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晨光熹微,乾光街上的商肆陸續(xù)開張,風采卓然的藍衣公子在茶寮里尋了個靠窗的位置,氣定神閑地飲下第七杯茶時,終于瞥見斜對面那間鋪子的門板被人利落揭下,探出一張素凈的臉來。
鋪子不大,門牌上“半生裁”三個寫意古篆略顯潦草,卻是名動長安的制衣坊。坊主姓葉,一手針線活出神入化,任何布料到了她手里,都將化成精妙絕倫的衣裳,當世無雙。
他閑步而入,屏風后傳來清麗嗓音:“公子是要裁衣?”
“是……在下想做一件外袍,不知姑娘是否方便?”看他拿出包袱里的白緞,她沉吟片刻,“可能要等上幾日……公子若急要,不妨另覓他處。”
他施施然放下布料:“姑娘技藝名動長安,縱使等上一年半載,亦無妨?!?/p>
想來是對諸如此類的恭維習以為常,她頷首:“那好,七日后,公子再來取衣?!?/p>
臨出門,瞥到架上一只青釉蓮芯弦紋瓶,不禁挑眉:“姑娘真是好眼光……天承君的青瓷,在下也極為中意。只可惜……”欲言又止,話里有話。
她的臉色幾不可察地變了變:“公子過獎了,慢走。”
七日很快過去,他依舊踏著晨色而來,而像是篤定他會如期而至,那件月白外袍就擱在最顯眼的位置——精密細致的滾邊,嚴絲合縫的針腳,本就一氣呵成的剪裁綴以栩栩如生的幾道流云,更襯得他風度翩翩。
連一貫挑剔如他,都找不出絲毫疏漏之處:“姑娘妙手,果真名不虛傳?!?/p>
她垂眸斂色,又聽他道:“長安不愧是皇都,天子腳下,能人輩出,制瓷、絲織、茶道無一不精,尤其是珍瓏天工的青瓷,更可謂稀世珍品,千金不換。”
她沉默片刻,改了對他的稱呼:“大人兜了一個這么大的圈子,若只是想問湛天承的下落,那么抱歉,我無可奉告?!?/p>
他的神色從訝異到疑惑,再到明朗:“姑娘不僅手巧,心思亦通透……如此,倒顯得在下一葉障目了。”
“綾絲雪緞乃皇貢,尋常百姓縱使有十個膽子,也不敢將其堂而皇之地穿在身上吧?”
聞言他不由得一愣。說來,的確是疏忽了。為官不過三載,卻頗得圣上賞識,每逢賞賜,必有絲絹布帛之類,林林總總堆了兩箱,此番前來,信手自其中揀了匹最不起眼的,未曾想,還是被她識出端倪。
他正色:“在下尉遲嵐。”
“大理寺少卿?”她眼角微抬,“那尉遲大人,是否已查出了些許蛛絲馬跡?”
“尚未?!彼麚嵰愿?,“不知姑娘……”
“我說過了,湛天承的事情,我確實不知。幫不上大人,小女深感抱歉。”含在嘴里的半句話被她倏然打斷,不知為何,那神情看來竟有幾分恍惚。
二、
目送尉遲嵐消失于長街盡頭,葉綾歌倚住門扉,陷入了沉思。
曾被先帝御筆親提“天下第一瓷”的珍瓏天工,其窯產青瓷四海聞名,而坊中最頂尖的瓷師湛天承,更憑借超卓技藝名噪一時。
上月初,圣旨忽降,命珍瓏天工趕制三百件青瓷,作為國歲之禮運往西域龜茲國。湛天承率一眾瓷師日夜趕工,總算在約期之前如數完成。誰知到了交貨那日,庫房中所見卻令所有人驚懼莫名——除了橫尸當場的禮部侍郎及龜茲使臣外,那三百件青瓷已然不知所終。
連同一起消失的,還有這批青瓷的制作者,湛天承。
長安嘩然,龍顏震怒,命大理寺徹查此事。
其實她早已想到,在出了那樣的事情之后,大理寺的人,遲早會找上門來。
原因無他,大理寺素來掌管天下刑獄重案,而尉遲嵐上任不過三年,已得“天下案,尉遲斷”的赫赫盛名,令滿城百姓折服敬仰。
如此手段,又怎會查不到她與湛天承之間,曾有過一紙婚約?
長安白日照春空,綠楊結煙垂裊風,彼時春暖花嬌,她新扎的紙鳶拖著兩根長尾飄在半空,不知怎的失了平衡,又與旁邊一只纏在一處,并肩直墜而下。
她急急跑近,卻見眉目溫柔的男子執(zhí)了那兩只纏繞著掉落的紙鳶,笑得一臉歉然:“我再做一只新的給你?!?/p>
萍水相逢,她未當回事,不想幾日后他竟尋上門來:“予人之事,怎可輕易食言?!泵杞鹄L彩的蝴蝶紙鳶被遞到面前,竟比她見過的任何一只都要華麗好看。
心弦似被撩動,他說:“我姓湛,湛天承?!?/p>
她這才知曉,他便是傳說中那個譽滿長安的瓷師,天承君。
自那以后,情意漸生,一切看似水到渠成。上天如此厚待她,在最好的年紀,遇到命中注定的良人,原以為這一生都將與他執(zhí)手與共,但偏偏忽略了,命運永遠不可能眷顧誰一輩子。
婚期愈近,城中卻謠言四起,說芳庭閣的花魁玉扇如何姿容曼妙,連一貫不染凡塵的天承君都為搏佳人一笑而豪擲千金。
她自是不信,約他至南山亭一聚,他回箋時僅寥寥幾字:繁事纏擾,恐難分身,勿念。
這一晚,她在芳庭閣的別院外站了一夜,直到晨曦漸氳,有人推門而出,身上一襲青衫行云流水,乃是她親手所裁?;秀庇惺裁礀|西碎裂了,她閉了閉眼,希望眼前所見不過一場幻覺。
花雨飄零,那人望著她夜露沾身的模樣,失聲喚道:“綾歌?”
整個人如墜冰窖,她動了動嘴唇:“很好。”
“你聽我說……”湛天承半句話還含在嗓子里,她已倏然轉身,全然不顧他在身后聲嘶力竭的挽留。
原來全長安城都在看她的笑話,唯有她一人當局者迷,守著那些可笑而虛妄的海誓山盟自欺欺人。
三、
近日,大街小巷皆是搜捕湛天承的禁衛(wèi),一時間人心惶惶。
國禮下落不明、使臣無故被殺,民風彪悍如龜茲,哪里經得起如此挑釁,只當天子食言,不愿將這批珍貴的青瓷拱手相讓。
如此,令本就不甚和睦的邊境關系越發(fā)劍拔弩張起來。
而朝中更是一片動蕩,以右丞顧雍為首的主戰(zhàn)派與以太傅司馬賢為首的主和派整日爭得不可開交,內憂外患之下,案情一籌莫展,圣上召尉遲嵐入宮,定下十日之期,倘若案情無法水落石出,便卸去他頂上烏紗。
然而就在翌日,本該為此懸案倍感憂心的大理寺少卿仍舊一派云淡風輕,第三次踏足半生裁,熟絡更甚從前,將幾匹上好的布料鋪陳開來:“家母壽誕在即,在下打算以一襲新衣相贈,葉姑娘可有什么好建議?”
她低頭掃過,垂眸時的表情款款如畫,思忖半晌,挑出一匹暖紫壓紋織錦:“這個花色倒是不錯?!边t疑片刻,望著他,“大人神色郁郁,就算為查案日夜操勞,也要當心自己才是?!?/p>
嘴角勾起一絲柔軟的弧度:“多謝姑娘關心,不過這個案子,應當很快就會了結了。”
她臉色一白:“看大人的樣子,似乎胸有成竹?”
他笑得篤定,不知是在看她,還是在看別處:“不出三日,兇手必當落網。”轉身出門,最后一句話循著風聲恍惚飄來,“他大約也未曾想到,自己在案發(fā)之處,留下了怎樣的證據吧?”
子夜。
月色緋緋。
一道黑影自街角悄然行過,停在一扇緊閉的門扉前,揭去封條輕巧隱入。昔日鼎盛的珍瓏天工如今死寂沉沉,風一吹,四壁皆透出刺骨寒意。
庫房里空空如也,空氣里似乎還彌漫著淡淡的血腥味。
墻壁、地面、角落、縫隙……借著月光,那人一寸寸搜尋著,卻不知在找些什么。
良久,幽幽嘆了口氣,是不加掩飾的失望。然而,就在踏出門的一瞬,整個人愣在原地。
空寞庭院中,一樹梨花旖旎成雪,樹下斜倚的藍衣男子,正饒有興致地盯著他:“葉姑娘,夜深露重,竟有故地重游的雅興,真是難得。”
沉默對峙間,她揭去風帽,露出蒼白柔弱一張臉。
信手撣去肩上飄落的花瓣,他走近:“想不到姑娘的一雙手,殺起人來,也一樣漂亮利落?!?/p>
她聲音微涼:“其實,根本沒有什么所謂的證據吧?”
“你說呢?”他反問,“初時我還以為,如姑娘這般清雅淡泊的女子,是做不出這種事來的。”
他還記得他從茶寮的窗戶望出去時、初見她的那一剎,細風適時拂過,飛揚裙裾襯著姣好容顏,正應了那句“仿佛兮若輕云之蔽月,飄飄兮若流風之回雪”,連一貫深沉如他,亦被這三月的長安春色感染,陡生了幾分醉意。
這樣一個女子,無論如何也不像會殺人的模樣。
可他執(zhí)掌大理寺三年,什么出人意料的案子沒有見過?世上想不到的事,往往才是最多的。
比如眼下這樁青瓷懸案,兇手自然不會是湛天承。
奪國禮、誅命官、殺使臣,樁樁件件都是株連九族的大罪,沒誰會愚蠢到留下如此明顯的線索,而選擇亡命天涯。這么做,無異于自尋死路。
所以,只能是他人嫁禍。
可,究竟誰跟他有如此深仇,不共戴天?
順藤摸瓜查下去,除了平日競爭激烈的幾戶瓷商外,便是她。
半生裁的坊主,葉綾歌。
聽說她裁衣的技藝冠絕長安,思緒一轉,他吩咐府中管家:“去把圣上御賜的那匹綾絲雪緞拿來。”
綾絲雪緞產自大理,一年統(tǒng)共所得不過數十匹,向來為皇貢之物,他豈會真的不知?
可他要做的,便是假裝自己不知。
他的這個“百密一疏”,果然不負所望地被她發(fā)覺,他的身份亦昭然若揭。
說來奇怪,明明是他自己設的局,他卻多希望那個人不是她。偏偏醫(yī)官在他取回的衣裳里,試出了一味毒藥。
將絲線以毒水浸泡過,取之縫衣,毒素便會滲入衣料,且不易察覺。倒不是什么見血封喉的劇毒,卻能讓中毒者日漸昏沉,最后神志不清。
倘若他中了毒,查案一事必將耽擱,且一旦過了十日之期,他官職不保,這樁案子,自然再也不得插手。
一箭雙雕。如此精妙的一步棋。
四、
可惜,堂堂大理寺少卿絕非浪得虛名,她到底不是他的對手。
一切的一切,不過是他的步步為營。“你早猜到是我?才會故布疑陣,引我前來?”
好一招請君入甕。
他的目光漸漸鋒利:“你當真如此恨他?恨到不惜以這樣的手段來報復他?”
“怎么能不恨?五年了……我把女兒家最珍貴的歲月,都送給了他……可我最后得到了什么?他的欺騙、他的背叛!他居然為了一個青樓女子,負了我們的此生不渝!”是誰說過,一生這樣長,春花秋色,朝暮晨昏,要陪她慢慢走過?
她驀地笑起來,表情執(zhí)拗且悲涼:“所以,我要他身敗名裂!我要這偌大的長安城,再也容不下他!”
他臉色極冷:“你可知就因你的一己之私,我們與龜茲的關系再無轉圜的余地?倘若兩國開戰(zhàn),將有多少士卒戰(zhàn)死沙場,多少百姓流離失所,個中厲害,你當真不知?”
她被他眼底的厲色驚懾:“我沒想到竟會如此……”
“來人?!痹和獯笃鸸庥超F,侍衛(wèi)蜂擁而入,他沉聲,“將罪女葉氏,帶回天牢候審?!?/p>
牢房暗仄,腐朽的血腥味縈在鼻端,尉遲嵐蹙緊了眉:“我再問你一次,湛天承和那三百件青瓷,現在何處?”
窒息般的沉默里,他又道:“你應當再清楚不過,在這里,有的是法子讓你開口?!?/p>
“大人可曾聽過,世上有種東西,叫化尸水?”她血色盡褪的臉終于微抬了幾分,“大人可還聽過,若在化尸水中摻上百練蜥的毒血,別說幾件瓷器,就是銅墻鐵壁,亦能被溶得點滴不剩?”
“你是說……”他頓時了然。否則,單憑她一介女流,如何能在一夜之間,悄無聲息地運走那些青瓷?
迷局抽絲剝繭,可為什么總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思緒,在心頭縈繞不散?
末了,白紙黑字的供詞鋪在她面前,他居高臨下地問她:“你還有何話要說?”
她想都沒想,利落畫押,似乎說了句什么,聲音壓得極低。
他怔了怔,轉身間定下生死:“圣上有命,三日后,斬?!?/p>
五、
燈影搖曳,他伏案小憩,恍然入夢,竟是她流淚的面容。
心被寸寸勒緊,痛得他猛然驚醒,連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身居朝堂,出入宮闈,他并非不經世事的青澀少年,也不是沒見過什么人間麗色,可那些美人不論弱柳扶風,抑或妖嬈潑辣,看在他眼里幾乎都是一個模樣,與旁人沒什么分別。
能叫他連每個表情都記得清楚的,這么多年,獨她一個。
但一切已成定局,再多的糾葛牽絆,都將化為虛無。造化如此弄人,春色無邊的長安三月,成就了他與她的相遇,卻也將見證他與她的永別。
他陡然想起她在畫押時說的那句話。
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的三個字:“謝大人?!?/p>
審過那么多案,經歷過無數次這樣的場面,卻沒有哪個犯人如她一般。
心底一陣莫名煩躁,信手一拂,卻不慎被架上呈著的一把匕首割破了手掌,鮮血滴在身前案紙上,將“葉綾歌”三個字洇得一片刺目。
電光石火間,似有什么在腦海閃過。
“來人?!彼鹕恚瑢κ虖牡?,“隨我去殮房一趟?!?/p>
案情尚未水落石出,是以龜茲使臣及禮部侍郎的遺體仍存封在大理寺內,四壁寒冰為墻,保存得相當完好。
具體的死因,幾名仵作早已驗過——利劍自背后貫入,筆直穿過心臟,一刀致命。
如此精細的手法,精細得……似乎有些過了頭。
他盯著傷口久久出神,眼前忽然不可遏制地浮現出她在坊中裁衣時的模樣,一舉一動,皆是專注溫柔。卻不知,她在殺人奪命之前,可曾有過片刻遲疑與驚惶?
行刑前夜,他去天牢看她,她自角落里起身,聲音不辨悲喜:“參見大人?!?/p>
侍從將矮幾酒菜一一擺好,剩他與她沉默對立。
良久,他不顧身上一襲雪白衣衫,席地而坐,邊斟酒邊問她:“怎么不坐?”
她遲疑:“大人這是……”
他神色漸柔:“畢竟相識一場,最后這一程,我想親自送你?!?/p>
她不再堅持,視線在琳瑯精致的碗碟間游移,最終落到他面上,幽幽地說:“大人費心了?!?/p>
他舉杯:“今朝有酒今朝醉,他日過了奈何橋,愿姑娘拋卻前塵,覓得良人歸?!蹦窃捴须[而未露的深意,令她似懂非懂。
一口飲盡,她被熱辣酒意嗆得急咳出聲。幾乎不假思索地,他傾身向她,在她背上溫柔拍撫。
她怔怔地抬頭,只剩下一個呼吸的距離,近到連他眼中猝然熾烈的星光都看得真切,她忽覺有些迷茫,竟沒來由地漾出暖意,連心底那個宛如禁忌的名字都似已恍惚著淡去。
可就在素來冷離的眸子染上溫柔月色的剎那,連綿痛意自心口排山倒海而來,頃刻逼醒繾綣的幻夢。
嘴角溢出腥甜,指尖殘血殷紅。她漸漸失去了力氣,倒入他的臂彎,平靜一如往昔:“酒里有毒?”
他眼中似有不忍:“是?!?/p>
合上的雙眼似揚花凋零:“也好?!?/p>
就像他說的,相識一場,他來送她最后一程,讓她這樣悄無聲息地死去,死在三月寂靜的夜里,死在長安月下……死在他懷里。
她明白,這樣遠勝過斬首示眾千萬倍的離開,是他能給她的最大寬恕。
六、
彌留之際,浮光掠影般的畫面在眼前漸次洇開,無數碎片拼湊著,勾勒出青衣男子的模樣,令她正欲關門打烊的手一僵。
湛天承不知在半生裁外站了多久,整個人幾乎融進了沉沉暮色里,說不出的憔悴清減。歲月沉淀,太多過往如塵埃消逝,就連曾經海誓山盟的兩個人,如今也不過是彼此眼底一道傷情的剪影。
那件事過去以后,他不是沒來找過她,可她除了不見便是沉默,最后當著他的面將婚書撕得粉碎。他凝視著她既痛且冷的表情,良久才終于明白,眼前的這個人,再不能陪他生生世世。
他流連風月是真,留宿芳庭閣是真,哪怕他與玉扇之間不過是一時意亂情迷,哪怕他心里自始至終只有一個她,可錯了就是錯了,世間最難求的東西,莫過于從頭再來。
“找我有事?”
“只是想來看看你?!币癸L將鬢發(fā)吹得凌亂,他深深凝視她,“假如有一天,我離開了……請你好好照顧自己?!?/p>
他的反常令她詫異,可整個人已被更深一層的情緒填滿,半晌,洇出莫測笑意:“對我而言,你早已離開?!?/p>
他臉色剎那雪白。
“保重,綾歌?!彼埔焓钟|及她,最終卻只是默然收回,留給她一個漸行漸遠的背影。
看著懷中的女子鼻息漸無,尉遲嵐退開些許,原本柔和的臉色忽而一變:“休要在本官面前故弄玄虛……”
外面侍衛(wèi)被驚動,匆忙進門,卻見明日便要問斬的女犯倒在地上一動不動,竟已然氣絕。
“這……”面面相覷間,尉遲嵐回過神來,撩開她衣袖一角,對著皮膚上大片的青紫瘀青緊蹙了眉頭,“想不到,她的驚癇之癥竟會在此刻發(fā)作。”
他拂了拂衣袖,語氣恢復平靜:“皇上那邊我自會解釋,照舊處理了吧?!?/p>
“是?!睅兹擞冒撞祭涞毓∈硖Я顺鋈?,卻未曾見到那轉身的一剎,盤踞于他眼底的凜冽眸光。
當夜,尉遲嵐急奏入宮,將案情奏明圣上,雖說這樁震徹京畿的青瓷懸案就此落幕,可兇手于行刑前夜因疾暴斃,加之三百件青瓷的下落再無跡可尋,辦事不力的尉遲嵐被罰俸祿減半,并禁足府中思過三月。
七、
寂夢初醒,尚自眩暈的她按了按額角,眼前院落雅致,有人逆光坐在窗下:“姑娘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不知現在,可有興趣將這‘故事’重新道來?”
熟悉的嗓音,仿佛穿透了千山萬水,莫名心悸,在重見他的一剎有如潮汐。良久的失神過后,她才驚覺:“怎么會……”
“再世為人,難道不好?”他走近幾步,睨著她的目光里七分通透三分嘆息,“還是,你以為你這‘桃代李僵’,當真天衣無縫?”
她本就單薄的肩頭微顫了一下,五指抓緊身下的錦被,知道再也瞞不了他:“大人何不順水推舟,讓一切就此過去?”
聞言,尉遲嵐雙眸猛地瞇起,驚心火苗自深處竄出,頃刻撕裂平靜的面具。捏住她的下頜,在她被迫仰頭的一瞬間,覆上了她的嘴唇。
萬物歸為虛無,唯有兩個人咫尺交換的氣息真實地存在著。而他禁錮她的手臂如此霸道,不容她退卻分毫。她終于放棄,任由那些深藏已久的思緒攻城略地,沉溺在他的溫柔里。
“因為,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就這樣在我面前死去?!彼兆∷碾p手,常年的穿針引線,令她手上細繭密布,并不如尋常女子那般纖柔細嫩,可在他看來,卻是一生尋覓的皈依,“如此天下無雙的一雙手,倘若用來殺人,豈不可惜?!彼抗庵械恼湟曁?,讓她恍惚間只覺得不能言語。
“還好,你說的這個謊,我沒信?!彼麚硭霊眩瑢⒁磺性毤毜纴?。
真正識出端倪是在她畫押認罪那夜,劃破他掌心的那柄匕首乃星曜沉鐵所煉,薄如蟬翼,是以傷口平整,若非血流不止,幾乎難以分辨。
電光石火間,似有什么閃過腦海——
傷口!是了,正是傷口!
果不其然,死者身上的傷口看似尋常刀傷,可往里細察深看,內側竟呈密密的細齒狀,鋸裂心脈,如此“兇器”造成的傷口,恐連醫(yī)仙再世亦無法修補。
翻遍古籍后,他終于在半冊毀損的《兵策補遺》中尋到了這種似劍似刺似鉤似鋸的東西——鬼齒。然而最不可思議的,卻是這種幾近失傳的罕見兵器,原是出自數百年前的龜茲。
可她看似漏洞全無的供詞里,獨獨缺了如此明顯的證據,是故意隱瞞,還是根本不知?
段段殘篇在腦中貫連成章,一個匪夷所思的念頭陡然在心中升起。原來自始至終都在演戲的,并非只有他一人。
他的試探,他的算計,她都真真切切看在眼中,甚至將計就計,讓他以為她真的困于囹圄而不自知。
難怪當初風口浪尖的時候,那只出自天承君之手的青瓷竟還毫不避諱地擺在半生裁中,“恰到好處”地被他瞥見。
難怪謹小慎微如她,輕易便信了他的激將言詞,為消滅證據而夜訪珍瓏天工,“恰到好處”地被他守株待兔。
難怪她的那句“謝大人”如此百轉千回,她是要謝他的愚鈍,謝他的自負,謝他成全她,成全她與摯愛之人的生死相隨。
原來,被算計的那個一直是他。
而她則從一開始,就已決定替湛天承頂罪。
八、
但,到底是盛名不負的尉遲嵐,黯然傷懷或妒火中燒都只是一瞬,思緒微轉便想到,案情撲朔至此,當中似乎還與龜茲有著微妙聯(lián)系,這幕后的真兇,怕是遠超想象。
那么,何不把這場戲,繼續(xù)不動聲色地演下去?三百件青瓷不過是個幌子,有人存心要找替罪羊,且把網鋪得如此大,必不會就此收手。葉綾歌一死,后招定然接踵而來。他倒要看看,始終在背后翻云覆雨的那只推手,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那夜他去看她,素白純凈的容顏、欲語還休的眸,令他如此心憂,如此心疼?;蛟S窮盡一生,他都無法代替她心底的那個人……但那又何妨?情之一字,半點由不得人,她愿為別人粉身碎骨,他便也能為她篡改命輪。
他在酒里下毒,毒發(fā)時像極了傳說中的驚癇之癥,并能讓中毒者假死七個時辰。
經仵作驗過,確定她已然身亡之后,尸身照例被丟入亂葬崗,而他則入宮面圣,將所有計策和盤托出,圣上沉吟片刻:“卿這一招釜底抽薪,可謂險絕。”
“臣個人榮辱事小,可陛下江山永固事大,豺狼在側,不得不除?!?/p>
圣上大笑:“得賢如此,朕深感欣慰……此事,便依卿所言。”
額頭叩在冰涼金階上,他一字一頓:“謝陛下,臣定不負圣望?!?/p>
之后一切總算步入正軌,盡皆在他掌控之中,圣上定了他的罪,而他則借禁閉之名,等待一早便被人從亂葬崗中悄然救回的她醒來。
她偎在他懷中,忽然覺得前所未有的滿足與心安——世事無常,誰能想到最初各懷心思的萍水相逢,到了最后,竟化作奮不顧身的彼此守護。
他為保她性命殫精竭慮,可他不知道的是,她選擇死守這個秘密,不僅僅是為了湛天承。是從什么時候開始,那個溫潤的身影已成了她眼中揮之不去的風景,“天下案、尉遲斷”的意氣風發(fā),不能毀在她手里。
所以,她心甘情愿背負惡名。
彼時湛天承來找她,無端說出那句“假如有一天,我離開了”,她只當他是隨口說說,未曾想幾日之后,便有了那樁震徹京畿的青瓷懸案。
這世上再沒有人比她更了解湛天承,細細想來,他的表情如此哀傷無奈,似在向她傳達某種訊息。猶自輾轉忐忑了幾日,直到尉遲嵐登門裁衣,她才終于打定主意。即便他負了她,即便兩人再無瓜葛,可她終究不能眼睜睜看他無辜喪命。
反正他們需要的,不過是一個“兇手”而已。
這個角色,就讓她來演好了。
她唯一不曾預料到的,是長安三月里,那個男子飛揚的神采、那場舉世無雙的美麗意外。
與此同時,尉遲嵐在全城布下的八十八處暗線亦傳回消息,沿“鬼齒”這條線索一路追根溯源,果真查出了些許蛛絲馬跡。
箭頭所指,印證了他所有的篤定與猜測——右丞,顧雍。
這位在朝堂上一力主戰(zhàn)、口口聲聲叫囂著“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一品重臣,私下里的行徑卻遠不如表面看來這般正氣凜然——不僅暗中豢養(yǎng)了一批龜茲死士,更與龜茲王室“往來”密切,聯(lián)想當中種種,加之兩國日益劍拔弩張的邊境關系,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有地位如此顯赫的“內應”從中周旋,倘若兩國真正開戰(zhàn),只怕龜茲不費吹灰之力,便能策馬南侵,如入無人之境。
他要謀的,竟是這泱泱天下!
九、
紙終究包不住火,青瓷案的了結、天子的沉默、尉遲嵐的蟄伏逼得他按捺不住,正欲進行下一步行動時卻“恰好”被揪住把柄,大理寺、御林軍、兵刑兩部合力圍困丞相府,遭遇殊死抵抗,一時間長空血亂,殺伐之舞浸透了半壁長安。
經此一役,顧雍被誅,其朝中黨羽亦被一并連根拔起,盡管元氣大傷,但到底保住了錦繡江山與天子顏面。三百件青瓷亦在長安城外一處廢棄礦洞中被發(fā)現,以及洞窟深處,幾乎奄奄一息的湛天承。
他早就該想到的,要在一夜之間悄無聲息地運走三百件青瓷,雖然困難,卻并非全無可能。怪只怪他先入為主,以為她的別有用心是為了掩飾罪行,殊不知這世上有樣東西彌足珍貴,甚至能叫人拋卻生死,千金不換。
可惜,他注定不是那個有緣人。
大戰(zhàn)告捷,匆匆趕回府中的尉遲嵐在客房外徘徊,明明推開門就能看到那個朝思暮想的人,可他卻一再猶豫,止步不前——這時門嘎吱一聲開了,氳散的晨光里是她微怔的表情,以及緩緩浮上嘴角的笑意:“你……回來了?”
呼吸間滿是灼灼痛意:“天承君……找到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她凝視他良久,笑著落下淚來:“謝謝你。”
“一切都解決了,我派人送你回去?!彼硇我换?,倉皇轉身,沒能聽到她散落在風中的低語,“謝謝你……能夠平安歸來?!?/p>
月末,滿城香浮花陸續(xù)盛開,將依舊歌舞升平的長安掩映得越發(fā)妖嬈。
右丞通敵叛國、大理寺少卿力挽狂瀾等諸多橋段落入民間,游走于大街小巷,被描摹得繪聲繪色。
陰謀敗露,龜茲自知硬拼之下全無勝算,只得悄然退回漠西偃旗息鼓。而功不可沒的尉遲嵐則入宮赴宴,帝心大悅:“卿想要何賞賜?”
他斟酌半晌,忽將官帽取下:“臣慚愧,身為大理寺少卿,卻難斷是非,唯有卸下頭頂烏紗,方能叩謝天恩?!?/p>
滿座訝然,帝王深濃的目光從高處筆直落下:“理由?”
他一字一頓:“陛下之愿,在于山河永固、社稷永存,而微臣之愿,卻是守護一個人,讓她平安喜樂,再無煩憂?!鳖~頭重重點地,他道,“望陛下成全?!?/p>
良久,高冠華服的帝王忽而一笑:“曾幾何時,朕也如你一般,可惜……起來吧,朕允你?!?/p>
十、
今日乾光街上有新鋪開張,熱鬧非凡,據說老板背景頗深,鋪前牌匾乃是當今圣上親筆所題。
新鋪與半生裁數步之遙,當中僅隔了一株香浮花樹,偶爾抬頭間,隔著紛揚花雨,葉綾歌只看到新鋪前人頭攢動,而裝飾一新的店面內則擱置著各式各樣的布料。有客人挑到心儀布匹,直接便送到她這兒來:“這下可好,選布裁衣,倒是一氣呵成了?!?/p>
忙至天光漸暗,隔著闌珊夜色,隱約聽到有人喚她。白衣清俊的修長身影,倚在新鋪門邊,然后一步一步向她走來。
頰邊微微洇開一抹桃花色,她怔忡:“你怎么……”
新鋪的老板,竟然是尉遲嵐?
“我辭官了?!彼鸬迷频L輕,卻惹她低呼,“可是,為什么?”
“我連自己喜歡的人都保護不了,害她差點就死了,還有什么資格做這大理寺少卿?”
“怎么會?若不是我故意騙你,你又怎會……”說到一半,陡然瞥見他眼底雀躍的火光,頓時反應過來,臉上熱意頃刻燎原。
“這么說來,你承認了?”他傾身靠近,絕世容顏似乎令無邊春色一同沉醉了,“承認、承認什么?”
他將手伸到她面前,表情認真且凝重:“葉綾歌,良人在前,你可愿與之攜手,從此舉案齊眉,百年與共?”
她看進他眼底,恍惚想起幾日前,得知了一切的湛天承猶自帶著病中的憔悴來找她,也是這般執(zhí)了她的手,情深意切:“綾歌,如果你愿意,我們可以重新開始?!?/p>
曾經那雙手如此溫暖,如此熟悉,可那個瞬間,她眼底看到的、心底想著的,全都是另外一個人。
她反握住他,拍了拍他的手背,背負已久的心結終于釋懷,笑得真心而明媚,一如多年前的那場初見:“阿承,你永遠在我心里。”
而那時湛天承臉上失落且痛惜的表情,盡數落在靜立于不遠處的尉遲嵐眼中。原來,故事的結局,并非如他所想。抑或,她會拒絕湛天承,有一點點是因為他?
沉寂的心死而復燃,他盤下半生裁對面的鋪子,經營早已決定的布匹生意。他只想讓她知道,裁衣販布也好,浪跡天涯也罷,這一生,她若不棄,他必相隨。
所以此時此刻,他站在她面前,在這咫尺的對視里,等她給他一個答案。
仿佛一生那么長,微涼的指尖,終于攥住他的五指,握緊:“好。”
極盡動聽的一個字,融進他的心跳,他笑著擁住她,由衷感嘆——人生若只如初見,且醉三月共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