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晗推薦：

這個素材是我推薦給作者，我們一起討論以后，寫出來的。很多人一生也是一場戲，跌宕起伏，有人為名利，有人為錢財，這其中免不了要失去一點什么，得到與失去是一對雙胞胎，我們要做的是在繁復的歲月里，盡量不迷失自己。聲色犬馬里飄搖的人世，才能沒有遺憾吧。

今后的我，不過是個看客，看他在聲色犬馬里飄搖，就像看一出隨時可以抽離的戲。

1

今天，我破天荒地要阿Wing給我畫上濃郁的煙熏。

妝容初竣，差點認不出自己。

之所以我今天跟往常不一樣，是因為有百分之一的機會，我可以見到他。

他是一幅畫，懸掛在我的眼眶，我閉上眼睛，就滿世界都是他。他的顴骨連著面頰的曲線清峻如削，他高聳的鼻梁像一座山峰，他的眼神又天真又哀傷，他傲翹的眉脊如屋檐，他濃密的睫毛覆蓋眼眉下的陰影，像夜風中擺蕩的樹海。他像人群里一顆耀眼但不灼人的星星，讓人愿意把他當做一面風景來看。

我和阿Wing相識于微時。他現(xiàn)在為很多一線明星御用，出場費高得驚人。我在一個電影雜志做記者。如果倒退五六年，我斷然不會想到自己的人生軌跡會是如此。

初到上海，我遭遇56年最大的臺風和暴雨。渾身濕透來到網(wǎng)上租好的房子，家徒四壁，但好歹是個能擋雨的屋檐，就這么住下了。

實習的日子很苦，拿著入不敷出的工資，寫著不見署名的豆腐塊。毛坯房被二房東以隔板塞進了好幾戶，十幾個陌生人在水泥地和地板膠的污垢里如游魂擦肩，每天一想到要回家就覺得眼目渾濁，自覺在辦公室呆到很晚，猛看刊物或在小放映室看碟片，只有完全沉浸在超現(xiàn)實的空間里，才能忘卻逼仄的現(xiàn)實。

那時的阿Wing是化妝師的學徒，穿著顏色艷麗的窄身牛仔褲，清俊五官上頂著一頭亂而有序的莫西干頭。我被擠到邊緣，一不小心踩到了他的鞋。我們攀談了起來，話題延伸到了外地來滬打工男女被二房東坑住群租房的事情，相見恨晚。

很快，我拿著第一筆工資就蹬掉了毛坯房，跟著阿Wing到處找房子，以絕佳的性價比找到了一個兩居室，開始了正式的“同居密友”生涯。

2

十里洋場流淌過流螢和珠灰，像燭照在我散光的近視眼里暈開一片片光斑，耳機里顛來倒去放同一首歌，“看你的臉仿佛看見一個千里洋場在變幻劇情”，唯一飄臨到我腦海里的只是他。

他叫冷俊。

他就算安安靜靜坐在人堆里，也閃耀出一股光芒，所謂的明星氣場，大抵如此。

那位見多識廣的美術(shù)老師看見他的第一眼就說，你不應該被程式化的高考磨滅你的天分。那位老師是從北京回來的著名美術(shù)家，回母校代課一個月。他最大的功績就是鼓舞了冷俊去考電影學院。

同校女生在各個場合簇擁著觀覽他，就連別校的學生也慕名而來。他的臉就像一間美術(shù)館，誰來看都不能管。

我也是這群人之一。這真是一段盛大的暗戀。人潮涌動的操場，暗色走廊的盡頭，鏤空花紋的校門前。這是我最喜歡做的游戲，明明只是稀松平常、處心積慮的相遇，也被我自我粉飾成上天安排的神諭。有時他的目光不經(jīng)意掃過一瞥，也令我臉紅心跳。我像是一塊隨時處于燒著狀態(tài)的烙鐵，被巨大的能量統(tǒng)攝著，無法動彈。

可是我一直知道，這只是我的獨角默劇。

自從被美術(shù)老師一點醒，冷俊的人生就開始朝著非比尋常的方向發(fā)展去了。大學校區(qū)的小酒吧里經(jīng)常有實驗話劇表演，他輕而易舉當上了演員。

每逢周末，我都會跑大半個城市，躲在人群里看他的表演。小舞臺的追光那么暗，可是他的全身在發(fā)光，他的角色再微不足道，對我來說也奉若神明。

炙熱的光暈抱擁著他，燙傷我的眼。我?guī)缀跄I水，才能完成這儀式一樣的注視。

對于每一個被天外來的火星點著、把青春在黝黑的半空當煙花燃爆過的青春而言，都逃不出同一個結(jié)局，看著他在小舞臺上熠熠生輝，我卻要躲在散場的人潮中默默離開。

這對我而言，已經(jīng)足夠了。

高考結(jié)束之后，他被影視學院成功錄取，將要去上海，這在我們學校還是頭一遭，一度成了校園傳奇。而我留在家鄉(xiāng)讀乏味的經(jīng)濟。畢業(yè)典禮上，同學們爭相跟他合影，甚至索要簽名。只有我自動自覺地被光圈排除在外，同學錄揉在手上都快爛了，也沒有勇氣走上前找他簽。

其后，雖然我們隔山斷水，但我還是覺得他跟我之間有聯(lián)系。

四年的校園時光，我把最多的精力和時間都花在延續(xù)交集上面。我愛上了淘碟，雖然他已經(jīng)不在，但去電腦城的路線比回家走得還多。我狂戀上電影，看了一千多部電影，收藏了半壁如山的電影雜志，寫了不計其數(shù)的影評。直到這些給養(yǎng)默默內(nèi)化到我的身體，那愛就變成一組細胞永存，改變了人生軌跡。

3

在我爬格子爬到快成仙時，攢到一次出外采訪的機會——當資深記者的小跟班。我回家跟阿Wing彈冠相慶。我們以茶代酒，他敬我，祝我們家顧榛出師大捷，一戰(zhàn)成名。

影視城猶如大觀園。明星在這里尚且褪去光鮮，群眾演員就更慘了，拿著微薄的薪水，為著微薄的希望赴湯蹈火。時值南方潮冷的三九，裹著羽絨服還凍得瑟縮，一個大水缸就擺在旁邊。

那年的初雪，就在這個時刻降臨。我從細雪中抬眼，一個身影比寒流還凜冽地竄遍全身。

站在我面前的是冷俊。

他被鋼絲拽了進來，一遍遍投進水里。不是動作太過，就是入戲不深，他也就投水了十幾次。拍攝完畢被打撈出來，整個人像一塊在烈日下融掉的冰柱。沒有人理他，片場人員跑去看監(jiān)視器，助理們?nèi)ニ藕虼竺餍牵涣羲粋€人在原地瑟瑟發(fā)抖，嘴唇發(fā)烏還哆嗦著，站立的那塊地方留下一灘半凝固的水漬。

我的心像被針扎一樣難受。

我怯怯地走上前去，喊了他一聲，冷俊。

作為群眾演員，他太習慣代號了，聽見一個人叫了名字，一時沒反應過來。

吃驚的眼神很快轉(zhuǎn)為陌生，我一點都不失望，他怎么可能記得我。

我木訥地拿出記者證，我跟你是中學校友，現(xiàn)在做記者。

哦，你好。

我把身上的厚棉衣脫下來給他。

他第一反應是拒絕，別啦，你是女孩子，這么冷的天會凍壞的。

我擺擺手，撒了個小謊，采訪屋里有空調(diào)，我是出來透氣的。

他接過衣服裹在了身上，煞白的臉龐慢慢恢復了血色。

我們坐在客棧的門檻上，我問他，這日子很苦吧？

他眼望向遠處，你看這么多人，都在這里苦著。大家心里都有希望吧，哪怕只是千萬分之一。

我側(cè)身看著他的眼睛，那雙眼睛像是被雪洗過，比以前更晶亮。

我拿起相機，我給你留個影吧。

我這無名小卒你就不要浪費內(nèi)存了嘛。他下意識地用手遮了一下。

怎么算是浪費呢，就當花絮照。我笑笑。

我從未想到，有朝一日會跟他談天說地。回想一下，我跟他最接近的一次，還是高二那年在電子城的影碟小攤前。我去買程序碟，看到了俯身在小攤淘碟的他。他起身活動一下身體，順便看到了我，確切地說，是看到了我的?；?。

誒，你也是XXX中的?。?/p>

我有點慌了，搖頭又點頭，支吾道，啊……對啊。

剛巧他手邊第一張碟我前兩天才看過，就跟他聊了起來。

于是我們交換了名字。他其實不需要介紹自己，他的名字已經(jīng)像符咒貼在我的心上。而我的名字，對他而言，跟甲乙丙丁沒有區(qū)別。

臨道別，他說，這里就是我淘碟的老巢，下次一起啊。

雖然我知道這只是客套話，卻還是滿心歡喜得高興了好一陣子。

當晚臨走之前，我把電暖爐、保溫杯、暖水瓶、暖寶寶一股腦都留給了他，甚至鼓起勇氣跟他交換了微信。

離開的夜里又下了小雪，我看著車窗外，眼睛上恨不得蒙著一層淚膜，眼眶幾乎結(jié)霜。

報道寫得情真意切，主編刮目相看。同行人員也夸我能吃苦，干勁大，我又賺到了人生第一個群訪機會。

我一看名單，倒吸一口涼氣。雖然標題黨常危言聳聽，但真正的巨星只有那么幾個。面前這個名字，穆盛，無疑是其中最閃耀的一個。

他天生為大銀幕而生，仙骨玉質(zhì)，顛倒眾生。在新片中，他為一段不予公允的愛情靈魂飄搖，不得善終。電影看哭了無數(shù)人，他們說他是拿靈魂來演的，所以也要人交出自己的靈魂來看。

群訪開始，我早就被擁擠的記者群擠到了人墻外。過場一樣的問題滿天飛，答案就算不問，也可以知道。

幾個小咖打了幾圈太極，主持人說話了，還有誰有什么問題嗎？

我不知是哪來的一股勇氣，把手舉了起來，話筒傳了好半天傳到我手上，你會像你電影里那樣，愛一個人愛到想為他（她）死去嗎？

喧囂的現(xiàn)場陡靜了，沒有人想到我不按常理出牌，拋了個燙手山芋出來。甚至后來有人對著我似笑非笑、擠眉弄眼起來。

在以段子為趣的時代，啟齒感情，是一件看上去很傻的事情。

我的臉皮刷地一下紅到了脖子根。

穆盛像是被這個問題打動了一樣，清了清嗓子，你問得很好，我相信任何一個演員，演得最出彩的角色一定是最感動到人的那部分自己……

我因為太激動什么都聽不到了，只能任憑錄音筆留下他的聲音。

離場時，穆盛竟從后臺特地走到我身邊，他親切地笑說，不要理會別人的目光，你問了今天最好的一個問題。

他留下了我的名片。

我內(nèi)心懷著一團火，寫了長長一篇采訪稿，我記得其中一句是：你不只一顆星閃閃發(fā)亮，而是一個星座。你是一個為夜而生的人，艷與天齊，讓無數(shù)人因為你而夜不能寐。

4

第二次遇見冷俊，又是在片場。他現(xiàn)在有幾秒的露臉機會了?？蔀榱四菐酌?，他可能要帶妝苦等十幾個小時。

他的頭上臉上都蘸著膠水，一張臉被繃得骨架突兀，顯得更消瘦了。眼睛里深藏焦慮，那是沒有安全感的證明?？墒强粗鴦e人演戲，又會有天真的神色一閃。

被夢想俘虜?shù)娜司褪窃谧分鹱约旱呢\，但他們渾身會輻射出致命的魔力和魅力，就像古希臘神話里富含悲劇美的神祗一樣。

拍完已接近凌晨。他踏著街燈的光朝我走來，蒙在臉上是一層柔和的溫黃。

我們在路邊攤吃宵夜。我告訴他他曾經(jīng)在學校多么叱咤風云，他告訴我他現(xiàn)在有多么忍辱負重，我告訴他我是怎樣從小跟班變成現(xiàn)在獨當一面的記者，他告訴我他是撂倒了多少人才爭取到當群演的機會……這種時刻是無法談及私情的，我們都被消融進了一種博大之中，那些沉重的東西也都能暫時變得舉重若輕。

晨曦初露，長夜慢慢變藍。

阿Wing曾經(jīng)拿著穆盛早期和后期的照片給我做過對比，他指著某一個年份說，你看，這一年是一個分界線，他的樣子變了。不是變丑或變美，而是……像掉了靈魂。

我端詳了一下，會不會拍照拍得太多，靈魂被攝影機攝干了？

他的樣子變了，是因為靈魂深處有些部分掉了，或者說是死了。這一年肯定發(fā)生了什么刻骨銘心的事。

我愣了一下，你是個化妝師，又不是算命先生。

你要相信我的專業(yè)，尤其對于性情中人。他拿起拍立得也給我拍了一張，你也跟以前也不一樣了。

什么不一樣？

這是靈魂被人吸走了的面相。他正襟危坐，你讓我給畫煙熏妝是為了見一個人吧。

我驚異他的心思之細密。是的，那天是一個酒會，是我和冷俊在光天化日下的第一次碰面。煙熏妝是心窗的窗簾，我扮作不是自己，才能與他坦誠相對。

5

我從朋友圈看到冷俊在片場受傷的消息，腦袋嗡地一下炸開了，什么都顧不得，放掉了手頭來之不易的采訪，在背包和人潮中擠上了最快到達縣城的車。

炸藥包失靈爆破，很多演員都受了傷。幸而未有重大傷亡。我趕到時，看到在冷俊腿上殷紅的血透過幾層紗布還是滲了出來。即便如此，他還是一瘸一拐拍完了當天的戲。

簡陋的宿舍實在不好養(yǎng)傷，我把他安頓到了酒店。

我小心翼翼掀開他的紗布，痂已經(jīng)粘在紗布上，每拉動一下都是撕裂般的疼，他額頭上布滿細密的汗珠。傷口發(fā)紫發(fā)烏，我咬著唇給他上藥，突然一下就哭了。

也許是疼痛，也許是藥水作用，他也突然擁我入懷了。

他比我想象得還要瘦。密集的骨骼一節(jié)一節(jié)，像是擱淺在岸邊的魚類，尖銳地硌著我的身體。他的發(fā)梢刺得我的心口又痛又癢，我聞到他的發(fā)梢上有消毒水的味道、膠水的味道、發(fā)膠的味道還有藥水的味道，我整個人都熏得迷醉了，化為一片海洋，只想把他溶在里面，像是揉進身體重新孕育一回。

我讀過一句話說，女人對男人的愛意，有百分之五十源起于心痛，憐惜他的滄桑，悲憫他的無助，故而愿意奉獻與接納。

可是誰又會知道，這種骨血相連的愛與痛，仿佛命運把我和他互無交集的生命纏繞成了血紅的圖騰。

我多想天永遠不要亮，陽光別讓人清醒過來。

可是晨光藏不住夢，我喃喃問他，你為什么那么執(zhí)著于演員夢。

他說，在電影學院讀書時，我喜歡上了一個姑娘。我們約定要一起努力，可是她飛上枝頭，我卻沒有能夠。當初是不甘心，一定要出人頭地，證明給她看。后來漸漸淡化這個目標了，只剩下執(zhí)著，才發(fā)現(xiàn)自己熱愛的是這一行本身。這樣苦的日子，如果不是熱愛，誰能堅持得下去……

他說得輕描淡寫。我聽得心如刀絞。

當年，也不是沒有勇敢的女孩對冷俊進行奮起直追，就像花癡女對待男神。其中最出名的是方小巍，簡直臭名昭著。在冷俊出現(xiàn)的方圓五米之內(nèi)，一定會出現(xiàn)方小巍。她就是他的影子，無處不在。球場上拿著石子礦泉水瓶給他加油，混在人群里給他擦汗，中午送便當，情人節(jié)送巧克力，生日送蛋糕，還都當著大庭廣眾的面。

這讓冷俊尷尬至極。終于有一次，他爆發(fā)了。在操場中央拒絕了她的禮物，他手一揮，音樂盒碎在地上成了一地玻璃渣，陽光下無比刺眼。

他天生就是讓女生飛蛾撲火的。幾乎所有人都無法想象冷俊會喜歡上誰。沒有人可以配得上他。男神般的高冷讓我這樣的人益發(fā)膽怯，深怕淪為另一個方小巍，愛一個人愛成了舉世皆知的笑話。每個人都鄙夷著方小巍，但每個人又都想成為方小巍——難令他愛慕，至少能恨。方小巍用她的方式讓冷俊記住了她。

我從不懷疑冷俊這樣的人有格外熾烈的感情。他們孤高自許，目下無塵，只是不屑于對人花費情感。

我以為這份炙熱是投遞給虛無命題的，譬如夢想，譬如遠方。所以他為夢想煉獄，我便可以以愛捐軀。不嫉妒，不怨懟，殞身不恤，心甘情愿。

但是，他的陳訴打破了我這么多年的自以為，原來他并不是不會愛人，縱然他心比天高，對人世的牽絆，還是系在一位世人身上。

我突然很難過很難過，像是一步踩空后，惶惶跌墜。

回去之后，手機里塞爆了未接來電和催債短信，隨便拈出一個都是我得罪不起的人物。主編看我一出現(xiàn)就火冒三丈，顧榛，我對你多放心，你居然給我開天窗！

我像溫順的羔羊，逐一道歉，卑躬屈膝。

但是，理智的韁繩無法抑制投奔向他的決心。在大巴上、火車上、飛機上，在每一個奔赴向他的交通工具上，我都會聽《撲火》：自尊丟到墻角，掏出所有的好。愛到飛蛾撲火，是種墮落……是我那段日子的主題曲。

每次給他帶去一切噓寒問暖的東西，只要看到被他用過的痕跡，就會滿足到酸楚。

可是我與他的交集永遠只在黑夜，見不得光的隱衷，當日光出現(xiàn)，一切就都像沒有發(fā)生過。他的嘴角又恢復了沉默， 我的感情又沒了著落，我不曾被他承認過，也從未奢望被承認。日光不再代表明亮，它只是臨別的號角，忠誠地為我和他安上軟肋和鎧甲。

一次次羈旅勞頓，一次次晝夜更迭，耗盡了我僅有的所有。偶爾在歸程的路上哭出來，想象著他不置可否的旁觀，心里更失塌。

我變成了方小巍，甚至比她還可悲。

我縱然可以燃燒殆盡，可誰來為這場默劇致哀。

6

就在我的職業(yè)遭遇最大危機時，穆盛像救世主拯救了我。

他竟主動打電話約專訪，這通電話就是金牌令箭，主編猙獰的臉瞬間轉(zhuǎn)為和風細雨。

穆盛像是比我還有經(jīng)驗的采訪者，促膝長談后，話題兜回到我問的那個問題。他說，你那個問題讓我思考了很久。

他點了一支煙，半瞇起眼睛，像是陷溺進了回憶，我們當時剛出道，是同一個公司的小藝人，日子苦得看不到明天。我們互相鼓勵著，等著捱出新天地的那天。我們很相愛，出外拍戲時，一定會陪著對方，等她睡著了我才回去……

我接到一個好角色，生活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狗仔隊拍到了我們在一起的照片，那時不像現(xiàn)在，偶像對于情感必須諱莫如深，加上我還處于上升期，緋聞會讓事業(yè)功虧一簣。經(jīng)紀人力挽狂瀾，將整個事情扭曲成她為了出名而勾引我，她成了眾矢之的，被涂抹得狼狽不堪。

他狠狠吸了一口煙，最讓我追悔不已的，是我當時沒有阻止這件事。她徹底心涼，卻沒有戳穿我，只是默默離開了。

后來呢？我輕問。

她像任何一個欠缺機會的演員一樣，流連于環(huán)境艱苦的片場。直到一次片場事故中，她遇難了。一條生命就換了電影結(jié)尾字幕上那個畫著白框的名字，沒人知道名字背后是誰，也沒有觀眾記得住她。

他無以為繼。

我掐指一算，她去世的年份，正是阿Wing推算出他面相發(fā)生變化的那年，我為著這樣的應驗震驚。

我就像個空心人，很多年了，不知道快樂是什么，悲傷是什么。我在扮演各色角色，就像一個空的容器，騰空了自己，任由電影里的情感注滿它。所以，人們輕易在里面看到了他們濃郁的情感，唯獨沒有我自己的。

就像月亮不會發(fā)光，蝴蝶原屬色盲，他還在說著，我卻早已潸然淚下。

他坦誠地看著我，這段話以前從來沒有對誰說過?？墒强吹侥悖吞貏e想跟你說。

他講這一段時，我關(guān)掉了錄音筆。這是我唯一能表達的感激和感動。

你呢，你是否有這樣一個人在心里？

我點頭，仿佛可以為他生為他死，雖然我知道他并不愛我。

你應該慶幸你還有一個人讓你去深愛。有人一生都沒嘗過刻骨銘心的滋味。當你還有愛的能力，就好好珍惜這樣一個你。

憋悶了好久的委屈，在他面前釋懷了。

我深愛的人無法給我安慰，一個遙不可及的陌生人卻給了我關(guān)懷。

7

我盡一切能力去幫冷俊拓展事業(yè)。曾經(jīng)我是一個多么討厭社交和人脈的人，別著性子為他引薦導演、演員。我能給的，除了全副身心，也只能是這些。

我們第一次陷入冷戰(zhàn)是因為穆盛。他對我說，我知道你跟穆盛關(guān)系好，能不能把我向他引薦一下。你一句話，我就少走好幾年的彎路。

我的心咯噔了一下。

任何人都行，穆盛不行。我對他說。我對穆盛的仰慕，是我心里最珍貴的部分，我不想去破壞。

他說，你的道德潔癖簡直不可理喻。

也許是敏感作祟，小小的成功讓冷俊身上某些東西變質(zhì)了。他褪去了青澀，變得舌燦蓮花、游刃有余，跟圈子里那些油膩的紅男綠女沒有區(qū)別。

隨著他的檔期越來越密，我們見面機會越來越少。他像個空中飛人到處飛，時常傳出邊角料的緋聞。有時打他電話，無人接聽或者匆忙掛線。

阿Wing不只一次跟我說，我在后臺跟冷俊打過幾次照面，坦白說，我對他的感覺不太好。

有時我也恍惚，那個在片場的空寂中瑟瑟發(fā)抖但眼中含有晶光的人，似乎在他身上消失不見了。他開始像個明星，身上的熱和火，慢慢化為了名和欲。

但這就是人的天性。所有的擁有都只不過是要挾的籌碼，讓人再也超然不起。就像他說的，我的道德潔癖不合時宜，對于這一行來說，這是成功的必備技能，誰都不能免俗。

這種矛盾的心情，活該我糾結(jié)。

但我沒想到，他會捅出一個大簍子來。

年底，一群大小明星在酒吧包間被捉到吸食非法藥物，第二天就上了各大頭條。

冷俊就在其中。

同一時刻，我接到了他的電話。這么長時間以來，他主動給我的第一通電話。

他慌不擇言地道出內(nèi)情：他被人帶去參加PARTY，后來就在別人的慫恿下嗑上了。同行的個個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他就成了替罪羊。如果這件事鬧大，他將前途盡毀，甚至有牢獄之災。

我來不及責備他，就像個無頭蒼蠅到處找解決方法。最先爆出這個消息的正是我就職的雜志。

我跟相熟的電視媒體打了一通電話，剛自報家門，就被奪門沖進來的阿Wing掐斷了。

你瘋了？你知道你這樣做的下場是什么？你吃了多少苦才走到今天，住毛坯房，被人差遣打壓，被人嘲笑，爬格子爬到嘔吐……你為了這么一個人失去這一切，他卻不過是拿你當階梯，踩著你上位，你明白嗎？

我沒有頂著他的光火撞上去，而是冷酷地說，阿Wing，這是我的事，你不要干涉。

他愣了一下，松開了手。敏感如阿Wing，一定受了傷。

我沒來得及在心里說一萬聲對不起，就再次撥通電話，以XX雜志名記的身份篡改了原報道中對冷俊不利的“不實”部分，還揭露其中的“頂包“內(nèi)情。

我被這件事情攪得最昏天暗地，穿插其中的是冷俊每天不斷的電話，顧榛，求求你，幫幫我。

名利就是這樣累人。你早該有準備。

我知道錯了。我只要度過這次難關(guān)，就再也不奢求什么了。顧榛，我們一起回家吧，我們在一起，好不好？

我沒有回答他，因為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我已經(jīng)泣不成聲。

不管真假，這是他能給的最大承諾了，足以令我像個孤憤的戰(zhàn)士沖鋒陷陣。

腥風血雨可想而知，事情完全超出了控制，我還是動用了我心底最珍貴的東西。

我去找了穆盛，央求他幫我擺平這件事。穆盛沒有回絕我。他打了幾通電話，找了幾個人，就令風聲鶴唳都風停氣偃。

出了穆宅，我刪除了穆盛的所有聯(lián)系方式。這樣一個人，又回歸到了我只能仰視的高空，并且只能懷著愧疚的目光。

我被主編痛罵著掃地出門，在雜志社其他人的側(cè)目中狼狽出門。公器私用、以權(quán)謀私、情令智昏這些罪名足以把我打入十八層地獄。

冷俊安然度過最大危機。他的投機主義小公司借用這次事件，把他塑造成被害者形象，擴大了知名度，還收攏了一眾粉絲。

我們之間，再也沒提過最危難時他給我的承諾。

總有新的蠱惑去崩開他的欲壑，他的靈魂早就兌換了籌碼。讓他回頭，談何容易，就算他真有心，也已身不由己。

他又恢復了燈紅酒綠的明星生活，無暇給我打一通電話。

終究是，有事鐘無艷，無事夏迎春。

在這個圈子我犯了大忌，沒了立錐之地，我說我不想在上海呆了，這是一座諧音“傷害“的城市，現(xiàn)在的它，對我來說就是一座傷城。

只有阿Wing為我送行。我跟阿Wing說，我現(xiàn)在突然有點慶幸剛來時遭遇到的大雨了，要不是大雨為我證明，倒真覺得這中間的幾年時間是懸空的，成了斷片。

這句話說得他眼眶都紅了，我是個香港人，我很現(xiàn)實。我記得李碧華寫過‘只恨女子由來心眼淺，平白便點綴了眾生，抬舉了男人’。榛子，你真是天字第一號傻瓜。

機場的LED屏剛好播到冷俊的廣告，阿Wing指著他，他就是個混蛋。

阿Wing，太愛一個人，是不允許有自我的，包括自尊、驕傲，在這個人面前都是作廢的。他有什么錯呢？他不過是不愛我，所以沒有心。

像我這樣一個人，自不量力地摻入到他的戲夢人生里去。我就是自己看的一出戲，為了滿足自己而寄望他人，必定是以淚封緘的角色。

8

聽聞穆盛仙逝，我如遭晴天霹靂。人們在震驚中愕然、扼腕、嘆息，但又有幾人像我，如切膚之痛。

他是自殺。鋪天蓋地的紀念節(jié)目說他由于嚴重憂郁癥折磨，斷了求生的念頭。我憶起專訪時，經(jīng)常看到他夾煙的手指在抖震。我以為他情緒激動，沒想竟是病征。

唯一讓我不至太過悲慟的是，我相信有些人生來就是仙質(zhì)，只是中途路過人間。煙花之美，在于盛極霎那，不會謝，只會滅。

你有沒有很愛一個人，愛到想為他（她）死去？

我因這個問題與穆盛結(jié)緣，經(jīng)年之后，問題的肯定答案在我們身上，以精神和肉體的不同方式得以應證——人世的巧合不再令我覺得詭異，只隱隱覺得蒼涼。

冷俊的事業(yè)也一度陷入半紅不紫的地步。阿Wing吞吐了一下，現(xiàn)在，他被圈里一個富婆包養(yǎng)了。

我笑了笑。我們活著不像自己，才會知道自己到底是誰。

回想我愛他的生涯，最深的感觸不是快樂或痛苦，而是心酸。心酸他的不得志，心酸他的執(zhí)著，心酸他的變質(zhì)，心酸他的墮落……沒有流出的眼淚倒灌回去，把心臟浸漬成了一顆酸苦的檸檬。

被某一個人路過，只不過恰恰是這個人充當了過客的角色，不是他，也會有別人，同樣的發(fā)生還會如期上演。又何必為一種必然而驚動，對一份偶然去執(zhí)著——這是欲生欲死的愛情教給我的智慧。

我對阿Wing說，任他去吧。今后的我，不過是個看客，看他在聲色犬馬里飄搖，就像看一出隨時可以抽離的戲。

讓我愛到死去活來的人，終會讓我死過去，再活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