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酒仙司邑仙君之所以成仙,乃是因為他有個千杯不醉的本事。不,說千杯倒是低估了他。常人拿水跟他比喝酒的本事,也不一定能勝過他。
天界知己難尋,司邑仙君等了三百年,才等到了他現(xiàn)在的好友,源迷君。
源迷君愛酒,也經(jīng)常捎上一些不知從何處得來的酒帶過來同司邑仙君一起品嘗。二人經(jīng)常坐在七重天那棵青松之下,就著各方搜羅來的奇聞趣事喝上兩盅。
彼時,源迷君就帶來了一件奇事。
“我飛升成仙之前聽聞,司邑仙君你乃是因為千杯不醉的本事才得以成仙的……”
源迷君慢吞吞地咽下口中酒,拿眼偷瞧著司邑仙君。
司邑仙君聽此一言,搖了搖手上的折扇,搖頭道:“非也非也,我之所以成仙,乃是因為我一心向道,之后感天動地,才得了這么個成仙的機會?!?/p>
源迷君笑:“我此番要說的這件奇事,和你倒是有幾分相似之處。”
司邑仙君收了折扇,目光盯在了源迷君的臉上。
源迷君故意賣起了關(guān)子,搖頭晃腦一番,才慢悠悠地道:“我聽聞凡間有個女子,倒是個奇女子。說是拿酒當水,竟也從未醉過?!?/p>
語罷,又一臉促狹地湊近司邑仙君,賊笑道:“若是她憑著這個升了仙,那天界之上不就有一男一女兩個酒仙?喲……司邑仙君,你當真是艷福不淺?!?/p>
司邑仙君冷哼了一聲,說道:“你少把我扯進這些不清不楚的事情里去。女酒仙?哼,她喝酒能勝得了我?”
源迷君卻故作高深,飲盡一杯酒,兩頰上已暈染飛霞,不到半炷香,便醉得趴在石桌上睡了過去。
司邑仙君卻清醒得很,他搖著折扇望著遠處玉林瓊池,雙眉慢慢蹙起。酒仙心中是憋不住事的,既然想到,便要去做。
他起身看了一眼源迷君,他睡得正香,想必一時半刻是醒不過來的。嘴角不禁爬泛起了一絲笑,酒仙搖著折扇道:“你且等著,我這就去看看,那女子到底是怎么個千杯不醉法!”
二
凡間并不陌生,于司邑仙君來說,倒是個比天界還要熟悉的所在。身為酒仙,司邑仙君是經(jīng)常下凡來尋些釀酒的材料。天界雖仙草靈谷數(shù)不勝數(shù),但酒的意義就在于能讓人品之有千情萬緒之感。天界糧谷雖好,卻不如凡間的更有世情韻味。
對凡間了如指掌的司邑仙君不消半日便尋到了那女子。
司邑仙君隱了仙氣,化作一凡間平常的王公子弟,搖著折扇在人群里,聽著周圍凡人們的議論,心中不免好笑。
女子過了雙十還未嫁人,在凡間可謂是件稀奇事。司邑仙君聽身側(cè)人議論方知,這女子身在釀酒世家,憑著一手釀酒的本事,才使得父母縱容推了好幾門親事。而如今,雙親已是等不了了,不得不擺下擂臺,招了個東床快婿。
第一輪是品酒,不論貧富貴賤,只要釀出的酒能得到那女子的肯定,便能入決賽。而決賽,便是賽酒。若是誰能將女子喝醉,哪怕是乞丐,都能抱得美人歸。
美人?司邑仙君笑了起來,既然有美人那必定是少不了風流瀟灑的酒仙大人。他收了折扇,敲了敲腰間別的口袋,只隨便念了個咒,口袋便一下子鼓了起來,伸手一摸,便從中摸出了一壺酒。司邑仙君不再多想,翻身便躍上了擂臺。
此時擂臺之上,已有十數(shù)個各形各色的男人,老的少的,胖的瘦的。司邑仙君立于其間,倒是顯得格外瀟灑英俊。
酒被一個個送進了擂臺后的珠簾內(nèi),司邑仙君抬眼望了片刻,只見珠簾后人影綽綽,實在是瞧不清那女子的身影。
終于輪到司邑仙君,他將壺中酒斟了一杯,對取酒的丫鬟道:“這酒名叫意淡。小姐品后,自然能體會其中意味。”
意淡乃是酒仙的得意之作,王母大壽所用仙酒便是意淡。這酒初嘗淡如水,可等酒液自舌尖滾向舌根時,便有一種冉冉而生的甜潤。而當這股甜潤落入喉頭,而后淌到胸腔,便會有一股柔柔的暖意充滿四肢百骸。
這就是意淡,頭遭意味雖云淡風輕,可后勁卻轟轟烈烈。
酒呈入沒多久,那珠簾就被一雙手掀開,從中走出一個女子。
這位應(yīng)當就是源迷君口中那個千杯不醉的奇女子了。
司邑仙君嘴角抬起,折扇又開始慢悠悠地搖了起來。眼中的女子慢慢朝自己走來,姿態(tài)婀娜。雖是垂著腦袋看不清面目,但瞧著走路的姿態(tài)也應(yīng)當是個美人。
美人走到他面前,慢慢抬起頭。一雙眼圓溜溜,極是機靈清澈。彼時正是陽春三月,落在她眼里的陽光一片琉璃色。風竟也有了形狀,帶著不知何處飄來的桃花,一片粲然。
司邑仙君先是一愣,還沒等他回神,眼前的美人卻牽起嘴角邪邪一笑,猛地擼起袖子推了司邑仙君一把,提高嗓門道:“你的酒釀得不錯,我葉禾服了!這位好漢,你可以進入下一輪了?!?/p>
四周一片轟然,司邑仙君也醒過神,他瞪大了眼,張了張嘴,卻什么話都說不出來。
這美人走路不是溫柔得很嗎?為何到了他面前卻突然這樣粗魯!哦,司邑仙君明白了,過了雙十之齡還未嫁人,并非這女子不愿嫁,大約是因為太過粗魯而找不到婆家吧!
司邑仙君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被騙了。這個騙局設(shè)的好,先是以擂臺招親做噱頭,再是以釀酒世家的產(chǎn)業(yè)做誘餌。
沒想到多年未到凡間,這些個凡人竟然惡劣至此!
司邑仙君掉頭便走。
卻又聽那女子在身后嗤笑:“哼……我以為是個多厲害的人呢,聽說要與我比酒,還是膽小如鼠。天下間的男人,不過如是。”
這話激得司邑仙君眉頭一豎,登時回過頭來。
那名叫葉禾的女子揚起下巴看著他,圓圓的眼里神采飛揚,極是驕傲。她見司邑仙君回頭,冷哼了一聲,拍了拍手便要走。
“慢著!”
司邑仙君回轉(zhuǎn)身來,搖起折扇道:“既然進入了第二輪,那我自然是要與小姐比試一番的。”
他話音剛落,卻不知從何處冒出一堆丫鬟,竟是人人手捧一個酒壇。
人群里“轟”的一聲炸開,那些原本還在擂臺上的男人嚇得紛紛跳下去。這么多酒,估計還沒喝到一半,就要把命撂在這擂臺上了。
這葉家小姐是美,這葉家產(chǎn)業(yè)是大??稍贈]再大,沒了命,一切都是白搭。
司邑仙君瞧著這些酒壇,只是微微挑了挑眉毛。他收起折扇,隨手插在腰間的布袋中,對著葉禾道:“我可先讓小姐三壇酒?!?/p>
“不必!”葉禾冷哼一聲,隨手提起一壇酒拍了封泥,仰頭就灌了起來。
擂臺下,又是一陣轟然。
司邑仙君覺得好笑,只得搖著頭從丫鬟手中取過酒,撕開封泥仰頭喝起來,
這一比,卻是從白日比到了黑夜。
葉家小姐斷斷續(xù)續(xù)喝了一壇又一壇,竟是一點醉意也沒有。再看那司邑仙君,喝了那么多酒,仍是一副好整以暇的姿態(tài)。
葉禾卷了袖子擦凈嘴,抬眼看著司邑仙君,撇撇嘴道:“閣下若是不行了,可一定說一聲。我這千杯不醉的本事乃是天生,一般人是比不了的?!?/p>
司邑仙君聽罷,只覺得好笑。區(qū)區(qū)凡人居然在堂堂酒仙面前這樣狂妄,真是不知好歹??!
司邑仙君搖搖頭,卻并未說什么,只是又啟了一壇酒,開喝起來。
這二人酒量不分伯仲,沒有賽點的比賽看得眾人幾欲打瞌睡。氣氛正沉悶時,卻聽見臺上一聲脆響,眾人以為終于有了勝負之分,結(jié)果抬頭一瞧,卻見葉家老爺子正拽著葉大小姐的手,氣得吹胡子瞪眼睛:“堂堂葉家大小姐,在外拋頭露面成何體統(tǒng)!”
語罷,又看了一眼地上散亂的酒壇子,繼續(xù)道:“明明第二輪是比詩詞,什么時候改比酒量了!禾兒,你好大的膽子!”
葉禾還欲爭辯,那葉家老爺子卻已轉(zhuǎn)過背對著司邑仙君道:“這位公子既然酒量勝過我家葉禾,就應(yīng)當遵守擂臺規(guī)定娶了我家女兒……”
“父親,他什么時候勝過我了……”
“住嘴,你以為這世上能有幾個人能陪著你喝這么多酒!”訓(xùn)斥完女兒,葉家老爺又轉(zhuǎn)過頭笑瞇瞇地看著司邑仙君道:“不知公子哪里人士?家里有幾畝地,幾頭牛,幾間房屋?雙親可還健在?啊……不如明日老朽就上門拜會拜會好了……”
司邑仙君只看著眼前老人語不停歇,嘴巴開開合合。而他身后,葉大小姐早已撇著嘴望天,一副不服氣的樣子。
三
源迷君說,這世上若有人能將你司邑仙君喝醉,我這源迷君的道號就倒過來寫。
這世上確實沒有人能將自己喝醉,司邑仙君想。
他撐著左腮看著面前的女人。已經(jīng)過去半個時辰了,被這女人喊出來,原本以為有什么重要的事情。結(jié)果她卻一個人獨自坐在屋頂喝悶酒。
初春仍是有些冷的,風吹過來透骨寒。
如此長的時間,也沒見這女子有停下的意思。司邑仙君無法,只得從她手中奪過酒,懶洋洋地說道:“你喝再多都不會醉,做什么學(xué)別人借酒澆愁?!?/p>
聽他這樣一說,葉禾似乎是反應(yīng)過來了,愣了愣,突然皺著一張臉一副要哭的樣子,轉(zhuǎn)頭看著司邑仙君道:“我不想嫁給你?!?/p>
司邑仙君先是一愣,再是一個白眼,最后哼笑:“我還不想娶你呢!”
葉禾自顧自地說道:“我要嫁的人不是你。我等了他二十年,不能功虧一簣。”
司邑仙君接著哼道:“你可真是早熟,剛出生便知道自己要嫁誰……”
葉禾看了他一眼,突然垂下頭抽了抽鼻子。
司邑仙君一愣,轉(zhuǎn)目看著她,有些不知所措。酒仙大人是風流,但從來對女人的眼淚沒有辦法。
葉禾在哭,聽她鼻音濃重地哼哼,就知道在哭。
司邑仙君無法,只得伸出手正準備拍拍她的背以示安慰,結(jié)果她卻抬頭,一臉苦相地看著司邑仙君道:“晚上多吃了兩個肉包子,方才又喝了那么多酒,肚子好難受呀……”
“……”
司邑仙君咽下要脫口的話,收回手無語地看著天上的月亮。
“哎哎!你看!桃花是不是開了!”葉禾急急地拍著身邊人,伸手指著院子里一棵老樹。
司邑仙君看了一眼,來了句:“你看錯了,那是月光?!庇挚戳艘谎?,接著道,“那樹早死了。怎么可能會開花?”
“不,它會開花的?!比~禾雙手撐住下巴,突然笑了起來,圓圓的眼睛彎成了天上的月牙?!拔页錾翘?,它就開花了。只是從那以后,它就再沒動靜了。”
說完,葉禾又看了一眼司邑仙君,笑瞇瞇地道:“看在你那杯意淡釀得極好的份兒上,我給你說個秘密吧!”
司邑仙君無語望著她。
“我總覺得自己生來便是要等一個人。從小我就經(jīng)常做夢,夢見自己成了一株小草,卻仍有人給我澆水除蟲。那人同我聊天,說悄悄話。還怕我孤單,特地為我種了一棵桃樹?!比~禾停了停,伸手指著院中老樹,說道,“你瞧,他為我種下的桃樹,和這棵差不了多少?!?/p>
“你覺得你是草?”
“唔……說不定前世是呢?”葉禾眨眨眼睛看著司邑仙君。
司邑仙君心道,你是不是草,只消我回天界問問司命星君便知。不過,前世既然為草,那到底是修了多少功德今生才能成人??!
司邑仙君望著葉禾的眼里,默默地多了一絲欽佩。
葉禾哼了一聲,撇嘴道:“你那是什么眼神,我腦子很正常的……還有,你能不能拒婚?只要你先拒婚,我父親必然不會強求你同我成親的。”
“你覺得,你能等到那個人嗎?”
白色的月光似銀色輕紗鋪在了葉禾的身上,她撐著下巴,眨著一雙亮晶晶的眼睛望著院中的老樹,靜靜道:“總能等到的啊!”
這個小女子安靜下來還是很招人喜歡的,司邑仙君心想。這想法一掠過,他便是一愣。一愣之下,已脫口道:“我?guī)湍惚闶?。?/p>
說罷,司邑仙君起身正欲離開,回首一看,卻見那棵老樹不知怎的開出了無數(shù)朵花。是輕盈的粉色,在白的月光里,清冷的涼風中,簌簌飛揚。
怎么可能?
司邑仙君眨了眨眼,再望去,老樹仍是老樹。只不過是一時眼花。
四
司邑仙君拒婚,葉家老爺子似乎是早就料到了。司邑仙君絞盡腦汁想出的幾個理由,竟全被葉老爺推了回去。
司邑仙君無法,只得對葉禾攤手道:“你父親的腦子顯然轉(zhuǎn)得比我快?!?/p>
葉禾惱得翹起嘴唇,恨恨地望著天道:“我父親總覺得女子不如男,倘若他信我,就該知道葉家不需要男人,單憑我,也是能夠撐起來的?!闭Z罷,又看著司邑仙君,接著恨恨道,“都是你!如果不是你中途攪局,還有誰能喝那么多酒,讓我父親抓住由頭!”
其實原本,司邑仙君甩手離開便可??墒侨羲x開,他便等同于拋棄了葉家大小姐。這要是傳出去,難免遭人非議,更令葉禾以后無法做人。
司邑仙君最是隨意,本來嘛,成天只知喝酒聊八卦的人,還能指望他能有多認真。然而此番,堂堂酒仙大人卻認真了——不能這樣甩手離開,就算是為當初自己的一時好勝負責吧!
只是,若被七重天上的好友源迷君知道這一切,又不知自己要被揶揄多少時候了。
司邑仙君臉上蓋了本書,躺在一棵杏樹下。陽光落在他身上,倒是格外暖和。
其實凡間有一點倒是比天界好,司邑仙君想,最起碼他躺在這兒就比在天界踏實。
人間煙火,紅塵喧鬧。如今他投身至此,倒有一種熟悉溫暖的妥帖感,舒服得令人忍不住沉沉嘆息。
大約是前世飛升成仙,走的并不是修道之路。所以現(xiàn)世,身為酒仙的他仍對凡塵有諸多留戀。
再說這葉大小姐沖司邑仙君發(fā)了脾氣。發(fā)完脾氣不到半日,葉大小姐便后悔了。
說到底,一切都怪父親。若非父親緊逼,她也不會想出比酒招親的法子。若沒有這個法子,也不會遇到司邑仙君。若是不遇到司邑仙君,那便不會有逼婚這一出。
想通這一切,葉禾心里也暢通了,想著要道個歉便去尋司邑仙君。結(jié)果一來別院,就見到了那個躺在杏樹下的男子。
其實那日擂臺之上,葉禾見到司邑仙君心下還是有些意外的。她并沒有想到這世上竟有如此瀟灑出塵之人,明明是尋常貴公子的模樣,可身上卻總是纏繞著些若有似無的疏離感。仿佛與所有人都不同,翩然出塵,遺世獨立。
可偏偏這樣的人,卻讓葉禾心生出一股親近感。就仿佛離開多年的舊友,今朝終于重返她身邊。
葉禾望著那樹下的男子,瞧不見臉,只能瞧見那一雙合在胸前的手。是極俊秀的手,纖長瘦削。陽光灑在上面,照出一兩個耀眼的光斑。偶爾風過,吹起他垂在地上的衣衫。他腰間別了一個口袋,天青色,就像現(xiàn)在的天一樣的顏色。
葉禾不自覺走過去,伸手碰了碰那個口袋,結(jié)果才一下,便驚得那睡著的人坐起了身。
“做什么?”
司邑仙君摁住口袋,蹙眉望著來人。
這個口袋可是酒仙的法寶,就連源迷君都碰不得的。
葉禾沒想到他這么大反應(yīng),撇撇嘴,又笑道:“我請你去看桃花,好不好?”
司邑仙君不語,只打量著她。
葉禾以為他還在生氣,只得厚著臉皮接著笑道:“天氣這么好,城郊桃花早就開了,我請你去踏春??!”
司邑仙君看著眼前這張笑臉,前一刻還圓溜溜的眼,這一刻便彎成一條線,一副見牙不見眼的模樣。這笑臉,倒是令司邑仙君心中好笑,登時豁然開朗起來。
“走便走吧!”
城郊的桃花確實開了,一片粉云,從這頭蔓延至那頭。
踏春的人也很多,三三兩兩結(jié)伴,一派歡聲笑語。
司邑仙君望著遠處結(jié)伴而游的少女,對葉禾道:“怎么不喊你的朋友陪你踏春,倒是把我拉出來了?!?/p>
葉禾瞇眼瞧著遠處的桃花,滿不在乎地說道:“我又沒有朋友。從小到大都泡在酒窖里,哪里來的朋友。”
司邑仙君愣住,他扭過頭看著身側(cè)的小女子。她卻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仰著臉任陽光與風在臉上肆意。
“沒有朋友的話……不會孤單嗎……”司邑仙君吐出這一句,仍覺得心尖有些酸酸地疼著。
葉禾卻睜開眼,望著他笑道:“我從小到大都沒朋友,也從未體會過有朋友的感覺。那自然,是不孤單的了。倒是你……你這是什么表情?倒像是被人插了一刀似的?!?/p>
司邑仙君不自然地別過頭,不再答話。
耳旁又聽葉禾道:“二十年來,我從來都沒覺得孤單。因為夢里面有他呀,有了他,又怎會孤單……”
司邑仙君望著她的側(cè)臉,卻接不了話。
五
司邑仙君留在凡間已近一個月。
堂堂酒仙大人聽著凡間小女子的嘮叨也聽了一個月。
葉禾終日里在他耳邊嘰嘰喳喳,有時興頭來了,也要和他喝幾盅。大約是司邑仙君這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到令葉家老爺放下不少戒心,本來迫在眉睫的成親一事,也應(yīng)葉禾的要求往后推了一陣。
葉禾說:“推著推著這事就能不了了之,你放心,我保管你怎么來的就能怎么離開?!?/p>
怎么來的就怎么離開?
司邑仙君心中苦笑,他望著面前這張明艷的臉,腦子里亂得厲害??伤齾s什么都不知,仍斟滿酒杯,仰頭飲盡,望著窗外黃鸝鳴翠柳,說道:“你瞧,你在我還是很開心的。最起碼心里很多話,都能和你說。”
院子里的枯樹在旖旎的春光中顯得格外丑陋蒼老,葉禾收回目光看著對面的人,又道:“你到底是從哪里來的?”
哪里來?天上來的……司邑仙君心中暗自嘆息,只怕這樣答,得嚇壞這個凡人。
“嗯……我……我從很遠的地方來?!彼袅颂裘济嗔俗约阂槐?,猶豫了片刻,才道,“你若是等不到那個人怎么辦?孤老一輩子嗎?”
葉禾聽他這樣一說,笑容凝在臉上。她愣了片刻,才道:“我沒有想過等不到他會是什么結(jié)果。”
似乎是忍無可忍,司邑仙君站起身,冷了面孔對她道:“你只一味地覺得他會回來找你,覺得會等到他。可萬一這世間壓根就沒有這樣一個人,一切都不過是你一個人的癡心妄想呢?葉禾,到那時,你又如何自處!”
葉禾似乎從未見過面前的人會冷厲成這樣?;驗t灑隨性,或無賴毒舌。這個人,從來都不該冷厲成這樣。
司邑仙君靜靜地看著面前的人,那一雙圓圓的眼中突地滾下一串淚珠。這淚珠令他身形一震,竟忘了呼吸。然而,當那淚珠在春光里分崩離析時,他聽見她說:“不,他不會讓我孤身一人?!?/p>
司邑仙君不知自己是怎么從葉府逃出來的,更不知自己是如何逃回天界的。
他喚了飛云一口氣直飛上七重天,還是那棵青松,青松下,源迷君仍趴在石桌上昏昏睡著。
源迷君還未醒……是了,天上一天,人間一年。
七重天上涼風習習,沒有凡間的喧鬧繁華,更沒有紅塵中的灼灼熱氣。司邑仙君坐在石凳上喘著氣,他的手捂上胸口,只覺得胸腔里的一顆心幾欲跳出來。
也只是片刻,司邑仙君又喚了飛云,去了另一個方向。
去的是司命星君的府邸。
托司命星君查凡人之命,乃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然,讓司命星君吃驚的是,司命簿上,卻并沒有葉禾的命運。
“仙友是不是報錯了八字?”司命星君望著失了神的酒仙,肯定道,“若是八字正確,那這司命簿上必定會有她??墒恰庇址朔久荆瑳_酒仙攤手,“你看,沒有。”
司邑仙君仍舊發(fā)愣,若是沒有她的命運,那便不能知曉她最后有沒有等到那個人。一生孤寂……那丫頭最是倔強,不然也不會雙十年華仍不肯出嫁。
道別司命星君,喚了飛云,酒仙又往凡間而去。
云頭之上,司邑仙君突然一陣茫然。他不知自己就算去了凡間又能做什么。告訴葉禾,司命簿上沒有她,她是注定一輩子孤寂的。所以,她是等不到那個人的。
……太殘忍了。
抑或是告訴她,不要再等了,趕緊找個人嫁了。這樣最起碼,今生也有人依靠。
可是,舍不得。他竟舍不得這樣勸她。
一向云淡風輕的酒仙大人,居然也有心亂如麻的時候。若是被七重天上的源迷君知道,必定要笑掉了大牙。
六
司邑仙君只知天上一天,人間一年。卻不知,他去往司命星君處,已耗費了半日時間。再到凡間,卻已是一年之后。
一年之后的凡間,似乎什么都沒有改變。仍是三月陽春,桃花灼灼。
葉府張燈結(jié)彩,正在辦一件喜事,是葉大小姐葉禾的婚事。
凡人常說,船到橋頭自然直。司邑仙君還惱得不知該如何交代葉禾的以后,她就已經(jīng)選擇了。
司邑仙君站在屋頂上,瞧著院中人來來往往忙得不可開交。始終未見她,也是,新嫁娘怎么可能會隨隨便便地拋頭露面。
他去了她所居的院落,院中那棵枯樹仍是孤零零地立在那兒,任身旁姹紫嫣紅,它自巋然不動。
司邑仙君坐在屋頂瞧著那棵老樹發(fā)呆。
這院中并不熱鬧,甚至有些冷清。想必葉禾早就遷居別院了。是否要見她一面,司邑仙君還在猶豫。
然而,卻還未等他猶豫,那院中一抹嫣紅卻迎風而立,仰頭望著他。
司邑仙君呆呆地看著院中的人,甚至忘了呼吸。直到那女子垂下目光,他才晃過神來,飛身躍了下去。
卻不敢上前,一向瀟灑的酒仙此時卻猶豫,甚至膽怯。然而,那女子卻抬頭,靜靜地望著他道:“你走之后,我生了一場大病?!?/p>
司邑仙君癡癡地看著她,直至此語,他才發(fā)現(xiàn),她確實瘦了,原本還算圓潤的臉此時消瘦下去,那一雙圓溜溜的眼,更大了,卻少了當初那一份驕傲與靈動。
“你……你等到那個人了?”
酒仙沒想到,這樣磕巴的話居然是從自己的嘴里蹦出來的。他忐忑地看著她,不放過她臉上任何一絲表情。
穿戴著鳳冠霞帔的葉禾搖了搖頭,面上再如何濃艷也無法掩飾她眉宇間沒頂?shù)氖?。只是一瞬,她笑道:“我沒有等到他……”
“那……那你……”
她的笑容更大了一些,望著他無奈道:“可人,生來就是要學(xué)會妥協(xié)??!”
短暫的靜默之后,她遞給了他一壺酒。
“你走之后,我生了一場大病。病得迷迷糊糊的,卻釀成了這樣一壺酒。這是為你釀的,世間可僅此一壺??!”
她抬起頭認真地看著他,似乎要將他永遠印在腦海中。
“你走之后,沒人聽我說話,沒人陪著我……原本,我從不知孤單的滋味……”她無奈地笑了笑?!笆俏野V妄了?!?/p>
她似一只烈焰蝶,轉(zhuǎn)身便走。司邑仙君呆呆地站在她身后,只是片刻,他喊了起來,可聲音卻越來越低:“這酒……這酒……”
她轉(zhuǎn)首,低聲道:“這酒名叫情濃。”
院中的老樹不知何時綻放了花朵,百簇千團,一片粉色。
司邑仙君伸手接住兩片桃花,詫異地望著身后的老樹。
老樹是棵死樹,是不開花的啊……
司邑仙君閉上眼,仰頭灌下了一壺名叫“情濃”的酒。
七
源迷君曾說,這世上若有人能將你司邑仙君喝醉,我這源迷君的道號就倒過來寫。
君迷源……這道號也不是很差嘛!
司邑仙君清醒時的最后一刻,居然想到的是這么一出。
是的,堂堂酒仙大人醉了,還醉得厲害。他似夢似醒間,又回到了初初飛升成仙之日。
其實當初來到天界并不好過,用后來源迷君的話來說,你看看你,憑著喝酒的本事成了仙。就好比那人間的特長生,人家拼死拼活修道悟道,你卻靠著能喝酒成功考進了翰林院。你說說,他們能不眼紅你嗎?
源迷君的話其實是有幾分道理的。憑著司邑仙君這自來熟的性格,在天界待了月余居然連一個朋友都沒有交到。他覺得失敗極了,也孤單極了。
他第一次覺得,其實成仙,并不如想象中那樣好。
孤單的酒仙只好將時光全放在了一棵禾草上。他原本是想,等禾草發(fā)了穗,就能釀新酒了。然而,到了天界,似乎也只有這棵禾草和自己才有關(guān)聯(lián)。
他于是更耐心地照顧禾草,給它除蟲給它拔草,沒事的時候還拿那些進貢到王母蟠桃大會上的仙酒給禾草灌溉。
禾草長得很好,綠油油的。他盤腿坐在一旁,開始對禾草說話。說天界的無聊,說仙友的涼薄,說心里的孤單,說凡間的熱鬧。
偌大的天界,只有這棵禾草成了自己的朋友。
偶爾也會被天帝派遣下凡,他蹲在禾草身邊,撐著下巴愁苦地說:“禾草啊禾草,我真想把你裝在我的口袋里。我去哪兒,你去哪兒。這樣我們就不用分開了?!?/p>
繞了兩圈,他又道:“不如,我給你變個朋友,我不在的時候,就能給你做伴了!”
他念了一段咒,一棵桃樹拔地而起,繁盛的桃花在涼風中微微顫抖,似乎是在與搖擺的禾草做著對答。
司邑仙君滿意了,終于放心離去。
這一離開,卻多日沒有回來。
從未離開過酒仙的禾草顯然著急了。嗬,誰說一棵草沒有情緒呢?更何況是被酒仙大人成天拿仙酒灌溉的禾草。
禾草終于凝成了精魂,可想必是太過著急還未到時候?;没鋈诵蔚男『滩蓓斨X袋上那棵隨著風招搖的真身,開始尋找起酒仙來。
禾草還是很聰明的,她找到了酒仙新交的朋友源迷君。這位仙人正坐在青松下喝酒,遠遠看見頭頂著一棵草的少女走來,登時一口酒就噴了出來。
“什么東西!”
源迷君瞪大了眼。
可小禾草卻要哭了,頭頂?shù)牟菀搽S著表情顫了顫。她拽著他的衣袖,聲音也是細細的:“你說你說,我的司邑跑哪兒去了?”
“他……他下凡了啊!犯了錯,被天帝罰下凡了啊……”
小禾草聽完這句,不哭了,轉(zhuǎn)身要走。
源迷君不禁問道:“你做什么去!”
“我要去找他!”
小禾草臨走時并沒有忘了司邑仙君變給它的朋友,使了個靈法便將那桃樹變作了一顆種子帶在身上。
小禾草什么都不懂,下個凡都不知要從南天門走,直接求近從輪回臺蹦了下去。
好了,司邑仙君覺得,自己該醒了。
尾聲
司邑仙君醒了,第一件事便是去找源迷君的麻煩。
當年被罰下凡間只是去奉命找一些谷物而已,若非源迷君話不說清楚,小禾草又怎么會想都沒想直接下凡。
源迷君遠遠地便見到司邑仙君豎著眉毛,怒氣沖沖地朝自己走過來。心道不好,連忙笑嘻嘻地迎了上去:“我說酒仙大人,您這一醉可真是醉了好些時候呢!”
“我問你!我的禾草去哪兒了?”司邑仙君一把抓住源迷君的前襟。
源迷君一愣,答道:“下凡了啊,我沒和你說嗎?她下凡了??!”
司邑仙君望著他不說話,氣得眼都紅了。
源迷君瞧他這一副模樣,登時笑了起來:“酒仙大人不是一向都很淡然的嗎,怎么如今都急紅了眼呢?”
司邑仙君不愿與他多說,轉(zhuǎn)身便要下凡。
可源迷君卻拽住他,賊嘻嘻地笑道:“你現(xiàn)在去,恐怕也找不到禾草了。她當年下凡確實是為了去尋你,可……也是為了度自己的劫。你成日拿仙酒當水給她澆灌,她其實早該成仙了。司邑,我說,這天界上只你艷福不淺啊!”
司邑仙君愣住。
源迷君接著笑道:“我說過,這天界會有一男一女兩位酒仙的。喏,你瞧,那不就是新晉的女酒仙嗎?”
酒仙大人這回已是完全靈魂出竅了,他呆呆地轉(zhuǎn)過身,呆呆地看著背后。那桃樹下,卻有一位少女皺著眉懵懂地看著他。圓圓的眼里,滿是那凡間暖意融融的春光。
“咦?度劫之后不該是圓滿了嗎?怎么她腦袋上那棵草還沒化掉!”
源迷君的驚呼讓酒仙這才發(fā)現(xiàn),七重天的涼風中,女酒仙的腦袋上,一棵綠油油的禾草正迎著風悠然擺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