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寧熙回到京都那年,西梁正處于風雨飄搖之際。昭公病入膏肓,世子年幼,外戚掌權(quán)。
寧熙接到昭公的密令,匆匆從承州回到鄴城。
那時天剛亮,幾縷微光自天際緩緩暈開,灑滿青磚古舊的皇城。
寧熙正坐在車轅里看書,突然傳來一陣烈馬的嘶鳴,而后馬車猛地停住。
外面隱隱傳來車夫的質(zhì)問聲,寧熙挽起簾幔,問:“何事?”
車夫回道:“郡主,方才有人突然從巷子里沖了出來,驚了馬?!?/p>
寧熙轉(zhuǎn)過眼去,這才看到摔倒在馬車前的人。
十三四歲的年紀,精致的暗花白袍,輪廓深刻,下巴削尖,臉色因驚嚇而顯得異常慘白,生得十分漂亮。
寧熙讓下人將那小公子扶起,看到少年并無大礙,她正要回身,卻在不經(jīng)意間瞥到少年腰間的玉佩時,頓住了身影。
寧熙復又打量一下少年,而后對車夫道:“將他送到車上來?!?/p>
車夫疑惑,想開口詢問,卻見寧熙已經(jīng)退回車中。
不多久,少年就被送了進來,玉冠束起的頭發(fā)因掙扎散落開來。下人剛松開他,他便掙扎著要往外跑,身后傳來輕喚:“阿桓。”他猛然愣住。
寧熙看著少年緩緩轉(zhuǎn)過身來,漆黑的眼睛仿佛蒙了一層霧氣,清亮卻又朦朧。
寧熙從衣袖里取出一塊盈白的彎月玉佩,是和少年玉佩一對的龍鳳佩。
少年始終呆呆怔怔的,寧熙笑了笑,拿帕子輕輕拭去了他臉上的塵埃:“五年未見,莫不是忘記表姐了?!?/p>
少年終于晃過神來,一把將寧熙抱?。骸鞍⒔恪!甭曇衾锉M是驚喜。
寧熙的臉上泛出些許紅意,少年緊緊地抱著她,身子因激動而微微顫抖。
“又是私自出宮?”寧熙低嘆,“我送你回去?!?/p>
聽到這話,少年松開寧熙,撇過臉去:“我不回去。”
寧熙的聲音染上一抹嚴厲:“阿桓,以后切不可再說這般任性的話?!?/p>
少年的眼睛泛紅:“父王臥病在床,一日不如一日,我雖是西梁世子,但明眼人都知道,我不過是個傀儡。王后的母家手握兵權(quán),軟禁父王,阿姐,我不想做一輩子傀儡,那樣還不如死?!?/p>
寧熙沒有料到他會這么說,她愣住,久久不能言語。
【二】
謝桓到底跟著寧熙回了皇宮。
寧熙走下馬車,看到整隊侍衛(wèi)直直朝宮門走去,宮人們競相奔走,亂得不像樣子。
有宮女迎了過來,神色慌張:“郡主,世子私自離宮了,王后知道后大怒……”
宮女還要再說什么,但在瞧見寧熙身后的少年時,慌忙跪拜行禮。
寧熙冷冷地道:“世子自小與本郡主親近,今日他是知曉本郡主回京這才匆忙出宮。王后何必鬧得盡人皆知?!”
聞言,宮人們慌忙求饒。
對于寧熙,這些人還是怕著的。她是長公主的女兒,自小養(yǎng)在宮中,隨著世子一起讀書。自幼聰穎,賢德絕佳,昭公十分寵愛,賜給她鳳佩,將來位極六宮。世子懦弱慣了,宮人每每提起,皆是尊敬不足,嘲諷有余。寧熙雖不及世子尊貴,但宮人皆知,五年前,王后的隨身的宮女對世子冷眼以待,那宮女本就得勢,平日里少不了傲了些,宮人們早已見怪不怪??烧l知,竟叫寧熙瞧見了,她便讓侍衛(wèi)將那宮女押到自己殿里。王后來要人,她歪著頭笑著問王后何為宮規(guī)律法。當時的她不過是個十二歲的小姑娘,笑的時候眼睛里盡是稚氣純真,說話也輕輕的,可就是那樣一個天真的小姑娘,竟在王后眼前讓人打斷了那宮女的腿。長樂宮被染紅,而那個白衣白裙的小姑娘就站在一地血色中笑,說不出的冷。
寧熙讓宮女送謝桓回宮,而后便去了承德殿。
殿前重兵把守,寧熙剛要進去,卻被侍衛(wèi)攔下。
那侍衛(wèi)雖說昭公病重,任何人不得打攪,但寧熙心下了然。想著若是硬闖定生出事端,她不再多說,轉(zhuǎn)身離開。
時值初夏,高柳新蟬,熏風微雨。
寧熙帶著隨侍出宮回長公主府,路經(jīng)御花園時,竟見謝桓坐在不遠處的亭子里,朝中幾個大臣正站在他面前訓斥著什么。他不說話,臉上一片淡漠。
寧熙站在假山后,看那些大臣斥責完后,拂袖離去。而那個十四歲的少年又呆呆地在亭子里坐了半晌,他穿著華貴的世子宮服,是除了昭公外最尊貴的人,如今卻要看他人臉色?;▓@里安靜得厲害,少年的背影瘦弱孤寂。他起身,抬眸看到寧熙后微微一愣。隨后,淡淡一笑,不辨哀怒,轉(zhuǎn)身離去。
寧熙心里突然有些難過。
王后軟禁昭公,寧熙不得已,帶著長公主府的影衛(wèi)在夜里翻進了宮。
承德殿里門窗緊掩,偌大的宮殿空曠安靜,竟連一個侍候的宮人都沒有。
寧熙走到床榻前,榻上的人兩鬢斑白,形容枯槁,一眼便知大限將近。
寧熙慌忙跪在榻前,低聲輕喚:“皇舅?!?/p>
她一連喚了好多聲,昭公終于緩緩睜開了眼睛??吹綄幬鹾?,他的手止不住顫抖,混濁蒼老的眼睛露出一抹欣喜。他一手緊緊攥住寧熙的手,一手指著榻前的暗格,寧熙湊得近些,這才聽到那些微弱卻是用盡生命說出的話——保世子繼位。
寧熙叩首,而后伸手緩緩合上了昭公的眼睛。
【三】
宣德十七年,梁昭公薨。
消息傳到東宮的時候已經(jīng)是第二日的卯時,謝桓被宮女叫醒。
宮女哭哭啼啼地回稟,謝桓頓時愣在那里。
等他趕到承德殿時,殿里已經(jīng)跪滿朝臣。他也跪了下來,眼睛酸澀得難受,心里泛出陣陣寒意——父王在位時,王后就已毫無顧忌,如今父王一去,她定容不下自己。
果然,不出謝桓所想,王后象征性地哭了兩聲后,便起身和大臣商議新君繼位之事。
說是商議,倒不如說是廢世子。
王后站在昭公靈前,句句狠厲,皆是西梁世子如何資質(zhì)平庸,最后甚至連私自出宮這等小事都歸到無知上來。
年幼時誰都會犯錯,謝桓縱使萬分小心,但仍有不合王后心意之處。那些尋常人看著不值得一提的事,卻被王后弄得盡人皆知。久而久之,人人都覺得,他們西梁的世子不僅平庸,而且不思進取。
王后的視線掃過承德殿:“先帝死得突然,竟是連遺詔都未能留下。世子年幼無知,爾等安心將我西梁交到他的手中?”
王后一番話說得慷慨激昂,朝臣大多是其母家的門生,他們私語一番,竟無一人反駁。
王后輕笑:“先帝子息克乏,只余一子,而旁系血脈中亦是只有長公主府的寧熙公主。既然如此,倒不如從朝中重臣的子嗣中選出一個天資聰穎的?!?/p>
承德殿里瞬時安靜無聲。
謝桓的手緊緊攥在一起,悲從心來。他們?nèi)绱嗣髂繌埬懙厣套h著廢世子,視眼前的他于無物。父王將西梁交到他手中,可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將他謝家的江山竊走,什么都做不了。
“王后倒真是愛說笑,說出這般大逆不道的話,也不怕被天下人恥笑?!?/p>
清清冷冷的聲音從殿外傳來,打破一室寂靜。
大臣們朝兩側(cè)退去,謝桓抬眼,但見一襲素衣的女子自殿外緩緩而來,青絲未綰,發(fā)間別著白簪花。細長的眉,清明的眼,殷紅的唇帶著一抹淡淡的笑,但卻透著些許冷意:“廢世子,置先帝的遺詔于不顧,王后想造反不成?”
王后的侍衛(wèi)從殿外一擁而入,寧熙垂眸瞥了一眼身側(cè)的刀,眼毛微挑,笑了笑。而后走到謝桓面前,轉(zhuǎn)身看向滿殿大臣。
王后看向侍衛(wèi),厲聲道:“寧熙公主出言污蔑本宮,實屬大逆不道,還不快將她拿下?!?/p>
那些侍衛(wèi)紛紛拔出了佩刀,一時間劍拔弩張!
寧熙從衣袖里拿出皇帛,大聲道:“先帝遺詔在此,世子繼位,郡主為相。朱批諭旨,玉璽為印,誰敢違背!”
朝臣看到先帝遺詔,慌忙叩首。王后眼中盡是不可置信,她將先帝軟禁一月有余,仍是沒有找到遺詔,寧熙是怎么拿到的?
寧熙掃視滿殿朝臣,冷聲道:“西梁的天下永遠姓謝,若是誰再說出像今日這樣當誅九族的話,便是與我大長公主府為敵!”
此話一出,滿堂寂靜,誰人都不敢再造次。
謝桓雖是世子,但到底是個傀儡,朝內(nèi)不能掌政,朝外不能統(tǒng)兵,無半分實權(quán)。而大長公主府不同,先祖襄公育有一子一女,先帝及大長公主。襄公偏愛大長公主,西梁兵權(quán)三分,有一分便在大長公主府,皇恩萬世。
大長公主府向來不問朝政,朝臣們從未想到,寧熙會插手此事,隨后便慌忙向謝桓跪拜行禮,高呼圣上萬福。
寧熙回過身,看著謝桓展顏而笑。
那雙眼睛里漾著細碎的星光,她站在幾步遠處與他相望,身后映著自殿外灑進的曦光,浮光流轉(zhuǎn)中,端的是眉目如畫,舉世無雙。
他就那樣靜靜地看著她,她的笑靨,她的眉眼,她的長發(fā)便深深地烙在他的心里,時光仿若在那一刻靜止,轉(zhuǎn)眼便是萬年。
【四】
四月初,謝桓繼位,封號景公。而寧熙,則成了西梁的第一位女丞相,位極人臣。
謝桓甫繼位,雖有寧熙輔政,但天下依舊不安定。太后籠絡朝臣,干涉朝政,謝桓雖在君位,但時常不得不屈從于太后。那是他最恨的事,生于亂世,生于皇家,穿冕服,坐君位,卻始終不過是個光鮮的傀儡。
謝桓厭惡權(quán)謀,十四歲的少年,白嫩清俊的小公子,若在尋常人家,定還承歡在父母膝下。
一切改變在九月初九,重陽節(jié)。
朝堂之上,謝桓提及欲追封生母如才人為圣德太后之事,卻遭到太后母家的反對——縣官之女,身份低賤,怎能與太后平起平坐。
當日回到太極殿,謝桓抬腳踹開了房門,宮人跪在殿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聽著里面花瓶破碎的聲音。
寧熙來到太極殿時,謝桓坐在案幾前,冷冷地看著翻著手中的奏折。
寧熙瞥了一眼,皆是群臣上書,阻止謝桓追封生母。
謝桓拂袖將案幾上的折子掃地,氣急而言:“我不過是要追封母妃而已,他們卻百般阻攔。我雖為西梁的諸侯王,卻連一點自由都沒有,這諸侯王做著有什么意思,不做也罷!”
少年心性,說出的話都使著小性子。寧熙本是靜靜地聽著,待聽到最后一句話時,她瞬時冷下了臉色,抬手打在了謝桓的臉上:“以后不準再說出這樣的話!”
謝桓紅了眼眶:“阿姐,母妃死得那樣慘,縱使知道是誰下的毒手,可我卻什么都不能做!”
寧熙輕嘆,聲音也柔和下來:“阿桓,如今只剩你我二人相依為命。若你不堅強,他日我們必將死無葬身之地?!?/p>
謝桓霧蒙蒙的眸子看著她,輕聲問:“阿姐會不會永遠陪著我?”
“會?!蹦菢訄远?。
謝桓粲然一笑,而后一把將寧熙抱在懷里。
寧熙一怔,隨后也輕笑開來,輕喃道:“阿姐會護你一輩子?!?/p>
那一瞬間,謝桓仿佛看到了五年前,那時他九歲,目睹了母妃中毒,原本那樣漂亮的眉眼,最后卻變得血肉模糊。他躲在御花園的假山里整整一天,到了夜里便下起了雨,有腳步聲傳來,他抬起眼,看到面前站著一個小姑娘,她撐著傘,白衣長發(fā),凝眸如水,端莊尊貴。她拉了拉他的手:“阿桓,我會保護你一輩子?!蹦菚r她十二歲,是比父王還要疼愛他的人,一句話便讓他記在了心里。
謝桓緊緊地攬著寧熙,終于說出了一直想說的話:“阿姐,待我舞象之年,必將娶你為妻。”
這是寧熙聽過的最美好的話語,心里柔柔軟軟的,那時她就想到一句話——你若不離不棄,我必生死相依。
【五】
寧熙第一次遇到謝桓是在八歲那年,她隨著母親進宮請安,路經(jīng)御花園時,看到兩個小男孩在玩耍。年長的那個錦衣華服,頭戴金冠,年紀小些的那個只穿著淡綠色的袍子,襯得素凈清寒。
他們正蹲在地上捉蛐蛐,小些的那個先捉到了,年長的那個瞬間滿臉怒氣,一把將喊著他哥哥的男孩給推倒,然后狠狠地踩死了那只蛐蛐。
不遠處的宮人一看出了岔子,慌忙趕來。年長的那個冷哼了一聲,轉(zhuǎn)身離開,身后跟著一群賠笑安慰的宮人。小些的那個還坐在地上,竟無人來扶。
彼時謝桓五歲,是西梁的小公子,他看著宮人都跟著哥哥離開,也沒有哭,只是清澈的眼睛里隱隱帶著濕意,白皙的臉上盡是委屈,唇紅齒白,像包子一樣。
后來寧熙跟著母親面見昭公,昭公看她極為聰慧,小小年紀儀態(tài)端莊,便讓她留在宮里,陪著兩位公子一起念書。
相處的日子久了,寧熙便知道,這兩位公子在宮中的地位相差極大。昭公偏愛大公子,金銀玉器賞賜不斷。小公子的母妃出身貧寒,地位低下,因此兒子也不得寵。宮人向來勢利,都忙著討好大公子,對小公子視而不見。
昭公將寧熙養(yǎng)在宮中,本是想拉攏長公主府,為大公子鋪路。奈何,寧熙看著大公子飛揚跋扈,便喜歡和包子一樣的謝桓玩,處處護著他。
就這樣過了四年,寧熙的母親漸漸看出了端倪,便帶著寧熙重回承州封地。
大抵過了一年多,大公子賽馬時墜地而亡。
只剩一個兒子了,昭公這才對謝桓好了許多,開始扶持謝桓。
謝桓追封生母之事最后不了了之。
太后一族依舊張狂,朝中卻突發(fā)命案,許多重臣接二連三慘死,人心惶惶。
那一日,寧熙正在房里抄書,幾步外站著的影衛(wèi)低聲道:“主子,這次和太后一族牽扯的官員共十三人,名單已經(jīng)全部拿到?!?/p>
寧熙沒有停下手中的筆:“一個不留。三品以上者,就地處死;三品以下者,搜集為官不道的證據(jù),彈劾革職,永世不得回京?!?/p>
她一直低著頭寫字,模樣安靜,午后陽光正好,襯得她的聲音軟軟的,竟不帶一絲煞氣。
影衛(wèi)接到命令后便離開,而她怔怔地看著宣紙上的“謝桓”兩字,久久不能平靜。
手上沾上了血,她再也回不去了。
【六】
那段腥風血雨過去,太后黨羽殘剩無幾,她派人連夜徹查,卻仍是查不出蛛絲馬跡。
朝堂之上終于恢復平靜,寧熙看中了幾個清廉的官吏,便給提拔上來。
然而,在百廢待興之際,這難得的安穩(wěn)突然被打破。
早些年,大卉朝開始衰弱,十六諸侯國相繼崛起,西梁便是其中之一。近年來,諸侯國之間戰(zhàn)爭不斷,西梁因為地處偏遠,偷得幾年安寧。
十一月初,姜國來犯。
這場仗打得艱難,太后手中仍有些兵權(quán),卻不肯派兵增援。一個月后,西梁連失兩座城池,寧熙再也等不下去,拿著先祖襄公欽賜的兵符,帶兵親赴邊關(guān),征戰(zhàn)沙場。
十二月,天寒地凍,落著大雪,將鄴城掩埋。
那時,寧熙十七歲,在一個女子該要嫁給自己的良人之際,在一個女子最美好的年華,為謝桓披上銀甲,束起長發(fā)。
謝桓最終只能親自為她穿上戰(zhàn)衣,站在六丈城墻上一路相送,看她手持長槍,騎在戰(zhàn)馬上漸行漸遠,最后消失在一片雪色里。
邊關(guān)比鄴城還要寒冷,西梁失了先機,因此十分被動。
戰(zhàn)場注定是充滿廝殺和血腥的地方,寧熙第一次受傷是被敵軍從背后砍了一刀,深可見骨。她疼得撕心裂肺,生在大長公主府,榮華富貴與生俱來,哪曾受過傷。
副將們勸她先行撤退,可她咬著牙,便又沖了上去。到擊退敵軍時,她的唇蒼白得厲害,直接從馬上摔了下來。
副將們圍上來,她淡淡地說了句“不要告訴景公”之后,便昏了過去。
第一次受傷還會疼,后來被砍的次數(shù)多了,便漸漸麻木了。她甚至忘了自己本是大長公主府萬千寵愛的掌上明珠,而不是一個在邊關(guān)殺敵無數(shù)的女將軍。
每次傷到奄奄一息之際,她都會想到,她的阿桓還在等她,她從小便護著他,護了那么多年,若是她死了,便真的只剩他一個人了,誰還能替他守住江山?而后,就能咬著牙撐下來。
這場仗一打就是四年,戰(zhàn)殍遍地,滿目瘡痍。連年征戰(zhàn)使得民不聊生,兩國再也支撐不起戰(zhàn)爭,戰(zhàn)事便緩了下來。
【七】
寧熙回到鄴城時,已是二十有一。她騎在戰(zhàn)馬上,心里想著的都是——四年未見,她的阿桓已經(jīng)長大了吧;四年未見,她已經(jīng)老了吧!
謝桓在城門處迎接大軍回朝,寧熙翻身下馬,朝他跪拜行禮,被他攔了下來。她心里有些緊張,像個小姑娘一樣,滿心歡喜地想著念著眼前這人,然而,當她抬起眼看到站在他身旁的女子時,她的笑瞬時僵在了臉上。
那女子眉如翠羽,膚白如雪,青絲蕩蕩。
寧熙突然不想再聽謝桓下面的話,可是謝桓還是說了,他牽著那女子的手,眉梢?guī)еσ猓骸鞍⒔?,這是將軍府的小女兒蘇櫻,孤的王后。冊封之日你尚在邊關(guān),沒有來得及告訴你?!?/p>
那女子面帶嬌羞,低聲喚道:“阿姐。”
寧熙笑得牽強,輕輕柔柔的兩個字,她卻無論如何都承受不住。她歸來時有多歡喜,現(xiàn)在就有多絕望。她一直都是驕傲自信的,如今終于知道什么是心如刀割,就算當年在戰(zhàn)場上被連砍三刀,她也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痛過。
宮里舉辦了慶功宴,寧熙一直都是渾渾噩噩的,她遠遠地看著謝桓和蘇櫻坐在一起,他們低著頭說話,不知說到了什么,便輕笑開來。舉案齊眉。
寧熙似乎看到了四年前的謝桓,他說待他舞象之年,便娶她為妻。這是世上最美好的誓言,也是最殘忍的謊言。那時他才十四歲,還未長大,錯把親情當愛情,錯把依賴當愛戀。
宴會過后,謝桓要留寧熙在宮里住幾日,可寧熙每次看到他和蘇櫻站在一起,便難過得厲害。她留不下去,拒絕了謝桓,匆匆回了大長公主府。
謝桓仍是喚她阿姐,一如當年。他沒有解釋,她沒有提及,曾經(jīng)那些誓言似乎是酣睡之時一場美好而易碎的夢,夢里他們白首不離,醒來卻是咫尺天涯。
寧熙知道,她輸了,輸給了蘇櫻。十六歲,那樣青嫩的年紀,人也嬌柔水靈??伤鸵q,錯過了一生中最好的年華,留下了一身的傷疤。
自小的教養(yǎng)讓她不能嫉妒蘇櫻,可她不甘心,想問問為什么。她為了他從封地回京,殺了無數(shù)朝臣官吏,手上沾滿了血腥和罪惡;她為了他放下尊貴的地位,戰(zhàn)場殺敵,吃盡苦頭,九死一生。她到最后什么都沒得到,可蘇櫻什么都不用做,就得到了一切。
她知道她得不到答案,喜歡就是喜歡,沒有那么多為什么。
四年,可以發(fā)生很多事情。就像他將太后母家賜死,軟禁太后于冷宮,收了大部分的兵權(quán),冊封了王后,看到她自稱為“孤”而不是“我”。她在邊關(guān)殺敵,他的一切她都不知道,她不知道他這四年怎么過來的,她只知道,他們之間再也回不到從前。
她漸漸不再上朝,稱病養(yǎng)在家中。而他親政多年,消除外戚,除盡奸臣,從當初那個不被看好的軟弱世子長成一個受人敬仰的少年君王。
【八】
次年春,姜國突然派來使者求和,姜國堇公在戰(zhàn)場上偶見西梁女將軍的英姿,喜歡得緊,要求女將軍和親,以結(jié)兩國永世之好。
連年征戰(zhàn)已讓人苦不堪言,朝臣甫一聽到這個消息,頓時眉開眼笑。和親一事百利而無一害,可他們沒有想到,謝桓居然一口回絕。
下朝后,朝臣皆跪于太極殿,懇請謝桓送寧熙去姜國和親,大有一副視死如歸的感覺。
謝桓面色森然,摔碎了茶盞,抬腳踹倒了為首的大臣,拔劍抵在他的脖子上,厲聲道:“既然你那么想死,孤就成全你?!?/p>
太極殿的沉木門突然敞開,灑進來的陽光有些刺眼,謝桓微微瞇著眼睛,看到逆著光站在殿前的女子。
挑花白裙,長發(fā)及腰,眉目如畫,還是那樣好看。
“我去和親。”聲音清清淡淡。
謝桓一愣,有些委屈,似乎還是當初的少年:“阿姐?!?/p>
寧熙垂眸,唇角帶笑,輕輕淺淺的:“我也喜歡他。”
謝桓怔住,手里的劍咣當一聲掉在了地上。
寧熙覺得,如果不是謝桓,她嫁給誰都一樣。西梁是她外祖父打下的江山,外祖父向來偏愛她,既然她的婚嫁還有一些用處,不如用來保全西梁一世國安。
兩日后,寧熙以西梁長公主的身份和親去了姜國。那日十里紅妝,侍衛(wèi)緊隨,天子送行?;谢秀便彼苹氐搅怂哪昵埃煌氖?,四年前她帶著一生的執(zhí)著為他戰(zhàn)場殺敵,歸心似箭;四年后她滿心絕望心灰意冷,再不相見。
大抵半年后,終于到達姜國王都。
寧熙本以為只要她還活著,兩國便不會有爭端。可是她沒想到,不多久,西梁突然挑起戰(zhàn)爭。
謝桓御駕親征,用兵狠戾,戰(zhàn)術(shù)多變,銳不可當。只用了五年的時間,他便帶兵攻進姜國王都。
姜堇公是真的喜歡寧熙,所以未曾為難她。只是,身為一國之君有自己的驕傲,在謝桓殺進皇宮前,他便自盡于宮中。
謝桓找到寧熙時,她正端坐在自己殿里,安靜而沉默。如今姜國已亡,她竟不知該何去何從。
謝桓走向前,拉起她的手,聲音帶著疲憊和沙啞:“阿姐,我來接你回家?!?/p>
寧熙抬眼看他,而后抬手打在他的臉上:“為何要這樣做?置西梁的生死存亡于不顧?!?/p>
謝桓也不躲,隨后緊緊抱住了她,眼睛泛紅,帶著哭腔:“我就不該放你來姜國,我不該相信你喜歡姜堇公。阿姐,當初你去邊關(guān)后,太后母家便又猖獗起來,我為了拉攏將軍府,便娶了蘇家的小女兒?!?/p>
寧熙靜靜地聽著,她當初帶著大長公主府的士兵離開后真的只剩謝桓一人面對一眾妄圖奪權(quán)殺他的叛臣,十四歲的少年,她能想象到他當時的無助。
謝桓抱著她不肯松手:“阿姐,我喜歡的是你。”
眼角落下兩行清淚,她等了那樣久,終于聽到了這句話。
注定要糾纏一生。
【九】
再回到鄴城時,寧熙已經(jīng)二十有八。馬車駛進城,素手挑起簾子,她依稀間看到了十一年前,那時她還小,她的馬車撞到了她用盡一生喜歡的少年。
寧熙跟著謝桓回了宮,剛走進內(nèi)殿,便有一個團子撲在了她的腿上。她低下頭,看到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粉雕玉琢,白白嫩嫩的包子樣,一眼便能看出是誰的孩子,像極了他父王小的時候。
蘇櫻已經(jīng)死了快要五年了,難產(chǎn)而死。
孩子玩鬧了一陣便沉睡過去,謝桓看著寧熙,笑著問道:“阿姐,我們出宮去玩吧!”
寧熙疑惑:“怎么突然想出宮?”
謝桓低笑:“很久之前便通知宮人準備,明日阿姐要冊封為后,以后就久居深宮,怕是不能隨意外出了?!?/p>
寧熙面色羞紅,覺得他說得有理,便欣然隨著他去了。
長街上很熱鬧,人群熙攘。走了一會兒,謝桓突然牽住了她的手,她動了動手指,也輕輕地牽住了他的手。
謝桓帶著她閑逛,逢人便說這是他的娘子。那些商販樂呵呵地說著相公俊娘子美,謝桓笑得更開心了,隨后丟給商販一錠沉甸甸的銀子。
寧熙悄悄地扯了扯他,說他太過揮霍,他笑著應承下來,下一次依舊扔銀子。
他們一直牽著手,聽著周圍的人說著恭喜,恍惚間有一種錯覺,他們真的是一對夫妻,廝守了那么多年。
謝桓一直問她有什么愿望,寧熙想了想,她一出生就擁有一切,沒什么可求,她這輩子似乎一直為他活著,如今她只想和他廝守一生。
那是她這么些年來最開心的一天,因為曾經(jīng)希望過,所以后來才會那樣絕望。
次日,掛著紅綢的宮輦自大長公主府來到宮中。
謝桓掀開蓋頭,寧熙略低著頭,似血的嫁衣襯得她容顏傾城。他們喝了合巹酒,紅燭滴淚,明明滅滅的燭影中,她看著他容顏俊美,道:“你接我回來是因為我手中還有西梁兵權(quán)?”
謝桓低笑:“那是一部分原因,我更不想看到阿姐和別的男人在一起?!?/p>
寧熙的身體開始犯涼,手也微微顫抖,眼角落下淚,她問他:“為什么?”
謝桓撫著她的臉,聲音略帶沙?。骸鞍⒔?,我封你為后,是因為我想娶你。我要殺你,是因為外戚掌權(quán)太可怕,我在父王面前發(fā)過誓,你不要怪我。”
寧熙拂開他的手,顫顫巍巍地站起身,剛邁出一步便摔倒在地。謝桓慌忙跑過去,將她攬在懷里。
寧熙感覺嘴角有腥熱的血流出,視線也越來越模糊。她終于知道昨日他為何一直問她還有什么愿望,現(xiàn)在想來竟是這般殘忍。她想她快要死了,可有些記憶偏生越發(fā)清晰。她想起了五歲的包子阿桓,想起了鄴城門前的小公子,她親眼看著他從一個羸弱年幼的少年長成一個冷血無情的帝王。她在世上唯一的牽掛便是他,怕他受欺負了怎么辦,如今,她倒真的可以安心了。為了喜歡他,她染了一手的血,留了一身的傷,賠了一條命,賠了一生的執(zhí)著。她突然覺得,如果當初沒有回到鄴城該多好。她不用去戰(zhàn)場為他拼命廝殺,她不用為了他手染鮮血和罪惡,她會在承州生活一輩子,她會遇到她的良人,她會有個可愛的孩子,她會有個家,現(xiàn)世安穩(wěn),歲月靜好。無論怎樣,都比現(xiàn)在要好。
她突然笑了,淚也落了下來,她問:“你到底……有沒有喜歡過我……”
而后,手便落了下來。
那沉悶的聲音仿佛砸在他的心上,謝桓一怔,淚就落了下來。他捧著她的臉,對她說:“謝桓從九歲那年便喜歡你,可梁景公不能喜歡你。阿姐,我不能做謝桓,只能做梁景公。謝桓死了,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時候死的……”
而她,面容慘白而安靜,再也聽不到了。
謝桓想到父王臨死前的情景,他第一次瞧見父王哭:“阿桓,王后膝下無子,她必容不下你們兄弟二人。父王一直寵愛你哥哥,金銀玉器賞賜不斷,卻對你視而不見。所有人都覺得世子之位一定是你哥哥,連王后也相信了??芍挥泄轮?,那些只是表面,孤沒有督促過他念書,每次他犯錯便睜只眼閉只眼,縱容他成了一個平庸頑劣之輩。你哥哥雖然霸道,卻十分單純,他也相信他的父王是真的疼愛他。王后容不下他,派人對他的馬做了手腳,害得你哥哥送了命。孤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人就是你哥哥,怕是到了下面也沒有臉見他。阿桓,這個皇位是用你哥哥的命給你換的,他才十一歲,什么都不懂,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沒了。外戚掌權(quán)太嚴重,連寧熙都不能留!你欠你哥哥太多,一定要守住西梁!”
他的父王,知道護不住兩個兒子,便犧牲一個,保住了另一個。
他抱著寧熙低喃:“阿姐,你若見了我父王,便告訴他,阿桓已經(jīng)聽他的話,把該殺的人都殺了,這便還了欠哥哥的命和債?!?/p>
而后他突然低笑:“你再問問父王,這皇位有什么好,若是可以,我寧愿當初死的是我?!?/p>
那笑太過絕望和哀傷。
他低頭吻著寧熙的額頭,淚落在她的臉上:“阿姐,我便用一世孤寂和生不如死來還欠你的情。只愿來世不再生在帝王家?!?/p>
【十】
直到很久之后,長樂宮的內(nèi)侍還能很清楚地記得那天的一切。他們在殿外侍候,聽到動靜便慌忙趕到殿里。卻見一襲血紅嫁衣的王后斷了氣,而那個年輕狠戾的君王抱著她,哭成了淚人。那般讓人絕望。
后有史書記載,西梁景公在位三十九載,曾有兩位王后,一乃世子生母蘇氏,一乃大長公主府寧熙郡主。謝寧氏死后,景公再未立后娶妻。景公姓謝,名桓,在位時勵精圖治,戰(zhàn)功煊赫,百姓敬仰。
匆匆?guī)拙湓挘阌涊d了一生的癡纏恩怨。