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都過去了,但那個地名我至今仍不能提。
爆料人曹東海說,他們的土地被地痞流氓們霸占了淘金,每畝每年僅支付1000元租金。一些村民因不愿交出自己的耕地而被打。當(dāng)村民舉報時,執(zhí)法隊才來淘金現(xiàn)場,老板們都會把執(zhí)法隊帶頭人拉到秘密之處。不久,執(zhí)法隊僅掐掉電源便離開了。還沒等他們走遠,淘金床又開始作業(yè)了??h政府還以興建水庫為名,出臺了“移土培肥”政策:因水庫將淹沒部分耕地,所以在淹沒之前,將這些耕地50厘米厚的表層移至不會被淹沒的貧瘠土地上,將來改造為耕地。這個政策使得地痞流氓們得以明目張膽地將耕地挖成幾十米深的壕溝,挖出金沙層。曹東海的舉報動機很復(fù)雜:有自己利益受損的憤懣,有對家鄉(xiāng)環(huán)境遭到嚴(yán)重破壞的心痛,還有對一個親戚的仇恨。“他也淘金。我想去他工廠找份工作,他竟然連看都不看我一眼。我想報復(fù)他”。
在我過去的經(jīng)驗里,爆料人均稱自己為了國家的、集體的利益而舉報。唯有這個爆料人坦承自己陰暗的內(nèi)心。我更愿意相信這個年輕人。相反,那些將自己神圣化的爆料人,大多隱瞞自己的私心,這導(dǎo)致記者無法判斷他到底隱藏了什么,杜撰了什么。報道的風(fēng)險也加大。他騎著摩托車帶我調(diào)查現(xiàn)場,并統(tǒng)計淘金點。淘金點密布于沿江一帶。之前,他反復(fù)強調(diào):不要拍照;見到陌生人,不要說話、提問;如果有人問我們是干什么的,就說是撿石頭的。
但騎摩托車并非很好的采訪方式,因道路距離江邊時近時遠,我無法準(zhǔn)確地統(tǒng)計淘金點和淘金船。我還想拍攝觸目驚心的現(xiàn)場。另一個原因是:他的摩托車經(jīng)過改造。他在縣城菜市場賣牛肉,為了方便運輸牛肉,他在摩托車后座安裝了一支鐵架子,摩托車左邊原有的腳架裝置也被他拆除了。我只能吊著腳,坐在硬邦邦的鐵架子上,而道路崎嶇顛簸。正是三月,倒春寒,寒風(fēng)吹進骨頭里。我不能在摩托車上多呆一刻,所以極力建議徒步采訪。而他認(rèn)為太冒險了,倘若被人發(fā)現(xiàn),將來報道出來后,人們就會回想近期來過的陌生人,然后順藤摸瓜,猜到爆料人。那年,他28歲,是一個7歲女兒的父親,她和60多歲的奶奶住在鄉(xiāng)下的祖屋里。我再三保證小心行事。最終,他接受了我的意見,將摩托車鎖在路邊。
沿江一帶如同巨大的工地。貨車將耕地表面的土運到別處,堆成一座座小山。挖掘機又挖起金沙層的沙土,運到淘金床。一個個淘金床如吊腳樓一般矗立于江邊,有幾十家。有的正在洗煉,細沙從一個長長的斜坡沖洗下來,斜坡上鋪著毛氈,金沙就粘在毛氈之上。江邊??恐芏嗵越鸫?。有的正在轟轟隆隆地作業(yè),更多的船??恐跈z修,他們會在夜間工作。因淘金而篩選出來的石頭堆積成露出江面的小島。
最初,我很小心,身邊無人時才拍照。他總是催促我快點收手。其實,工作人員都在貨車?yán)锘蛲诰驒C里,江邊空曠無人。我漸漸隨意起來,他也不再那么緊張了。為了遮人耳目,他始終戴著摩托車頭盔。但在經(jīng)過一個淘金點時,他還是被一個中年男人認(rèn)出來了。他把曹東海喊過去說話。順著風(fēng)聲,我聽見他問:你們在這干什么?年輕人指指我,笑答:撿石頭。他給年輕人遞了一支煙,然后低聲說了很久。
分手后,我問他:“你們聊了什么?”“他讓我給他弟弟傳話,不要再將土堆在他的地盤上。他們倆的金礦是緊挨著的。”
“親弟弟?”
“是的?!?/p>
“那他為什么不自己直接跟他弟弟說?”
“他們已經(jīng)徹底鬧翻了。他說,如果他弟弟再這樣,他就不客氣了?!?/p>
顯然,非法淘金已演繹出復(fù)雜的人際生態(tài)。按計劃,我還要采訪一名金礦老板。一個叫“呂宗樹”的人愿意幫我約出他的戰(zhàn)友,戰(zhàn)友正在從事非法淘金。然后,我以他“表弟”的名義向他請教如何打通各路關(guān)系?!氨淼堋庇媱濋_金礦。呂宗樹之所以愿意幫我,是因為他曾用手機拍攝上街堵路、要求政府解決問題的訪民,而被警察送進精神病院,后因媒體報道而獲自由,所以他對所有媒體都有感激之情。
計劃很周密,但意外發(fā)生了。
在被那個“哥哥”認(rèn)出來后,曹東海很緊張,又戴上一只口罩。但之后還是被人認(rèn)出來了。當(dāng)時,我倆所處的地方有著一股盤古開天辟地的氣象:我們的面前是一條幾十米深、幾十米寬的深溝。對面是高達數(shù)十米的江岸,江岸上有幾臺挖掘機和貨車正在作業(yè)。貨車將土運到江邊,直接傾倒于江中。我掏出相機拍下大量照片。對面的機器發(fā)出幾聲汽笛聲,不知是不是警告。曹東海也喪失了警惕,甚至有一種小小的勝利感,他開玩笑地說:即使被發(fā)現(xiàn)了,他們也啃不到我們的雞巴!
可當(dāng)我們沿著原路返回時,剛爬上坡地,就見一輛小型貨車迎面開過來,停在我們面前一米處,下來兩個男人。一個臉滿臉橫肉,穿著休閑鞋;另一個面相稍顯斯文,穿著皮鞋。
橫肉走上前來問:“干什么的?”
“撿石頭?!蔽掖鸬溃軚|海已經(jīng)嚇得不敢吭聲了。
“撿石頭?這兒有石頭撿嗎?你們剛才在拍什么?”橫肉問。
“拍風(fēng)景?!?/p>
“把相機拿出來給我看看?!?/p>
曹東海一步三搖,已走出十幾米遠了。周圍不見其他人影。如果反抗,吃虧的必定是我,照片仍保不住。因此我不得不把相機交給橫肉。橫肉打開相機一邊瀏覽照片一邊說:“拍風(fēng)景?為什么專拍這種照片?”
他想刪除照片,但不會操作,我只好教他。等刪完了照片,他們又追上曹東海問:你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嗎?年輕人佯裝憤怒,指著我問:“你到底是干什么的?你不是說撿石頭嗎?”
橫肉厲聲問曹東海:“你是誰?把頭盔摘下來!”
這時,年輕人似乎得了神助,他用力摘下頭盔和口罩。他不認(rèn)識橫肉,他以為橫肉也不認(rèn)識他。可橫肉看了半天問:你是不是曹東海?
“是我,怎么了?”年輕人反問的氣勢顯然是憋足了勁假裝出來的。
“你小心一點!”橫肉說著,轉(zhuǎn)身駕車而去。年輕人站在原地呆立了很久。
等我們回到縣城的賓館里,曹東海接了一個電話。然后,他告訴我,一群流氓跑到他老家,威脅他媽媽說:如果曝光他們的金礦,就滅他全家。
曹東海哀求我不要曝光。我和編輯商量之后,決定放棄這個題目。我剛掛了電話,曹東?!班弁ā币宦暪蛄讼聛?。他兩頰通紅,眼圈也紅了。
很久以后,他打電話告訴我,有一次,他從屠宰場采購牛肉回來,途中,被幾個不明身份的人攔下來打了一頓。在醫(yī)院里,他又接到一個陌生電話,對方自稱是記者,想要和他見面,談?wù)劮欠ㄌ越鸬氖虑椤?/p>
之后,他的手機還經(jīng)常出現(xiàn)陌生人發(fā)來的短信,提醒他注意女兒的安全。他不得不把女兒和老母親從鄉(xiāng)下接到縣城。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