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柒若推薦：本期柒柒我的過稿里，每個故事都是改了至少三遍以上的……而在改稿綜合期里，堪稱改稿NO.1的就是這個故事，前前后后大概改了七遍才定稿?。∥姨貏e喜歡故事中的女主角霓裳，這個女漢子的柔情，和我認(rèn)識的許多女漢子都很像，無論生活中多么漢子，遇到喜歡的人，一顆少女心也是爆棚的。你是不是也這樣？

一

霓裳回朝那日，風(fēng)大到沙塵幾乎席卷了半面天。

陸辰已在帝都城墻之上，等了整整一個時辰。五年的日子如白駒過隙，當(dāng)初霓裳離朝的模樣，他尚歷歷在目。驕傲孤高的紅衣女子，嘴角淺淺一揚，眼光瀲滟間，便是風(fēng)華婉轉(zhuǎn)。

鳳凰翎羽在她耳際若隱若現(xiàn)，看似多情。然而說的話，卻是清冷決絕：“陸辰，此生你我二人，再無半分情緣可續(xù)。入則為相，出則將，我倆終究只有共守江山的緣分?！?/p>

當(dāng)即便驚得陸辰心緒全亂。

那日，他也如今夕一般，立在城墻上，縱心中千萬不舍，卻不敢言說。最終，他也只得手指拈土，往杯里一沾，一杯茶水代酒，只期她心懷故土，安然歸來。

正恍惚著，便聽人遙遙來報：“陸丞相，霓裳郡主回來了！”

陸辰微微一笑，淡然抬眸，他勉強壓下心頭翻涌的情緒，起身相迎，手里照例提著裝了茶的小酒壺。

馬蹄聲震耳欲聾，都到了帝都，霓裳的馬卻還是跑得飛快，轉(zhuǎn)瞬便到了眼前。

依舊是一襲紅衣，馬上的女子利落地翻身下馬，不耐煩地撩了撩凌亂的發(fā)絲?？匆婈懗剑尞悩O了，眼里的驚愕藏也藏不住。

陸辰見她雖一臉風(fēng)霜，卻還神采奕奕，略略放心。忍不住輕笑，將酒壺遞給她：“郡主安然歸來，喝酒暖暖身吧。”

霓裳微微撇唇，她曉得里面必然是茶。她自幼驍勇可比男兒，獨獨這酒沾不得，一沾便要頭痛多日。果不其然，霓裳的唇剛及酒壺，新碧螺的馥郁清香便纏了上來。她一口飲盡，抹去嘴角殘茶：“沒想到日理萬機的陸相會來接我，今日不準(zhǔn)備往我茶里沾土了？”

陸辰苦笑搖頭，不曉得該如何接話。沾土懷故國，她要上戰(zhàn)場，他幫不了許多，便只能徒然盼望，待那一縷塵土將她安然還來。

霓裳見他不答，強作的自在歡愉也悄無聲息地消亡了。往事倏然涌上心間，她不自覺斂了笑，眼里頓時布上沉沉陰云。

久別重逢，平白生出一種曖昧的重生感。

一時間，熟稔至極的兩人竟然無話。

許久，陸辰垂首，率先轉(zhuǎn)身往城中走去，聲音像是歡愉：“霓裳，走吧，今晚你皇義兄大設(shè)席宴?！?/p>

這話頭轉(zhuǎn)得突兀，霓裳思緒給他打了岔，頭瞬間耷拉下來，有氣無力地說：“你便和他說我負(fù)傷歸來，快死了……”

“你胡說什么！”陸辰?jīng)]等她將那“死”字吐出來，轉(zhuǎn)頭怒斥。

霓裳給他嚇了一跳，下意識便要回嘴?？商а蹍s看見陸辰鐵青到幾乎發(fā)黑的臉色，心里一怔，脫口的話生生咽了下去。

陸辰為她操心良多，那時她剛剛帶兵，坎坎坷坷首戰(zhàn)告捷，剛回營，就接到陸辰的信。一封信長達(dá)萬字，寫得千轉(zhuǎn)百回，其中擔(dān)憂之意，不言而喻。

什么愛恨癡纏，瞬間便模糊了。霓裳還如兒時那般，摟上陸辰的肩膀，了然道：“別掛著臉，我這不是好好回來了嗎？”

陸辰卻一言不發(fā)，徑直走著。剛沒幾步，又突然回身，緊緊擁住霓裳，將臉狠狠埋在她的脖頸。這場面，太過旖旎溫柔，倒是唬得見慣了生死的三軍將士，一個個面面相覷，不知眼睛該放在哪兒。

她本以為自己的心，已經(jīng)在大漠中被干燥粗糙的沙礫打磨得無比堅硬。可此時，說不出的心酸涌上來，眼眶竟也有些發(fā)熱。

“你別哭鼻子，雖然我是個將軍，卻也是個女兒家。你這樣抱著我，讓人看到，我該怎么嫁人啊?！蹦奚炎焐线€在調(diào)笑，可眼中，笑意已喪盡。

陸辰的眼淚，悄無聲息淌入她的脖頸，燙得驚人。

霓裳恍惚起來，想當(dāng)初她爹戰(zhàn)死沙場，圣旨緊跟著到她家，冊封她為護國郡主。凄絕還沒來得及流淌出來就被凝固，她漠然接旨之時，也是陸辰先摟著她，替她掉下眼淚。

霓裳不明白，陸辰明明是個男人，卻為何像是集了天下最多的溫柔呢？

二

將門無犬女，霓裳是名副其實的巾幗英雄。

多年未平的邊疆，如今一舉平定。年輕的帝王了了心頭大患，一晚上笑得開懷，酒席間破格將霓裳的位置設(shè)在了首位。

這位置妙極，霓裳抬首，恰能看到坐在對面的陸相。彼時年少，陌上少年足風(fēng)流，凌云壯志不言愁。

“霓裳，你瘦了?！本浦梁ㄌ?，少年帝王特意走下王座，敬酒給霓裳?？粗奚训难凵?，夾雜著心疼和愧疚，說不出的意味深長。

霓裳微醺，卻淡笑著，不露絲毫情緒。

誰道年華未老？怯懦單純的祺淵，已成了令人看不透的帝王。性情溫柔淡薄的陸辰，也已成了叱咤風(fēng)云的陸相。

祺淵遞給她一杯酒，自己先干為敬，接著便款款等著她。

霓裳無奈，知道無法推辭，只得笑著一飲而盡。忽略掉祺淵眼中的旖旎纏綿，她不動聲色撇清了關(guān)系：“保家衛(wèi)國是臣應(yīng)盡的責(zé)任，謝皇上關(guān)心?！?/p>

說著，眼神不經(jīng)意地望向一旁的陸辰。他沒看她，此刻正在給一旁的妻子布菜，表情一如既往的柔和。

而祺淵也正細(xì)細(xì)地打量著她。霓裳已不是當(dāng)初單純張揚的她，如今她盡斂芳華，眉眼間沉著許多，卻透著說不出的韻味?？上?，她的眼里，始終還是只有陸辰。祺淵微微頷首，小心掩住了眼中情緒。

宴罷。

霓裳果真醉了，站在宮門前，看著自己的馬束手無策。正惱著，就聽身后傳來不緊不慢的腳步聲。

“嗯？”一轉(zhuǎn)臉，霓裳被驚了一下，陸辰攜著他美麗溫婉的妻子走過來。

“一起吧。”沒給她任何回絕的機會，陸辰?jīng)]走近，就遣人牽走了她的馬。

這一路，甚是尷尬。

秦遙嬌嬌弱弱靠在陸辰身邊，梨渦淺笑：“姐姐果真是人人稱贊的巾幗女英雄了?！鳖D了頓又道，“我自小無大志，一心只求良人?！?/p>

霓裳醉得一陣恍惚，她何嘗不想求良人？

只是當(dāng)初，她不懂女子的溫柔，以長劍迫陸辰娶她，也沒抵得過秦遙柔柔一紙情詩。現(xiàn)如今想來，陸辰本沒說過愛她。不過是她會錯了意，表錯了情。

三

大抵是喝了酒，又吹了風(fēng)，霓裳當(dāng)晚便患了風(fēng)寒。她自小被養(yǎng)在宮里，做公主的伴讀，養(yǎng)尊處優(yōu)慣了。而今府里人少，缺人照顧，當(dāng)真光景慘淡。

閉上眼睛，霓裳恍惚中入夢，彼時尚年少。

她與陸辰初識，是在學(xué)堂。一群皇家子弟帶著官宦公子哥兒，哪知道什么憂愁顧忌，整日放開了胡鬧。

她僅十三歲，卻比一群皇子都強勢凌厲。就是大弓長戟，也能耍得獵獵生風(fēng)。祺淵年紀(jì)小，生母地位不高，便總受其他皇子欺負(fù)。她看不過眼，搶先護在祺淵身前，打架幾乎是一天三餐的事。

陸辰和霓裳年齡相仿，卻沉穩(wěn)淡然得不像個孩子。從不跟著胡鬧，只一個人安靜讀書。他是吏部尚書的幼子，身上卻沒有一點點血氣，盡是縹緲的仙氣。

記得那一日寒風(fēng)凜冽，紅衣女孩唇一撇，一把長戟夾帶凌厲氣勢刺向了太子。當(dāng)即，所有人都嚇得臉色發(fā)青。

誰都以為大禍將至，長戟卻生生被擋在半空中，白皙修長的手指抓住了戟頭。那人手指被劃破，點滴鮮血落在地下。

陸辰卻像是毫無痛覺，嘴角噙笑，眉眼間盡是柔情：“霓裳，朝堂之上，宮中禁地，都不是可以打打殺殺的地方。想要保護一個人，也不只有動武這一種?！?/p>

那一剎那，陸辰的氣勢壓住了所有人。從那天起，霓裳滿心滿眼，便只剩一抹青色，不可磨滅。

“霓裳！霓裳！”好夢難續(xù)，霓裳迷蒙之中，聽誰在耳邊著急地呼喚她。一睜眼，便撞入陸辰滿是焦急的眸子。

“你來了?！蹦奚阉矔r清醒，掙扎著起身，開口才覺出嗓子啞得厲害。

陸辰極小心，將藥送到了她嘴邊。無奈地嘆口氣：“你一喝酒，便要發(fā)熱頭痛。別人勸你喝，自個兒不能掂量著些嗎？”

霓裳將藥一口灌了下去，苦澀滲入舌根，竟生生將她眼淚逼了出來。

“君命難違，如今的祺淵，已經(jīng)是睿明皇帝了。我手握兵權(quán)，若不是女子，恐怕命在旦夕，哪里還敢說不？”

陸辰的手一僵，語氣突然便沉了下來，冷靜地問：“好個君命難違。當(dāng)初他給你個空頭郡主，讓剛剛喪父的你去邊疆。如今你得勝回朝，連一杯酒，都違抗不了？”說著，語氣不由得激動起來，“霓裳，當(dāng)初先皇下旨，你都敢抗旨不遵，而今他一杯酒，你都不敢再拒？”

霓裳讓這句話里的諷刺觸到心底最壓抑的不堪，眼神倏然便冷了起來：“祺淵是我誓死捍衛(wèi)的君王，君命不可違?！绷T了，眼中透過轉(zhuǎn)瞬即逝的流光，淡淡補了一句，“更何況，當(dāng)初我抗旨不遵，如今看來，的確是錯了?！?/p>

一句錯了，已足夠?qū)㈥懗酱蛉氲鬲z。

當(dāng)初先皇賜婚陸辰，意秦遙為其良配。旨意一下，霓裳當(dāng)日便策馬入了宮城，直跪在先皇面前，絲毫不見羞赧，只一句：“秦遙是佳人，我難道不是？為何不能賜婚我與他？”

先皇震怒，罵她不成體統(tǒng)。可霓裳卻絲毫不退縮，一雙眸子亮得驚人：“我定要嫁我喜歡的人，如若不能與愛的人廝守，要我委曲求全，那我寧可血濺三尺?！?/p>

那時候，陸辰就站在先皇的書房，眼睜睜地看著霓裳眼中含淚，痛苦得全身震顫，卻還強作鎮(zhèn)定。那樣的脆弱和堅強，讓他覺得心疼至極。

然而最終，他卻垂首，只一句：“臣遵旨?！?/p>

這般往事，對哪個姑娘來說，大約都是不堪的。

陸辰回神，強壓下眼中的苦澀，問她：“那么，如果這個君王，要你嫁給他呢？”

霓裳眼神疏朗，扯出一抹疏淡的笑：“誰曉得呢……”

四

不知是否在大漠待久了，回了都城，這山明水秀纏綿春風(fēng)，反倒讓霓裳病了多日。

宮里日日來請函，霓裳日日推病。不是她不念舊情，而是伴君如伴虎的道理懸在頭頂。她一朝平定天下，大權(quán)在握，功高震主?？v是女子，難保她不嫁他人，威脅江山。

祺淵向來心思縝密，自不會由著她來。不是要剝了她的兵權(quán)，便是要納了她為妃。

霓裳覺得棘手，只得推病，在屋子里畫畫也是好的。

她不擅畫畫，獨荷花畫得極好。想來那時也是如此，陸辰選重陽大婚，她正畫一朵荷花，想假作大度當(dāng)賀禮?？墒謪s抖得厲害，她不甘心得厲害，她與陸辰自小形影不離，為何他要娶別人？

傷心閃神間，難得畫好的荷也被她沾了墨。那墨像滴在她心上，壓抑的情緒瞬時就爆發(fā)了。也不曉得那時是怎么想的，她當(dāng)即便提了長劍，直直沖去陸辰家，鋒利的劍頭堪堪停在他脖頸處：“為何？”

為何不愛我，卻待我溫柔至極？

為何不愛我，卻許下護我一生的誓言？

至今霓裳都還記得，那時陸辰淺笑不變，淡淡一句：“霓裳，我從未應(yīng)你，要娶你為妻?！?/p>

那句話，戳破了霓裳所有的堅強?？杉幢阃礃O，她也沒有認(rèn)輸，忍著難過，兀自扔下長劍，冷冷一句：“你不娶我，我也不稀罕嫁你。我只是不懂，我哪里輸了秦遙。”

當(dāng)時，她一身紅衣，陸辰亦一身紅裝。只可惜，并非良配。

“小姐，您怎么了？”不知何時進來的婢子惴惴地問，打斷了霓裳的胡思亂想。

霓裳回神，一抹臉，這才發(fā)覺她竟流淚了。

“我無礙，可是有事？”

婢子依舊惴惴，并不抬頭，聲音輕得像是蚊子哼哼：“表小姐來了……”

秦遙一身水藍(lán)色裙子，遠(yuǎn)遠(yuǎn)搖曳而來。

“聽聞姐姐身子一直不好，我?guī)Я诵┧巵?。”秦遙進來，便是一副親熱的樣子。

秦遙總疑心霓裳回來，會和陸辰舊情復(fù)燃。這時見霓裳神色平常，倒是先放下一半的心。且不說陸辰怎么想，霓裳這樣的人物，自不會遭受那樣的羞辱以后，還繼續(xù)傾心于陸辰?？傻降滓怆y平，這些年陸辰待她雖是呵護有加，卻總藏那么一處柔軟給了霓裳。

秦遙不知哪里的怨氣突然冒了出來，明知不該，卻偏偏舊事重提：“你想不想知曉，為何陸辰娶了我？”秦遙笑了，眼尾帶著落寞，“當(dāng)初先皇下旨，你提劍討說法那日，他本是要推拒，不愿娶我。可你卻去了，他為了讓你死心，才娶了我?！?/p>

言下之意，他愿意娶天下的女人，卻不愿娶你。

霓裳猛然抬首，眼睛亮得驚人，驚愕和痛苦剎那間洶涌而出。她曉得陸辰不愛自己，卻不想他原來為了斷她念想，竟然能犧牲至此。

“哈哈?！蹦奚讯檀俚匦α艘宦?，卡殼一般，做不出其他反應(yīng)。

秦遙見霓裳臉色霎時間如死灰，頓時明白過來自己說了什么，突然后怕起來。

“姐姐可無礙？”秦遙一臉緊張。

哈哈哈哈！霓裳真想仰頭大笑，枉費她自作多情多年。原來真如當(dāng)初他們兒時所說，入則為相，出則將。從一開始，他們不過只能共守江山。

原來，陸辰只想成就她為一代名將，卻從未想過讓她成為一個幸福的女人。她的多情他看在眼里，可他到底溫柔，沒忍心戳破她的不堪。

陸辰啊陸辰，當(dāng)真全天下的溫柔，都讓他占盡了。

五

裝病非長久之計，秦遙走的第二日，圣旨就到了。

祺淵封了霓裳做護國大將軍，輕描淡寫便抹掉了她郡主的身份。接著，來傳旨的公公又煞有介事地將另一封私信給了她。

打開來看，還是一份旨意，意為封后。霓裳拿著信，一時有點摸不清祺淵要做什么。后位是難得的殊榮，若是為剝她的權(quán)力，也算給足了面子。

若是允了，那她麾下三軍將士，倒也再不用發(fā)愁會受打壓。

霓裳眸光一閃，忍不住諷刺一笑，偏偏，她卻不是那么懂得運籌的人。縱她曉得這是最好的解決方法，卻真沒法子委屈自己。

不能繼續(xù)推病，他逼她。當(dāng)日，霓裳請求進宮面圣。

祺淵像是想到她要來，早在御書房等著她。這幾年，他眉眼間越發(fā)堅毅強硬，當(dāng)真不可想象，從前那個哭哭啼啼的小鬼是誰。

霓裳進門就跪，未等祺淵開口，雙手奉上虎符，鄭重其事道：“虎符在此，霓裳一生只忠于皇上，絕無二心。如今，邊疆平定，軍權(quán)歸君。他日若有需要霓裳的地方，霓裳愿肝腦涂地，保國衛(wèi)土。”

話說得突兀，兩人卻都心知肚明。

祺淵坐在桌前，看不清表情。手中的筆，卻被他攥得死死的，像是將要折斷一般。

霓裳沒聽到答復(fù)，就那么跪著。她尚覺得，憑借曾經(jīng)少年時的交情，交出虎符，便可省去祺淵猜忌。

然而這一招，卻是她失算。片刻，祺淵像是氣急，突然憤而擲筆，筆尖還夾雜著墨滴，直甩了霓裳一臉。

霓裳愣愣地看著地上的筆，也想不出到底哪句話惹得祺淵突然變了臉。

氣氛緊張起來，整個屋子里像是灌了鉛令人難以呼吸。

霓裳蹙眉，更小心地斂了斂眼角。

許久，祺淵一聲嘆息打破凝滯，他自桌前走下來，居然就那樣跪在霓裳面前。這一驚非同小可，霓裳詫異地抬眼，卻不小心撞進祺淵深如潭水的眸子。那黑眸里，不加掩飾的占有和欲望，已經(jīng)昭示了一切。

他拽住霓裳的手臂，一把扔掉了虎符，冷笑著問：“你是不懂，還是佯裝？”

他眼中的憤怒，快將她燃燒成灰。她慌亂起來，想說些什么，哪怕一兩句辯解也好，可未來及出口，便被堵在口中。

印上來的唇毫不留情地攻城略地，霓裳猝不及防被驚了一下，下意識狠狠咬了一口。

祺淵吃痛，微微離開一些。霓裳呼吸不穩(wěn)，怔怔地看著祺淵。

此刻他帶著幾乎狠辣的笑，竟然給她下了通牒：“朕的后位為你空著。霓裳，別逼朕，朕尚可以假作不知你愛別人，卻無論如何，也無法容忍你嫁給他人。”

霓裳已知一切不可挽回，祺淵臉上，看不到一點回旋的余地。

她知道自己不識好歹，卻還是一口回絕：“恕臣不能遵旨，若我裝作愛皇上，便是欺君，亦是自欺?！?/p>

這一句說得太過鏗鏘，如利箭射入靶心。

祺淵不可置信地望著她，眼中的絕望，猛地傾瀉下來。她為不嫁給他而抗旨，一如當(dāng)初為嫁給陸辰而抗旨。

原來她對他，真的沒有半分情誼。

像是垂死掙扎，祺淵深吸口氣，捏緊拳，死死盯著霓裳，一字一頓道：“朕要的始終是，有你的天下。”罷了，他失了力氣一般放開霓裳，背過身不再看她，揮了揮手，“你去吧，一月為限，孰輕孰重，自己掂量?！?/p>

霓裳恍惚，看著祺淵的背影，著一襲黃袍的祺淵與多年那個身著白衣的孱弱少年重合。然到底春風(fēng)不再，人無再少之年。

霓裳無言告辭，挺直了背走出皇宮，天空一片疏朗。她突然就笑了，縱使他們背棄一生比肩共守江山的約定，好歹她還有捍衛(wèi)信念和愛情的權(quán)利。

寧死不悔。

霓裳異常冷靜地回了府，卻不想，門口坐著意想不到的人。

自那日后，陸辰似乎憔悴了不少。他絲毫不在意一身白衣染了塵，像個頑童，淡笑著對霓裳打招呼：“回來了?！币蝗绠?dāng)年。霓裳愣住，有種不明時空的錯亂感。

陸辰似乎還是那個輕笑著替她攏好亂發(fā)，教她寫字畫畫的少年。霓裳貪戀這感覺，隨著他坐下來，像當(dāng)初兩人坐在宮中假山上。孩童無忌，巧笑倩兮。

陸辰卻突地勾起一抹譏諷的笑，聲音喑啞低沉：“他要你嫁給他嗎？”

霓裳瞬間回神，覺得哪里被刺痛，因而答得分外冷淡：“與你何干？”

“與我何干？”陸辰喃喃自語，半晌，像是咀嚼回味一樣，又連說了三遍。

“與我何干？與我何干？與我何干……好一個與我何干……”

他猛地看向霓裳，眼中游走著曖昧不明的疼痛。

“你愛我愛到能為我抗旨，如今卻只一句與我何干？”

一而再再而三，他想喚起誰的不堪？

霓裳沒提防他舊事重提，尷尬難堪全數(shù)涌上心頭，不由得針鋒相對：“當(dāng)初我錯了，可卻不想錯一輩子?！?/p>

陸辰呆住，他分不清她眼中的冷意是真是假，心在剎那間慌成一片，竟然口不擇言：“霓裳，你只猜測我愛你，卻不曉得我有多愛你。我愛你甚于一切，甚于我自己的生命。甚于這江山國土，甚于君王，甚于這天下千千萬萬人的生命?！?/p>

這是霓裳在陸辰下大獄前，聽到唯一的一句情話。

六

那日，霓裳正捧著一杯清茶，茶香氤氳滿室，是陸辰喜歡為她泡的那一種。秦遙急匆匆自外面闖入她房內(nèi)的時候，她對一切還一無所知。

秦遙依舊一身水藍(lán)色長裙，可一進門便跪了下來，期期艾艾求道：“姐姐，求你救陸辰一命?！?/p>

霓裳不明所以，手卻一抖，茶灑了。這才知道，皇上發(fā)難，抄了陸辰的家，居然在家里搜出龍袍。

這絕不可能，可是秦遙卻聲淚俱下：“陸辰已經(jīng)認(rèn)罪了?！?/p>

這不可能！

霓裳當(dāng)即便如得了失心瘋，轉(zhuǎn)身提了長戟出了門。

她不曉得自己是怎么沖到吏部，記不得自己是怎么被攔在門口，更記不得自己是怎么失去理智血刃看守，生生硬闖了進去。

一直到看見一身青衣的陸辰坐在雜草中，她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做了什么。

陸辰向來驕傲持重，衣裳從來纖塵不染，此刻卻沾了一臉灰，身上更是混雜著血跡和泥土。

他早就聽到了外面的打斗聲，看到霓裳的時候，已經(jīng)面如死灰。眼神卻是極其尖銳，他憤然起身，搖著門鎖，怒斥道：“霓裳，誰讓你胡鬧！誰給你膽子胡鬧的！”

霓裳扔下了長戟，蒼白如紙的臉頰上盡數(shù)沾著血跡。她忽視陸辰的憤怒，神色空茫地問道：“為何……為何……我不信你謀反……你為何要認(rèn)罪？”

這一句為何，她自十五歲，一直問到了現(xiàn)在。卻一直沒聽到彼端那人的回答。

誰想到此時終于有機會對峙，竟然在獄中。

陸辰失神，頹然跪了下來，嘴角下意識綻出一抹笑：“霓裳，我的死是注定的。和你無關(guān)，即使沒你，祺淵還是留我不得?！?/p>

霓裳隔著柵欄拽住了陸辰的袖子，眼淚像是灌了水銀，沉沉地滴下來。

她第一次，像個無助的小女孩，直直地看著陸辰，癡癡地問：“為何……我與你為他守一生江山，他為何要下如此狠手……”

陸辰不忍見她哭，伸出血肉模糊的手，深情地?fù)嵘狭怂拿婵祝袷窍胩嫠恋粢磺邪С睿骸皠e怕，他愛你，定不會害你，一如我不會害你。今后，你定可一世無憂。”

“我不要！他給我的我不要！”霓裳六神無主，訣別仿佛近在眼前。她慌慌張張站起身來，喃喃道，“我去和他解釋……你等著……”

“不！”陸辰拉住了霓裳，霓裳回頭，看到陸辰眼尾收不住的悲傷。轉(zhuǎn)瞬，他臉上卻又浮現(xiàn)出那種特殊的淺淡笑容：“沒用的，霓裳。本在你回朝都之前，我就該死了。他賞我一壺清酒，我不小心打翻了……一池魚都死了……”

原來還有如此秘聞，兩人同時屏住了呼吸，死一樣的沉寂。

霓裳詫異，反而冷靜下來，表情肅殺到令人膽寒：“他為何這么做！我去問他。”

陸辰越過鐵欄，用手指狠狠捏住了霓裳的手，他的白骨已經(jīng)森森可見，卻依然不肯放開她。

“別去了，霓裳……你救不了我，我從小就知道……我不是我爹的兒子……”

電光石火間，一切都仿佛明了。

霓裳愣住，像被卸去全身力氣。她突然就明白了，為何先帝看陸辰的眼神，是那么特殊，又是那么復(fù)雜。為何先帝寧愿要陸辰娶出身卑微的秦遙，卻不愿意讓他娶身為將軍女兒的她。

因為先帝，也早料到，無論誰即位，終究容不下陸辰。

“你是先帝的兒子，所以你不愿意娶我?！边@句話不是疑問句，霓裳死死地看著陸辰。

陸辰展顏笑了，像個孩子一般夸贊霓裳：“娶了你，株連九族，我怎么忍心，讓你和我一起去死?！?/p>

七

這一次，霓裳是提著長戟進宮面圣的。祺淵已知道她闖大獄之事，卻還允許她帶著兵器像惡鬼一樣闖進宮。

“你來殺朕？為了陸辰？”祺淵靜靜等在那兒，笑容依舊，然而卻蓋不住眼里的傷心。

霓裳冷冷看著戟上凝固的血，沉聲問他：“你明知陸辰不會謀反，為何還要殺他？”

她不稱圣上，不跪拜，甚至不屑偽裝淡然，堪堪是完完全全撕破臉的惡鬼。

祺淵沒回答，只走上前去，狠狠捏住了霓裳的戟頭，眼中的黑像被撕裂一樣迸發(fā)出仇怨：“朕也是人，也會嫉妒，朕也想要你的愛。朕不甘心，他比朕多了什么，你便肯如此愛他？”

罷了，祺淵將戟拿起，指向自己的胸膛：“你只要一下，便是天下縞素。他可以為你送命，朕照樣可以。你信不信？”

拿命要挾來的愛情，有什么意思？

霓裳的憤怒被這種決絕湮滅，突然失去了抵抗的力氣。她就算殺了祺淵又能如何？偌大的天下，容不下一個無爭的陸辰。

她頹然扔了長戟，用從未有過的冷漠眼神盯著祺淵：“我不曉得你比他差在哪兒，我只明白，他會為了我說要替你打江山，在明知你會殺他的情況下，去輔佐你坐穩(wěn)江山。他會在我爹死去的時候，替我流淚。”

說到這里，霓裳的臉上綻出了幸福而凄涼的笑：“他知曉我不能飲酒，知曉我的一切?？蓞s為了保護我，愿意讓我恨他?！?/p>

而這些，她不過剛剛才懂。

說罷，霓裳跪了下來，心死一般閉上雙眼，淚如水鋪了下來：“你殺了我吧。陸辰死，我便陪他死。我有眼無珠，不分青紅皂白負(fù)他多年情深，本是我的錯?！?/p>

這番話說得鏗鏘有力，決絕到毫無轉(zhuǎn)圜余地。

“啊啊啊……”祺淵為她生死相隨的決心震驚，手還捏著戟頭，疼得發(fā)怔，眼中的蒼涼之意蔓延至全身。

他也跟著跪下，只狠狠抱住了霓裳，眼淚和血混在一起，像說不清的年少情深。

彼年，大他兩歲的霓裳紅衣長戟，倨傲得像個女皇，笑容干凈明媚：“祺淵，你做皇帝，我便為將，替你守這大好江山?！?/p>

帶著淡然笑容的陸辰，眼睛卻沒看他，執(zhí)著地盯著那一抹紅，語氣淡淡卻堅定不已：“那我為相，守這江山國泰民安?！?/p>

他臉上猶自掛著淚水，霓裳的笑容幾乎照亮了他的眼眸。那日，他便在心里暗暗發(fā)誓：若有一日，他坐穩(wěn)江山，定為明君。而后將這太平盛世畫卷般展開，毫無保留地贈給她。

世事難料，少年稚語，卻成執(zhí)念?；厥自倏矗讶粶婧ＩＬ?。

“我什么都應(yīng)你，別走?！?/p>

許久，祺淵將臉埋在霓裳脖頸悶悶說道。接著，像是帶著不甘，狠狠咬了下去，好似要烙下印記。當(dāng)初要陪他守江山的兩個人，如今都要離他而去了。

他想，他終于明白了，什么是覆水難收。

八

陸辰走的那日，天氣依舊不好，漫天的黃沙蓋住了半面天空。

送行的人變成了霓裳，她一身紅衣，嘴角微揚，眼神肅殺，鳳凰翎羽耳墜在她發(fā)間若隱若現(xiàn)。只不過，這一次，她穿的是嫁衣。

一杯清茶，她學(xué)陸辰的樣子，在地上拈土，沾入茶中：“今日一別，此生再無可能相見。若你不忘故土，不忘我，便好好在東都活下去?！?/p>

如今，她再不嫌矯情，終懂得原來那一抹塵土，原是不可訴說的掛念。

陸辰看來還很虛弱，傷不怎么好，但眼神清明疏朗：“霓裳，你要嫁給他，是為了我嗎？”

霓裳展顏一笑，撩起頭發(fā)，神情倨傲：“我嫁給他，是為了保我一家平安，保我將士不受猜忌。是為了享一世榮華富貴，是為了守當(dāng)初諾言?！?/p>

陸辰深深地看她一眼，嘴角綻笑，將茶一飲而盡，淡淡的塵土味道，在唇齒間泛開。濃到遮不住的不舍，無須解釋。

離別近在眼前。

霓裳不覺已含淚，卻始終笑著：“我要回去了，坐擁我的大好江山。”

陸辰也笑，像看不到她假作的歡愉，只淡淡一句：“你穿嫁衣的樣子，真美?！?/p>

說罷，兩人同時轉(zhuǎn)身，背道而馳。

她有等著娶她為皇后的祺淵，他有為他守候求全的秦遙。

很多事情，心照不宣。無論多少情深不舍，旖旎情思。終不過一句保重，只為護自己愛的人，一世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