,然后,順道回老家探望母親。對張靜嫻,周子鋒談不上怨,更談不上恨。張靜嫻不屬于那種死攪蠻纏的女人,周子鋒也非那種優(yōu)柔寡斷的男人。走到一塊是緣分,分開了,是解脫。夫妻之間,是非對錯很難界定。張靜嫻之所以提出離婚,只能證明兩個人合不來,說穿了,追求不同而已。城里的那套房產(chǎn),是張靜嫻父母留給張靜嫻的?;楹筇碇玫募译娂揖?,周子鋒沒打算爭,也沒打算要。少了小孩的歸屬撫養(yǎng)問題,手續(xù)想必不會太復(fù)雜。周子鋒想了一夜,離婚這件事,還是暫時不讓母親與妹妹知道的好。
星期五,周子鋒坐第一趟班車到了縣城。許久沒見面,曾經(jīng)同床共枕的兩個人,彼此之間,感覺有點生分,生分中,竟莫名其妙地多了幾份客氣。當周子鋒提及離婚一事時,張靜嫻卻說不急。周子鋒心里直犯糊涂,就想,這女人,到底怎么了,翻手云覆手雨的,真不好琢磨。下午,周子鋒回到老家,在菜園里找到了母親。母親身體尚健,單這一點,足以使周子鋒安心。給母親帶來的禮物中,有件深灰色的棉衣,是張靜嫻特意上超市買的。母親也不怕熱,穿在身上試了又試,臉上毫不掩飾地綻放出幸福??吹贸觯赣H對這件棉衣,甚是滿意。
周子鋒第二天就返回了井灣子中學(xué)。下午五點,在餐館門口,周子鋒意外地見到了校長。校長神色從容地從餐館里出來,上了一輛在外等候的摩的。飯后,劉寡婦頗為神秘地湊到周子鋒跟前,說,那位黎老師,一開學(xué),就要調(diào)到城里去了。見周子鋒將信將疑,劉寡婦繼續(xù)說,她丈夫是位戍邊上尉,兩年前,在執(zhí)行一次巡防任務(wù)時遭遇雪崩,不幸犧牲了。眼看小孩到了該上幼兒園的年齡,這里連個像樣的幼兒園都沒有,她要不給教育局打報告,誰知道這個事呢?周子鋒只是靜靜地聽著,接連喝完了兩瓶啤酒。
……
黎夏母子搬走那天,周子鋒一直將他們送到班車站點。班車徐徐啟動,小宇隔著窗玻璃,一個勁地朝周子鋒揮手。周子鋒的雙眼,在班車漸行漸遠中,愈發(fā)變得模糊與迷離。太陽不聲不響地爬上屋頂,金光四射,使鄉(xiāng)村的早晨,煥發(fā)出無盡生機,充滿了詩情畫意?,F(xiàn)在正是夏天,正是夏天的鼎盛時期。周子鋒抬頭望天,天空湛藍如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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