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這世間男子,又有哪個躲得過她的美貌。
一列訓(xùn)練有素的軍隊闖進后臺時,蘇錦屏正對著妝臺細細描眉。
她微微皺眉,興許又是程子木來找她了。她還未發(fā)作,只聽那領(lǐng)頭的板著面孔道:“陸統(tǒng)帥今晚包場,快點準備節(jié)目,要你們這兒的頭牌上場?!?/p>
她一驚,這才發(fā)現(xiàn)那些士兵確是著了陸軍特有的服飾。
本該就是她的節(jié)目,可被這么一鬧,蘇錦屏卻突然不想唱了。她擦了擦剛抹上的胭脂,笑道:“陸統(tǒng)帥從未來過這里,大概不知道百樂門的規(guī)矩。錦屏有三不,一不接生客,二不唱晚歌,三不看臉色。恰好今晚你們陸帥,三樣齊全?!?/p>
領(lǐng)頭的面色越來越差,她卻也不在意,笑得越發(fā)燦爛:“換別人唱吧!”
“蘇小姐還是老樣子。”后臺的珠簾被人掀開,蘇錦屏抬了抬眼眸,看到著了軍裝長身玉立的男子,一時有些訝然。
居然是他。
已經(jīng)記不清是什么時候的晚宴,蘇錦屏喝得有些醉。她出來透氣時,只看到廊上站了一個人。
他著件白襯衫,西洋的禮服襯得身姿格外挺拔。
如果不是端著盤子,她還真以為他是什么大人物。她踉蹌一步,沖他招了招手,媚眼如絲:“扶我下樓,去樓下攔輛車?!?/p>
他一怔,她滿意地笑了笑。
這世間男子,又有哪個躲得過她的美貌。
她是真不記得怎么回到了百樂門,只記得醒來時,桌案上放了一件襯衣,隨身的丫鬟說是昨晚她帶回來的。
后來她托人送回衣物,卻說是找不到她形容的那個小廝。她沒多想,倒也沒有后續(xù)。不料今天又看到了他,而他竟是陸軍統(tǒng)帥。
見她愣住了半天,陸悅軒微微勾起嘴角:“怎么,蘇小姐不認識我了?”
她微微有些窘迫,繼而落落大方:“陸帥說笑了,錦屏只是開個玩笑。稍等片刻我就上場?!?/p>
等畫完妝登臺,蘇錦屏才發(fā)現(xiàn)臺下只有陸悅軒一人。
陸程兩軍交戰(zhàn)已久,百樂門不問政事,兩邊的人都惹不得。但像陸悅軒這樣明目張膽包場的,倒也是第一次。
他旁邊還空著一個位子,像是專門為人而設(shè)。
莫非他是為她而來?蘇錦屏不是沒有眼色的人,他如此大手筆,又點名要她唱,不是刻意為之又是什么。
她有些失望。
畢竟因為那件白襯衣,她還以為,他和別人有點不一樣。
一曲完畢,她娉娉婷婷地鞠了一躬,再抬頭時只見陸悅軒用手撐著腦袋,竟然已是昏昏欲睡。
她有些惱怒,本想狠狠瞪他一眼,卻剛好撞上他的目光,這時候倒是清澈如水。
她不好說什么,只匆匆下了臺。
用這樣的把戲來吸引她的目光,程子木不知試了多少次,庸俗。她暗暗想著。
后臺換裝的時候,才見那些士兵已經(jīng)撤了,她只聽四周的舞娘議論紛紛:“唐小姐果真還是沒來,放了陸帥的鴿子?!?/p>
“唐小姐,哪個唐小姐?”她驀地轉(zhuǎn)過頭。
“就是常來聽你唱歌的那個唐小姐,姑娘不記得了?”
素來獨來獨往唐司令的千金唐書瑤,她當(dāng)然是知道的。
蘇錦屏眼眸一暗,原來是她自作多情了。
(二)他終歸和別人都是一樣的,沒有半點不同。
本以為和陸悅軒相交就點到為止,沒想到隔了幾天,他竟派人送來一車花束。
也不知他是從哪兒打聽的,知道她最喜歡紅玫瑰。望著后臺滿滿的紅玫瑰,她正不解,只見送花的人遞上一張請柬,說是請她去陸公館再唱一曲。
她本會由著性子拒絕,眼角余光卻瞥見請柬最后一行小字:蘇小姐順便帶上那件襯衣,那是我最喜歡的。
她猶豫了一番,最終還是赴了約。
只是踏入花廳的一瞬間,她就有些后悔了。
花廳里與陸悅軒相談甚歡的正是唐書瑤。他本是不茍言笑的一個人,此刻也是噙著笑意:“上次唐小姐沒能聽到蘇小姐的歌,這次我特地請她來,也不算遺憾了?!?/p>
唐書瑤輕聲笑了:“錦屏的歌我聽過好多次,倒也沒什么新意了?!?/p>
蘇錦屏端立在一旁,聽著心里不是滋味,卻不好出聲。
她只見陸悅軒神色自若,沖旁邊的警衛(wèi)點了點頭,不出片刻,就有人端上了一個盒子。
他邊打開邊道:“蘇小姐還記得上次唱的曲嗎,這回再唱一次?!?/p>
她順勢看去,卻是一驚,盒子里裝著一支樣式出眾的笛子。
他隨手試了一下笛音,就傳出她熟悉的曲調(diào),正是那天她吟唱的那一支歌。
她原以為那天他心不在焉,不想他竟能聽過不忘,連譜子都能信手拈來。
之前給蘇錦屏伴奏的樂隊是全上海最好的,但沒有一次同現(xiàn)在這般,能讓她如此舒心。
這笛聲好像是為她量音定做,隨著她聲音高低婉轉(zhuǎn),融為一體。
他吹笛子的樣子分外好看,眸子里的光燦若星辰,退去了銳氣,平添幾分柔情。
仿佛是錯覺,分明陸悅軒是為別人而吹的曲子,可是蘇錦屏總能察覺到,他的目光若有似無地落在她身上。等她再仔細瞧去,卻只看到他只是盯著唐書瑤,一臉專注。
她暗自在心里嘲笑自己多慮,一曲終了,她又望了陸悅軒一眼,只見他小心翼翼地擦拭了笛子,然后沖唐書瑤微微一笑:“一曲只博佳人笑?!?/p>
她想了想,果真是幻覺。
送完唐書瑤以后已是入夜,陸悅軒一下車,便看到了蘇錦屏。
她站在陸公館門口,手里抱著白襯衣,不時跺著腳驅(qū)寒。
“你交給他們就行了,何必等我?”他看著她問。
她卻是認真地看著他:“我只好奇一件事,那天你明明聽著都睡著了,怎么還會吹那首歌的曲子?”
他眉毛一揚:“那是我父親最歡喜的,我只會這一曲?!?/p>
見她神色略有失望,他倒也不以為然,又看了她單薄的衣服一眼:“這襯衣你再穿回去吧,下次托人送到陸公館就是?!?/p>
她還未來得及拒絕,只見陸悅軒匆匆進了門,連句再見也沒有。
這軍人的紳士風(fēng)度果然是因人而異。她這樣想著,也回了百樂門。
她見門口停著程軍的車,想著應(yīng)是程子木來了。
果不出她所料,她一進后臺,只見程子木坐在她的椅子上,有些不滿地看著她。
原先的玫瑰花已悉數(shù)撤完,她輕蹙眉。
“聽說你最近和陸軍統(tǒng)帥走得很近?”
“那又如何,百樂門向來不管你們這檔子事。”蘇錦屏將襯衣放下,卻見程子木直直地看著她,眼里似有怒氣。
“這件襯衣,又是什么?”
“就是你瞧見的,一件衣服而已。”她心平氣和地望著他。
只聽程子木軟下語氣:“錦屏,你知道的,我向來在意你。你聽我的,離開百樂門,好不好?”
“你認識唐書瑤嗎?”她皺了皺眉,將話題引開。
“見過幾次,不算認識?!背套幽纠浜咭宦?,“我也聽說了,最近陸悅軒和她走得很近,她家執(zhí)掌一部分兵權(quán),也怪不得他巴結(jié)?!?/p>
蘇錦屏何嘗不明白這些,只是她總覺得他好像不是這樣的人,但是如今這樣分析來,確實沒錯。
他終歸和別人都是一樣的,沒有半點不同。
她笑笑:“那你呢,程子木?”
(三)他沒和她說過再見,她也不必要說。
百樂門依舊夜夜笙歌,好像外面局勢有多緊張都與其無關(guān)。
蘇錦屏下了臺就聽一些客人在說道:“陸軍又吃了敗仗,看來不久就要撤出上海了?!?/p>
“也是,陸老統(tǒng)帥去世以后,陸軍就和以前不一樣了?!?/p>
她本不關(guān)心政事,只是聽了這一句以后,腦子就“轟隆”一聲炸了開來。
原來他獨愛那曲子,是因著這般緣故。
“我看啊,也不一定,這唐司令的千金跟陸帥聯(lián)姻的話,程軍就要緊張了……”
蘇錦屏想了想,總要在他離開上海之前把那件襯衣還給他。她是用這樣的理由去了陸公館,但她卻又莫名地希望,他不會因為節(jié)節(jié)敗退而被迫離開。
陸公館又換了一批警衛(wèi),看到她就是一番盤問。
她斟酌了半天答道:“你就說是百樂門的蘇小姐求見?!?/p>
“百樂門?”那警衛(wèi)眉頭緊鎖,連語氣里也帶點不屑,“我們家少帥不認識什么百樂門的……”
蘇錦屏一直都是上賓,何時受過這樣的待遇。她有那么一瞬間幡然醒悟,就算她是頭牌也好,是眾星捧月也罷,她終究是百樂門的姑娘。
在大多人看來,一文不值。
她微微紅了臉頰,正準備離開,卻剛巧碰上陸悅軒從外面回來。
“蘇小姐?”他臉色似有疲倦。
她將用盒子包裝好的襯衣塞到他懷里,然后道:“我來還你的東西?!?/p>
他點了點頭,也是客氣:“有心了。”
話音剛落,后面跑上來一個警衛(wèi),滿臉興奮道:“少帥,你吩咐我去拿的騎馬裝,今天總算做好了,明日去錦園騎馬,唐小姐一定會喜歡的。”
蘇錦屏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腦子一熱竟脫口而出:“你是真心喜歡唐書瑤?”
他眼眸一閃,卻只是淡淡一笑:“這個問題,也不該是蘇小姐來問的?!?/p>
她只覺得臉上如同火在燒一般,伶俐圓場的話竟一句也說不出口。
半晌,她才像是想起來什么,又從他那里取回了盒子:“這衣服我熨燙的時候,不小心弄掉了一顆紐扣,等我補上再還你。”
他似也被她弄糊涂了,只是看著她不說話。
蘇錦屏深吸了一口氣,才恢復(fù)之前的模樣繼續(xù)笑道:“我和唐小姐也算有點交情,只是替她問一聲?!?/p>
她明知這理由有些可笑,卻見陸悅軒一本正經(jīng)地聽著,格外認真。
她心里一動,卻也只是緊緊抱住了盒子,然后轉(zhuǎn)身離開。
下定決心再回頭時,才過了一個路口。蘇錦屏遠遠望著,而陸公館門口,他竟出乎意料地仍站在那里。
她心一動,卻發(fā)現(xiàn)他低了頭,好像從未看到她一樣,只是和身旁的警衛(wèi)在說些什么。
她心里莫名有些失望,卻也只是抿了抿嘴。
他沒和她說過再見,她也不必要說。只是她心里清楚,如果真的歸還了那件襯衣,那么再見的理由,就真的不再有。
(四)她自然懂他話里的含義,而她卻百口莫辯。
蘇錦屏也去了錦園,這是她第一次主動跟程子木提出要求,說是想騎馬散心。
他像孩子般一樣笑著說:“何止是錦園,你就想去月宮,我也會給你找好梯子?!?/p>
她其實不會騎馬,只由人牽著韁繩在小道上溜著。
她自幼顛沛流離,說實話,除了程子木,這世上沒人待她這般好過。她原來不過是百樂門普通的舞女,是他剛好瞧見她獨自練舞的樣子,許是這驚鴻一瞥,才使得他傾心相對,然后托人又托關(guān)系,一步步將她捧紅。
人人都說程三少風(fēng)流自成,但遇見她以后,他竟再也不拈花惹草。
她本不金貴,但他視若珍寶。
她這樣想著,竟突然起了回去的念頭。就像他跟她提過好多次,離開百樂門,又何嘗不可?
錦園這么大,就算她花了心思,又如何遇見陸悅軒。
她下了馬,正準備離開,卻突然聽到不遠處林子里傳來幾聲槍響。
她一驚,想到或許陸悅軒也在那里,心里竟是一陣慌亂。是她太天真,低估了程子木。
一定是不善騎的她突然想騎馬,引起了他的疑心。
她正往林子那邊走去,卻被人攔住:“三少囑咐過,蘇小姐不能去。”
她卻手疾眼快從那人腰間拔出了槍,對準自己:“讓路!”
那人這才訕訕讓了開來,蘇錦屏是循著林子里程軍隊伍的聲音,慢慢找過去。她只見草地上有一攤血跡,觸目驚心。
那一刻她突然想著,若是再也見不到他了……她這樣想著,竟不敢繼續(xù)想下去。
她毫無頭緒地找著,卻絲毫沒有線索。瀲滟湖光映著她面如土色的臉龐,她從未如此恨過自己。
她懊惱著,卻突然聽到草叢那邊小聲地傳來一聲:“蘇小姐?!?/p>
她回過頭,是唐書瑤,而在她旁邊的正是陸悅軒,他捂著胸口,面色蒼白地看著她。
他目光冷若寒冰,嘴角卻是一絲笑意:“這上海騎馬場這么多,卻偏偏是錦園?!?/p>
她自然懂他話里的含義,而她卻百口莫辯。
“那邊找找,這次一定不能放過!”遠處程軍的聲音越來越近。
“你帶他離開?!彼疽馓茣帍姆捶较螂x開,然后最后望了他一眼,一咬牙,“砰”的一聲跳進了湖水中。
春寒料峭,她不覺得湖水有多刺骨,只是仍記著陸悅軒的目光,仿佛就那一眼,讓她覺得他和她自此以后,隔著千山萬水,再也不能靠近。
她聽著岸上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也憋不住呼吸,這才鉆出水面。原本舉著槍的人,見是她,都紛紛將槍放了下來,急忙過來拉她上岸。
她費盡力氣睜開眼睛,只見原來的地方陸悅軒已無蹤影,這才放了心。
她只覺得眼皮沉沉,一下子天就黑了下去。
(五)她只要一想到他會受傷,竟光是想想都不忍心。
蘇錦屏再次醒來時,是在程督軍府。只見程子木趴在床頭,正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自己。
她一下子記起錦園的事情,只是厭惡地看了他一眼。
程子木卻也只是苦笑:“錦屏,假如受傷的是我呢?”
她微微怔忪,他從來未用這樣委屈的語氣同她說過話。
他起身,從桌案上拿了一份報紙,細細地攤開來給她看,報上寫的是唐書瑤的婚事。而和她訂婚的那個人,卻不是陸悅軒。
唐司令不論與哪方聯(lián)姻,都是另一方的損失。
她還來不及開口,只聽程子木道:“你昏迷了好一陣子,有些事你不知道。我承認,錦園一事是我不對,今天若你替他開口求我,我就不要這婚事。兵不厭詐,勝者為王,但我愿意為你退一步?!?/p>
她以為他是玩笑話,卻見他充滿希冀地看著自己:“但若我答應(yīng)你,你就好好待在我身邊。”
她不知道唐書瑤如何改變心意和他一起,但總明白這中間也是周旋了半天。而他只要她開口,就愿意放棄,她不是沒有感動。
她正準備回答,卻聽他說道:“錦屏,你想好了,如果我取消了婚事,那么也許吃敗仗,命懸一線的就是我。我也能和你保證,就算我和她定親了,最后我娶的人也一定是你?!?/p>
蘇錦屏這才明白他之前說話的含義。她細細思量一番,才說道:“子木,如果不是我去錦園,陸悅軒不至于受傷。這是我欠他的,你為我做的,就當(dāng)是還債。自此以后我和他不拖不欠,干干凈凈。我只站在你這邊,可好?”
程子木笑了,他點了點頭:“我答應(yīng)你的,必定做到。”
只是,蘇錦屏總覺得他的笑意里,含著幾分悲涼。
她也曾在心里問過自己千萬次,如果兩方必有一個受傷,她會選擇誰。陸悅軒從未待她好過,只在她酩酊大醉時給她蓋了一件襯衣。而就是這樣,她只要一想到他會受傷,竟光是想想都不忍心。
她醉在他的笛聲里,她總覺得,他和那些一心只要天下,唯利是圖的人,總該是不一樣。
翌日,蘇錦屏就瞧見了程子木的登報說明,說是要與唐書瑤取消婚事。
她翻出前幾日的舊報紙,看到報上頭條都是錦園陸帥受傷一事,又將唐書瑤的事情添油加醋說了一番,說是陸軍兵敗如山倒,怕是再沒有起色。
她沒由來地覺得有些難過,他的襯衣,還留在百樂門里。
她回去取,又將襯衣細細地燙了一遍。掉紐扣之說,只是權(quán)宜之計。
她用手摩挲著里襯,突然想到了什么,急急地找出幾根針線。
她不是什么大家閨秀,針線活并不好。本想繡一朵紅玫瑰,但她思慮了半天,還是繡上了幾個字。
末了,她滿意地收好了衣服,將它小心地疊好安置在錦盒里。
只是坐車的時候,她竟對車夫脫口說道:“陸公館?!?/p>
話音剛落,她連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陸公館門口依舊站著那個警衛(wèi),這回認識了她,眉眼里盡是不耐煩:“陸帥下了命令,蘇小姐不得入內(nèi),請回吧!”
她猶豫了一會兒,才將手里的盒子轉(zhuǎn)交:“這是陸帥的東西?!?/p>
蘇錦屏甚至希望,他會和前幾次一樣,突然出現(xiàn)??墒沁@次,她真的如同望穿秋水一般,都沒有看到陸悅軒的身影。
(六)同樣是愛而不得,而她已深陷泥沼。
蘇錦屏再次從報上看到陸悅軒的消息,已過了好一陣子。
報上登了唐書瑤和他的合照,他嘴角微微揚起,眼角眉梢都帶著笑意。蘇錦屏明明是見過他的,再看到他照片時,感覺卻跟隔了一個世紀一般久。
她微微嘆了口氣,翻開報紙,才發(fā)現(xiàn)里面夾了一份請柬。
是唐書瑤的邀請函,說是香閣一聚。
她倒也沒多想,換好衣服就直接出了門。
來到香閣預(yù)訂的包廂時,卻只有她一個人。是有人招呼她坐在屏障后,說唐小姐馬上就來。
不出片刻,蘇錦屏只聽門“嘎吱”一聲。
卻是一道熟悉的男聲:“你那邊布置得怎么樣了?”
“一切都和我們原先設(shè)想的一樣,很順利。”蘇錦屏屏氣聽著,是唐書瑤的聲音,“我就是不明白,錦園的時候,你明明可以直接抓住陸悅軒,怎么讓我放他走呢?”
“他如果在錦園沒了,錦屏?xí)尬乙惠呑??!?/p>
“那你又何必呢,本來我和你定了親,陸悅軒也不是你的對手。你這樣大費周章,只是為了讓她安心?”
那男聲漸漸低了下去:“我讓她選,我想如果她選擇讓你同我定親的話,我就留他一命。但是她沒有……那時我就知道,如果陸悅軒在這世上一天,她的心就永遠不會向著我。”
蘇錦屏緊緊捂住嘴巴,才使得自己不發(fā)出聲音來。
怪不得唐書瑤會常來聽她唱歌,原來不是真的喜歡聽,只是因為程子木而已。
直到程子木離開她還是沒緩過神來,唐書瑤拉開屏障,沖她笑了笑:“是不是應(yīng)該感謝我?”
好半天她才回過神來:“為什么要讓我知道,不怕我去告密?”
“就算你去,也來不及了?!碧茣幘痈吲R下地看著她,“也不怕告訴你,我和程子木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他娶的人必須是我。我讓你知道真相,也希望你不要不知好歹,挑撥離間?!?/p>
蘇錦屏已經(jīng)聽不大清她的話,她曾真的想過要好好和程子木一起。
哪怕她不曾愛他,但聽?wèi)蜃永锍3?,相敬如賓,舉案齊眉,也是好的。他給過她太多的感動,她不心動,但是她愿意好好待在他身邊。
而現(xiàn)在,她沒辦法再這樣了。
可她沒有怪他的權(quán)利,如他說的那般,是她讓他走上這一條路。只因她起,而陸悅軒又有什么錯?
她只想要一份干干凈凈的愛,原以為程子木給得起。原來,這也是她的一廂情愿。
“我放你去找陸悅軒,你永遠也不要回來,如何?”
蘇錦屏一抬頭,對上唐書瑤微笑著的眼眸。
她曾有幾次真的羨慕這個女子,羨慕她有呼風(fēng)喚雨的能力。而現(xiàn)在,她突然有點同情她。
同樣是愛而不得,而她已深陷泥沼。
(七)星月皎潔,只有他和她。
蘇錦屏趕到陸公館的時候,才明白唐書瑤說的來不及是什么意思。
陸公館早就被程軍占領(lǐng),而陸悅軒和他的軍隊一起被困在郊外的營地里,糧草盡絕。
她是摸黑進入到陸軍營地,還沒多走幾步,便被巡邏的哨兵抓了個正著。
她被五花大綁送到陸悅軒的主帳,許久不見,他清瘦了不少,但目光炯炯,格外有神。
“你來做什么?”他一臉詫異。
她來干什么?她其實也不知道,但是來的時候她只想,如果能一直陪在他身邊,那就夠了。
“等唐小姐的糧草一到,我們就能解圍,所以陸帥不必太過憂心?!迸赃吺怯腥诉@么說道。
原來他還不知道,蘇錦屏心下一緊:“唐書瑤是他安排的,不能信?!?/p>
“哦?”陸悅軒卻是微微一笑,“那你呢,我能信?”
她一時語塞,卻只見他揮了揮手:“帶她下去?!?/p>
接連幾日,蘇錦屏都被軟禁在另外的帳子里。雖說是軟禁,卻到底沒對她做什么。
營中糧食不多,卻也不曾少她一碗米飯。
陸悅軒進入她的營帳時,她正躺著假寐。
“你走吧!”
她驀地睜開眼睛:“是我自己要來的,為什么要走?”
“糧食沒有了,我們是軍人,還能挨幾天,你不一樣?!彼y得答道。
“不等唐小姐的糧草了?”她明知故問,卻也帶了點調(diào)皮的語氣。
他依舊冷冷地看著她:“等不等是我的事,走不走也是你的事,你自己決定?!?/p>
“如果我說,我能幫你渡過這次難關(guān),你信我嗎?”
陸悅軒不可置否地望著眼前的女子,卻見她眉眼彎彎,笑得格外燦爛。
后來才知道她的幫助是怎么一回事,不過是領(lǐng)著一小列士兵,趁天黑去附近挖點能吃的野菜。
她倒像個野孩子,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知道得格外清楚。
“你怎么知道這么多?”他不由得問。
“小時候是這么過來的?!彼χ鵁?,被熏得一臉黑。
蘇錦屏轉(zhuǎn)過身來才發(fā)覺他一直在看她,像是重新認識她一般。
她拍了拍手,滿意地笑道:“不只是她,我也能幫你打天下呢!”
他緊鎖眉頭,不再回答。
好半天她一句話才打破了沉默:“陸悅軒,打仗就真的這么重要?你和程子木,一定要拼個你死我活?”
他盯了她許久,像是憋了很久,才終于答道:“父親是在陸程交戰(zhàn)時逝世的。他的遺愿,我要完成?!?/p>
“所以就算戰(zhàn)到只剩一兵一卒,所以就算守到真的彈盡糧絕,也絕不投降?”她反問。
他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卻聽她“撲哧”一聲笑了。
“我就知道你和別人不一樣?!彼袷堑玫搅艘粋€答案一樣心滿意足。
對于英雄,蘇錦屏的定義只有光明正大,就算輸,也輸?shù)霉饷骼诼?。更何況如果真的光明磊落,陸悅軒,不一定會輸。
她只求這樣和他的時光再多一點,但偏偏這都成了奢望。
第二天哨兵就傳來程軍步步逼近的噩耗,而他們連再找糧食,都成了困難的事。
營里漸漸有傳是因為蘇錦屏在這兒的緣故,所以程軍才會如此焦急。
陸悅軒倒是對流言蜚語一直保持沉默,卻是她忍不住了。
她跑去主帳找他,只見他剛好將一封信交給哨兵,見是她來了,僅僅用眼神示意哨兵退下。
她倒沒多想,只是開門見山道:“他們都說,程軍是因為我才逼得這么緊。你會把我送走嗎?”
他卻盯了她許久,答非所問:“好像很久沒有聽你唱歌了。”
她一愣,卻見他從懷里取出那支笛子,然后沖她笑了笑:“我其實還會一曲《牡丹亭》?!?/p>
蘇錦屏想她大概這輩子都會記得那個夜晚,星月皎潔,只有他和她。
他吹的笛子婉轉(zhuǎn)動聽,她在心里想著,如果能聽一輩子,大抵是最幸福的事情。
一曲完畢,他看了她一眼,突然道:“錦屏,如果這次能夠全身而退,我們在一起吧!”
蘇錦屏微怔,只覺得他眉眼里都盛著燦爛的星光,還有一個完完整整的她。
(八)但愿相別不相忘。
次日迎戰(zhàn),是陸悅軒帶著她一起。
她想起他的那封信,原是戰(zhàn)書。
蘇錦屏是第一次面對槍林彈雨,卻也不覺得害怕。
她看到程子木站在離他們幾米遠的地方,身后跟著黑壓壓的軍隊,只要他一聲令下,陸軍將潰不成軍。
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聽他冷聲道:“陸悅軒,只要你放了她,我將按你信里的要求做。”
她就在那一瞬間愣在那里,她緩緩轉(zhuǎn)過頭,不可置信地看著身邊的人。
她還未反應(yīng)過來,卻見那人用冰涼的槍口抵住她的額頭。
“退兵十里,否則我殺了她?!蹦鞘煜さ纳ひ暨€帶著些許沙啞。
好像就是剛剛的事情,他還用笛子和她合了一曲《牡丹亭》。他第一次喊她“錦屏”,說道:“如果這次能夠全身而退,我們在一起吧!”
他寫的信,他說的全身而退,原來都是安排好的。
從小到大,再怎么吃苦,蘇錦屏沒有掉一滴眼淚??墒乾F(xiàn)在眼淚就簌簌地從眼眶落下,她以為她的傾心相待,終于守得云開見月明。
原來這樣的想法竟是天方夜譚。
千里迢迢,她選擇奔赴他的營帳,四面楚歌,她不怕。
軟丈紅塵,她碾轉(zhuǎn)靠近他的溫暖,山窮水盡,她不悔。
她還真的以為,他是與眾不同的,卻也只是拿她當(dāng)人質(zhì)。
天下和她,他還是選擇了天下。
“你會后悔嗎?”她終是鼓起勇氣轉(zhuǎn)過頭,聲音帶著些許顫抖。
她祈禱能在他眼里找到一絲慌亂,那樣,就算她癡心枉付,也能有一點慰藉??伤樕喜o一絲波瀾,眸子里,是蘇錦屏依舊看不穿的深邃晦暗。
昨日《牡丹亭》的吟唱似還在她耳邊回響:斷腸春色在眉彎,傅誰臨遠山。
她嘴角一彎,連呼吸都覺得困難。
程子木果真退了兵,臨走之前還望了蘇錦屏一眼。他不知道,這一眼,即成永別。
因為就在他退兵數(shù)里之后,郊外一聲槍響,響徹云霄。
民國四年,陸軍扭轉(zhuǎn)乾坤,大敗程軍。
后記:
“少帥,蘇小姐不過是風(fēng)塵女子,再說,也只是假意威脅程子木,不會真的傷害她。我們都知道少帥你不愿意用一個女人來打江山,但是程子木先設(shè)下的陷阱,怪不得我們。”
那時副將就在他耳邊這么說道,提起“蘇錦屏”這三個字,就像一枚針一樣,輕輕在他心里扎了一下,微微疼痛。
他緊握的拳頭慢慢松開,仍沒開口。
那副將“撲通”一聲跪了下去:“這天下是陸老將軍半生的心血,如果不這樣,只有全軍覆沒?!?/p>
他微瞇了眼,終是點了點頭。
他這一生金戈鐵馬,贏了天下輸了她。
他也曾以為自己絕不會后悔,但午夜夢回,他總是會聽見一聲槍響,驚得他整夜無法入睡。
是她自己扣動的扳機,但他早該想到,她這樣的性子,如何甘心被人利用。
他自幼鐵血無情,對唐書瑤再好不過想著她的兵權(quán)。然而對她,那句“我們在一起吧”,他卻連自己也不知道,幾分真情,幾分假意。
他總會想起她,還有她在他襯衣里繡上的幾個字:但愿相別不相忘。
縱使他后悔莫及,但已然沒有回頭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